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军
一
一大早,天阴沉沉的,夹杂着一点小雨。王会玲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拖鞋,匆匆梳了一下纷乱干枯的头发,拎着菜篮子快步走向一街之隔的菜市场。与以往有点儿不同的是,今天起得比平时晚一点,因为儿子高考结束,已经放假了。
新民菜市场是一座极富人间烟火气的菜市场,周边的居民都习惯叫它老菜场。十年前,市里不断有人来考察,说这个菜市场太脏了,影响我们的文明城市创建进程,要升级改造。确实,老菜场存在已经很久了,老居民都还记得,那时这里只是个郊区,菜场也只是一个小棚子,顶棚还是那种军用的黄帆布。棚子周围横七竖八的全是菜地,种满了辣椒、西红柿和小白菜。菜农们种的菜自家吃不完,就拿到老菜场里席地而坐。慢慢地,来卖菜的菜农越来越多,卖鱼的、卖肉的和卖豆腐的也蜂拥而至,老菜场的规模一下子就上去了,吸引了方圆七八里的居民光顾。
王会玲是三年前搬来的,她来的时候,老菜场已经升级改造了,并且已经改名新民菜市场,面貌一新。王会玲在老菜场附近租了一处民房,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照顾好儿子,因为儿子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要每天往返老菜场,做最好的菜给儿子吃。
王会玲在朱伯的肉摊前徘徊了一阵还是走过来:“朱伯,来二斤筒子老骨!”朱伯笑吟吟应声:“好嘞!涛涛考得挺好的吧,清华还是北大?”说时操起斩骨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肉案上的一大坨猪腿剁下去,然后左手抄起剁下来的骨头连着肉,扔到肉案上的电子秤盘子里。不等王会玲说话,朱伯说:“二斤出头!”顺手又拿起案头的一大块五花肉,和着筒子老骨一起放进塑料袋:“拿去给涛涛补补,你也补补,三年陪读瘦成啥样了!”王会玲眼盯着朱伯,半晌才说道:“这怎么好意思!三年来你给了不少了。”朱伯笑道:“那不算什么!你儿子考上大学了,我这几年的猪肉卖得才值!”王会玲连忙应道:“朱伯,我家涛涛这几年吃了你家不少猪肉,不然身体不会这么好!等他有出息了,让他好好孝敬您!”朱伯声若洪钟:“哈哈!涛涛有这份心,我老朱很开心!涛涛升学的喜酒我要喝哦!”王会玲忙说:“一定,一定!”
正说话间,一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对王会玲喊道:“齐涛妈,你没带手机呀,找你半天了。齐涛班主任来电话了,快回个电话。”王会玲哎了一声,用手在身上一陣摸索:“真是糊涂了,手机丢家里了。”她对着中年妇女大声喊道:“刘姨,谢谢你,我这就回去。”刘姨是房东,租房这三年,也没少帮衬王会玲母子,常常在收租时说:“齐涛妈,不急,有钱时再付。”王会玲边说话边抓起筒子老骨和猪肉,拎起菜篮子转身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回头对朱伯喊道:“朱伯,我回去用手机转钱给您!”朱伯挥挥手:“没事,快回去吧,班主任打电话肯定是报喜来了!”
二
虽说王会玲现在陪着儿子苦读,每天不是忙于生计就是为儿子洗衣做饭,早已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可当年,王会玲却是县城供销社的一朵社花!那时的王会玲是一名农资售货员,时尚、腼腆,皮肤白皙,青春靓丽的长相格外引人注目,十里八乡来采购农资的农民都会在柜台前磨叽一阵,涨红着脸与王会玲搭上一番话。有天快下班时,一个农民大伯拽着一个小伙子走进来,对王会玲说:“小王,你还没谈朋友吧?看看我儿子,在部队上呢!”王会玲抬眼看向小伙子,身着笔挺的军装,果然是一名英俊的军人。王会玲一下子呆住了:太像了,太像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了!她的心脏忍不住跳动起来。
王会玲自小生长在军人家庭。父亲常年在部队,每年只在春节期间回乡探亲。而这几年,父亲回来的越来越少,王会玲早已习惯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在王会玲童年的记忆里,父亲一直不苟言笑,回到家后即使换下军装,坐在客厅椅子上也是正襟危坐,威武凛然。母亲是盼着父亲回来的,但是见面总是那几句话:“回来啦,部队里忙吧?娃们都想你了。”父亲总是嗯、嗯,然后指着带回来的水果、饼干说:“给会玲他们吃。”看着王会玲和弟弟吃着香甜的水果,父亲常常会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
对于父亲,王会玲有着复杂的情感。在同一个胡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中,王会玲常会生出一些优越感,就因为父亲是一名军人。小伙伴们也不由得对王会玲生出几分敬意,平时在打打闹闹中都会让着王会玲。男孩子常常围住王会玲,不断地问:“你爸有枪吗?”每到这样的场景,王会玲就会骄傲地昂起头颅:“那当然!我爸的靶子打得可准了。”可是,爸爸在家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像旋风一样,一转眼又回到部队里了。隔壁二丫总是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去学校,而王会玲每天看着母亲早早出门上班,甚至来不及打声招呼,她只能和弟弟两人默默地吃着妈妈早起熬好的粥,就着干硬的馒头。若干年后,王会玲一想到这些,一种漫无边际的失落就围上来。在王会玲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非常熟悉的陌生人,有时甚至都忘记了他的长相,只有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印在脑海里。
当这个身着军装的小伙子站在面前时,王会玲的记忆一下子打开了,因为小伙子和年轻时的父亲长得太神似了!这种好感潮水一样涌上来,根本遏制不住。后来,没有任何意外,王会玲和这个身着军装的小伙子恋爱结婚,直到生下齐涛。然而,王会玲怀上齐涛不久,丈夫就接到返回部队的命令,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旋风一般地走了,而且一走就是5年。可怜的齐涛从出生下来,只在三岁那年随王会玲坐了7个小时的火车,见到了在边疆服役的父亲。后来,齐涛上学了,也很少见到父亲,偶尔被妈妈喊去接爸爸从遥远的边疆打来的电话,齐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以写作业为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王会玲知道,儿子太缺父爱了!可是,王会玲毫无办法,她总觉得,命运似乎在有意捉弄她,总在同一个地方让她不知所措。好在儿子从不哭闹着要爸爸,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最让王会玲高兴的是,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优良基因,儿子天生一副好体格,特别是上高中以后,身材越来越健硕,视力超常,班级的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喜欢他。尤其是班主任黄老师,对齐涛倾注了很多心血,这让齐涛感受到缺失已久的父爱般的温暖。
三
听说黄老师打电话来了,王会玲怎能不急,三步并作两步朝出租房跑去,一边喊着:“涛涛,黄老师打电话来了吗,说什么了,录取了吗?”
“妈,妈,我可以当飞行员了!”还没等王会玲冲进房間,儿子齐涛冲出房门迎上去,兴奋地抓着王会玲的肩膀:“妈!黄老师打电话来说我招飞成功了!”
“飞行员?招飞?”王会玲一下子怔在原地,任凭儿子摇晃着她的身体。
“是的,飞行员!我可以开着飞机驰骋蓝天了!您知道,我从小就幻想有一天能开着飞机飞上蓝天,哪怕几千公里,随时都能看到想看的人。”
王会玲似乎感觉自己的耳朵突然被塑料薄膜蒙住,儿子近在咫尺的声音却越来越远。她缓缓坐下,看着满脸兴奋的儿子说:“我们不是说好争取上北大吗?”
“不,妈妈你知道招飞被选上有多难吗?万里挑一!”
王会玲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多年前的画面。齐涛三岁那年随她去遥远的边疆探访孩子爸爸,临走时,孩子爸蹲下身子,抚摸着齐涛小小的脑袋,从抽屉里拿出一架崭新的战斗机模型递给齐涛:“儿子,想爸爸就开飞机来。”小小的齐涛拼命地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飞机模型。看着儿子稚嫩的面孔,孩子爸转过身去:“你们走吧,不要误了火车。”
难道这就是儿子心底的梦想,这就是儿子想当飞行员的初心,难道真的是一语成谶?
王会玲突然站起身来:“不行!绝对不行!”
齐涛难得一现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呆呆地看着母亲:“为什么?外公和爸爸都是军人,我也要成为军人!”
王会玲缓慢地说:“来,你坐下,听妈说。”
齐涛捂住耳朵:“我不听,我就要当飞行员。”
王会玲突然歇斯底里地对儿子大声喊叫:“不行,飞行员太危险,妈只有你一个儿子,妈不想失去你。”她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找到班主任的电话,按了下去。王会玲尽量控制着情绪说:“黄老师吗,我家齐涛的成绩能上北大吗?他怎么跟我说要当飞行员?”电话那头,黄老师兴奋地说:“齐涛妈妈,你还不高兴吗,齐涛能够成为飞行员,太光荣了!你知道招飞成功有多难吗?选拔中心和航空大学先后为国家海、陆、空军和民航培养了数万名合格飞行员,他们当中很多人成长为英雄模范人物,甚至有不少毕业学员成长为共和国将军,齐涛妈妈,你终于熬出来了!我们老师和同学都为齐涛高兴呢!”
“可是……”王会玲欲言又止,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因常年在部队服役而难以团聚的场景,这么多年挥之不去的伤感和失落瞬间涌上心头,王会玲不禁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黄老师,不行,您想想办法劝劝齐涛,我只想让他上个好大学!”
四
拖着疲惫的身躯,王会玲从儿子的学校回来,径直走进齐涛的房间。王会玲对儿子说:“涛涛,我到学校打听过了,填报志愿时还能改!”齐涛坐在匍匐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写字桌前,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手里把玩着仍然崭新如初的飞机模型。王会玲知道,那个飞机模型自从带回来以后,儿子再也没有打开过,而是小心珍藏在书柜的最里面。王会玲抚摸着儿子的脖颈,轻轻地说:“儿子,我去问过了,黄老师说你的成绩可以上北大,招飞的事就算了,听妈妈的话,好吗?”儿子抬起头:“妈,我刚刚打电话给我爸了,他也支持我招飞,您就同意了吧!”王会玲恨恨地说:“打电话给他干吗,有用吗,这么多年咱娘俩指望上他什么了。”儿子站起身:“妈,爸爸是军人,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王会玲逐渐泪眼婆娑:“儿子,你懂妈妈的心思吗?”齐涛缓缓地放下飞机模型:“妈,我懂。您自小就很难见到外公,后来又很难见到我爸,因为他们都是军人。现在,我要去当飞行员,您是不是也担心很难见到我?”王会玲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儿子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的胸怀:“涛涛,你真的懂妈妈。妈妈是真的舍不得你呀,你舍得丢下妈妈一个人吗?” 王会玲的泪水瞬间打湿了儿子的头发。
齐涛挣脱王会玲的怀抱:“妈,我知道了,您让我好好想想。”
五
小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变得凉爽,王会玲感觉到了身上的燥热。下周就是正式填报志愿的日子,王会玲早早起来,匆匆梳理了一下纷乱已久的头发,来到儿子房间。儿子的床上没有人,被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叠得整整齐齐。王会玲知道儿子一直有早起锻炼的习惯,也没有在意,开始整理儿子的衣物和学习资料。
不经意间,王会玲看到书桌上压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王会玲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扔下手里的学习资料,一把抓起草稿纸仔细读了起来:“妈,儿子不孝,我走了,我向往蓝天,我梦想翱翔,我要开着战斗机飞到爸爸身边!”
这一行字就像强大的电流穿过王会玲的身体,王会玲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伴随着嗡嗡的耳鸣声。好一会,王会玲拽着桌子一角强撑起身体,颤抖着摸出手机按下呼出键。一圈打下来,都说没有见到齐涛。王会玲发疯一样冲出房间,边跑边喊:“涛涛,涛涛……”
晚上快11点,王会玲终于见到了儿子。儿子是被老菜场附近的邻居送回来的。邻居对王会玲说:“我是夜里登山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你家齐涛的,太危险了,要是失足掉下去,怎么得了啊!”王会玲差点跪下来给好心的邻居磕头,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谢谢谢谢!”
一整天的担忧和恐惧终于可以消散了,但是,让王会玲没有想到的是,平时健硕帅气的儿子像变了一个人,原本目光炯炯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甚至可以用呆滞来形容。王会玲抓着儿子的肩膀,大声哭喊着:“涛涛!你一整天都去哪里了,你到底怎么了?妈妈担心死了。”
齐涛轻轻抹去王会玲脸上的泪水:“妈,让您担心了,我决定了,我不当飞行员了!”
王会玲一把揽住儿子:“涛涛,是妈太自私了!你要理解妈的心情。”
六
终于,王会玲如愿看到儿子递给她一个精致的信封,来自国内一所著名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王会玲泪如雨下,抱着儿子泣不成声。齐涛说:“妈,这些年,您辛苦了!”听到消息,朱伯、刘姨还有老菜场的一些摊主和邻居们都纷纷过来道喜,称赞王会玲培养了一个出色的好儿子。班上的老师、同学也跑来出租房祝贺。远在边疆的丈夫给王会玲发了一条信息:“让儿子别忘了最初的梦想!”王会玲突然明白了什么,从柜子里找到丈夫送给儿子的战斗机模型,小心地放进了齐涛的行李箱。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