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琪
商女作为社会生活中的一个特殊群体,频繁出现在中国各类文学作品中,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元杂剧中的赵盼儿、杜蕊娘,明传奇中的李亚仙、红拂女等商女角色都是这些文学作品中杰出的人物形象。据王季思《全元戏曲》记载,现存完整的以商女为题材的元杂剧有20种,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为文人商女恋爱剧,共有14部作品,大致内容为商女与儒生相爱,由于商人或者老鸨的干涉,两人暂时分离,但两人忠贞不渝,最后士子高中,两人团圆;第二类为惩恶扬善剧,反映商女行业丑陋的一面,作品中的商女从良后并没有融入普通的家庭生活,反而谋害亲夫、与第三者通奸,均以悲剧结尾;第三类为宗教教化剧,宣扬出世哲学,缺乏现实意义。明传奇中以商女形象为主角的作品有26部,这些作品大多出自男性剧作家之手,有着很明显的性别色彩,从此可以看出明代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男性眼中的商女样式。以商女形象为主角的商女剧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明代社会的发展,是明代社会女性地位发展变化的缩影。因此,元明戏曲中的商女剧作成为戏剧人民性的集中体现,也蕴含了人文、艺术、社会等方面的丰富价值,值得我们认真梳理和研究。
一、元明戏曲中的商女形象的差异性比较
中国商女文学源远流长,元朝时期,在通俗文学的影响下,元杂剧粉墨登场,商女题材剧也不可避免受到这种风潮的影响,从而促进了大量商女形象的涌现。明朝时期,这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吸引了剧作家大量的目光,加上明代商女与文人士子之间的密切联系,使得明传奇中的商女题材剧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
(一)明代商女貞节观念的强化
元明戏曲中的商女形象大多具有贞节意识,贞节观念成为众多商女所遵从的道德信条,也是她们进行抗争的有力武器。但相较于明传奇中的商女形象,元杂剧商女形象也有其庸俗单调、薄情寡义的一面,应当受到世俗批判的。《灰阑记》中的马大娘子从良后与人通奸,并自白“:我原是此处一个上厅行首,为当不过官身,纳了官衫帔子,礼案上除了名字,脱贱为良,嫁了李孔目。争奈旧性不改,这府衙里有个典吏,姓赵,我瞒着孔目,和他暗暗地来往。”其更是为了能和赵令史做个长久夫妻,将年幼孩童作为争家产的筹码。《还牢末》中,萧娥的恶毒更是令人发指“:赵令史,有这两个业种,被他牵带不便,不如在这旷野里,你将他勒死了罢。”萧娥不仅气死了赵令史前妻,对于赵令史的孩子也是百般虐待。《货郎旦》中的张玉娥被李彦和娶作小妾,先是将正室气死,又为了与第三者通奸,不惜杀害自己的丈夫,盗取家产。而明传奇中的商女形象在各种残酷现实面前,依旧坚守自我,始终不为所动。《绣襦记》中的商女李亚仙在反抗鸨母时的举止可以称得上“刚烈不屈”,她坦言:“奴家与郑生誓同生死,一旦被你掇赚,不知存亡,使我忧心悄悄,待死而已,何假倚门献笑,诱人钱物。”并立志“任芙蓉帐冷,不幕玉唐金谷蔼春温。去旧染修身谨行,喜莹然白璧何愧玷青蝇”,在郑元和沦落为街头乞丐时,李亚仙认出其身份,毫不顾忌地脱下身上绣褥裹住冻僵的郑元和,鸨母出手阻拦,李亚仙更是毫不退让、以死相逼,“娘若不从,孩儿投金于水,寻个自尽,看你靠谁?”作为青楼商女,李亚仙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让人颇为动容,一旦认定,郑元和便誓死守节。
(二)明代商女侠义之气的流露
明传奇中的“侠妓”形象可谓商女形象书写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女子本是柔弱的代名词,尤其是商女,她们的本性原该是薄情寡义、冷血无情,但明传奇的商女题材剧中却有这么一群女子,她们深陷红尘泥沼,却有着超出男子的勇气和胸襟。《红拂记》成功塑造出一批具有侠义精神的人物形象,如红拂、梁红玉。李卓吾在第一出“传奇大意”中评点说“妓子不可以目红拂”,充分肯定了红拂追求爱情且敢于私奔的豪爽。红拂的名字就体现了她的侠士精神,“红拂”意为“欲待拂除烟雾,拭却尘埃,打灭蜉蝣”。红拂女一出场自报家门时便称“情耽史书,性好兵符”,颇具侠女风范,连杨素也称赞她“识见不凡,志气颇远”。《双烈记》中,韩世忠受鸨母陷害,欲投军营,路遇南海进香的妻子梁红玉,得知母亲计遣韩世忠,梁红玉毅然站在了丈夫一边,并支持丈夫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官人既欲要干办前程,我怎肯做儿女姿态,留恋官人?”她希望丈夫是“奋冀飞天陶士行”,羡慕丈夫“万里鹏程,羡君健翔”,足见在她心中,国家社稷的荣辱安危远超个人情爱,甚至个人生命。
(三)明代商女形象书写的文人化表达
在明传奇的商女题材剧中,语言是塑造商女形象的重要手段,剧作家通过语言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容貌、性格特征,而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是通过独白来表达的。就商女剧书写的发展演变来看,元杂剧的语言风格相对古朴,女性形象的唱词多为白话,文辞质朴,明传奇则更为雍容典雅。同时,在商女形象塑造方面,由于时代背景等因素的影响,明代的商女形象变得更为理性成熟,在人物表达上更为含蓄委婉。从“李亚仙”这一商女形象为主角的故事流变中窥探一二。元杂剧《曲江池》、明杂剧《曲江池》和明传奇《绣襦记》中都提及李亚仙与郑元和初见这一场景。元杂剧《曲江池》中,李亚仙与结义姐妹一同赏春,初遇赏玩景致的郑元和,直白道:“我看那生裹帽穿衫,撒丝系带,好个俊人物也!”“妹子也,他还是个子弟,是个雏儿。”钟情于郑元和之后,李亚仙大胆相邀郑元和同席饮酒,“妹夫,那里有个野味儿,请他来同席,唯做什么”,一个热情大胆、不拘小节的青葱少女形象跃然纸上。互道家世之后,李亚仙毫无顾忌地向郑元和表达爱意,瞬间两人互许众生;“咱既然结姻缘,又何须置酒张筵……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剧本语言之质朴直接使得人物形象生动活泼起来,李亚仙的情感变化之迅速,表现出她对爱情的热烈向往。在明传奇《绣襦记》中,“李亚仙”这一商女形象有了多面的复杂的人物性格。在情感表达上,相较于元杂剧《曲江池》,李亚仙变得更委婉成熟,又不像明杂剧《曲江池》过于恪守规则。初遇郑元和时,李亚仙同样对其心生好感,“银筝,你看俊俏郎君”,但在婢女接话,说郑元和对她有顾盼之意后,却呵斥其,“不要胡说,且退去”,与元杂剧《曲江池》中李亚仙大胆热情的举动有所区别,这里的李亚仙之前就表明了自己的从良意愿,又与达官贵人逢场作戏,她因久处勾栏,阅人无数,虽有意却沉吟不语。元杂剧《曲江池》一贯秉承了“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的美学特征,唱词质朴、充满真情。“他管初逢着路柳丝,他管乍见着墙花片,多应被花柳牵缠。”久处风月场的李亚仙初见郑元和也不由得心神荡漾,初读略显唐突,细细感受后却发现其蕴含的真情。第三折中,鸨母要将郑元和再赶出门,怒骂李亚仙:“你看这小贱人,竟自拥着郑元和去了。天呵,这叫花头身子月音月音臜臜稀臭的,你还想和他做伴?”这里运用方言俗语,使曲词生动鲜活,将鸨母的丑恶嘴脸刻画得活灵活现。《绣襦记》语言色彩明快,极具感染力,郑振铎高度赞扬其艺术成就:“触手有若天鹅绒的温软,入目有若蜀锦般的斑斓炫人。”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人物塑造,明传奇《绣襦记》较之前的作品都更胜一筹,让观众充分感受到李亚仙与郑元和之间深厚的情感。
(四)元明剧作家创作观的差异性
元明戏曲中商女形象的特质形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剧作家在创作观念上的差别。元代社会对文人极其不重视,文人士子的地位被空前打压,南宋遗民谢枋得在《送方伯载归三山亭》一文中借滑稽人之口说道:“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由此可见,文人士子的社会地位只略高于乞丐。为了维护自尊和自信,元代文人不得不涌入勾栏瓦舍,与商女为伍,在商女的“石榴裙”和“温柔乡”中,他们忘记了愤懑和悲苦。既然无法通过仕途来成就地位,文人士子们便拿起笔控诉对社会现实和社会规则的不满,同时对同为社会地位低下者的商女充满了同情,因此刻画了不少商女从良的剧情及其回归家庭后的悲惨生活。而发展到明代时期,由于科举制度的改善,明代的士人知识分子相较于元代而言,其社会地位、政治环境和精神状态大为改善,他们不仅可以借戏曲抒情,更可以通过戏剧创作突出他们的才干,将其价值观与爱情观寓于创作之中,他们很满意所生活的时代和遵守的规则,不再需要控诉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所以,这些剧作家无一例外选择逃避,虽然也刻画商女从良的情结,但不再描写商女从良后回归家庭的生活细节,在剧作家眼中,礼教思想控制下、地位卑贱的商女能够回归家庭于她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二、商女形象的差异性成因
作为文学作品中一类人物形象的出现,她们身上的形象特质产生的原因一定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生活方式有脱不开的关系。元、明两代的社会差异和商女对自身的认识是造成元杂剧和明传奇商女形象迥别的主要原因。
(一)社会原因
法国作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所以我们要分析元明戏曲中的商女形象特质成因,就必须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比如,元代统治者保留了原本的“娼妓制度”,以满足自己纵情声色的需求。元代商女是要“应官身”的,谢天香就曾不满“咱会弹唱的,日日官身”,而“应官身”的商女往往都色艺双绝,谢天香就位上厅行首。“应官身”的资格让她们才名远播,在日常生活中成为普通男子争相追捧的对象。由于元代商品经济的发达,出现了“勾栏”等游乐场所,“勾栏妓”也因需而生,这些“勾栏妓”不仅具有出众的外貌,更具有高超的技艺。由于元代科举制度的废除,文人士子的社会地位低下,更有落魄文人为了维持生计转为杂剧家,而“勾栏妓”又负责搬演故事,进一步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除此之外,没有统一前的连年战争让元杂剧几乎可以被视为整个汉民族在异族的残酷统治下集体创作的伤痕文学。教坊演员、贵族妇女在战争中都未能幸免于难,更不用提贫苦人家的妇女,这些悲惨女性将关汉卿、白朴等剧作家当作知己,关、白二人也十分敬重这些被迫沦入风尘的女子,因此,元杂剧多数是为女子而写。对于两性关系而言,长时间的亲密接触往往会产生情感上的依赖,元杂剧中出现相当比例的文人商女恋爱剧,以及商女爱慕文人士子的心理定式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是,自宋代以后,妇女守节的观念被越发强调,从历代正史统计的节妇数目來看,元代之前有记载的加起来,仅有407人,时至明代即有265人,人数开始大幅提升。由此可知,明代的贞节观念被高度强化。明初,明太祖基于匡正人心、提倡礼教风化的考虑,针对旌表节烈妇女颁诏,这在制度层面引导了社会风气。明中叶以后,全国娼妓颇盛,谢肇淛《五杂俎》说:“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随着名妓文化的繁荣,不少男子实际渴望拥有文化的妻子,但在现实生活中,文人士子未必能如愿,只能通过创作来弥补这一缺憾。而在明传奇作品中所出现的商女形象,正符合文人士子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标准。商女的容貌、品德、才华各方面越好,则越是对才子价值的莫大肯定,而后才子金榜题名、得官归来的大团圆结局则是对才子实力和佳人慧眼的再次肯定。明末“才女文化”的蔚然成风,让剧作家们不只满足于大家闺秀的正面形象塑造,对商女的道德、品质等方面也都有所要求。明人以“传奇”命名时兴的长篇戏剧剧作,传奇作品能否达到“无奇不传,无传不奇”,是当时作为评价作品优劣的标准之一。就《六十种曲》中所呈现的商女形象而言,时人追逐尚奇的审美标准以及明人在编写剧本时往往偏好将生旦设定为“生必为狂且,旦必为娼女”的模式。王书奴在《中国娼妓史》中提道:“大概娼妓负盛名的,固恃她自身才情色艺,而王孙公子之翩翩裘马,一掷千金,文人学士的诗文酬答,标榜揄扬,亦大有影响。所谓美人名士,相得益彰。”可见晚明时期,商女与文人雅士的交流十分频繁。另,相对于大家闺秀和文人士子的相恋剧,商女才子的剧作更凸显“奇”的主旨,而商女身上所具有的贞操意识更让观众感到新颖,明传奇中的商女对待感情时的态度超越了一般闺阁女子的勇敢无畏,如《绣襦记》中的李亚仙、《红拂记》中的红拂女……产生让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元杂剧剧作家笔下的商女或美貌惊艳,或气韵高雅,但她们同普通女性的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这使得她们迫切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可,而大多数商女选择的途径是找寻能让她们获得安身之地的寻常人家,剧作家赋予她们的功能便是嫁人从良、相夫教子。在明传奇中,身份卑微的商女,却做出了舍己为人、义薄云天的举动,一方面流露出明代文人作家对女性身份的尊重,一方面也体现出当时社会对女性形象主流的审美意识。同时,由于明代文人作家的加入,明传奇中商女题材剧的语言逐渐摆脱了元杂剧的质朴直白和俚俗性而变得高雅,颇具文学色彩,这是戏曲创作的一大进步。
(二)商女自身的原因
无论是元杂剧中还是明传奇中,佳人们择偶的标准一如既往都和才气挂钩,而这份才气无法在故作正经的道学家、贪婪可憎的商人和贪图的权贵身上找到,只有文人士子所具备,因此商女总是为文人士子所倾心。另外,同样具有才情的商女与落魄士子间的惺惺相惜也是感情的催化剂,《青衫记》中白居易正是被裴兴奴的琵琶技艺折服,感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既是他对自身命运的感叹,也是他对商女遭遇的同情。商女钟情于文人还有一个现实原因,就是希望通过文人的身份“鲤鱼跃龙门”,实现成为良家妇女的愿望。《金线池》中的杜蕊娘在面对虔婆“嫁给穷秀才有什么好处”的诘问时,唱道:“改家门,做个五花诰夫人,驷马高车锦绣姻。”《绣襦记》的李亚仙也表现出了如此想法:“从了良,了我一生之事,怎么不好。嫁到人家去,大小自有名分,我尽做小的道理,就是了当。”商女生涯多悲惨,年轻时以色事人,年老时便成为残花败柳。在程朱理学盛行、重视妇女贞节的封建朝代,商女社会地位之卑贱,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再加上文人士子放诸在她们身上的情感寄托和同情,便出现了许多商女的从良情结。
从元杂剧体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先进爱情理念到明传奇时呈现出顽强刚烈的贞节品质,商女题材剧不断发展成熟,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启示和思考。赵盼儿、杜蕊娘、红拂女、李亚仙等女性形象在戏曲创作甚至是文学创作中都难以掩其光辉。她们处于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背景下,通过分析挖掘其形象特质和命运遭遇,可以深刻反映元明时期的社会生活。同时在文人与商女的相处中深入了解到“才子佳人”模式的戏剧作品中特殊的爱情类型,可以探索这些边缘女性身上所蕴含的人性之美。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艺术学院)
参考文献:
[1]石济瑄:《元杂剧妓女剧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
[2]刘畅:《元杂剧中的妓女形象分析》,《今古文创》,2022年第26期。
[3](明)毛晋辑:《六十种曲》,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
[4]谢肇淛:《五杂俎(下)》,中央书店,1935年。
[5]张国胤:《明传奇妓女题材剧研究》,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6]王书奴:《中国娼妓史》,湖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
[7]赵尉杰:《明代妓女精神觉醒的明证》,《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