严璐 荆博雯 段俏 王嘉昱
[摘 要] 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女孩和女人的生活》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加拿大小镇的社会风貌及女主人公黛尔的成长历程。作为集体记忆的一个分支,文化记忆通常以文化符号及文化象征等形式存在,其具有的被建构性在意义赋予与身份认同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从文化记忆的视角来看,黛尔对自我身份的认识过程更为明晰。门罗通过记忆与想象的糅合呈现了黛尔的身份认同之旅,揭示出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及社群认知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 文化记忆 《女孩和女人的生活》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记忆理论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和阿莱德·阿斯曼夫妇的文化记忆理论提到,既定的社会框架促成了相应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就是一个群体内所有成员分享共同的记忆,而个体的记忆一方面构成了集体记忆的基础,另一方面又作为这个集体记忆的映像[1]。与此同时,成为文化记忆对象的文本可以为不同时期的人们提供确定身份的立足点和走向未来所需的坐标系[2]。
《女孩和女人的生活》是加拿大著名女性作家艾丽丝·门罗创作的颇具文化记忆印记的作品。在8个相互关联而又独立的故事中,门罗聚焦于20世纪40年代加拿大安大略的诸伯利小镇,将自身经历与想象结合,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主人公黛尔在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碰撞中感悟人生,由青涩的少女成长为成熟的女性艺术家的故事。《女孩和女人的生活》探索了现实和记忆两者之间的关系,记忆以个人、日常、家庭三种模式复现并重构了现实世界,发挥着勾连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桥梁作用[3]。此外,小说还着眼于一定地理空间内文化记忆对人文风俗的影响,门罗作品中对加拿大小镇历史和风俗的生动刻画来源于其个人对童年小镇生活难以割舍的文化记忆[4]。然而从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矛盾出发,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则相对较少。本文以《女孩和女人的生活》中主人公黛尔的“困惑与危机”“探索与反思”“觉醒与认同”的三个成长阶段为例,探究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复杂关系如何推动女性成长、女性意识觉醒并最终获得身份认同的过程。
一、困惑与危机
记忆是个体成员融入集體并理解自我的重要表达途径。人们对于过去事件的回忆并不是完全意义上客观事实的再现,而是受到社会及文化的影响再次建构的过程。扬·阿斯曼指出:“自我的形成是一个由外而内的过程。”[1]记忆的重塑让个体成员明确自己在集体中的位置,从而巩固自我身份。黛尔自身成长经历的回忆与集体记忆相互交织产生冲突,促使她意识到作为女性的身份认同危机,开始重新审视自我与传统。
黛尔从父权制的集体记忆中获知了小镇女性的形象,同时这也成了她身份认同危机的起点。“集体记忆不仅仅是在传达一种群体共同的认知,也在共享和传播一种群体的价值观和情感取向,在特定的互动范围之内,这些群体认知指引着成员的行为和体验,并借用情感认同力量来维持和组织群体成员。”[4]个体认同集体记忆的内容,将更容易融入集体;反之,个体将对集体所建立的形象产生怀疑,并将自我放置在集体的边缘位置。在黛尔生活的小镇中,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代表小镇女性的形象,并担任集体记忆传授者的角色。她们忙于家庭琐事,服从克雷格叔叔的权威,同时也要求黛尔恪守传统女性的本分。当克雷格叔叔在工作时,姑妈们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不许我到阳台上去,以免我会走到他窗前干扰了他。”[5]波伏娃指出,在父权制的文化中,“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6]。相对于克雷格叔叔而言,姑妈们将自己定义为他者,主体和他者的差别导致她们在生活中服从他,在精神上依靠他。当克雷格叔叔去世后,姑妈们找不到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和动力。她们的耳目不再聪明,手脚也逐渐沉重、笨拙起来。“这就是她们没有男人在身边,滋养她们欣赏她们的结果,她们离开了她们后天的一切可以自然生长的地方。”[5]在现实的交往中,黛尔认识到传统女性的处境,无法认同小镇女性集体的价值观,试图将自我与集体区分开来,并渴望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亲艾迪所讲述的个人成长回忆融入了黛尔的个体记忆,弥补了她对父权制下女性抗争困境认识的空白。艾迪的少时回忆颇具创伤性,她在记忆讲述中勾勒出的坚强、独立、勇敢的知识女性形象深深激励着黛尔,成为她探寻身份认同的动力源泉。然而,在父权文化根深蒂固的小镇中,宣扬独立、坚持“知识女性”的道路面临重重困难。“女人的悲剧,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总是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6]处于两难境地的女性,要想自由,就必须不断地解决超越性与内在性的矛盾[7]。在与内在性斗争、追求超越性的同时,女性容易走进“必须抛弃女性特质才能实现从他者到主体的跨越”的误区,唯恐因为感性的因素陷入性的诱惑,进而重新回归内在性的迷惘中。黛尔回忆起母亲的告诫:“女性——有知识的女性——不会屈从于性,除非需要。”[5]艾迪将独立女性置于爱情的对立面,认为爱情与性是阻碍其保持理性、实现超越性的危险因素。然而看到母亲兜售百科全书、到学校做演讲的宣传方式并不被小镇成员所接受,反而遭到排挤,黛尔对此感到迷茫。她渴望知识的同时十分向往爱情,并且希望遵从内心真正的情感,与过去的自我实现融合。在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相汇交融中,黛尔期望突破母亲面临的困境,将个人独立、自由的成长书写进小镇集体的故事中,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
二、探索与反思
集体记忆影响并塑造个体记忆,同时个体与集体成员交往过程中形成的个体记忆也会作用于集体记忆,使个体反思集体记忆,建构自我身份。正如扬·阿斯曼所说:“反思是个体认同的形成和发展的必要阶段。”[1]记忆的获得与认同并不是同时发生的,而是有一段过渡时间,在这期间,个体思考记忆之于自我的意义,从而找到真正的自我,确立自我身份。正是在三段感情经历的“思考空间”中,黛尔对于性、两性关系、爱情、身份有了更深的认识。
通过与阿尔特·张伯伦的接触,黛尔获得了对性的基本认识。黛尔与张伯伦之間的关系最初是基于她对性的幻想与好奇。性是女性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话题,“不管少女以何种方式进入成年期,她的见习期仍然没有完成。通过缓慢的变化或者突变,她必须经历性的启蒙”[6]。张伯伦先生的回应一开始满足了黛尔对性的期待,“疯狂的闪念,对体面的表象世界的一次梦幻般的、无情的傲慢入侵”[5]。然而当他开车带黛尔来到空旷无人的小河边时,张伯伦展现出的手淫癖好让黛尔感到错愕,男性性欲的表演瓦解了黛尔心中对性的美好幻想,同时她也意识到肉体是人无法战胜的一部分。
之后,黛尔与同龄人杰里·斯多利的交往让她深刻理解男性对女性思想和身体上的双重权力控制。米利特在《性政治》一书中认为,“政治”的定义不局限于国家层面的狭义概念,还可以指“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力结构关系和组合”[8]。父权社会中,男性巩固自己的控制地位的手段一部分源自对性类别的个性界定划分。他们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划分男性为“积极进取、智慧、力量”,而女性为“顺从、无知、贞操、无能”[8]。借此,对于女性的贬低构成了男性对女性的控制。与杰里相处期间,黛尔有机会探究自身的潜能,并与杰里交谈关于电影、未来等内容。尽管两人成绩同样优秀,杰里仍然对女性的知识学习具有传统的偏见:“他坦率地告诉我,我所拥有的是一流的记忆力,对于语言,女性通常具有天赋,而女性逻辑推理相对要弱,几乎没有抽象思维的能力。”[5]然而,面对杰里的灌输,黛尔并没有轻易相信,仍然保持着自我的判断,对杰里反而有“一种温柔、膨胀、专制、荒诞的感觉”[5]。
这段关系中的核心事件发生在杰里的家中。杰里想要见识真正的“裸体女人”,却对这种行为感到羞耻,实际上也是在他母亲的影响下,杰里对于女孩的贞操问题有近乎偏执的认知。杰里对黛尔身体的凝视构成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控制,在凝视与触摸中,黛尔成了杰里的欲望客体,她可以被欣赏和掌控,并且不具备个性与自我意识。当他听到母亲回家的声音时,便将黛尔赤裸地锁入地下室,并把衣服扔给她。黛尔对杰里的懦弱感到愤怒、憎恨,对自己遭受的不公感到耻辱。她厌恶两性关系中男性对女性随心所欲的控制,渴望获得平等的地位与对待,并在此基础上反思“爱”的真正要义。
在第三段关系中,黛尔与加内特·弗兰奇的恋爱让她明晰了所要追求的女性自我。波伏娃认为:“真正的爱情应当建立在两个自由人相互承认的基础上,这样情人们才能够感受到自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会放弃超越,也不会被弄得不健全,他们将在世界上共同证明价值与目标。”[6]也就是说,爱情应该是两人共同成长的精神源泉,而不是任何一方借由爱情实施对另一方的压制,从而迫使对方臣服。黛尔曾萌生与加内特结婚生子的想法,为此,加内特强迫黛尔受洗,想让她同样成为浸礼会的教徒。黛尔拼命地挣扎既是为自己的生命斗争,也是为女性的独立与自由抗争,黛尔认为自己不能接受成为男性的附庸,同时也不应该让爱情屈服于男性的权威。加内特的压迫就像一面镜子,黛尔通过将自我意识投射在这面镜子中,终于看清了真实的自我。她真正意识到,在爱情的漩涡中女性仍需保持一定的理智与独立性,抛弃个人信仰与思想的爱情已经失去了其作为两人精神空间的意义。
三、觉醒与认同
记忆对于个体的意识觉醒以及身份认同具有促进作用。“回忆是记忆的动态表现,其所具有的‘力的构建作用,可以作为行动和自我阐释的发动机产生巨大能量。”[9]黛尔探索女性意义的个人记忆与诸伯利小镇女性共有的“女性价值应通过男性身份得以实现”的集体记忆逐渐剥离,又相互交织在一起。这种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的强烈冲突作为一种无形的作用力,不断推动黛尔更新和书写自我意识。“当她成为生产性的、主动的人时,她会重新获得超越性;她会通过设计具体地去肯定她的主体地位;她会去尝试认识与她所追求的目标、与她所拥有的金钱和权利相关的责任。”[6]黛尔决心从女性作家的视角寻找自己的意义与价值,这份追求使她获得“独立而不边缘、融入而不屈从”的女性身份认同,探索出一条新女性发展之路。
黛尔在表达自我阶段,长期被压抑的自我意识喷薄而出,完全压过了集体记忆,使她抛弃现实,沉浸在自我意识形态的输出当中。在黛尔的小说中,矮胖的网球手马里恩变为了充满女性魅力的卡罗琳,在两性关系中,她是真正的操控者和胜利者。在确定和摄影师平等的恋爱关系后,她决定走进瓦瓦纳什河,与爱人共赴黄泉。黛尔脑海中小说的情节与现实中女性的屈从与压抑、小镇集体对马里恩死于未婚先孕的屈辱经历的构想背道而驰。黛尔试图将自我意识和集体记忆完全割裂,通过极度渲染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魅力,淡化集体记忆中小镇女性真正面临的备受压迫的困境,却忽略了现实与记忆、个人与集体之间客观存在的联系。
在修正自我的阶段,黛尔开始意识到小说中情节与现实情况的裂痕,修正自己的自我意识中过于主观和情绪化的部分,承认小镇女性的集体记忆对个体记忆产生的客观存在的影响。在诸伯利街,她与马里恩患有精神病的哥哥博比·谢里夫意外相遇,他递给黛尔柠檬水和自制蛋糕的绅士行为,提醒她注意大学期间饮食的贴心话语,以及整洁的穿着打扮都无法使她将现实生活中这个理智、谦和的男孩与她所创作的疯疯癫癫、脏兮兮的霍洛威的形象联系到一起。于是黛尔从自我幻想中觉醒,意识到写作应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而不是脱离生活。她对于小说情节的叩问从“卡罗琳发生了什么事”重新回到了“马里恩本人发生了什么事”。黛尔尝试着在小镇女性庸俗又怯懦的集体记忆与“卡罗琳”般女性洒脱又自由的自我记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使其对女性的书写既不像乌托邦般脱离实际,又不屈从于小镇女性集体记忆的桎梏。
在重构自我的阶段,黛尔实现了对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复杂关系的和谐构建。作为小说家,黛尔从小镇的“局内人”变为“局外人”,脱离了对小镇生活极具主观色彩的描述,而是以客观的立场,平和冷静地构建诸伯利街上的人和事,揭露阴暗与美好的每一隅。至此,她完成了从青春懵懂、个人意识萌芽的小女孩到感性与理性并存、对读者负责的成熟女性艺术家的蜕变。“我想要的是最后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层话语和思想,树皮和墙壁上的每一道光,每一种气味、坑洼、痛苦、裂痕、错觉,静止地聚拢在一起——灿烂,持久。”[5]黛尔开始在诸伯利街的回忆空间中挖掘创作的元素,在人群与建筑、伤痛与甜蜜中还原出真实而鲜活的小镇生活,以女性温柔而又有力的笔触塑造一个个被男权压抑而又渴望自我意识觉醒与精神自由的小镇女性形象。她对写作历程的思考与改变,使她重新建立了对小镇集体的认同,并将自我融入其中,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与构建。
四、结语
《女孩和女人的生活》中,黛爾经过童年的懵懂、少年时期的探索,最终通过创作的方式实现了对“我”和“我们”的认同,在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双重作用下,蜕变成一名具有独立、成熟的女性艺术家。门罗借由黛尔的成长历程表达了自己的对于女性身份的认识,她们既不男性化、排斥男性和婚姻从而沦为边缘人物,也不完全顺从男性从而沦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这样的女性身份在两性关系中强调调和和平等,独立而又融入共同体,最终能够找到心灵的归属,实现自我的解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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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3] 任冰.论艾丽丝·门罗的记忆书写[J].当代外国文学,2014(4).
[4] 李娟.门罗小说中的地域空间、性别体验与文化记忆——以《公开的秘密》为例析[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3).
[5] 门罗.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M].马永波,杨于军,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6] 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7] 戴雪红.他者与主体:女性主义的视角[J].南京社会科学,2007(6).
[8] 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9] 林家帆.“回忆空间”:阿莱达·阿斯曼文化记忆理论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20.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严 璐,博士,北京工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哲学、20世纪加拿大女性小说。
荆博雯,北京工业大学英语专业本科在读。
段 俏,北京工业大学英语专业本科在读。
王嘉昱,北京工业大学英语专业本科在读。
基金项目:2021年度北京工业大学“星火基金”项目“文化记忆视域下共同体书写研究”(项目编号XH-2021-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