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睿
壹
北宋,政和年间。
对于画学的学生们来讲,一年一度的画学科考便是最大的盛事。临近考试,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挤在宫廷画师周边,又是奉承又是送禮,费尽心思地想打听一下陛下近日的喜好。
“先生,您看学生这鸟羽画得可还精致?”
“先生,陛下这几日可有喜爱的新瓷瓶?”
“先生,近日可有什么人的画得到了陛下的夸赞?”
吵闹的声音直直传到了画学后院。一个懒懒靠着树的白衣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举起手捂住双耳,目光慵懒,望着远处。
画学的画师荀老先生缓步走至他身侧。夕阳下少年的剪影棱角分明,拥有着无数年轻意气。
老先生轻声道:“你怎么不去请教那些宫廷画师呢?”
少年愣了愣,似是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眉峰高高挑起,眼神转向老先生,挤出一抹笑意:“我?请教?呵……那些所谓的宫廷画师,只会画什么花鸟啊瓷瓶啊,一成不变的,那也算画?”
荀老先生无奈地笑了笑。他从不知道这时如何回答。有些事情,少年不明白。
“希孟啊,愿你梦想成真。”
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告诉老先生,他的愿望也许很难实现。很难。
三日之后。王希孟坐在画学科考的考场内,目光随意扫过四周的考生,最后定在主考官的案前,紧紧攥住手。
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当今圣上好画,设立画学科考便是为了选识画才,被选中的可至翰林画院专职作画,成为朝廷供养的画师,从此路途坦荡。
王希孟想,他的画技,似乎天生便该属于翰林画院的。
提笔挥墨,洒脱自如。最后一笔落下,眼波轻扫四周,王希孟看着那些一笔一画、一副标准宫廷画派的考生,咧嘴笑了。
夜已深。主考官翻阅着厚厚一沓画卷,揉着酸痛的眼睛。他要从这些画中选出几幅呈给陛下,由陛下亲自过目评定。谁都知道,能呈至御前,已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眼前不出所料都是宫廷画风。陛下不过是数日前新养了只鸟,这画卷十张中便有八九张是画鸟的。百无聊赖地翻过一张,主考官忽而愣住了。
这是一张山水画,泼墨写意,不拘小节。看一眼只觉豁然开朗,如置身绵延远山之中。虽是细节欠了一欠,意境却早已胜却画卷无数。
主考官凝视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把它丢开了。
毕竟,陛下喜爱宫廷画。
贰
画试榜张贴出来了。
画学学生蜂拥而至,严严实实地围住榜单。王希孟依旧靠在树下,目光却是投向榜单,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步履微乱,行至榜前。
“王希孟——文书库值事。”
盯着这榜单底部的一行字,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再看一遍,是文书库,不是翰林画院。他没看错。
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考官是按宫廷画的标准评定的,你的成绩……进不了画院。文书库一职是我帮你求来的……你暂且先……”
耳后传来苍老的声音。王希孟僵硬回头,打断了荀老先生的话。
“先生……我……”
声音细如蚊蚋,轻轻颤抖,竟是无法再说下去。
王希孟抽身跑了。
荀老先生叹了口气。这年轻的才子,从未如此失态过。
坐在文书库的前院内望天,是一桩旁人无法求来的幸事。王希孟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
在文书库的这几月里,他白日伏案整理文书,偶尔去望望天。至于夜间,便点盏灯,铺开卷轴,时而下笔,时而琢磨。他在浩瀚的文字间,真真切切地被繁荣壮美的风景所陶醉。无际塞上、潋滟江南、雄壮太行、繁华汴梁……大好河山在他眼里,变得绚丽而生动。
平淡的日子到那天戛然而止。陛下一时兴起,到文书库巡视,又一时兴起,瞟见了王希孟案前的画卷。爱画的帝王顿时眼前一亮,宣来王希孟细细询问一番,当即决定要亲自教授他画技。
莫说众人愣了,就连王希孟——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他与画的缘分注定这般深吧!
再说宋徽宗,一语惊人后悠然回殿,似乎心情很是不错。旁边的大太监终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出来。
“陛下似是对那少年青睐有加?缘何要亲自教授呢?”
宋徽宗眯了眯眼:“朕看他构图很是大气,意境不俗……说来朕已是很久未看到这么出色的画了。朕想教他打磨打磨细节,然后……”
“然后?”太监急急追问。
徽宗淡淡一笑,轻声道:“然后为朕画一幅画。”
叁
王希孟突然发现,宫廷画风也没那么不堪,只是从前他没见过真正好的宫廷画罢了。而这世上最好的宫廷画家,正是他那地位尊贵的“师父”——宋徽宗。
他只觉得,他的山水画融入了宫廷画的一些笔法后,变得玲珑而又立体,恢宏又不失隽秀。他的骄傲终于不再,却愈发欣喜。他想,画出一幅惊艳世人的山水画的梦想,离他越来越近了。
同样欣喜的还有宋徽宗。阅人无数的帝王被王希孟极佳的灵性和悟性所震惊。不过三言两语,王希孟就能迅速领悟到他所讲的精髓。他想,他一直梦想的那幅画,终于找见了最合适的人选。
双方的欣喜碰撞在了那天。宫墙外天高云淡,大雁掠过远山。
宋徽宗抬眼:“若是能将宫墙外江山景象都画下来就好了。”
王希孟闻言,笑道:“陛下可是拥有千里江山啊,如何能都画下来呢?”
徽宗一怔,盯了王希孟良久,直盯得让素来自信的王希孟心里发毛。半晌,徽宗才幽幽开口道:“你可有自信画一幅《千里江山图》吗?”
王希孟怔住了,随即欣喜若狂。
“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宋徽宗看着跪下行礼却掩不住眉间喜色的少年,也笑了。
汴梁的秋夜,阵阵凉意。王希孟在庭院内的树下静坐,却浑然不觉。初接任务时的欣喜激动已渐渐褪去,他现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去画这幅《千里江山图》。不知不觉,已是夜深露重,远方在月色与雾霭中蒙上浅浅的青绿色。王希孟望着这片青绿,眼睛一亮,登时一跃而起。
“青绿山水画?”徽宗微微蹙眉。他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名词。
王希孟展开怀中抱着的书简,开始解说。
“用矿做染料?”
“整幅画要画上四五层不同的颜色?”
徽宗连连惊叹疑惑。随即点了点头,对王希孟道:“由你吧!有何需要提出来便是。”
转眼冬去春来。王希孟自那日起便闷在房里,不是作画就是发呆。半年多没见宋徽宗,也不知这位“师父”可还记得他的“徒儿”和画……
徽宗怎么会忘呢?他期待一幅展现千里江山的画已有多年了,好不容易遇见那样一个作画天才,他便急迫地委以重任。半年多来,他时时记挂着这幅画,将各种顶好的矿石、珍珠送至王希孟处。他常常期待,成画之时,到底是怎样一个画面。
近十二米的画卷缓缓铺展开来,宋徽宗呆住了,一旁的宰相蔡京呆住了,大大小小的太监宫人也呆住了。整个殿内,只有画后站立的少年一袭翩翩白衣,笑吟吟望着众人,神采飞扬。
徽宗甚至找不出言语来描述它。他曾设想的惊艳在真正的惊艳面前不值一提。撷取自天然矿石的蓝、绿层层叠叠,高低相错,阳光一洒,炫出耀眼彩晖。近有崇山峻岭,远有烟波浩渺,白衣隐士、嬉闹仕女、安闲农人……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希孟,你今年多大了?”宋徽宗轻声问。
“十八周岁。”王希孟对这个问题很是惊诧。
徽宗沉默了。他忽而想起他的十八岁,那时他也曾以为他的国家如画中这般美丽富饶……
耀眼的光似是刺痛了他的眼,他闭上眼帘,竟不愿再多看一眼这幅他期待了许久的画。
“蔡卿既然喜欢,便赏给蔡卿吧。”淡淡的声音,没有波动。
王希孟如遭雷击,定在原地。那日看榜后的心情涌上心头,交织在一起,苦涩难忍。
肆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画画了。
他尽心尽力地当着文书库职事。他想用忙碌强压下心头的不甘与愤懑。可每次一看到画具,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令他心碎的一日。
他質问宋徽宗他的画哪里不好,徽宗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只是平静地赐予他宫廷画师身份,赐予他珍宝银两。虽然,徽宗知道,这些是无法安抚王希孟的。
失落困扰了王希孟九十个日夜,他只能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文书里的大好河山。
直到,他发现一切都是假象。
捅破假象的,正是荀老先生。
王希孟的颓废令老先生担忧。老先生想,该让他知晓一些真相了。
在一个淅沥雨天,老先生撑着伞来找王希孟,拉着他出去散心。
二人走在笔直宽阔的汴梁道路上,明黄色的旗绢在雨中垂落着,店家的叫卖声消散在雨声中。王希孟本就抑郁的心情变得更难受了,暗自埋怨着老先生,这哪是散心啊,真是越散越伤心。
老先生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沉重,似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拉着王希孟乘了一辆马车。
摇摇晃晃的马车,依着老先生的意思,开到了城郊。下车瞭望,远山朦胧,一片青绿。王希孟贪婪地感知着江山的清新。
一阵哭喊声顺风吹至他耳畔。王希梦诧异地挑眉望去,远处雨中似有人影晃动。
“我带你去看看这千里江山真实的样子吧。”荀老先生撑着伞,声音在雨中模糊不清。
走近人影,王希孟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浸着泥泞的单衣裹着一个瘦若柴骨的身躯,在雨地上爬着,或者说,是蠕动。听见脚步,那人用力仰起头。他的五官和皮肤像是与泥土融为一体,王希孟勉强辨认出他的嘴唇在翕动。
“他……他在做甚……”王希孟颤抖地问荀老先生。
老先生看着地上的人,幽幽长叹。
“他饿了。”
“那他买些吃的啊!”
老先生白了王希孟一眼。
“他没有钱,也没有家。”
“为什么啊?”
“他的家乡也许被别人占了,他的收成也许都被抢走了,他只能跑出来,流落各地,以乞讨为生。”
王希孟皱起眉,高声道:“是谁这般作恶?”
荀老先生又幽幽叹息一声。
“金国势起蠢蠢欲动,朝中官员粉饰太平。此类流民,只怕是多不胜数。”
王希孟沉默了。
老先生也沉默了片刻,随即看向他,轻轻道:“希孟,你看,这才是千里江山真实的样子。”
回到文书库,王希孟仍在出神。
他看向三个月未用的画具,眸光逐渐坚定。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至于结果,他想了想,无所谓地笑了。
伍
宋徽宗自《千里江山图》呈上那日后便再没见过王希孟,他知道他狠狠打击了那个少年。可他又何尝不是在打击自己,期待多年的画作出色到勾起他心中不愿触碰的痛——他多年来不停逃避的痛。
当王希孟主动来找他时,徽宗着实吃了一惊。
“你说你要再画一幅《千里江山图》?”徽宗睁大了眼盯着王希孟。
“是。臣自觉上幅《千里江山图》对陛下的江山来讲还不甚全面。”王希孟低垂着头,令徽宗看不清他的神情。
气氛凝重。不知过了多久,王希孟才听见宋徽宗开口。
“你画便是。有何要求提出来。”
此后几月内,王希孟白日去汴梁城郊考察民生,夜间在屋内专心作画。比起上一次作画的陶醉,这一次作画令他沉重。有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明明是如此灰暗的江山,他当时怎会觉得明艳呢?
长长的画轴缓缓铺展在徽宗眼前,是众人似曾相识的场面。此时此刻,众人再一次呆住了,不是惊艳,而是惊愕。而那时笑意盈盈的少年,这时眼底却似有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