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白

2023-12-13 01:20苏迟
安徽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丁志远

苏迟

丁家父子反目了,为了一株花。这事儿传遍了整个庐西镇。村人暗地里都说老丁发了癫,指定是憋出了病来,儿子也是为他好,叫他再娶一个有什么错?

庐西不大,老丁家并不难找。从镇口的牌坊走进去,行过那苔色青青的石板桥,左手第一家便是。“老丁!老丁啊!”村人总是用粗糙厚实的大手掌把院门拍得震天响,却也不等他回应,试着推一推,若门没锁,敞开了步子就探身进去:“干吗呢?在家也不响一声。”半晌,老丁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略弓着腰,搓掉手上的烟灰泥土:“在呢。”“又伺候你那宝贝花儿呢?”“呵呵。”

老丁的妻子已走了五年。那是一个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这大娘在河边不知怎么滑了一跤,直跌进水里去,捞上来的时候沉得像铅块,脸儿煞白。于是镇子上照例吹吹打打一番。农村人办白事,都要让逝者再听一次他平时爱的那些歌曲,在世的人也听一听,好想一想以后给自己播什么。老丁家播的是京剧,《白蛇传》。

三天两夜,女人们如同上了武场,浑身来劲,她们向来比男人更接近生与死的瞬间。“素琴,你哭得好,响亮。”“比不了红芬她们,专业。”“专业?只会干嚎,一滴眼泪也没有。”“就是!听说来一趟一千,外添两条烟。”“以前可没有烟的规矩啊。”“唉,说这些干吗。唉,阿嫂哎——我的亲阿嫂!”素琴挪着步子,抹着泪花儿,又跪到灵前去了。

老丁的脑袋嗡嗡响,仿佛被成千上万只蚊蝇从四周贴面围住。他抬起手想用草鞭驱赶一下,儿时那头黑牛似乎又回到了身边,晃晃悠悠地领着他上山下坡,散漫地游走。他从不牵缰绳,放任牛儿吃草,累了就躺倒在香樟树下做个短暂的梦。太阳西驰而去,遥远的天空像微醺的少年泛著红晕的脸颊仰在清风里。“喂,老丁,明天……”一记法钟轻轻摇荡着空气中的微波——叮——那音浪横穿耳膜,直冲百会穴。他猛地醒过神来:“嗯?”恍惚间一睁眼,手中的草鞭幻化成了指间的烟缕,妻子的遗像端放在八仙桌上,微微笑着。“老黑呢?牛呢?姆妈!”“唉,生产队给卖了。”老丁的回忆又死了一个,他两眼发酸,腿是麻的,直不起来。“老丁,累了就眯会儿吧。明天出殡得早点儿。”

“好,好。”老丁撑开肿胀的眼皮,攥起烟,敲敲大腿经络,走到院里吹风。新月斜挂,玲珑晶莹,妩媚如新盛的一勺忘川水,又像阎王爷咧嘴笑开的白牙。他温和地走进了这个孟春的良夜。

因着继续办妻子的后事,老丁与玄妙观的一位道人熟络起来。他操北方口音,着一身青布长袍,银髻高束,须髯如戟。同他讲话,老丁总有些发憷。

约的是下午两点。老丁没有午睡的习惯,便早到了一刻钟。也许有庐西镇之前,就已经有玄妙观了吧,它和那些亘古流传的天理一样老。进院落,前殿是单檐歇山顶,四条戗脊冲出太极剑气,平缓而凌厉地折起,像一把巨伞,良久地静默于人世间的阴晴圆缺之中。当值的小道士不见踪影,独留赤面虬髯的王灵官像当门高耸,脚踏风火轮,手持黄金鞭,似将奔赴雷霆战场。老丁仰起头想看清他的脸,因离得太近,不由得倒退几步——竟有三只眼,原是戏里的二郎神,他想。环顾四壁,是十二月花神的彩绘,个个轻裾绾云,回雪流风。这才有些神仙模样了,他定了定心。

还是第一次进来后院。廊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粗瓦花盆,有绿萝、矮松、兰草、红掌,剩下五六盆便识不得了,倒也眼熟,家里曾有的,可惜妻子在的时候没细细问过她。妻子爱花,他依她买便是了,何必深究个梅兰竹菊。东北角辟出了一方泥圃,地栽两大株花木,几乎与人齐高,联袂成林。远远地立着一片瘦削的人影,青烟一样。

是那道人,正浇花。

老丁凑上前去:“这花漂亮,像假的似的。”老丁现下看清了,是白牡丹,地气暖,有一朵已经盛放,随风旋出千层蝶衣,在沉静中另生出一种活的喜气。他忽而记起成婚那日妻子穿的白色旗袍,她母亲的遗物,神仙模样。传统的京派剪裁,并不十分贴身,倒有几分柳公权的楷字气息,净练、廓落,银底织锦缎面,胸前勾了两三枝红梅,右腰上旁伸出一枝,如嗅暗香。第二日,一个“白娘子”的名号传遍了整个镇子——以前,相熟的人亲昵地喊她“小白丫头”。

老丁对妻子存有一种极深的眷恋,或者说,六分信仰加上四分亏欠,也便是外人眼里的十分恩爱了。她是自北京下乡来的知青,留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不是没有返京的机会,只有老丁知道,他太知道了。以前,老丁有两颗心脏,连在一起跳动;现在,有一颗烧作了灰烬,那位置便空了出来,时不时呛进些冷风。

连着十来日,他日日往观里看花,围着泥圃转悠,五尺开外驻足看,猫着腰俯身看,蹲下来看。他还是更喜欢另一朵,绿枝斜倚,半敛半放,玉白的花苞敞着一二粒襟扣,金黄色的蕊只吐出几丝,远远瞧着,像白娘子脖颈上挂着的一颗汗珠。隔了四五日,蜜蜂闻香而来,悬停在它的蕊上,贪婪地吸吮。牡丹的香气并不浓郁,沁有一种青涩的苦,愈发让人爱怜。

“要不是我,她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成了名旦也说不定。”近来同道人闲聊,老丁不那么拘着了。“老丁,这花分你一株。我正好出趟远门。”老丁有些错愕,早前听道人提过,这两株花是从洛阳移栽来的,费了不少心思,母本是上百年的花王,来到玄妙观也有十六年光景了。他一时无话可答。

“就叫它‘念白。”道人说。老丁识字不多,只勉强读完了初中。他祖上是地主,后来被打倒,落魄到他这里,连读书都困难。不过,这两个字,他很识得。

眼下十来度的气温,玄妙观近在咫尺,裸根移种不成问题。那一夜,老丁家的灯亮了整晚,明堂中间新翻出一片花地。翌日清早,晨光洒下来,鲜绿的叶齿自在招摇。老丁对着花咧开了嘴,在藤椅上架起二郎腿:“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他不知不觉哼唱起来,照例荒腔走板。以往,有人会娇嗔地啐上一句:你唱戏只有几句念白能入耳。他便立即迎上去道:“娘子真快人也!再饮一杯。”——一阵风拂来,家里没酒了,空落落的。

清明已过了多日,短松冈肃气逼人,唯有一处坟茔明媚耀眼。碑前几朵白牡丹用水盂养着,似已敷粉描红的戏子,踏着鼓点旋将登场。待唱的戏很多,但无非都是命运不着调的几句念白。

六月的日头暖烘烘的,老丁上下却还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发也不剪,像个堆着树叶和柳枝的鸟窝。从这一年起,他再没有了春天,因为春天总是女人张罗来的。以往,不知哪一日,只消一盘油绿的清炒马兰上了八仙桌,他就觉知了喜人的春意——别人家吃马兰都是剁碎了凉拌,唯独他的女人不同,因而他也显得不同。她总说:“多吃点,明目。”

到这女人断七的时候,儿子也回了趟庐西,眼泪没了,话更少了。父子俩只顾闷头吃饭,对面坐着,桌上一荤两素,旁边老旧的电视机兀自讲述着世界各地的新闻:“第八届亚太人权研讨会在京召开……”碗里滚烫的白粥吐出细碎的泡泡,筷子顺时针一圈圈搅着,热气蒸腾起来。“在提前举行的俄罗斯总统选举中,代总统普京当选为俄第三届总统。”菠菜软趴趴地浸在昏黄的油水里,叶尖儿有些泛黑,一味地咸。

“红嘴绿鹦哥,不像。”志远自言自语了句。“什么像不像?”老丁纳闷地抬头问。“菠菜太咸。”“当然……比不了你娘做的。”老丁对儿子总有些发憷,妻子则不同,儿子像小狗一样依恋她,她就是一道紧箍咒。没料想,仅仅少了个女人,餐桌便如此寡淡,两双筷子意兴阑珊,像背道而驰的两只拐杖。

院外隐约有人敲门,轻巧的、均匀的三下。“应该是你素琴表姑来了。”言罢,老丁便站起身要出去。长凳一角被他的腿直愣愣地推开,在地上擦出“吱”的一声。一位中年妇女止步于屋门外,她早已熟悉了这简要的欢迎辞,像在心头拉了一把锯,不怎么好听,但很踏实,也热闹得及时。“丁大哥。唔,志远回来了。”她敛了原本明媚的金嗓子,露出些意外和局促,只探进半个脑袋。“进来坐。晚饭吃了吗?”老丁连忙招呼。“吃了吃了。包的餛饨,包多了,给你端些来。”“总这么客气。”

素琴似乎是属牛的,几月的生辰,他记不大清楚了,约莫比他小了两三岁,多不过五岁去。素琴一辈子没有嫁人——应该说,这大半辈子。她身上还有些做姑娘的样子,头发光净地在脑后挽成矮髻,几缕银丝埋在里面,尚能藏得住,墨绿色的围裙刚刚晒过,一把掐在腰间,犹显出几分曲致味道来。素琴打小便跟着老丁四处野,说是表哥,其实到这一辈已出了五服。有一回,老丁非要上邻村的地里偷西瓜,让素琴给他望风。夜色像掺了水的蹩脚墨汁,渗出些发酵的苦味,素琴听说,紧挨着瓜地的是一片坟,跟她一样,也都姓曹。她不敢四处张望,干脆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那年她十三,穿一双孔雀绿的浅口布鞋,圆圆的鞋头上绣了一枝天真的桃花,是她最珍爱的,唯有上城才穿。她在田埂上僵站了大半夜,只觉心口发冷,血却是热的,直到老丁抱着两个瓜从地里钻出来。月亮升到天心,像冰糖一样甜。

素琴正僵着,天气预报的演播前奏响了起来,如同飘飘仙乐,救赎了这一个运气不好的妇人——世人都应向天气预报学习,周到、和气且健谈。她今天穿一双棕色软筋皮鞋,圆圆的鞋头上略蒙了些灰。“哎哟,说明天要落雨。志远你回来的衣服带够没有?怕是还要降温哩。”捻上这个话头,她的眼神放出光彩来。小伙儿不搭腔,顾自在嘴里嚼着东西,吧唧吧唧,愈加大声。“姑姑跟你说话。”老丁轻轻咳了一下。“有。”小伙儿并不抬眼,挤出一个字,翘起小拇指剔掉牙缝里讨人厌的韭菜叶,接着掏出烟来。再也无话,整个世界就多了她曹素琴一个人。她看看老丁,又望向志远,朝着两边干巴巴地笑。

这样笑了许久,她忽而觉得喉咙燥得磨砂一般,极想吃一口西瓜。

这些年,老丁的花越种越好。他的院子已经大半辟成了花地,只留一条小径里外通行。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会与它对饮一番。夏天,他喝他的啤酒,它则喝甜白酒;冬日里,他温了黄酒,它依然喝甜白酒。老丁当然知道,它爱喝这个。老丁还知道,它爱吃肉,盐不能多。于是隔三差五地炖肉汤,鸡汤、排骨汤,他只会这两样。还是素琴拿来的花样多一些,山药牛骨、萝卜牛腩、黄豆猪蹄、白菜羊肉……这样送着,素琴家的碗有一半都跑到了老丁家。

这株花不知是早有灵气,还是吃了酒肉得了人气,愈加繁茂起来。今年春天,一次开出了七八十朵。专程来看花的人络绎不绝,都说他家住着位花仙,把这农家院变成了瑶池。东庄老李提议他办个赏花会,他不乐意,赏什么?这花是他姓丁的一人的,也只同他一人喝酒。可人来得少了,他似乎也不大乐意,独自背着手去花鸟集市闲晃,直到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花都差远了。这才能安心打道回府。

四月的最后一位来客是个大学生,到镇上写生的。他套一件黑色纯棉卫衣,水洗蓝的牛仔裤有些旧了,两只鞋面上洒满了泥点,谈起他的画,神采飞扬。老丁想到自己的志远,他读大学时,眉宇间也总是闪着太阳光,后来成了镇上第一个研究生,反而结出些愁云。

“我这花很特别的,它有名字。”老丁天然地同他亲近起来,想多聊几句,故意神秘地道。

“玉楼春,现在多叫白雪塔。”年轻人饶有兴致,摘下渔夫帽当扇子摇着,颇有些得意。

“叫念白。”

“这名字倒没听过。不过看品种,很像玉楼春,我们农学院就有一株,听说最多能开上一百朵。”

一百朵?乖乖!真的假的?老丁不太服气,终究没亲眼见过,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很夸张的,芝麻大的事儿能说破天。于是向那后生一一打听清楚了农学院所在,誓要亲自去数一数。

这夜,老丁又梦见白娘子了,她从玄妙观前殿的画壁上飞下来,右手挎着竹篮,里面盛满了白牡丹,高高的双螺髻上还斜插了一朵——从未见她梳过这样的发式,一时间倒不敢认了。她说,今年的花香,吃起来没有苦味。次日,早饭吞下一个肉包子,蹬上八成新的旅游鞋,在包里揣上烟、地图和五百元钱,老丁便启程了。

公交车站就设在镇口,对面即是庐西大舞台,一个半圆形红砖广场,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大活动,遂成为村民的“情报站”。老丁没开他的电动三轮,在车站翘首踱着步,那必是要行远路。几家乡邻冲他挥手:“喂,老丁!哪儿去啊?”喊话间便要过来。一番盘问怕是难免,老丁正苦于如何作答,恰巧车子来了,他便抬抬手稍作回应,紧跑两步,藏到白漆绿纹的车身后面去了。

下午六点三刻,吱呀一声,还是这辆车。后门哗地自动打开,一个“鸟窝头”赫然出现。他的小挎包里鼓鼓囊囊的,是给素琴带的糕点,她总念叨稻香村的梅花枣泥糕,索性多买几样。自此开始,每周四,老丁便这样风雨无阻地来去。村邻们团坐在大舞台等他“下课”,把他围在中央,瞪大了眼睛,听他时不时抖出来一些新鲜词汇,比如八百八十八一壶的普洱、十五万一棵的树、两万元一平方米的楼房……他那张清峭的脸在夕阳里裹上了金边,眼睛笑得眯起来,依然难掩瞳仁里射出的光亮。

渐渐的,老丁进城的时间规律,连村口的元宝都摸清了。每当最后一趟公交车缓缓进站,它便摇着尾巴奔上前去。这位老学生不疾不徐地跨下车阶,手里拿着吃剩的半根香肠或是鸡腿肉,顺势塞到它嘴里。有时候,元宝也跟他回家,蹭上几口肉汤。素琴若是来,还会悄悄抛下一两块带着肉丝儿的骨头给它。

不过,元宝有一趟跑了空。它左等右等,在路口耍到八点,天色已经大黑,横竖没有等来香肠和鸡腿。村人也奇怪,老丁今朝没去吗?不可能,见他上了车的呀。别是记错了,我倒看见素琴中午出去了,叫她也不搭理。也许回来早了吧。元宝汪汪唤两声,蜷到一旁的柳树洞里兀自睡下,以表失望。各家纷纷散去,急于将这桩怪事说给屋里人听。

更怪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中午,家家都在吃昼饭。日头懒洋洋的,吱呀——哗,熟悉的“鸟窝头”钻下车来。大舞台上东侧,袁家婆媳正摊晾着被单。乡妇的眼睛是最毒辣的,一个转身间,她们的目光就似鹰爪一样逮住了老丁。今天——今天不是周五吗?老丁又去哪里了?袁家婆正要招呼一声“老丁”,才到嗓子眼,便被儿媳猛地一把拉住:“你看后面。”有位中年女人怯怯地跟下来,盘着光洁的矮髻,像是素琴。“是素琴呢!哎哟,这可不就是素琴嘛!”

他们是一起出去的吗?今儿是一起回来的,这跑不了。可,到底是昨天出去的,还是今天?不会是今天,这点时间够上哪儿的。就是昨天,故意前后脚走的?哎哟,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了,其实也能理解。当晚,庐西镇人人都听说,老丁同素琴在城里过夜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则极有韧性的传闻,成了镇上的焦点要闻。它嚼起来比盐粒花生米还香,实实在在地佐酒下饭。直到几个月后,一辆车的到来才将它取而代之。那车很稀奇,镇长的轿车都没那么气派。黑色的车头有近半人高,上面立着个小像,远看似蝴蝶,驶过来方像个天使。司机西装革履,打着笔挺的深蓝色领带,逢人就客气地“嘀”一声:“请问丁花王家怎么走?”后座的男人戴一顶亚麻夏季礼帽,看不清脸。

“不卖!”

老丁向来是顶和气的,却也是顶犟的。天使车专程登门来了三趟,开价从三十万涨到了六十万,他却依然不肯松口。村人都被这买主的体面和诚意打动了,自发地结队来说和。他和老丁,真真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傻子。买个黄花大闺女才多少钱?买个继香火的浑小子才多少钱?卖一株花顶城里一套房,老丁竟然还不知足!

这犟老头却只是阴着脸,一味地低吼:“走走走!谁也别想动我这花的脑筋!”他把一群人当鸭子赶,丝毫不留情面,随后把头一别,转身就进院、锁门,连儿时那头最亲最壮的黑牛也拉他不回。天使车绝尘而去,丁家院门则上了一把金灿灿的大锁,庄严肃穆,死死扣住,斩钉截铁地宣告着:谢客!他也不再去大舞台讲故事了。

七月,志远忽然回乡来。前不挨端阳,后不着中秋,老丁料想他有重要的事儿,怕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他特意请素琴过来做几盘像样的菜,都是自己地里种的,比饭馆的好——听说,现在城里又讲究什么有机食品了。

素琴决意不肯留下用饭,一张桌子便是父子二人,四菜一汤,冒着热气。志远用筷子挑着米粒儿往嘴里喂,几粒米放在门牙上磕半天。“爸。”他终于开腔了,只这一声,老丁便知道是件大事,否则,不必用上这样正式的称呼。他倾出了侍花时的温情,放下木筷,耐心等着,就像等待第一朵牡丹。“我想在城里买个房。”志远说得很小声,像自顾自的叹息,却使尽了腹中的力道。老丁也有准备,孩子张口,不是生了病,就是为了钱。身体若有痛痒,得花钱治,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钱。“好事啊。”老丁放下心来,没生病,就是第一等好事。“我肯定全力支持。”他说。“钱还差不少。”志远的声音大些了,稳了些,父子间的谈判,儿子的赢面总更大一些。“没事儿,咱们慢慢来。我这里……”老丁的话还没讲完——

“要不,你就把花卖了吧。”志远故作轻松地接上来,其实是厚积薄发。

嘀,嗒。老丁愣了两秒。“丁志远!”他砰地把筷子摔在桌上,弹簧一样站起来,指着儿子的脑袋破口大骂,仿佛与眼前的恶人结了不可磨灭的世仇。

志远倒镇定,他扶了扶眼镜,咽下嚼碎的米渣,斜眼看向这个犟老头,平静地道:“你把花卖了。我同意你跟姑姑结婚。”

“啪!”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不,是老丁的肺如气球一样撑破了。“好小子!你跟我谈生意来了!你拿什么当生意呢!告诉你,我们两个清清白白!”最后说到“清清白白”的时候,他的脑门青筋突起,一字一顿,略带些哽咽,声线像即将断开的风筝线,再多紧一分,便将永远地消失于天际。

四菜一汤没有动,只是凉了以后,变得像尸体一样僵。

志远每个月还是会来电话,不再提卖花的事儿。升职了,恋爱了——他向来报喜不报忧。忙起来,小假期便顾不上回乡。不回来也好。

开镰收了稻,老丁决定进城上趟理发店,再上趟银行。志远来电说他十一长假大概能回,他还说:“爸,你的头发该理理了。”理发匠二十来岁,短发染成明黄色,用锡纸烫出些小波浪,犹如顶了一丛丛稻穗。

“老師傅,你这头发多久没打理了?没有层次了。”他用一把细齿梳将老丁的头发从四面八方都撸到脑门后。

“头发还有什么层次。”老丁觉得新鲜,只听过头发有长短,头发长,见识短,他这两年可不就印证了这句老话。

“当然有。头发有层次了,人才有层次呢。”

老丁又想到儿子,这小子的头发总黑得发亮,三七分,两侧剃得短一些,精神,像他妈;精明,不知像谁。“推个平头。”老丁说。

剃了头,步子也轻了,踩着筋斗云一样。平头老丁很高兴,仿佛可以重新做一次人。“小沙弥,行方便,他放我下山访婵娟……”他的随身录音机永远也唱不厌这出戏,他则摇着脑袋,跟着哼了一路。

院门虚掩着。

大概是素琴提早过来帮忙了吧。老丁心里喜滋滋的,轻轻推门进去。可院子怎么这般黯淡?整整一大片的黑泥地,土刚刚翻过,不似菜地,又做什么用处呢?该死,怎么走错了人家!他调转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顺手把门虚掩上。该死,谁家跟我换了差不多的金锁!有些不对,他忽而定下步子,闷头检查起那把锁来。结结实实的黄铜,两面雕花,云窗正中刻一只虎头,它的尖牙有些发黑了,不过依然寒光逼人。再定睛瞧一眼门牌,庐西镇丁家村150号。

老丁的腿软下来,没有走错!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从嘴里呕出来。扶着把手倚门而入,闭紧了眼睛,睁开,一片黑;反复揉搓几遍,再睁开,还是那一片黑——花不见了!花不见了!花啊……!他好像一下子失了明,瘫坐在墙根。他想起三十五年前,也是这样惬意的一个下午——

那年的秧苗格外青翠挺拔,预计是个丰收年。老丁吹着口哨大步走在田埂上,刚巧碰着邮政小李了,小李从邮包里掏出一封信:“正好,省得我再跑去你家一趟。北京来的,《准予迁入证明》,收件人:白涟。”好梦要做完了。老丁捏着信的手指一阵酸麻,融化了在风里。她要走了,她还是想走,瞒着人要走,还瞒得这样好。北京有天安门,这里只有稻田,谁不想走呢?他什么也听不见了,那虫鸣、蛙声、鸟语、青草的摩挲、星星的吟唱、洗浴后清水滴答的长发、翘挺的小鼻头呼出的热浪……都轰的一把火似的燎在了老丁的胸口。这一纸证明来得太虚无、太野蛮了,它又是如此地不幸,像一头斗牛,直栽进了老丁自焚的火场。毕竟,老实人总是有办法的,老实人的办法最多,比如扯碎了吃掉,以此献祭给踏踏实实的日子。老丁的献祭当晚就收到了回礼:一张化验单,白娘子怀孕了。老丁的好梦竟在沙漠里遇到了加油站。

可这次,油真的耗完了,连花也保不住。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小瞧了老实人。老丁忽而来了力气,疾步冲进灶台,一把操起菜刀冲出来,满院子跑,寻着什么人。哪还有什么人呢?哐当,刀松落下来。他一拳打在白墙上,头顶扑簌簌蒙了些灰。他便用那崭新的平头撞上墙去——一下,两下,三下……到头来,究竟是个没有用处的蠢人。

是志远,一定是他。他想做的事儿,总有办法。治不住这孩子,这辈子都是如此。可他不明白这花……他怎么会明白呢?老丁蹲在墙角,两手掩面,呜呜呜地抽泣。录音机继续唱它的戏,吊着嗓子唱哭腔,“小娇儿忽一笑三春花韵,见儿笑更令我断肠烧心……”老丁腰间的小挎包倾到地上,滑出一个信封,封面用签字笔端端正正地写着:志远。里面是一张巴掌大的卡片,挺旧了,中国农业银行的。

老丁的平头雪白了,就在一夜之间,于嫩柳春红的映照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他不记得日头是何时落下的,又是怎么升起的。一个与泥土打交道的农人忘了这些,路终归是走到了尽头。他在院子的花田里四仰八叉躺了一整夜,像一具鬼影。云飘得很高,它们因为没有灵魂而得着些轻巧。身边的录音机越唱越像哭丧,后来没电了,他便自己接着唱,那声音大概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幽咽着,比黄河的水还要浑浊。他一会儿唱,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哭,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翌日天气极好,热烈的太阳在周身放出一圈杂彩的圆虹,似判官审视人间的一只义眼。这位浑身淤泥的老汉晃晃悠悠走出镇来,如个放牛郎,向着玄妙观的方向去了。元宝龇着蜡黄的犬牙冲他狂吠不止,又不敢追得太近——从未听它叫得这么凶。“畜生就是畜生。”他只是这样嘟囔,雪白的平头被吃进日光的晕华之中。

听一些外来的香客说,玄妙观近日里多了一位老道,本镇人,不愿多说话,一门心思全扑在花木上。他养花的方式很惊人,准确地说,是骇人。东北角那株白牡丹,他用血来养。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各喂养一次,每次喂一碗,稍兑些雨水。若不下雨,就用酒。他的两条手臂犹如枯藤,结满凹凸不平的疤痕,或嫩似鲜葱,或坚硬如铁。而那花也奇了,竟真就开出了三朵嫣红色的,旁若无人地肆意舒卷。远远瞧着,像挂在白娘子脖颈上的朱砂痣。

因这三朵奇花,玄妙观的香客也多了起来,总要待到夕阳下了山才逐一散去。这时候,一个素净的妇人便缓步进来,头发在脑后挽成矮髻,她放一只竹篮在前殿,也不打招呼,里面盛些馒头、馄饨、春卷,大至如此。夏天,则有邻村摘来的一只西瓜。有时候也盛一碗血,咬着白瓷青花的碗盏,红过漫天压来的晚霞。

志远这几年都没有在镇上露过面。每个月,总有幾个外省的电话来观里,接通了,也互不说话。电话那头持续跳跃着一些极轻的“啵”音,像一个个气泡破碎,良久,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老丁可以闻见他身上熟悉的烟味。

又一年春天,短松冈上,几秆遒劲的黑枝抽出了鲜绿的新芽,很似牡丹萌发的样子。不过,究竟是不是,还须等那个老丁来看过才知道。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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