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的文字书写与银幕重塑研究

2023-12-20 09:11杨超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影视改编视觉文化电影

[摘  要] 新时代下,文学与影视面临着广阔的创造与接受空间。本文对华裔女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芳华》,与2017年冯小刚导演在此基础上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这两个文本进行研究。以文本之间的差异为立足点,探讨两者差异的深层原因,并分析小说和电影各自的得失,总结当代文学的发展之道以及影视改编的成功之道,探索视觉文化中当代小说和影视媒体各自的发展路径。

[关键词] 《芳华》  小说  电影  视觉文化  影视改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93-04

近年来,文学改编影视的浪潮方兴未艾,作为典型的文学作品改编个案,2017年上映的《芳华》为文学与影视的关系问题研究提供了范本。本文聚焦小说《芳华》和电影《芳华》的文本差异及其背后原因,分析二者各自的优劣得失,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当下文字与影像新的发展路径。

一、表与里:文本差异及其背后原因

1.一个故事,两种叙事

“忠实度”往往是大众对改编影片无形的评判标准,但改编不同于再现和还原,尽管电影与文学有着天然的亲近性,二者终究隶属于不同的艺术门类。《芳华》原著和电影之间的文本差异,首先见于影片在塑造人物时省略了背景或细节描写。其次,故事情节由繁复走向简约,如改写部分人物的命运结局、简化男女主人公英雄事迹。主题也从批判人性的假恶丑转变至歌颂青春的真善美,电影弱化了原著结局的悲情色彩,有意凸显青春怀旧气息,如萧穗子在手风琴《沂蒙颂》的伴奏下吃西红柿就是其中的经典镜头,影片将严歌苓“极致环境”下的人性书写变为一首抒情怀旧之歌。

2.文本转码的无形推手

冯小刚在故事还未成型时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拍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其实就是想满足自己对那段生活的一个眷恋,而且可能我还放大了一点那种美感。”[1]这种创作意图让影片主旨不再如小说那般沉重。电影与小说在艺术特质上的差异性进一步影响了文本转码过程。影片《芳华》借音乐、舞美设计来渲染年代感,用柔光滤镜增加画面的复古感,以长镜头加强震撼力和感染力,发挥了视听媒体的优势,情节的精简则受制于影片时长和篇幅的限定。此外,电影还受到审美取向和审查机制的双重影响,影片《芳华》在技巧运用和主题选择上的改编回应了大众审美和主流價值,更加具有温情和普世性,变身为一件成功的大众文化产品。

二、得与失:文本转码的多维评述

从经典的遴选与评估角度看,高票房不是衡量作品经典化的根本标准。传媒的发达意味着大众群体将参与到对经典的评估中来,这促使我们更慎重地思考“流行”的意义和价值。如此一来,我们有必要从多个角度去评述《芳华》原著和改编影片各自的得失。

1.小说的长与短

1.1严歌苓的“诚实之作”

小说《芳华》将中国故事与个人经验相融合。作为海外华文写作的代表作家,严歌苓站在世界的角度回望历史,又始终立足于中国本土,她具有跨文化视野,却始终关注中国问题,并注重挖掘自身的生命体验。严歌苓本人有过真切的部队生活经历,如她自己所说:“这是我最诚实的一本书。”[2]这种写作姿态极大地拉近了同读者的距离,《芳华》是严歌苓将个人经验融入特定年代的产物,借追溯青春来批判时代,颇有以小见大的格局。同时,小说站在人性立场上去对话历史,在主题选择上没有流于浅薄的怀旧,而是聚焦探讨人性与时代的大课题。严歌苓谈起自己的作品立意:“人群里对一个弱者的迫害欲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现象,导致了4个女兵不同的命运”[3]。严歌苓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人性书写的偏爱,“我觉得这本小说是我探讨人性最直接地、最深地触到人性最痛的痛点的一个探索。”[3]这种立意本身已经让读者看到了文学的诚意,相较于冯小刚的“青春芳华”,小说的主题无疑更加深刻厚重。

1.2“为情造文”的写作之憾

严歌苓也曾坦言,一开始确实是冯小刚提议想将文工团的故事搬到银幕之上,这使《芳华》在撰写之初就带有“命题作文”的嫌疑,也给小说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写作缺憾:一是创作模式的影视化。逆向写作的趋势往往会丧失文学写作的自主原则。小说中的人物刻画趋于类型化,善者善极,恶者恶极,故事情节又极具传奇性,使文本避免平淡而又看点十足,“剧本化”的创作有利于电影改编,却损害了小说的构成。二是思想呈现的浅白化。小说运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对刘峰进行剖析,赋予了原本就游离于故事之外的叙述者更加高明的姿态,失去了本该留给读者去思考回味的空间,也给整个文本造成一种割裂感,运用看似富有哲理的独白,更有弥补思想贫瘠之嫌。如果说对人性和时代的沉重批判是小说《芳华》之于电影难得的优势,那么选择用上帝视角和评析口吻去呈现这份沉痛,便让这优势大打折扣,虽有利于电影导演快速取舍,却使小说丧失了含蓄性和艺术性,思想的厚重感和深刻性也难以达到应有高度。

2.电影的赞与非

2.1冯小刚的“诚意之作”

首先,恰当的音乐、舞美设计为观众打造了一场视听盛宴,电影选择《绒花》《沂蒙颂》等中年一代耳熟能详的歌曲作为电影插曲,再加上柔光滤镜的渲染,在视听感受上给观众以惊艳之感。其次,影片从细节入手成功还原故事年代感,主场景是一座与小说高度还原的老宅改制的红楼,剧组耗资几千万元复建场地设施,年轻演员在这里住了半年时间,演员钟楚曦回忆说,每天早上都是套上军装就出门,压根儿不会想怎么打扮自己,每天的功课是练舞、练红歌[4]。 在场景装饰和演员表演上“精致地怀旧”,唤起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最后,电影采用便于受众解读的单一叙事视角,保证了情节流畅,避免跳跃式的场景切换,便于观众理解,摒弃小说里的大段独白,有效解决了观众注意力分散的问题。

2.2迎合大众的取巧之计

影片《芳华》备受称赞之处亦是创作过程中的取巧之处,精彩情节的删减改动、流于表面的青春主题,都极大地削弱了原著的表现力及深度。纵观影片创作过程,冯小刚约请“虽为电影圈红人却不受文学界待见”的严歌苓创作故事,从源头上便放弃了对作品深刻性的追求,为表达个人的情怀,当然也是顺应大众的喜好,又通过增删情节、歌舞加持、场景营造等手段对“怀旧”氛围极尽渲染、演绎青春的美好,对人性描写却点到为止,使影片立意流于肤浅。

三、常与变:文字与影像的发展路径

对《芳华》的赞扬与非议反映出社会各界对影视改编的关注,也说明当下文学与影像皆面临崭新生存语境。当代文学怎样在新时代中延伸自身价值?影视改编如何利用媒介优势打造更多精品?笔者从以下两方面提出建议:

1.当代文学的发展之道

影视化的入侵表面上拓展了小说的生存空间,实际上却在损害文学的构成和精神,这是当下文学生产面临的特殊症候,也是文学在接受影视改编道路上的一大挑战。对此,文学创作者应该有自己的应变与坚守。

第一,捍卫创作自由,坚守文学立场。

写作者应该肩负起文学创作的道义与责任,保持独立清醒的姿态,不做大众传媒的傀儡和附庸。《红高粱》之所以被张艺谋看中,是因为“小说中所表现的张扬个性、解放思想的思想,要轰轰烈烈、顶天立地地活着的精神打动了他。”[5]这正是小说的文学性所在。莫言在自己的创作经验中逐步发现“越是迎合电影、电视写的小说,越不会是好的小说,也未必能迎来导演的目光。”[5]因此后来始终对“触电”保持警惕,“不要想着怎么可以更容易拍成电影。”[5]文学性可以提升电影的厚重感,文学创作必须将小说纯正的艺术性和思想性作为首要原则,始终以文学价值、思想深度、人文关怀作为写作理念,才是创作得以长久的王道。

第二,利用视觉传媒,助力文学传播。

法国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了“互文性”的概念,认为任何文本都不是自足的,都要对其他文本进行吸收和改造。如今,传统阅读方式的边缘化不得不让人思考文学发展的新出路,而视觉时代下,电影的大众传播属性无疑能够提高文学作品的传播热度,推动经典文学作品再次走进大众视野。实际上,“不为改编”不代表“不能改编”,优秀的故事题材应该利用影视媒体拥有的广泛受众群扩大传播,纸质传媒和影视图像都只是载体,故事所承载的思想价值才是内核与支柱,对影视媒体加以利用却不依赖,不失为当下小说发展的一条新途径。

第三,讲好中国故事,焕发文学光彩。

如果说有条件地接受影视改编是小说应对强势视觉文化的必然选择,那么提升自身的精神内涵与作品价值,便是新时代文学生命力得以延续的关键。小说要利用本身特有的优势,即思想的深度、故事的广度,注重社会关怀,回应时代关切,讲好中国故事。近些年,一部分由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成绩喜人,《都挺好》《乔家的儿女》等一系列优秀剧集之所以备受好评,归根到底还是回应了社会关切的话题。2022年的开年大剧《人世间》改编自梁晓声的同名小说,精彩的故事内核为编剧和导演提供了非常有力的抓手,剧作着力于构建一部平民史诗,进而折射出中国社会的变化这一更为宏大深邃的主题。当代小说急需找到立足之处,塑造自身的文化特色和精神气质,这要求创作者在深厚传统文化积淀的基础上把握时代脉搏,对当代中国变化保持敏锐感知,开掘优秀的中国故事,形成中国主题的文化表达。

2.影视改编的成功之道

电影《芳华》所创造的“票房奇迹”,似乎更加证实了影视改编的前途无限,而影片备受争议的“思想深度”问题,又让人看到成功改编并非易事。对此,又有哪些经验可供影视创作者借鉴,笔者总结为以下三點:

第一,取“经典”之水,育“影视”之林。

电影是讲故事的艺术,优秀的影片应该呈现精彩的、有价值的故事,小说丰富了电影的深层文化属性,提供了更为广袤丰富的影视蓝本。优秀的文学文本“可遇不可求”,在寻找好故事这一点上,张艺谋确实能够慧眼识珠,从《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到《秋菊打官司》《活着》,这些电影之所以成为经典离不开文学文本的厚重。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不乏优秀的文学“母本”,凭借深邃的思想、灵动的语言、丰富的情节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跨越时空的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导演及编剧应从这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中获取丰富的资源和强大的支撑,进行适当取舍,独立完成剧本,推动文学经典向影视经典转化。从“文学”这方水源之中汲取丰富养料,才能让影视这棵大树常绿长青。

第二,用“视听”之长,增原作之光。

与传统的文学语言相比,视听媒体有所短亦有所长。影视改编要充分发挥视听媒体的优势,为观众打造视听盛宴。影片《芳华》为电影创作者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它再现了那个年代广泛流行的经典曲目和舞蹈艺术,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影片采用复古滤镜和柔和灯光呈现极为精致又十分怀旧的画面,从而展现唯美朦胧的青春岁月。冯小刚对于这些技巧的应用显然十分得心应手,这也是让影片大获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而从导演本身的创作动机来看,也正是借助这种处理方式才有力凸显了“青春芳华”的主题。影视改编本质上是向另一种艺术形式的转化,在视觉文本作为更重要传播方式的当下,音乐、舞美设计极大地影响了受众的体验感和接受度,所带来的感染力是文学语言难以呈现的。因此,影视改编应该乘着“视听时代”的东风,为文学作品增辉,取影视之长,补文学之短。

第三,以浩然之气,铸精品之魂。

创作要以思想性作为标杆,坚持正确的创作姿态,打造更多影视精品。尽管我们相信大众审美并不总是与艺术性、思想性背道而驰,但进入大众视野下的影视创作的确极易陷入一味追求媚俗、迎合市场口味的困境,一时的热度与话题、高票房或高收视率,难以让其成为跨越时空的经典。随着影像媒体的发展,观众的精神需求也在不断提高,开始追求高质量、高水平的精神食粮。影视改编要把握好“市场”与“艺术”的天平,保留原著的精神内核,在兼顾大众审美需求的同时,创造思想深刻、内涵丰富、共鸣性高、启迪性强的作品。优秀的电影人理应回应社会关切而非一味迎合市场,要引领时代而非“投其所好”,使银幕所呈现的故事触及人类精神生活中的根本问题,具有能够引起观众乃至整个社会思考的价值。

四、结语

小说创作应以文学精神为内核,以优秀故事为支柱,最大限度利用而不依赖影视传媒;影视改编要以好的故事素材为基础,充分发挥视听媒体优势,挖掘作品深度。究其本质,使命感和敬畏感是创作者不可或缺的优秀品质,这在当下的创作环境中尤显可贵。理想主义者的探索难免会遇到现实的困境,但总不乏攀登者一次次登上文学创作或影视改编的高地,在应变与坚守中讲述中国故事,任何时代下,这都是文化生产者为之前进和努力的方向。

参考文献

[1] 谭飞.冯小刚谈《芳华》——这是一个我一直想拍的题材[Z/OL].[2017-09-29].https://www.sohu.com/a/195505870_99914072.

[2] 汤诗瑶,陈苑.严歌苓:《芳华》是我最诚实的一本书[Z/OL]. [2017-05-03].新华网.

[3] 张杰.严歌苓:红舞鞋停不下来[Z/OL].[2018-01-06].封面新闻.

[4]  《芳华》首次路演 冯小刚:反对用游戏方式表现战争[Z/OL].[2017-09-19]. 人民网.

[5]     莫言.小说创作与影视表现[J].文史哲,2004(2).

[6]     严歌苓.芳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7]   赵勇.从小说到电影:《芳华》是怎样炼成的——兼论大众文化生产的秘密[J].文艺研究,2019(3).

[8]    王一川.精致的溫情主义:影片《芳华》中的两个“冯小刚”[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8(1).

[9]   张慧瑜.中国电影的新变化与新的中国故事——2017年中国电影文化观察[J].当代电影,2018(3).

[10]  陈思和.被误读的人性之歌——读严歌苓的新作《芳华》[J].当代作家评论,2017(5).

[11]  赵勇.影视的收编与小说的末路——兼论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生产[J].文艺理论研究,2011(1).

[12]  张永清.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策略[J].求是学刊,2005(3).

[13]  戴锦华.中国电影:在快乐中沉没……[J].现代传播:北京广播学院学报,1999(1).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杨超,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中文教育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华文化与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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