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之
摘 要:中外学界对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评价逐渐形成一种阐释的禁锢,即普遍认为这篇童话诗基于世俗欲望叙事创造了多组二元对立的关系。这确实是该作品情节发展的基本趋向。但是,在这一显性的叙事进程背后,还存在多条隐性的表意轨道。从表面的情节发展来看,叙述者站在相对客观的立场阐述了欲望主题;而在隐性的表意轨道上,则以《创世记》为原型文本,其中的神圣叙事与世俗叙事既互相排斥又互为补充。在明暗相映的多重叙事进程背后,体现了普希金对理想人格的探索、对世俗伦理的超越和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关键词: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神圣叙事;世俗叙事;多重叙事进程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2-0041-07
国内外研究者习惯性地将普希金(А.С.Пушкин)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还原至童话诗体系中进行宏观研究,主要针对俄罗斯童话的定义、起源发展和类型特点进行评述。但是,研究者对该作品的微观研究并不深入,目前的关注重点仍拘泥于权力书写、语言艺术和教育功能等方面,忽略了其童话诗情节发展背后的表意轨道即“隐性进程”(covert progression),导致对作品中主题思想和人物塑造的片面化理解乃至误解,从而逐渐形成了一种阐释的禁锢。笔者认为,《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价值内核已超越了儿童文学的美学范畴,作品中的多重叙事进程既隐含着对世俗欲望的解构,也寄寓着对神圣叙事的建构。普希金凭借其独特的叙事技巧既满足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又表达了深层的精神探索和哲理思考——对精神性的張扬和对物质性的贬抑,以及对世俗伦理的超越和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一、显性进程:世俗叙事与欲望书写
普希金是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被称为“俄国文学之父”。其诗歌创作题材包括叙事诗、抒情诗、悲剧诗和诗体小说等,从整体数量上看,童话诗在其创作中可谓凤毛麟角,却成为俄罗斯民间文学从口头走向书面的伟大标志。
20世纪初,尤其是“五四”以后,随着新文学运动的蓬勃发展,学界对国外儿童文学的译介出现了新的高潮,普希金的童话诗也伴随着这一翻译热潮进入中国。据相关资料记载,普希金仅留下五篇完整的童话诗,分别是《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1830)、《萨尔坦国王》(1831)、《渔夫和金鱼的故事》(1833)、《死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1833)和《金鸡的故事》(1834)。这些童话诗均取材于民间故事,兼具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其中,在我国传播范围最广的当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创作源头既包括俄罗斯民间文化,也包括格林童话,这一点已得到国内外学界的基本认同。普希金的童话故事被大多数作家和评论家视为“民间艺术的模仿”,但也有学者注意到普希金的童话诗创作是对欧洲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因为“渔夫和他的妻子”的故事类型“广为分布在欧洲大陆”,所以,严格地说,普希金的创作母题应根源于此。尽管普希金借用了格林童话中的情节,但并未完全沿袭格林童话的意象设置和情节模式。普希金的童话诗对格林童话最明显的改动在于对渔夫妻子的欲望书写:在格林童话中,渔夫妻子妄图统治太阳和月亮,成为宇宙的主宰——上帝;与此不同的是,普希金对渔夫妻子的欲望书写将其从“宇宙主宰”降格为“海上霸主”。
尽管学界对《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解读角度各不相同,研究方法各异,但对这篇童话诗的主题内涵的理解却相当一致,即渔夫妻子在极度膨胀的物欲奴役下表现出了贪婪的人性,“民间故事《贪婪的渔夫妻子》和普希金的童话故事是基于欲望的实现和对这些欲望中放纵的惩罚而接近的”。其他类似的评价也无不将欲望书写作为批判焦点,使得对渔夫妻子的欲望化理解逐渐成为一种定论。实际上,这种导向体现了研究者们对作品中显性情节进程的过分关注。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显性情节进程具体表现为小金鱼对穷人致富愿望的实现和满足,以及对人性中的贪欲的否定和批判。作品中渔夫与其妻子的价值立场是截然对立的,这与作者的创作技巧有关。在普希金笔下,渔夫妻子的言辞多为粗俗语,比如“破口大骂”“饭桶”“糟老头”等。吉玛什科娃(Л.Н.Тимашкова)将普希金童话故事中的力量划分为善恶两极,认为普希金的创造力之一就体现在“邪恶在善良的力量面前退缩,其中的世界表现为和谐的平衡”。如此,普希金运用高超的语言艺术将渔夫妻子塑造成了“坏人”,而渔夫自然也就成为相对的“好人”。但也有学者对此持否定态度,认为“渔夫妻子当然是邪恶的聪明代表。但老人不是善的代表,因为他有着软弱的性格,他没有反抗邪恶的妻子,在这个童话故事中没有赢家”。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人物的二元对立属性,具有一定的创新性。但其研究思路仍囿于显性叙事情节,未曾关注到背后隐匿的叙事暗流,因而导致研究结论的单一性和片面性。细读作品结尾可知,《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对欲望的否定并不意味着对渔夫妻子的厌弃。的确,虽然普希金并没有站在肯定渔夫妻子的叙事立场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就否定该形象本身。科谢列夫(В.А.Кошелев)基于宗教叙事的立场认为:“渔夫妻子因为想要成为上帝而受到惩罚。”言外之意是渔夫妻子的欲望背后还潜藏着对上帝的僭越。但是,普希金却呼吁“怜悯堕落者”(милость к падшим)。所以说,普希金并没有将渔夫妻子塑造为真正的“坏人”的创作动机。反观渔夫妻子所接受的惩罚便知,其最终结局只是失去了不义之财,回到生活的原点而已,并未坠入绝望的深渊。因此,作者更希望读者能够拨开欲望叙事的帷幕探视隐藏其中的奥秘。
二、隐性进程:神圣叙事与精神自由
如果仅看文学言语层的情节发展,学界分析也仅能止步于此。只有同时关注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这两条并列前行的表意轨道,才能看到渔夫在极端的物质困境下对世俗享乐的弃绝所彰显的精神价值。
普希金对人的精神空间的探索虽与西方文化密不可分,但成功地摆脱了对欧洲文学的模仿状态。普希金自幼学习法语,不仅阅读了大量的法国文学作品,还通过法语阅读了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拜伦(George Byron)、席勒(Adolf Schiele)等作家的作品。普希金研究专家张铁夫教授认为,普希金曾承认阅读过《圣经》。实际上,自公元988年罗斯受洗(Ross accepting baptism)至1833年,俄罗斯的基督化进程已逾800多年,在普希金的无意识中早已深深地烙上了东正教信仰的印记。因此,普希金赖以成长的东正教文化语境已然沉淀为一种文化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共同作用于作家的思维方式和创作理念。换言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在形象设置方面对《圣经》原型和《圣经》理念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借鉴,构成了作品隐性进程的一部分。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人物角色和功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世俗形象。关于渔夫夫妇和金鱼的角色定位,学界多有争议。有人认为:“渔夫妻子、渔夫和金鱼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主人、奴才和工具的关系。”也有人持不同的观点,认为“金鱼是帮助者;渔夫兼任主人公和假主人公的角色;渔夫妻子则是派遣者和敌手”。这些观点都从表面的情节发展出发,认为金鱼承担了工具性的功能,帮助渔夫妻子逐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有人结合俄国的民间文化阐释了金鱼的象征意义:“普希金选用小金鱼这一可变因素来承担‘帮助者这一恒定因素的童话角色……因为金鱼在俄国民间是富裕、走运的象征……这就把好运与宗教无形中联系在了一起。”俄国研究者萨佐诺娃(З.Н.Сазонова)甚至将普希金的童话故事定义为“魔法流派”(жанру волшебных),如此,拥有超自然能力的小金魚就承担了“魔法助手”(вошебных помощников)的功能。
以上评论虽从整体性情节出发,但都忽略了小金鱼的出场方式。童话诗开篇首先烘托了渔夫夫妇的世俗生活困境,接下来的情节转折点是小金鱼被捕,然后为了摆脱被束缚的命运,金鱼“苦苦哀求”渔夫释放它。最终结果是渔夫释放了小金鱼。实际上,渔夫才是真正的“帮助者”,因为真正承担拯救者角色的是渔夫,而非小金鱼。当然,后文中小金鱼也“帮助”渔夫的妻子实现了多种愿望,这也正是研究者将小金鱼定义为“帮助者”的基本动因。但是,以下问题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关注:首先,小金鱼用自己的生命和渔夫进行了等价交易,渔夫的帮助在先,金鱼兑现承诺在后。其次,当小金鱼许诺“高昂代价”时,渔夫并未心动,反倒是渔夫妻子经不住诱惑,跌入欲望的怪圈中。试问,小金鱼的行为与《创世记》中的“蛇”引诱夏娃偷吃禁果有何分别?在《创世记》中,“蛇”作为诱惑者的原型意义是无可置疑的。而在小金鱼出现之前,渔夫夫妇早已习惯了极端的物质困境,在“破旧泥棚”里“整整地居住了三十三年”。假若小金鱼不出现的话,他们的生活轨迹并不会偏离既定的轨道。但是,小金鱼的意外出现却突兀地打破了这一平衡,正如蛇的出现打破了伊甸园的“极乐”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小金鱼非但不是“帮助者”,反而是与蛇类似的主动诱惑者。相应地,渔夫妻子与夏娃都因未能抵挡诱惑而沦为被诱惑者。因此,二者之间绝非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而是诱惑与被诱惑的关系。所以,当读者指责渔夫妻子欲壑难填时,也应该重新审视一下小金鱼的角色功能。
如果说小金鱼的形象是按照蛇的形象来设置的,那么渔夫夫妇则分别对应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始母夏娃。蛇对夏娃的诱惑打破了亚当和夏娃生存的极乐状态,导致了“失乐园”的悲剧;而小金鱼的出现则打破了渔夫夫妇生活的平衡状态,最终导致其生存方式的“异化”状态。那么,渔夫夫妇的贫穷状态是否也对应于伊甸园的极乐状态呢?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重新阐释大海的隐喻意义。目前鲜有读者注意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大海的独特性。普希金作为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他对格林童话的改写不仅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还体现在意象内涵的转变上。而这种转变与作者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具有内在一致性。基于对精神自由的体认,普希金将格林童话中大海的象征意义进行了个性化处理。在格林童话中,大海对渔夫的妻子伊尔泽比勒日益增长的野心作出了递进式的情感反应:它改变了颜色,变暗,忧虑,沸腾,最后是愤怒。可见,大海在格林童话中被拟人化了,具有变动的情感色彩。而普希金则消解了大海的动态属性,将其改写成小金鱼自由自在的乐园,渔夫最初决定释放小金鱼也正是基于对自由的期许。在普希金的童话诗中,面对小金鱼的求生欲望,渔夫回答道:“小金鱼,这都是上帝保佑,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报答。你还是回到那蔚蓝的水中,回到那大海里自由玩耍。”可以说,大海作为自由的象征是通过小金鱼来衬托的。扎特金(Д.Н.Жаткин)也认为普希金将海洋转变成了人类无法控制的“永恒的自由元素”。因此,渔夫对自由的内在追求又与作者达成了一致。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隐性叙事进程中暗含着对精神自由的终极追求。渔夫之所以不为世俗利益所动,就是因为他所追寻的生命意义已经超越了世俗化利益。而这正是普希金设置渔夫形象的终极意图所在,即人生的最大意义不在于尘世享乐,而在于精神自由。费多托夫(Г. П.Федотов)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自由属于普希金创造力的基本要素,当然还有他的精神存在。”但渔夫妻子的终极愿望却是做海上霸主并奴役小金鱼。如果她的愿望成真的话,海洋就变成了被统治的对象,相应地,金鱼也失去了自由活动的空间。这正是普希金在潜意识中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所以才降下了最后的惩罚,将渔夫妻子的生活打回原形。与其说是金鱼拒绝满足渔夫妻子的愿望,不如说是作家对自由的终极追求受到了挑战。拉萨金(С. Б. Рассадин) 和萨尔诺夫(Б. М. Сарнов)的观点也印证了这一点:“渔夫妻子敢于侵犯金鱼本身的自由,敢于要求金鱼本身为她服务。正是因为侵犯了他人自由,所以才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通过普希金设置的结局可知:被物欲奴役者只有回归最质朴的生活样态,才能摆脱“非我”的“物化”形态。而普希金所理解的伊甸园形态正是非物质的精神乐园。只有揭示出《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隐性叙事进程,才能真正走进普希金的精神世界。
三、世俗叙事与神圣叙事的相斥与互补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世俗叙事与神圣叙事形成了一种互相排斥又互为补充的关系。在普希金的笔下,渔夫夫妇作为生存在底层的“小人物”代表了不同的叙事立场,体现了作家对人的肉身性的贬抑和对人的精神性的张扬。作家通过零聚焦(zero focus)的叙述方式呈现了世俗叙事与神圣叙事的对立模式,表达了对世俗生活的否定和对小人物“神性”的肯定,这在根本上与重精神、轻物质的俄罗斯文化密切相关。
作家的创作与其生活经历之间具有密切关系。从创作时间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1833年10月14日完成于波尔金诺村(Болдино)。此时的普希金不仅经历了十二月党人起义和波尔金诺的霍乱,还要承担婚后日益窘迫的经济压力,更要面对逐日恶化的政治压力。正是因为普希金将所面临的精神自由与物质困境之间的矛盾冲突潜在地植入了其作品的隐性进程中,所以,重审作家的现实境遇对理解其作品的潜文本具有正向意义。
普希金与娜塔莉亚·冈察洛娃(Наталья Гончарова)结婚后陷入物质满足与精神追求的悖谬性困境中。普希金在1833年2月25日写给纳肖金(П.В. Нащокине)的信中说道:“我在彼得堡过得不死不活,成天为生计操心,也顾不上发愁了。我已经没有作家需要的那种闲暇、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四处奔波,内人却赶时髦大出风头——这一切都要钱,我挣钱全靠写作,而写作又要求幽静。”可见,《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隐性进程,与普希金后期的精神探索尤其是对自由的追求密切相关。此外,普希金也在1833年10月8日写给妻子普希金娜(Н.Н.Пушкина)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生活窘境:“皇上要是恩准我的笔记出版,我们就有3万来卢布,把一半债务还了,过几天快活日子。”正是因为婚后的普希金更深刻地理解了物质性生存和精神自由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再加上俄罗斯文化的制约和自身诗人特质的影响,他才肯定了精神自由的至高无上性,并试图通过文学的方式来化解这种悖谬性的存在。
从叙事进程的角度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叙事过程其实是表层文本与潜藏文本的互动性过程,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互为补充、互为反衬。研究者的认知偏差在于忽略了二者的有机统一性。申丹教授认为:“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的并列前行表达出两种不同的主题意义、两种相异的人物形象和两种互为对照的审美价值。”据此,如果抽掉对渔夫妻子的贪欲的叙事,情节发展就会流于空洞,缺少波澜;反之,如果抽掉对渔夫的隐忍的书写,作品就会流于表面,缺乏深度。
实际上,渔夫妻子作为被诱惑者,拥有和渔夫同等的自由选择权,但普希金却设置了两条截然相反的情节链条:一条是渔夫面对诱惑始终不为所动,另一条则是其妻子在诱惑面前成为欲望的巨人。奥罗巴伊(А.Ф.Оропай)将普希金的艺术理解为:“对和谐的物质和精神关系的预言。”那么,渔夫夫妇既代表了人的精神维度和物质维度,也象征着两种对立互补的人格类型:渔夫代表了静态的道德人格,而渔夫妻子则代表了动态的现实人格。萨波日科(С.В.Сапожков)认为,在普希金19世纪30年代的作品中,“人类人格的意义并没有被简化为历史意志赋予它的社会存在史的一个框架”。然而,传统观点习惯性地将对渔夫妻子的贪欲的叙事作为这篇童话诗的主题。这种研究思路将渔夫妻子设定为主人公,而渔夫则变成次要主人公,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将渔夫的角色和功能简化、粗化乃至“透明化”。实际上,渔夫夫妇是互为参照的:渔夫自始至终都是恒定不变的准星,只有以他为参照系方能反衬出渔夫妻子的递进式欲望。
与其说普希金重点关注的是渔夫夫妇的欲望问题,不如说他考察了人面对诱惑的选择问题。对于渔夫来说,他面临多重选择。第一重选择是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还是拯救金鱼。普希金在开篇就对渔夫的生存窘境作了铺垫,渔夫第三次收网时才有所收获。但对渔夫来说,金鱼得到释放是因为有了上帝的护佑,因此他不求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重选择是面对物质生活的改善该如何抉择。这一点最容易被忽视,是因为读者的关注焦点转移到了渔夫妻子的需求上:新木盆—新木屋—世袭贵族—自由自在的女王—由金鱼服侍的海上霸主。根据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的“需求层次”(hierarchy of needs)理论,人类需求呈阶梯状上升,由低到高分别是:生理需要(physiological need)、安全需要(safety need)、归属与爱的需要(belongingness and love need)、尊重需要(esteem need)和自我实现的需要(self-actualization need)。然而,反观渔夫妻子,在她得到新木盆和新木屋后,实际上只是满足了最低级的生理需求。如果仅从表面看,她的需求是逐级提高的,但从本质上看,其欲望的满足却始终停留在物质需求层面,从未产生“超越性需要”(transcendental needs)。人们通常认为,只有以肉体生存的满足为基础,精神生存才可能实现。然而,尽管渔夫连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达不到,却并未妨碍他对精神世界的坚守。因为渔夫非但没有被妻子影响和同化,反倒保持了对物质的抗拒姿态。可见,普希金这篇童话诗的重点不在于对渔夫妻子的欲求的书写,而在于展现面对物质诱惑时人的选择差异。第三重选择是渔夫面对妻子的责难如何自处。在普希金的笔下,童话诗中的“粗俗语”无一例外都是针对渔夫的,面对妻子的责骂、刁难、殴打和驱逐,渔夫谦卑地选择了隐忍。这种精神人格正是为基督教文化所认同的理想人格。正所谓“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 。渔夫五见金鱼前行礼的细节描写也印证了这一点。在特鲁别茨科伊(Е.H.Трубецкой)看来,“基督教思想,特别是感情的无意识”渗透到了普希金这篇童话诗中。可以说,渔夫从未直接向金鱼讨要过任何利益,他经受住了所有的世俗诱惑。不仅如此,他始终卑微地牺牲自我成就他者,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与基督之爱正是内在相通的。
由上可知,漁夫的三重选择共同建构了一种谦恭自抑的理想人格,彰显了小人物身上的神性光芒。渔夫充盈丰沛的精神世界与渔夫妻子的物化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如俄国学者切尔尼科娃(Н.В.Черникова)所说,普希金的“许多童话人物都经历了道德考验。作者和读者的同情总是站在那些可以被称为荣誉的人的一边,他们被赋予高贵和纯洁的灵魂”。而作者自然是选择了渔夫的立场。因为渔夫作为底层的小人物,在精神层面保持了最大限度的纯洁性,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普希金的基督教人道主义立场。
此外,普希金的精神探索与尼·别尔嘉耶夫(Н.А.Бердяев)的研究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在别尔嘉耶夫看来,“俄罗斯是矛盾的,二律背反的……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信仰着俄罗斯,每个人都能在俄罗斯充满悖论的存在中找到事例来支持自己的信仰”。这种“二律背反”在《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具体表现为形象塑造、主旨内涵和价值追求三个方面。首先,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渔夫夫妇的性别和身份存在二元对立的关系;其次,从主旨内涵来看,世俗欲望书写与反欲望叙事形成了一种文本张力;最后,从价值追求来看,对世俗财富的物质性追求与对自由的精神性追求形成了一个对立互补的阐释空间。因此,《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解构了物质存在是精神存在的基础的通俗观点,因为物质利益的满足并非精神空间升华的绝对前提。换言之,普希金的这篇童话诗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精神的富足与物质的满足并不呈正相关,反之,过度追求物质享受只能成为精神自由的羁绊。
结 语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体现了普希金对人的肉体性生存和精神性生存的反思,欲望书写、神圣叙事、人格建构和精神自由共同构成了这篇童话诗的多重叙事动力。“破旧木盆”维系着作品的开篇和结尾,形成了一种重复的封闭性叙事,象征着作者对人的精神性的认同与回归。只有重新审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多重叙事进程,才能真正理解张铁夫先生的论断:“普希金是一个超越时代的诗人。”
The Secular Narration in the Dominant Process and the Sacred Narration in the Covert Progression: A Review of the Multiple Narrative Progression of Pushkins The Tale of the Fisherman and the Goldfish
WU Jing-zhi
(College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The evaluation of Pushkins The Tale of the Fisherman and the Goldfish by Chinese and foreign academic circles has gradually formed an interpretative imprisonment: Based on desire narration, the works has shaped multiple groups of binary opposition, which is the basic trend of plot development indeed. However, there are many hidden ideographic tracks behind the plot. From the surface of the plot development, the narrator expounds the theme of desire from an objective standpoint relatively; on the hidden ideographic track, it takes Genesis as the prototype text, in which the sacred narrative and secular narrative are mutually exclusive and complementary. Behind the multiple light-shade narrative progressions, it reflects Pushkins exploration of the ideal personality, the transcendence of secular ethics and the pursuit of spiritual freedom.
Key words: Pushkin; The Tale of the Fisherman and the Goldfish; sacred narrative; secular narrative; multiple narrative progres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