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露心
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以王希孟这一少年画家的历史故事为背景,它精准敏锐地把握住了《千里江山图》这一备受关注的文化IP(知识产权),由千古名画切入,发挥奇特的想象、构筑典雅的画面、塑造丰满的人物,将传承与创新相结合,通过对人物与时代接驳的解构重塑,观照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命价值,探索具有深刻性及普适性的人生意义,从而赋予作品新的时代内涵和艺术价值。
一、以“画”叙“意”体悟极致追求
历史上对王希孟没有详尽记载,《千里江山图》是他唯一的传世作品。模糊稀缺的历史参照,为王希孟及其作品增添了神秘色彩,为剧目构思提供了有利条件。该剧讲述了王希孟与宋徽宗相知相识,结为师徒后创作出了《千里江山图》的故事,剧情洁简却充满奇特想象。编剧罗周在讲述该剧创作时,首先明确要把握住剧目的“流美”,她希望该剧如《千里江山图》一样“绵延不绝”——场景切换无痕,不拉幕、不收光,演员表演过程流畅自如。为了写出王希孟的核心唱段,编剧罗周精读了《千里江山图》及其相关书籍材料,甚至临描一遍,只为亲身感受这位天才画家的绘画体验,由此道出其酣畅淋漓的创作心声。核心唱段一一对应原图长卷,既描绘出了自然山水的瑰丽秀美,又还原了王希孟挥洒飘逸的创作过程。同时,编剧罗周还牢牢把控“成双”的思路,她认为该剧不适宜使用大戏惯用的“三回合”结构,便采用“对称”结构来处理王希孟与宋徽宗“双男主”的戏份以及情感。据寥寥历史资料记载,王希孟于18岁时创作了《千里江山图》长卷,与宋徽宗系是师徒。编剧罗周开场便着重刻画王希孟的天才特质,使之与宋徽宗在酒肆相遇,由此展开二者不同的“追艺之路”。本剧将建立人物联系的关键点落在了王希孟与宋徽宗在“艺术抉择”方面的比较上,二者有过相同的艺术经历,都为了艺术着迷疯魔过,但宋徽宗没有像王希孟那般舍命求索,而是选择回归现实,这就更加突出了王希孟在艺术创作上的不懈与传奇。此外,不得不提到剧中最为诡秘、极富想象力的角色——瑶姬,瑶姬似梦中人,又似画中仙,引领着少年赵佶与少年希孟遨游艺海。瑶姬联通了宋徽宗与王希孟的“梦”,她如一面“镜”,使两位男主在同一梦境中看到了相似的彼此,惺惺相惜。但瑶姬又好似一股“斥力”,使两位男主产生“分歧”,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做出了不同选择。瑶姬是编剧罗周发挥极致想象虚构出的关键人物,她始终如一“对称轴”位列两位男主之间,构筑一种“成双”之感。正如编剧罗周所言,“宋徽宗与王希孟,不仅是一对师生,在‘艺术面前,更是两个平等的‘少年,各自作出了抉择”。该剧的真正内涵并不是将历史上的希孟还原到舞台之上,也不是激励观众去学习王希孟的极致,而是在于让观众在欣赏中展开想象,感受一种共通的生命体验。《千里江山》旨在为观众提供有关生命、艺术及梦想的开放式思辨,启发观众对人生意义产生思考、追问与体悟。
二、以“画”绘“景”营造自由时空
除却奇诡丰富的想象、清丽典雅的唱词,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在视觉上给观众带来了一場美的盛宴。整部戏由8块可移动的透感纱质屏风和2块不透明的双面绘印背景屏风构成,其中8块透感纱质屏风上绘印着形似山峦的抽象水墨山水图像,前后层叠,错落有致,增加了舞台视觉的层次感“。水墨山水”对应着《千里江山图》,一定程度上点明了该剧的主题。同时“,水墨山水”自身的虚实浓淡、疏密起伏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墨韵”,为剧中人物增添了宋代“风雅文人”的气质,也为该剧讲述王希孟的传奇故事营造了古典雅致的氛围。该剧的舞台调度也紧紧围绕“流美”与“成双”两大要点。首先,在“流美”层面,舞台上8扇绘有水墨山水图像的屏风,无论是单块屏风还是多块组合,在视觉上本就具有一定的流动性,均如《千里江山图》中连绵不绝的山水,接续自然。再加上屏风材质的通透感、前后排列以及灯光的加持,好比一行群山横亘于舞台之上,营造出了飘逸浪漫的环境氛围。这些屏风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被隐匿在后的群演调动着,形成空间的位移、放大或压缩、切割画面等变化。8扇屏风在各种“推拉开合”中完成了多场次的转换以及多时空的变换:这些屏风可以组合成酒肆中的一间间包厢,可以排列成恢宏沉稳的皇家宫殿,也可以围囿成王希孟与宋徽宗飘虚朦胧的梦境……几扇屏风丝滑流畅的调度,既符合小剧场舞台演出时间短、表现手法灵活的特点,同时也避免了传统、机械的舞台调度对于古典诗意情景的破坏,为观众提供了一种流畅自由的审美感受。其次,在“成双”层面,依旧是以移动屏风的排列来组织空间,只为给王希孟与宋徽宗两位双男主开辟具有联系的“独立空间”:如在开场时酒肆的场景中,两幅屏风隔出一条过道,舞台前端两侧各横放一道屏风,为一卧一坐的两位男主打造专属“厢房”;又如在王希孟与宋徽宗共同的梦境中,舞台前由两道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屏风间的瑶姬联系着屏风外的两位男主……四方的屏风巧妙地为两位男主构筑了各自表演的空间,舞台的整体视觉效果是“规矩”且“对称”的,但也就是在这样的舞台布局下,两位男主的“异同”才能清晰明了地展现出来:如在酒肆中潇洒不羁的醉卧王希孟对比沉稳庄重的端坐宋徽宗,又如梦境中对瑶姬痴迷向往的王希孟相较对瑶姬欲爱还惧的宋徽宗……两位“相似”的男主,在均衡的舞台上展现着各自的个性与追求。可见在该剧的舞台上,“成双”并不只体现在视觉上的对称布局,同时也为两位男主不同的“艺术抉择”铺开道路。扬剧《千里江山》的舞台看似繁复瑰丽,实则精简点睛,该剧舞台牢牢把握剧目“流美”“成双”的创作要点,以抽象水墨营造典雅氛围,以屏风调度创造自由时空,为观众描绘了一幅意味绵长的“千里江山图”画卷。
三、以“画”塑“人”尽显唯美浪漫
如果没有留存至今的千古长卷《千里江山图》,今人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王希孟这一才华横溢的画家。在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中,观众仿佛看到了王希孟短暂而又传奇的一生。王希孟这种代表精神层面的人物,亦实亦虚,契合戏曲虚拟性的特征。和舞美相呼应,王希孟的人物造型使用了抽象水墨元素进行设计。王希孟第一套服装上的抽象水墨图案具律动感,表现人物的年轻气盛及张扬个性;第二套服装的图案则更为气势磅礴,表现人物绘画造诣的提升。色彩方面,第一套服装通身纯白,配以天蓝色腰带,图案由黑、白、灰三色组成,干净素雅,青春活力,尽显才气与朝气,同时也暗示着王希孟在绘画方面还未成气候。第二套服装图案则以青绿配色填充,塑造“千里江山”的效果,色彩的注入表明王希孟绘画已然进入更高的境界,“青绿山水”成为王希孟的身份标签。绢色服装犹如古画的底色,以“青绿笔墨”道出王希孟的故事,白色腰带与第一套的白衣呼应,表现出这位天才画家的艺术初心。同理,瑶姬是为王希孟艺术追求的可视化形象,同使用抽象水墨图案做以装饰。而区别于王希孟,瑶姬整体色彩更为鲜艳清新、柔和秀美,图案也贴合女性身材曲线进行布局,使瑶姬形象更为曼妙、灵动。相比王希孟与瑶姬形象的抽象飘逸,宋徽宗的形象则更为写实。历史上的赵佶为了避免哥哥宋哲宗赵熙的猜忌,将丹青作为一生的追求,和王希孟一样是一位投身书画的艺术家,但由于宋哲宗英年早逝,赵佶不得不继位成为宋徽宗。剧中非常巧妙地利用宋徽宗的人生经历,找到与王希孟的契合点,表达二者在艺术追求道路上的相互欣赏及惺惺相惜。宋徽宗的服装以其古代肖像画中的造型为基础进行设计,装饰图案则选择了宋徽宗专用的“双龙印章”及“天下一人”花押进行布局。相比王希孟,宋徽宗的舞台形象更为庄严稳重,同时贴近史实的造型也让观众感受到宋徽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有热爱的事物,有对艺术的追求。该剧中的人物造型整体简约精练,具有现代审美意识,在传统的服装扮相上更加讲究细致,无论是在服装样式,还是在容妆造型等方面都呈现出古典、清新、时尚的唯美追求。
四、“动静”于“画”饱含生命律动
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的舞台设计主要运用移动屏風及灯光表现韵味深长的意境。屏风以古绢色为底,抽象水墨连贯形成逶迤群山,遮挡时营造一种静谧幽然,散开时又拨云见日的明朗。本剧根据场次移动屏风,通过演员的推拉进行变换排列,结合灯光营造不同的场景氛围,这既符合戏曲舞台虚拟性的基本特征,同时又呈现出一种新颖别致、富有韵味的舞台面貌。这里不得不提到16位群演的服装造型,内外服装使用古绢色为底,演员操纵屏风的同时又与屏风融为一体,动静结合,含义无限。比如,群众演员的图案面积更大,布局更为错落,无论演员站起、落下,都可以形成错落有致的连续感,透过幕布,使舞台上的“群山”画面更有层次。其次,不同于主演的“平绣”,群演的水墨图案采用了“三角针”的刺绣方式。“平绣”方式更加精致细腻适用于主要角色的形象塑造,而“三角针”铺排可以突出图案轮廓,有虚有实的绣线排列使图案变得立体、透气,更侧重于整体效果的呈现。如此设计群众演员的形象,一是可以保证单独形象静态时的精致度,使舞台画面更为唯美;二是可以贴合“千里江山”的主题,以抽象水墨的韵律赋予群众演员以动态,再配合舞台调度以及演员表演,以创造出更富有生命力的戏剧效果。同时,屏风后的群演均手持、腰挂一系列的手工刺绣充棉道具,有酒壶、酒杯、毛笔、浮尘四种造型,其大小较正常物品稍大一些但胜在轻盈,有助于演员表演。这些道具肯定不如实际物品精致,但在屏风后配合演员表演,一下就将观众带入剧情氛围之中,这样既增强了舞台画面的动态感,也为观众营造了自由想象的空间。除此之外,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中使用的长绸道具也是不容忽视的创新设计。这段长绸由洋纺所制,总长14.2米,既具备雪纺的飘逸,又有缎料的光泽,犹如蝉衣一般丝滑轻薄。表面看这只是一段普通的绸缎,实则内含“玄机”:两端上下部分为黄绿撞色,中间部分分别由两层、六层黄绿色的洋纺叠加组成。黄绿拼色的侧端主要用于瑶姬与王希孟的舞蹈表演,中间多层部分用于中间场次群演模仿群山的道具。当瑶姬出场舞动长绸,既增加了人物形象的美感,也与两位男主角建立了一种可视化的情感联系。长绸轻薄飘逸的质感增添了瑶姬的虚幻仙气,随着其舞蹈轮番上投、下坠,观众的心情也随之激昂跌宕。当王希孟在梦境中挥舞长绸,旋转翻涌,既表现出了王希孟俊逸潇洒的形象,同时生动刻画了王希孟的激荡内心以及对于艺术的强烈追求。在小剧场的方寸舞台之上,静物屏风与群演融为一体,配合表演,同静、同动、动静结合,碰撞出了多种故事情境及情绪。长绸的曼妙飘逸幻化出起伏的山峦河流、异彩纷呈的画卷以及故事人物的梦境神交,为舞台增添了灵动的美感。景、物、人在具有虚拟性的戏曲舞台中巧妙结合,将静态的《千里江山图》演绎成富有生命力以及无限意味的精神之境。
《千里江山图》被挖掘运用到艺术各领域,让现代人从多方面领略到了千古宋画的美。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不仅表现了山河的秀美、历史的记忆,还以两位男主的精神对话营造了一种共通的生命体验,由此向人们提出了有关对生命、艺术及梦想抉择的追问,具有深刻的意义与价值。同时,丝滑巧妙的舞台调度、唯美典雅的舞美设计、精致浪漫的服装设计、自由灵活的道具设计等,既彰显了戏曲表演艺术的精妙,又以诗情画意描绘了纵横千古的文脉记忆。该剧浓缩精炼,创新度高又不失传统,丰富了观众的艺术视野,拓宽了传统戏曲舞台的创造界限,满足了当今戏曲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求新、求变、求时尚的观剧要求。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是扬剧史上第一部小剧场作品,巧妙地借用了《千里江山图》的热点,将宋代绘画的典雅与传统戏曲的意韵相结合,为探索扬剧艺术自身传承及创新性发展带来了新机遇,也为传统戏曲的现代化探索积累了经验。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