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鑫
老丁要评“优质课”,如果评上了,再加一篇教学论文,老丁的职称就能进到中级。中级照初级,工资每月涨十块钱,老丁很重视。
老丁讲《岳阳楼记》,来听这节优质课的,是市进修学院李英老师,一歪嘴胖老头,刚刚平反的右派。老丁紧张了,李歪嘴儿有名,文革前在省报发表了一首诗,于是就成了右派,那年月当了右派的,都不是一般人!
老丁认真备课,还带着我们提前“预习”,其实就是把课程内容告诉我们,一堂有问有答的语文课,让老丁篡改成了电影剧本,事先台词都背好了。老丁叮嘱大家,答问的时候,千万做深入思考状,别让人家一看,这是事先背好词了,听见没?
大家一起说:听——见——了——
老丁平时不大讲究仪表,常常不刮胡子,冬天的时候,甚至用麻绳当过腰带,一顶黄军帽,后脑勺那儿抹得崭亮。这回讲优质课,忽然讲究起来,换了顶军帽,小脸儿刮得干干净净,胡茬儿确青。原来老丁是个白净人儿,眉目俊朗,笑起来也特带派。走进教室的一瞬间,腿脚也十分利索,不再磨磨叽叽、瞻前顾后、东张西望的。在讲台前站稳,他摘下新军帽儿,我们一班同学眼睛都亮起来,哎呀!老丁是背头,油黑发亮,真精神,真带派啊!大家互相瞅瞅,都想起来,平时上课,老丁连帽子都不摘的。
行礼之后,老丁开始讲优质课。大家标杆溜直地坐着。老丁看看大家,忽然笑了:今天有学院专家听课,是不是有点紧张啊?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不知咋说。
老丁说:我也紧张。
大家呵呵,笑出来。李歪嘴的嘴歪了一下。
老丁说:现在上课,今天,我们来学习《岳阳楼记》。请同学们打开书,这篇课文要求同学们背诵,示范朗读,我就不读了,老师给大家背诵一下,请同学们对照课文,看老师背诵得是否准确。
我们都打开书,翻到《岳阳楼记》,大家都张开嘴巴,望着老丁。那一刻,老丁脸上特牛B,老丁望着窗外,挥挥洒洒地背起来:庆历四年春,腾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
我们很紧张,一会儿看课文,一会儿瞅老丁,心说,老丁呀,你可别背错了,背错了,就坏菜了,还不如照着读呢……
那天,老丁挺在状态,越背越来劲,越背越潇洒:……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老丁干净利索,背完全文。背诵挺过硬,只是最后一句,让人觉得有点得意: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那年市级优质课,老丁顺利入选,据说拉第二名十几分。老丁胜得很孤独,确实没人撵得上他。
老丁语文课教得好,被提拨到乡政府当干部。乡党委赵书记在多个场合说过:老丁嘴一分,手一分,当个科级领导,不是问题。大家也都这么看。无奈何,老天不作美,区委组织部来考核老丁的前一天,一场车祸把老丁撞散了架,浑身上下骨折多处,躺在医院的床上,整个脑袋包得就剩张嘴了。
赵书记心情挺不好,一起工作这段时间,用老丁挺顺手,老丁这一躺下,赵书记弄得空落落的。赵书记在老丁床边坐了半天。老丁醒了,知道赵书记在身边坐着,老丁笑了:没事儿,赵书记。
赵书记说:唉,咋这个命,明儿个来考核,今儿个遇车祸。
老丁说:看看我,嘴还在吧?
赵书记笑笑:你说啥?嘴在呢?干啥?
老丁说:听我给你背《岳阳楼记》。
赵书记说:还是别介,好好歇会儿吧!
老丁不管他,背诵起来:庆历四年春,腾子京谪守巴陵郡……
赵书记和屋里的人们拦不住他,就听着老丁背,老丁背诵很准确,吐字很清楚,呼气特有劲。听着听着,大伙都流出泪来。
老丁说: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赵书记握住老丁的手:老丁,豪气!爷们儿!等你出院了,区委组织部接着考核。
老丁歇了多半年,等上班了,乡党委班子调整了,赵书记当了副区长。考核老丁的事儿就撂下了。新来个乡党委书记,乡里干部想提拨,得给他送钱。本来呢,这书记也想就坡下驴,对老丁网开一面,还通过中间人捎话给老丁,说,只要老丁象征性地意思意思,这个副乡长还是可以继续议下去的。
老丁哪受得了这个,冲着捎话儿的喊: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乡党委书记听了这话,没明白:老丁啥意思啊?
老丁当副乡长的议题就此撂下。老丁看不惯新领导的嘴脸,啥也不干了。迟到,早退,喝大酒,骂大街,动不动就在全乡大会上跟领导抬杠。诸端劣行汇报到区里,组织部门统一了对老丁的认识,经不住考验哪行!
很多熟悉老丁的人都纳闷儿,老丁咋的了?跟谁呀?
过了几年,原乡党委赵书记,后来的赵副区长荣升区委人大常委会主任。赵主任了解老丁,他亲自跟区委组织部说:老丁是个好同志,干工作是把好手,有点疾恶如仇,调人大来吧,干点正经事儿!
在赵主任直接过问下,组织部门多方考查,决定提拨老丁到区人大,任一部门副职,主持工作。一年后,转为正科级。大家都给老丁打电话,祝贺他修成正果。老丁接了电话,却乐不起来。老丁家里正有件麻烦事,老丁的叔伯兄弟丁大腮,浑骂溜丢的主儿,发疯喝大酒,输耍不成人。输钱还不上,把人带家来,让媳妇陪着睡一觉。媳妇就带孩子跑了。这主儿顺手把家里电视、冰箱、洗衣机都卖了,最后把三间十米跨度的北京平也输给人家。输大了,不死心,接着耍,接着输,前两天,把父母的两间老房也卖了。债主上门收房,老俩口说,这房子给了你,我们上哪住呀?
债主一看,是没办法,回去告诉丁大腮:这房没法要。
丁大腮说:咋的了?
债主说了情况。丁大腮回到家,进门给老太太两个嘴巴,把老爷子踹灶坑里去了。丁大腮指着老太太鼻子说:撒愣儿地,马上腾房儿,再费话我宰了你。
老俩口没了法子,去找乡里上班的侄儿老丁。老丁听了这事儿,气得脑盖疼,骂道:老丁家做了什么孽,出了这么个畜牲!明儿个我去,看他谁敢收房子?
第二天,老丁去了,见着债主儿,老丁告诉他:你去告诉丁大腮,想要挑这房子,先把我撂倒。
丁大腮听到这话儿,当即给老丁电话:今儿黑介在家等着,我把你撂倒!
老丁说:我等着,你来吧!
老丁回了家,媳妇说:谁跟这样人一般见识,咱躲躲吧!
老丁说:你们都走,把狗留下,我在家等着,没事儿的。
媳妇说:丁大腮谁不知道,别人躲还躲不过来,你反倒主动招人家,这不是惹祸吗?
老丁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媳妇不放心,找来好几个年轻人,来家里壮胆儿。老丁说,把狗给我留下,你们都走,谁也别在这儿。大伙耐不住老丁撵,都躲出来,在界毗邻右猫好了。
老丁养条大黑狗,挺厉害,挺壮实,一条街都怕。平时,这狗总拴着。今儿黑介,老丁解了狗绳,把狗放在院子里。丁大腮打开院门的时候,老丁拎根镐把,站在院当间儿。丁大腮一瞅老丁这架式,乐了:瞅你这逼色,还弄根棍儿!好,今儿个咱俩横竖倒一个。
丁大腮冲着老丁走过来。大黑狗斜刺楞扑上去,三下两下,把丁大腮的军大衣扯出了棉花套子。丁大腮一脚把狗踢开,解怀掏出一把杀猪刀,直冲老丁过来。大黑狗又扑上来,咬住丁大腮一只手。丁大腮抖落几下,没抖开,顺手捅了大黑狗几刀,这狗到死,也没松嘴。人狗搏斗,惊心动魄,老丁咬青了嘴唇,眼睛瞪出血来,抡起镐把砸向那把杀猪刀。没砸准,一下打在了丁大腮后脑勺上。丁大腮用刀撬开狗嘴,拿出手来,站起来的时候,浑身狗血。丁大腮挺不服气:狗逼人儿,还整条狗当帮手。
没想到,这一下,把丁大腮打精神了。这小子拎着滴血的刀,向老丁冲来。老丁冲着丁大腮面门横扫一棍,这小子往后一仰,老丁打空了。丁大腮一个仰巴叉,后脑勺磕在了台阶上。老丁想,后脑勺挨了两下,差不多了?
想不到,这小子一身贼皮,一骨碌,又站起来了。老丁心里没了底,这王八犊子,赶上孙猴子了,咋打不倒。老丁决定,你死我活了。抡起镐把,冲着丁大腮脑袋打过去。这一棍,又落了空,就在镐把落在丁大腮头上的一刹那,丁大腮忽然闪倒在一边,靠在了洋井台上。
丁大腮靠了一会儿,把杀猪刀放在身边,又坐下来,指着老丁说:你打死我吧,不打,等我抽颗烟,就杀你!
丁大腮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老丁拎着镐把,正在琢磨是不是先打折这小子的狗腿,就见这小子两条腿乖乖地给他伸了过来,老丁想:这么善解人意?再一看,这小子上身软乎乎地躺在了井台边,嘴里鼻子里的烟忽咧忽咧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就不冒了。
老丁骂道:真他妈是个损种,整不过,就换套路,想讹钱。别人,讹多少给多少,你,等着吧!
东西界毗的人们都跳墙进来,围住丁大腮一看,这人,死了吧?
老丁把丁大腮“打”死了。
出了人命,报了警。老丁当晚住进了看守所。家里乱了套,不知道老丁的结局。乱马营花地吵吵一阵,忽然有明白人说:进了看守所,和老犯儿关一起,不得挨打呀?
老丁媳妇听了,当即捂脸哭嚎起来。乡里的同事给出主意,快去找区人大赵主任。
家里派人找到赵主任,赵主任说:这好办,我给公安局打电话。
事儿却不好办。赵主任给看守所打,给公安局打,给政府分管政法的区长,打了一大圈,正经管事儿的,都联系不上,不管事儿的,也帮不上忙。电话打到夜里十二点。老丁媳妇说:生死有命,随他去吧。谁让丁大腮死他手了呢!该着,报应啊!老丁媳妇接着又哭。大家都没了办法。
后来,看守所的人说,老丁的事儿那天整错了,本来应该单独关押,却稀里糊涂地和老犯儿关一堆儿去了。老丁抱着个行李卷儿由一警察领着,进了一间屋子。人不多,六个,正当间儿炕上,坐着一个长白脸,其他几个或坐或站,都瞅着刚进来的老丁。老丁对这里边的事儿不太明白,就当是到了一个新单位,跟瞅他的人点头打招呼。这些人都没表情,不理老丁,都转脸去看那个长白脸。
老丁明白了,这个长白脸就是传说的里面的老大。老丁就看着他。长白脸也瞅着他。两人这样瞅了一会儿,长白脸有点不耐烦,目光掠一下身边的几个人,回头又瞅着老丁,长白脸问:咋进来的?
老丁想想,说:杀人!
长白脸狐疑起来:杀人?重罪呀?咋关这儿来了?
老丁也想不明白:我哪知道!
长白脸冲两边站着的使个眼色,那两人一左一右向老丁走来。老丁瞄他俩一眼,心里明白,这可能就是传说的打手。往深里一想,也无所谓,不就是打两下吗!由他。这么一想,老丁心里泰然了。他冷静地看着长白脸。
长白脸又问:干什么的?
老丁想想:教过书。
长白脸眼神惊异了:当老师?现在的老师没一个好东西,上课不好好讲,就想着补课收学生的钱。这,可就对不住了。
长白脸冲那两人摆了下手。
这两人就要扯老丁的胳膊。老丁说:等等。我当老师,不补课,不收钱。
长白脸说:嗯,还撒谎,当老师的,都嘴儿好,会说。……不补课,不收钱,哪有这样的老师?……嗯,你是老师吗?
老丁想想说:是老师!
长白脸翻翻眼睛:咋证明呢?
老丁说:不知道。
长白脸看了老丁一会儿,忽然说:老师,杀人犯,不搭界呀。当老师的一肚子弯弯绕,敢杀人?不信……
老丁笑了,长白脸一愣。老丁说:我给你背一篇课文。
长白脸眼珠儿一转,说:好,背古文,不要唐诗!
老丁说:庆历四年春,腾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
背着背着,老丁站起身来,就像当年讲课,指手画脚地背:嗟夫,吾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几个老犯儿都听不懂,但都看明白了,眼前这背诵的人每一句都懂。老丁这一背,把几个老犯儿都背傻了。老丁越背越投入,越背越牛B,等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时候,已然目空一切。
背完了,大家都瞅着老丁。老丁却不瞅他们了。长白脸把铺盖搬里边去,让出自己的位置,冲老丁摆手道:把行李放这儿。
开饭了,窝头白菜汤。老丁没吃。夜深了,这几个小子都睡了,老丁一宿没睡。
第二天,老丁就从这屋出来了。第三天,老丁回了家。这个案子法院检察院走了一圈,法医鉴定丁大腮致死原因两个,一是脑出血,二是急性心梗,跟老丁的棍子无关。再加上村、乡和区上知情人、同事和领导都到公检法去保老丁,老丁无罪释放。
大伙都说,老丁为民除了一害。
遗憾的是,老丁的副科级职务还是黄了。老丁说:这辈子,哪也不去了,就在乡里了。
老丁在乡里工作,一直到退休。自那以后,老丁脾气可好了,跟哪个领导也不吵了,更不抬杠,让干啥干啥。大伙都知道老丁《岳阳楼记》背得好。开大会的时候,有人让老丁背。老丁笑呵呵地说:车祸,进看守所,这么折腾,脑子坏了,背不了了。
大伙就不强求他了。
老丁退休了,我们这些学生偶而想起他。但是,很少见面。要不是那年有几个同学给他张罗“六十六”,这辈子也许就没有见面机会了。
老丁头发都白了。看见他的时候,大伙都很感慨。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向他敬酒。老丁因为身体原因,只能以茶代酒了。老师不喝酒,席间的气氛就有点寡淡。大家聊着不咸不淡的话,喝着没滋没味的酒。有几个人想让老师再背一遍《岳阳楼记》,又有人说老师已经发誓不背这篇古文了。大家都以为,老师在这上面有什么心结,就不敢提这话茬儿。最后,还是老丁解开了这个扣儿。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老丁起身,要来话筒,大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瞅着他。
老丁说:今天和大家见面,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下面,我来背诵《岳阳楼记》。
哄一声,大家都鼓起掌来。人们都站起来,冲着老丁连呼带喊。
老丁说:请大家打开手机,把这篇文章搜出来。今天,老师要来个倒背如流,从最后一句开始,往回背。请同学们对照课文,看老师背诵得是否准确。
老丁背诵: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
老丁的眼里溢出水光,所有在场的人都眼含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