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与《现实一种》的死亡美学比较

2023-12-10 18:15师玉瑶
南腔北调 2023年11期
关键词:哈姆莱特皮皮余华

师玉瑶

摘要: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莱特》历来被无数人推崇,剧中的善恶冲突制造了宏大的死亡现场。与其相隔三个世纪之久、由先锋派作家余华创作的小说《现实一种》同样出现了大量的死亡描写。这两部作品虽属不同的文体,但均以大面积的死亡书写为手段来完成“复仇”这一主题,在文学创作中实属独特。通过文本中描绘的死亡场面可知,這两部作品对死亡意识的呈现,本质上可视为一种对生命的哲思,叙事文本也因此具有审美意味。本文尝试忽略文体的局限,旨在对这两部作品中的死亡描写进行深入探究,以期从中窥见中西方死亡美学的相同与不同。

关键词:《哈姆莱特》;《现实一种》;死亡美学

生与死的较量历来都是哲人们关注的生命存在问题。与其他生物不同,人在生成为人的过程中会对自我生存主动地思考,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的憧憬都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种特殊意识,“死亡”也因此成为人作为生命个体的独特审美体验。中国学者颜翔林在其著作《死亡美学》中提出了有关“死亡意象”的观念,他认为“死亡意象”是死亡美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并将其视为死亡美学的研究对象。在此基础上,他又对“死亡美学”的概念进行了阐释,认为“死亡美学探究死亡现象,即从本体论、生存论、价值论等视界对死亡进行综合考察”[1]。中西方的死亡意识因文化背景不同而相差甚大,这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有着较为明显的表现。《哈姆莱特》作为莎士比亚悲剧作品的代表,稳居世界经典宝座,尤其是哈姆莱特的那段关于“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的独白,至今仍有较大的影响力。先锋小说《现实一种》也在国内因零度写作而备受关注,其残酷的死亡描写与冷静的生命思考揭示着世界与人性的荒诞。虽然这两部作品在文体上截然不同,但于文学而言,文体的分类主要是人为地在形式上加以区分,忽略形式上的差异,文本内在主题与叙事应为最具价值的研究对象。在叙事层面上,这两部作品拥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复仇。同一主题下的叙事安排紧紧围绕一系列死亡勾连情节,但又因为中西方死亡文化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审美体验,这些都可以在两部作品中窥见一二。依据现有资料,关于这两部作品中死亡书写的单篇研究并不少见,将其进行对比的研究却很少涉及。不可否认的是,二者涉及的死亡书写在本质上都是复仇视野下对生命的哲思,并且彰显着不同的死亡美学。文章将从“死亡意象”“死亡本能”“死亡成为解决矛盾的工具”三方面展开比较研究。

※一、鬼魂与血:“意象”渲染下的死亡氛围※

“意象”一词在中国早就已经存在,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就有“窥意象而运斤”[2]的说法,所指的便是人心中的物象。由于中国美学追求“无”的模糊性特征,中国文学善用隐喻,因而“意象”长期存在于中国诗歌的情感表达之中,诗人常常借助独特的“物”来寄托自我的情感。随着文学的多方向发展,意象逐渐应用于文艺学、美学的研究领域,虽然应用的范围在不断扩大,但其本质还是创作者对物象产生的情感体验,即“情”与“物”的相互渗透。因此,“意象”是具有某种含义和文学意味的具体形象。从这一定义出发,《哈姆莱特》《现实一种》中出现的意象已然超越了其本身具有的原初意义,虽然其中的意象在形象上不存在任何相似,但所传达的符号意义有共同的指向——死亡。在营造浓烈的死亡氛围时,这两部作品采用的方式以及产生的效果均存在差异。

《哈姆莱特》中多次出现的“鬼魂”是作品中最重要的意象。“鬼魂”在剧本中三次出现,给整部作品带来一种诡异的气息,使所有的情节都在怪异阴森的背景之下展开。“鬼魂”所营造的死亡氛围不仅仅是外在的阴暗环境,更在于它带给周围人内心的死亡恐惧。鬼魂的出现是循序渐进式的,它在第一次出现时明确了其真实身份——死去的前任国王,死亡的氛围渐渐浮现在这个国度,并不断蔓延;“鬼魂”的第二次出现是一场魔鬼式谋杀真相的被揭露,它的凄惨死亡与这时皇宫的歌舞升平产生强烈对照,暗示着华丽外表下的王室危机正悄悄酝酿,死亡的氛围又浓了一层;“鬼魂”的前两次出现可被看作是情节展开的前奏,而它的最后一次出现真正促成剧中除前任国王外的第一个真实的死亡场面,在哈姆莱特淡定地将波洛涅斯的尸体拖出去时,死亡的氛围愈发阴郁,同时也预示着下一个死亡不期而至。从整体情节来看,“鬼魂”意象是一步步地将全剧引入死亡氛围的。这一意象的角色是一个潜在的引导者,由已有的不明死亡促成新的实际性死亡,因而象征的是一种未知的死亡恐惧。

反观《现实一种》中“血”的意象,它并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而是出现在情节的高潮部分,这时一系列的真实死亡已经发生。首先是小堂弟的血。皮皮摔死堂弟时,“血流在地面上像一朵花似的慢吞吞开放着”[3];山峰看到“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血在发出光亮,像阳光一样明亮”;老太太多次强调看到“明亮的血”;皮皮俯身舔血时,“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一种鲜艳的果浆”[4]。其次是皮皮的血。皮皮被山峰踢死后,老太太看到“阴沉的血”;山岗妻子看到儿子皮皮的血像“红墨水”[5];山峰妻子看到“地面的两摊血迹在阳光下很鲜艳,仿佛还在流动”[6]。与“鬼魂”一样,“血”使《现实一种》充斥着一种恐怖的死亡气息,这两种意象达到同样的艺术效果。但不同的是,“血”更多居于死亡氛围的组成部分,由已知的实际性死亡自然而然地引发下一场死亡,它的存在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营造复仇氛围。余华笔下的“血”通过小说中人物的不同视角以及冷静的比喻带给读者艺术化的独特印象,因而削弱了读者对死亡的恐惧感,反而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审美体验。

对比两部作品,意象的出场时间不同,营造的氛围也产生了差异,对受众造成的冲击也会不同。《哈姆莱特》中的“鬼魂”以先入为主的方式奠定恐怖氛围,后续故事层层展开,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结局,这也是戏剧强烈的矛盾冲突所要求的条件。而在《现实一种》中,美化后的“血”的出场并未带来剧烈冲击,小说的叙述始终处于平缓的情绪状态。余华的这一处理显然是想将死亡直接摆在读者眼前,其目的是让读者近距离亲身体验死亡,从而消除恐惧。

※二、激烈与平静:融入骨髓的“死亡本能”※

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认为人生来具有两种本能,一种是“爱的本能”,另一种是“死亡本能”。这两种本能的存在状态与中国传统的“人性善恶”类似,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同时存在于生命个体。相比之下,“死亡本能”的反常理性往往更能引起人的关注。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死亡本能”与人的存在紧密相关,并常常外化为对外在的“攻击”和对自我的“毁灭”,即“谋杀”与“自杀”。“死的本能最能体现本能的一般属性:回复到原生状态,因为人的原生状态便是生命尚待开始的状态,即生命开始前的状态。”[7]这一本能有一种强悍到无法撼动的力量,它将绝望与无助推向峰值,最终使人陷入疯狂。海德格尔认为:“人在没有感受到死亡之时,也就遗忘了死亡的存在,而存在就是提前到来的死亡,这存在就是思想意识中的对死亡的恐惧。”[8]依据弗洛伊德与海德格尔的观点,哈姆莱特与老太太的“死亡本能”便可以解释为:哈姆莱特的延宕式生存与老太太的焦虑式生存都暗含着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但这两种独特的生命存在方式产生的根源在于他们对生命原始状态的追求。

歌德对哈姆莱特曾有这样的评价:“一个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的人,他缺乏成为一个英雄的魄力,却在一个他既不能负担又不能放弃的重担下被毁灭了。”[9]《哈姆莱特》中包含的“死亡本能”集中体现在主人公哈姆莱特身上,“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人世间的一切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10]因为家庭的变故,原本无忧无虑的他对生死的思考达到忧郁的地步,同时他一直纠结于自己的生死问题,不断探究当下残酷世界里生存的意义与死亡的后果。一方面,哈姆莱特渴望死亡。随着复仇过程中的延宕,他的精神压力更加沉重以至于自杀的意图更加强烈。而另一方面,他希望通过死亡得到解脱但又害怕死亡,他总是担心死后会发生什么。哈姆莱特的死亡意识是笼罩在基督教神学阴影之下的,他想要自我主宰生命的终结,但在宗教观念里自杀被视为对生命的亵渎,他担心自杀会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地狱遭受无尽的惩罚与煎熬。因此,对死亡之后未知世界的恐惧极度消耗着他的心理。同时,面对生与死的选择,他总是矛盾的,于是他一直在生死的边缘徘徊,直到与雷欧提斯在决斗中同归于尽。哈姆莱特的“死亡本能”是激烈的,虽然他一直延宕,但他的种种复仇行动伴随着暴力,情绪也因为与其他人物产生各种碰撞而始终处于极度波动的状态。莎士比亚对这个人物“死亡本能”的阐述主要通过激烈的情绪与暴力的行动来实现。

而《现实一种》不同,余华笔下最具这一本能的老太太是个比较平稳的人物,在众多的非正常死亡中,她的“寿终正寝”显得异常突出。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暴力”不同,她的“死亡本能”是极其平静的。从出场到谢幕,她的死亡意识基本体现在日常的“碎碎念”中,连强烈的情绪起伏都很少见,作者通过对人物日常自言自语的平静叙述阐述她的“死亡本能”。她常常说着怪异的话,有着荒诞的思维,并将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上。她担心骨头折断,胃里长青苔,幻想着身体中的所有构成部分都会因为自己进食而腐烂,又因为腐烂而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而这些声音便是她将要死亡的信号。她始终对死亡保持着极高的敏感度,以至于一些细微的变化都足以引发她对于死亡的各种遐想。但她在恐惧死亡的同时又存在着一种渴望结束这种痛苦的潜意识,甚至带有不易察觉的快感。这在她真正死亡的时候表现得比较明显:“她明显地觉得脚指头是最先死去的……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后只剩下心脏了……这时她睁开的眼睛看到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11]余华在小说中为老太创造了一个用“死亡本能”围困起来的一元世界,这个人物并未像哈姆莱特一样与其他人物产生较多情绪或行动上的关联,她的情绪极少因为家庭悲剧或是任何家庭成员产生较大的起伏,其关注点始终只有对于死亡的追随。因此,死亡成为她存在的唯一一种本能。

※三、解脱与救赎:死亡成为解决矛盾的工具※

生死本身就是一对互相存在的话题,人类作为唯一一个能意识到死亡无法避免的物种,无一例外地体验着从生到死的必然过程。[12]尤其在作家的文学视野中,生死体验往往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被放大到讀者面前。作家通过各种生死体验向读者传达某种生命观念与自我的伦理观,而人物对待死亡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彰显着作家道德判断的艺术目的。因此,死亡描写的艺术价值得以成为可能。颜翔林在其著作《死亡美学》中谈及艺术家们的心理时认为:“死亡在他们的视野属于审美文化活动,具有神秘的内涵,心灵深处迷恋死亡和热爱死亡。”[13]因此,作品中的一些人物虽为虚构,但在特定的作品中,作家通过艺术构建的环境就是人物所处的拟态世界。在这些特别的环境里,拥有特殊生命的角色在作家的推波助澜下完成自我的生命体验,进而生成审美价值。

《哈姆莱特》的开场便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一层又一层的矛盾不断积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任国王与现任国王之间的权力争夺、婚姻伦理是整部剧的最初矛盾,紧随其后的是哈姆莱特向国王复仇过程中的矛盾,当复仇的利剑悬于仇敌头上时,他却犹豫了:“我决定现在就干,让他上天堂去,这也算报了仇。不,那还要考虑一下……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残酷的机会吧。”[14]还有他在爱情上的矛盾,他对人的本性产生怀疑,他坚信美德不能熏陶自己恶的本性,以至于他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爱情。在复仇的过程中,他的延宕一直扩大着这种矛盾,死后该有何种归宿和命运,成为他行动上的阻碍。直到那场谋划的斗剑如期进行,王后惨死、阴谋揭露,哈姆莱特内心的矛盾最终达到极限。最终,哈姆莱特以自己与其他人的死亡来化解复仇,这一行动构成文本中最惨烈、最宏大的一次死亡。莎士比亚在文本中为哈姆莱特等人创造的“死亡”式解脱带有西方特有的宗教意味,他企图通过个体死亡后的另一种“生存”来实现道德救赎。在最后的大屠杀中,乔特鲁德在死亡中挣脱出痛苦的樊篱,克劳狄斯与莽撞的雷欧提斯在死亡中将仇恨埋葬。在这个腐朽的王室内,死亡成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矛盾调和手段。[15]

相比之下,《现实一种》的线条式死亡场面不及《哈姆莱特》的聚集式死亡场面宏大。小说中的死亡产生于一个“复仇怪圈”:山岗的儿子皮皮无意中摔死了山峰的儿子;山峰复仇踢死了皮皮;山岗用极其残酷、近乎变态的方式谋杀了山峰;山峰的妻子将山岗告上法院,山岗被枪决后,山峰的妻子又冒充山岗的妻子将其尸体捐给国家,医生们将尸体瓜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共有7个,死亡人数高达5个,其中除老太太以外的死亡都是反常性死亡。一系列冲突形成的这个怪圈最终以死亡尝试瓦解,看似是解决矛盾的最终手段,实则不然。小说的死亡场面以序列的方式呈现标明着事件的前因后果,加之冷静的旁观视角,所有的死亡像是顺其自然生成的多个事件,余华或许并没有解决矛盾的目的。而且,在小说的复仇圈里,老太太与山岗的妻子是缺位的。或许这正是作者的技巧高超之处,一味地死亡过于单调,留下的人则暗示着死亡有时并不意味着痛苦从真正意义上得到解脱。更戏谑的是,山岗身体上的所有器官除了睾丸,其他一无所用,这仿佛暗示着所有的冷漠与人性的暴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而且遗传下去。

可见,《现实一种》中的生命解脱方式虽然也是“死亡”,但这种解脱并不意味着矛盾的最终解决,而是带有讽刺意味。小说表现的是短暂的停战,个体死亡之后恶性的荒诞仍在延续,暴力、邪恶、丑陋的人性继续留存,并且很难得到升华,甚至会变本加厉。而《哈姆莱特》的宗教救赎性死亡在解决戏剧冲突的同时,还完成对死亡价值的升华,以此促使观众思索生命的意义。这两部作品虽然都将死亡作为解决矛盾的工具,但在细节上,仍然各有优势。

戏剧与小说虽然文体不同,但在主题表现过程中偶尔会采用相似的手法以达到最终目的。《哈姆莱特》《现实一种》对死亡主题的阐释都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并且各有精华。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死亡意味着救赎,救赎的结果是灵魂的升华。而极度怪异的死亡意味着毁灭,毁灭的后果是再度沉沦、荒诞延续。总之,以上两部作品中的死亡主题都可以归纳为令人深受触动的“死亡美学”,并带有理性哲学色彩。从两位创作者的写作目的来看,莎士比亚与余华企图借这些残酷的死亡书写实现对世界和生命的审视。而从文本的审美层次来看,这两部作品均以叙事为引,仔细探索着不同的死亡美学内涵。

参考文献:

[1][13]颜翔林.死亡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8,302.

[2]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73.

[3][4][5][6][11]余华.现实一种[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8,20,22,30,51.

[7]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4.

[8][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89.

[9]歌德,等.莎剧解读[M].张可,元化,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166.

[10][14][英]莎士比亞.哈姆莱特[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7,154.

[12]林芮羽,李申,杨琳,侯志军.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作用[J].心理月刊,2020(03).

[15]陈小凤.生命的哀歌——《哈姆莱特》中的死亡意象[J].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3(10).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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