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国家语委丝路语言文化研究中心, 福建泉州 362000)
道、咸时期,清王朝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落。此时,“神韵”“格调”“肌理”“性灵”等稳定时代发生的诗学时尚已渐为士人所厌弃,代之而成为新时尚的是以程恩泽、祁寯藻等为代表的京师汉学诗派、“以文为诗”的桐城诗派、偏好宋诗的浙派等为民国学人统称为“宗宋”的诗人诗风,这也是百年来近代诗学史叙述的起点与焦点。但“见诗之能变而新者,则举之而归之学宋”(1)叶燮:《黄叶村庄诗集序》,吴之振:《黄叶村庄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37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页。的简单化概括显然是不全面、不准确的,毕竟清代“地域诗派的强大实力,已改变了传统的以思潮和时尚为主导的诗坛格局,出现了以地域性为主的诗坛格局”(2)蒋寅:《清代文学与地域文化》,《清代文学论稿》,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63页。。尤其是自明初以来一直以宗汉魏、法盛唐著称于世的闽中诗派,道、咸时期是否已经与宗宋时尚同频共振,至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民国初年陈衍认为闽县诗人林寿图是闽中诗风宗尚转变的标志性人物,“道咸以来……吾乡林欧斋(寿图)布政亦不复为张亨甫,而学山谷”(3)陈衍:《石遗室诗话》,郑朝宗、石文英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然而林寿图自身诗学取径的转变对闽中诗风何时产生影响、产生多大影响仍需要再讨论。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大作中专设“闽赣派”,提出闽赣毗邻,江西又是江西诗派的发源地,所以晚清闽派走宋人路径。(4)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页。陈庆元则针对此观点提出疑义:“论赣派上溯到宋代江西派黄山谷固无不可,论闽派上溯黄山谷则是有点不伦……近代闽诗取径宋诗,可从闽诗自身发展找原因。”(5)陈庆元:《福建文学发展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 14页。陈师所言极是。晚明清初的闽诗人陈第、黄道周、李世熊、张远等人就已经开始学习宋诗,只是这种转变未受到后人足够重视。陈衍弟子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序》云:“胜清道咸之间,程侍郎、祁相国以杜、韩、白、苏倡于京师,为世宗仰,而八闽诗人尚株守其乡先辈,摹仿成法。同光而还,郑海藏、陈听水、陈木庵三先生出,以宛陵、半山、东坡、放翁、诚斋诸大家为宗,同时江右陈散原先生力祖山谷。于是数百年来之为诗者,始一变其窠臼。”(6)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序》,《陈衍诗论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16页。他认为闽中诗风的变迁是光绪中期郑孝胥、陈书等人努力的结果。孙之梅认为咸、同年间三次入闽的苏州人江湜的影响不容忽视,但也承认“尚未掌握资料说明这些诗人是如何传承江湜,这种承传又与光绪年间的陈宝琛、郑孝胥、陈衍诸人有无交集”(7)孙之梅:《江湜三次入闽与闽派诗学新变》,《文学遗产》2016年第5期。论文中提到的这些诗人,笔者认为作者应指闽中南社诗人。。总之,前贤论述首先预设闽中诗风是在变唐为宋,并在此基础上寻找外部宋诗风的影响,无意当中忽略了更关键的闽中诗学自身演进的探查。钱志熙就认为:“要深入地认识一个文学流派及其风格的成因,除了在大的文学史背景中把握之外,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应该寻求胚孕这些流派与风格的更具体的文化与文学背景,例如地域文化与文学的背景。”(8)钱志熙:《试论“四灵”诗风与宋代温州地域文化的关系》,《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近代福建最先感受到“扩张的、进行国际贸易的战争的西方同坚持农业经济和官僚政治的中国文明之间的文化对抗”(9)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251-252页。。但是,八闽固有的文化传统与保守观念又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发展惯性。因此本文冀在先贤研究基础上,以闽中在地诗人(10)闽中在地诗人是指诗学活动发生在闽中的诗人,以闽中籍诗人为主,并包含外地在闽中的宦游诗人。诗学活动为主要考察对象,为其景象与取径转变作近距离描述,尽可能还原近代闽中诗学内部演进过程,并简要思考地域诗学史书写内容择取等问题。
乾、嘉时期兴起的性灵诗风,意在打破偶像崇拜,创作上更多地指向某种生活情境中的人生感悟,然而由于诗人个体学养、经历、天资等方面的差异,道光时期的闽中诗坛充斥着媚艳软俗的游戏之词,更为极端的不自知表现则是限时吟诗文字游戏诗钟的出现。少数闽中诗人如萨玉衡、陈寿祺、谢震等敏锐地认识到这种弊端,他们兼收并蓄吸取“肌理”诗学的优长,强调学为诗之本以及经世的理念,再次重擎盛唐雄豪诗风大旗,“务为黄钟大吕之音”(11)谢章铤:《谢章铤集》,陈庆元等点校,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7页。。虽然这种努力在道光中后期“闽诗发展的进程中匆匆结束了它的历程”,并且萨、陈、谢诸人诗歌沉郁有余,顿挫不足,“口称盛唐,实近王、李”(12)谢章铤:《谢章铤集》,第35页。。然而陈寿祺、谢震等人借助八闽最重要的鳌峰书院的教学,使得自己经世观念与雄豪诗风为之后的闽中诗人所继承,“虽余于声而绌于情,而土风为之一变”(13)谢章铤:《谢章铤集》,第35页。。闽中后学林纾曾回忆说:“吾乡当嘉靖、道间,陈苇仁太史为老师大儒,持倡闽诗,同时张松寥、林芗溪、郑修楼、许秋史诸先生造怀指事,各出其磊落慷慨之气,一时旗鼓张于东南。”(14)林纾:《林纾集》第1册,江中柱等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9页。当道光二十年(1840)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林则徐、林昌彝、张际亮、刘家谋、刘存仁等承继鳌峰书院诗风的诗人们“扼腕切齿,引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经世致用观念之复活,炎炎不可抑”(1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第52页。。他们创作了一大批反映鸦片战争中爱国将士英勇抵抗侵略和人民疾苦的伟大诗篇,诗风激昂悲壮,与当时翁时穉、林希村、李应庚等闽中“淫哇靡漫,视所谓闽派者愈益下焉”的诗人有着极大的差异(16)张际亮:《思伯子堂诗文集》,第1293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数张际亮。张际亮身历目击鸦片战争,写下《定海哀》《镇海哀》《奉化县》《东阳县》《迁延》等,详细记录了英夷的凶残暴戾与百姓遭受的苦难,诗风沉痛悲慨。客观来说,闽中激昂诗风的出现与当时渐兴的宋诗风并无多大关系,而是时代剧变的应激反应。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一文中就道、咸之际诗风成因亦主此说:“夫文学转变,罔不与时代为因缘。道咸之世,清朝由盛而衰,外则有列强之窥伺,内则有朋党之叠起,诗人善感颇有瞻乌谁屋之思,《小雅》念乱之意,变征之音,于焉交作。且世方多难,忧时之彦,恒致意经世有用之学,思为国家致太平,及此意萧条,行歌甘隐,于是本其所学,一发于诗,而诗之内质外形,皆随时代心境而生变化。”(17)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3页。每遇国难与民族危亡,儒家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基本情愫自然而然喷薄而出,表现在诗歌上则是杜甫沉郁诗风的回归。后人在评价此时张际亮、刘家谋等人诗歌时,比照对象中杜甫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诗人,如云张际亮诗“出入李、杜”,“读其诗,如天马行空,瞬息千里,又如神龙变化,不可捉摸,殆得力于李青莲;而激昂慷慨、可歌可泣,忠孝之忱时流露于楮墨间,则少陵之嗣响也”(18)张际亮:《思伯子堂诗文集》,王飚校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页。。对刘家谋的评价则是“注意读杜,学杜骨而不问杜皮,故下笔皆肝胆轮囷而无间架门面之语”(19)谢章铤:《课馀续录》,光绪二十四(1898)年刻本。,“上骖杜陵,下揖白傅,称情而出,于温柔敦厚之旨有会焉”(20)谢章铤:《谢章铤集》,第16页。,“观《芑川集》,庶几见少陵替人”(21)张际亮:《外丁卯桥居士初稿题辞》,刘家谋:《外丁卯桥居士初稿》,道光二十四年(1844)东洋学署刻本。。其他诸人,亦多如此。应该说,张、刘等人鸦片战争期间的诗歌,犹如为闽中诗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质实、雄浑等闽中诗人一直追求的盛唐气象得到一定程度的实现。
南社紧接西湖社而兴,其址位于福州城南,故名。魏秀仁《陔南山馆诗话》载:“林子鱼太守直幼随尊甫湘帆先生任,垂二十年,所至名区,辄多慷慨之作。癸丑九月,与林小铭齐韶、黄笛楼经、梁礼堂鸣谦、马子翊凌霄、林锡三天龄、杨豫庭叔怿、陈子驹遹祺、杨雪沧浚、郭毂斋式昌、杨子恂仲愈、陈幼仙锵、龚蔼仁易图结南社。”(28)魏秀仁:《魏秀仁杂著钞本·陔南山馆诗话》,陈庆元编,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8页。咸丰三年(1853)林直首倡南社,成员共十三人,年龄较西湖社诗人更年轻,均在二十岁上下。他们意气风发,力图接续晋安风雅,重振闽中盛唐雄浑大雅之风。林直(1826—1873),字子鱼,侯官人。诗社成员林齐韶夸赞林直及所倡建的南社“能扶大雅轮”“吾闽二百年坛坫,与兹再振”。(29)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谢章铤认为:“吾闽坛坫君其与甸男、檀河代兴也夫。”(30)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二人评价虽颇夸张,但也可见林直当时有较大影响。林直在社集所作《同礼堂子翊子驹豫庭子恂锡三小铭兄集圣莞怡舫》诗可作南社赓续闽中诗派的宣言书:“东南坛坫久蒿莱,望古频教首重回。词赋梁园今复睹,衣冠白色喜重开。百年池馆归尊酒,一代风云起霸才。闻道扶轮资大雅,纷纷谣诼未须哀。”(31)林直:《壮怀堂诗初稿》卷十一,第11页。林直此时所作诗颇有李白豪放、杜甫沉着之风,同郡李应庚即明言其诗:“哜李裁杜,吐弃纷纷。”林齐韶言其“论诗大旨以杜为宗”(32)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谢章铤云其诗:“气劲词雄,不为铮铮细响。其五七律尤佳,足使何李望而却步。”(33)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林则徐评其诗:“隶事典切,结响沉雄,诗笔于梅村为近。”杨庆琛亦曰:“阅全稿各体,俱能直抒己见,大放厥词。怀古感时诸作,尤极沉着。”(34)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刘家谋更是赞其诗:“直可远接遗山,近揖大复。”(35)林直:《壮怀堂诗初稿·题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兹举一例《从军行》以管中窥豹:“摐金伐鼓下榆塞,黄沙万里连行营。……身经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破敌归来见天子,郦酒椎牛劳将士。”(36)林直:《壮怀堂诗初稿》卷一,第5页。诗中直接裁剪王昌龄《从军行其四》、王维《送从弟蕃游淮南》等。除林直外,林天龄、杨叔怿、陈遹祺、郭式昌、龚易图(37)吴可文认为不是龚易图,而是马凌霄属“南社五虎”。参见吴可文:《〈石遗室诗话〉“南社诗龛”辨证——兼及咸丰间南社之社集活动》,《厦大中文学报》2017年第4辑,第185页。号“南社五虎”,“风流文采照耀一时”,诗作也多以盛唐雄豪见称,如陈遹祺《歌风台》:“烽火中原事可哀,萧萧残照独登台。当时岂悔藏弓误,今日犹思猛士才。”(38)陈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诗龛征录》,汪波、陈叔侗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85页。前两句化用杜甫《登高》中的名句。诸如此类,在南社成员中较为普遍。
在诗学理论上,闽中诗人林昌彝、魏秀仁、刘存仁等对肌理、性灵弊端多有批判,其中林昌彝成就最为突出。林昌彝(1803—1876),字芗溪,号茶叟,侯官人。咸丰初年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刻印,强调“诗歌足以感激人心者,无过忠孝节烈之事”(39)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二十三,王镇远、林虞生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39页。以及“化民成俗”“兴革政教”的道德教化与拯世救俗的作用。基于此,他对肌理派翁方纲多有批评:“眩目何为绣色丝,西江宗派竟多丝(覃溪北人,诗效西江)。词章经术难兼善,徒博徐凝笑恶诗。”(40)林昌彝:《林昌彝诗文集·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3页。林氏直接指出翁氏诗病“患填实”“以填实为诗,考据之诗也。故诗有别才,必兼学、识三者,方为大家”(41)林昌彝:《林昌彝诗文集·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第183页。。既强调诗人深厚的学养,又要求有诗才,以达到雄厚渊雅的艺术风格。他不满赵翼之诗无蕴藉、格调不协:“全无含蓄但矜张,不按宫商枉上场”,更批评袁枚“赠其门人刘霞裳有‘似汝琼枝来立雪,一时愁杀后庭花’之句,有伤风化,无取也”。(42)林昌彝:《林昌彝诗文集·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第182-183页。与林昌彝诗学观相似的还有魏秀仁。魏秀仁(1818—1873),字子安,侯官人。魏秀仁在叙其编撰《陔南山馆诗话》缘由时云:“故自今上即位以来,直省之地,旋失旋得;流离之民,旋散旋归,……如昨海氛妖雾,毒螯未消,毂魄贞魂,遗编具在。因就见闻所及,集为诗话,以志隐痛。后之览者,亦有感于斯文。”(43)魏秀仁:《魏秀仁杂著钞本·陔南山馆诗话》,第1页。因此,该诗话卷五至卷十载录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重大历史事件期间大量爱国诗人诗作以及背后的历史事实,继承了杜甫诗史传统,以达到“明治乱之迹,察废兴之故”的教化功效。(44)魏秀仁:《魏秀仁杂著钞本·陔南山馆诗话》,第163页。今人关注较少的刘存仁,作于咸丰八年(1858)、九年(1859)间的《屺云楼诗话》又有突破。刘存仁(1804—1880),字炯甫,晚号蘧园,闽县人。刘存仁在宗奉杜甫的同时,尤以第一知己许陆游:“少陵从古称诗史,经济罗胸属剑南。自叹广陵今绝响,满腔忠愤共谁谈?”书中大量摘引陆游之句,并借此“论其世、考其志、知其人”。(45)刘存仁:《屺云楼诗话》,同治刻本,第145页。虽然全书对陆游诗歌艺术分析较少,欣赏的也是陆游诗歌中与盛唐雄豪风格一致的爱国悲壮之气,但这在尊唐黜宋的闽中诗坛极具特殊意义。
然而,正如刘存仁约作于咸丰年间的《怀谢枚如章铤同年》所云:“崛起扶衰仗积薪,百年闽派久芜榛。……纷纷坛坫争雄长,大雅终输老茂秦。”(46)谢章铤:《谢章铤集》,第746页。道、咸之际闽中诗风只是盛唐雄豪基调的复归,鸦片战争的刺激更多地体现在一批与之有直接关系的诗人身上,而尚未走出闽中仍处于学习阶段的南社、西湖社成员则更多地受地域传统影响,甚至出现学盛唐却似“七子”的弊病,“盖所尊者嘉、隆后之所谓唐,而非唐宋人之唐也”(47)吴之振:《宋诗钞序》,陈伯海:《历代唐诗论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76页。,鸦片战争的影响并不明显。不过此时闽中诗人已经有了诗风变革的现实需求,虽然仍在传统闽派传统中寻找突破。闽中诗人内部调整的失败与外部宋诗风的渐劲,同、光之际的闽中诗坛很难无动于衷,新的时代呼唤新的风格。
咸、同之际,天朝迷梦已被惊醒,闽中诗人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最典型的事例莫过于面对城内乌石山被英人占领的不同表现。道光末年的林昌彝“思操强弓毒矢以射之。又恐镞缑虚发,惟有张我弓而挟我矢而已。因绘《射鹰驱狼图》以见志,故名所居之楼曰‘射鹰楼’。……狼能助鹰为虐,不可不驱,故并图之,阅者勿笑书生之荒于田猎也”(48)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一,第1页。。又在楼头悬一联云:“楼对乌山,半兽蹄鸟迹;图披虎旅,操毒矢强弓。”而十余年后的谢章铤却竟然更多地在感叹乌石山梅、荔佳物之不得的遗憾:“省会乌石山范忠贞公祠,有梅一,相传宋代物也。十数年来,英夷盘踞是山,植绰楔,崇楼观,而梅亦困顿于腥膻之中,无能过而问之者。”(49)谢章铤:《谢章铤集》,第563页。谢章铤(1820—1903),字枚如,自号药阶退叟,长乐人。心境的变化亦导致诗境的不同,谢章铤据此所作《以荔支饷叶大与端滋森》云:“年年积翠擘红罗,草木无知亦折磨。判与梅花共憔悴,不堪重问旧枝柯。”(50)谢章铤:《谢章铤集》,第207页。全诗笼罩在伤感、无奈的悲愁之中,相较林昌彝之文气骨顿衰。在诗学取向上,谢章铤对七子派诗人仍持肯定态度,称赞李梦阳有中兴之功:“中兴扶衰终在此,西涯东里皆秕糠。”明言此时入闽的江湜“极訾明七子,与余不合”。(51)谢章铤:《谢章铤集》,第270页。受衰世时代的影响,谢章铤更欣赏杜甫的沉郁美,对闽中诗人郑善夫、张际亮反映时代的愤激诗评价更高:“然而诗必高矣,美矣。……余尝取闽诗读之,佳者率能推倒一世豪杰,然惟前朝郑少谷,国朝张亨甫,愤时感事,长歌当哭,一发声辄令人凄然泪下,时则欲叩九阍而一问其恨,时则欲散发山阿而长啸以写其忧,时欲走大荒达魑魅,牵兰芷,望美人,无端欲哭而莫测其故。”(52)谢章铤:《谢章铤集》,第171页。缘于此,谢章铤对宋代有同样时代背景的诗人诗风开始肯定,但对典型宋诗风格仍持批判态度,其作于同治初年的《与梁礼堂书》表达了其宋诗观:“若宋诗于性尤为不近。山谷《内外集》亦尝屡观之,然终始不知其所以美。即坡公,亦觉其言尽意尽,总不能于心无间也……惟陆放翁、陈后山性情尚为敦挚耳”。(53)谢章铤:《谢章铤集》,第17页。应该说,谢章铤接续并进一步深化了刘存仁对宋诗的认识,陈师道这位宋诗风格的主要代表诗人,其诗“敦挚”之美在此时契合了谢章铤对“性情”的期待,即压缩为诗教范畴内的“寄托”,而“寄托”的畛域集中在家国之思、身世之感、孽子孤臣等思想情感上,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人情往来等世俗的情感内容则被排斥。这与宋诗人的心态已经较为接近,毕竟无论是陆游还是陈师道生活的时期亦是衰世。如果不是词分散了谢章铤的精力,也许其未来会在诗学取径上更宽广。不过时至同治末年,在“谈诗世已歇唐音”(54)郭白阳《竹间续话》卷一:“林汾贻出示《西湖社诗存》,其册面有题一绝云:‘谈诗世已歇唐音,秋雨摩娑此断琴。妒汝生前见清晏,兰言投契鹤鸣阴。己巳秋日,读西湖社诗纯叟题。’不知谁氏也。”己巳当为同治八年(1869)。见郭白阳:《竹间续话》,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8页。的诗学大环境下,京师清流诗人正引领风尚。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记载:“此时南方底平,肃党伏诛,朝士乃不敢妄谈时政,竞尚文辞,诗文各树一帜。以潘伯寅、翁瓶叟为主盟前辈。会稽李莼客,亦出一头地,与南皮张香涛,互争坛坫。”(55)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 75页。张之洞论诗主张既要有唐诗的音韵高格,又要有宋诗的丰富意趣。(56)张之洞有“ 平生诗才尤殊绝,能将宋意入唐格”诗句。张之洞:《张之洞诗文集》卷二《四生哀·薪水范昌棣》,庞坚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页。李慈铭论诗则主张“不名一家,不专一代”(57)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广陵书社,2004年,第5335页。,追求诗人自己的面目。应该说,以张、李二人为代表的清流诗人虽作诗取径不尽相同,但都有革新诗风的诉求,这种革新精神影响了一批初出闽中的年轻诗人,陈宝琛、王仁堪等积极参与京师诗学活动,陈书、叶大庄等诗人则把这种革新精神引入闽中诗坛。陈书(1837—1905),字伯初,号木庵,侯官人,陈衍伯兄,光绪元年(1875)举人,官博野县令。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记载了陈书学诗取径的转变:
余九岁时,先伯兄讲授唐诗,自秋徂冬,王、孟、韦、柳诗,成诵一二百首,上及陈伯玉、张曲江之作,次年乃及李、杜与晚唐。十余岁时已习举业,然有终年学为诗日课一首者。时闽人诗极陈腐,袭杜之皮,而木庵先兄,年二十余,出语高隽浑成,绝无所师承,天才超逸然也。所与游者,惟陈子驹明经(遹祺)、徐云汀孝廉(一鹗)、李星村太学(应庚)、杨子恂庶常(仲愈)、林希村秀才(如玉)数人,则才华自喜,自命能为玉溪生、杜樊川近体者。伯兄久而厌之,同治季年,乃与叶损轩中书、徐仲眉副将、陈芸敏编修倡为厉樊榭、金冬心、万柘坡、祝芷塘辈清幽刻削之词。(58)陈衍:《石遗室诗话》,第19页。
陈书学诗初以晚唐靡丽为好,光绪元年(1875)中举后进京会试受清流诗人影响,认为闽中诗风“守而不变,以至于极,譬如数啖太羹,频击土缶,音味遂为素然,复何可喜”。(59)李邺嗣:《杲堂诗文集》,张道勤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6页。不过,陈书与林旭、李宣龚论诗时曾云:“书不足者,不可与言诗;理不足者,不可与言诗;性情怀抱不足者,亦不可与言诗。”(60)李宣龚:《硕果亭诗自序》,商务印书馆,1950年,第1页。作诗仍然强调学养、性情等,但学习对象已不限于唐诗。后人学唐若不思变,必将导致“万派同流学海澜,岂知古调是重弹”(61)陈衍:《石遗室诗话》,第20页。的僵化局面。在陈书看来,诗应随时而变,《叶临恭见过,既去,拟作论诗,仅得六首》其五云:“当时雅颂萃承平,捷径终南结伴行。今日妆成属天宝,不应情性太憨生。”(62)陈衍:《石遗室诗话》,第21页。雅颂之声更适合承平时代,而此时已如天宝危机四伏,不能再“学画鸦黄半未成”式的撒娇装傻,一味学习唐诗之雄豪与清丽。不满必生变,如何变?则成为摆在锐意改革的陈书、叶大庄、陈琇莹等闽中年轻诗人面前亟待解决的诗学课题。怀抱“由来耳目争新样”“作诗未必输古人”变革精神(63)陈衍:《石遗室诗话》,第21页。,陈书等人选择的救弊良方是偏宋的浙派。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嘉庆时期以厉鹗为代表的浙派已影响颇广,如洪亮吉有“近来浙派入人深,樊榭家家欲铸金”(64)洪亮吉:《洪亮吉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1245页。之叹。另一方面是浙派的“精深”在陈书、陈琇莹等人看来恰能救闽中诗坛的空疏与俗软之弊病,陈琇莹在《论诗寄兰生》中有直接说明。陈琇莹(1853—1889),字芸敏,侯官人。诗云:“燕瘦环肥各赏音,偶于浙派见精深。论诗未信卷葹语,樊榭何人更铸金。”“三朝选本亦区区,七子松陵枉并驱。一例诗翁饶派别,故应箨石胜归愚。”(65)陈衍:《石遗室诗话》,第73页。“卷葹”,草名,拔心不死。“未信卷葹语”直言盛唐诗虽好但不能作为唯一标准,尤其是浮泛空嚣之音更应该让位于“精深”之词。因此援浙入闽也就容易理解了。在创作上,陈衍云:“(陈书)与摩诘、乐天、东坡为近,中间为后山、放翁、诚斋,为陆鲁望、皮袭美,而终依归于老杜。”(66)钱仲联:《陈衍诗论合集》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95页。的确,作于光绪初年闲居福州的《寄芸敏京师》已融合众人风格:
北雁不来秋雨稀,湖云衔日游人归。轩窗卧愁诗又瘦,稻粱晚熟螯难肥。去年花黄蝴蝶飞,登堂别君觞交挥。诗书制序石林至,丰采映壁如云翚。我今不乐辞庭闱,君复流连淹帝畿。僧房独榻亦何有,垂稿忽怨缁沾衣。春来补被还相依,西山日落烟霏霏。骖鸾夜静呼灵妃,诗成且复忘朝饥。人生何处更称意,看取沧桑日夜非。(67)陈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诗龛征录》,汪波、陈叔侗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00页。
诗写怀人,虽没有盛唐的旷达与洒脱,但也没有中晚唐诗常有的衰世底色,仅略含淡淡的伤感。所用词汇与意象,既有陆游、杨万里的平淡祥和,又有杜甫旅居成都时的明亮安闲,结句又有宋诗的沉静。虽然上述多种风格还有融而不化的弊病,但相对仅学盛唐雄豪或清雅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个人日常的喜怒哀乐也有真挚表现。
除陈书外,受清流诗人影响主张变革闽中诗坛的还有叶大庄。陈衍《夜话录叙》云:“光绪丙子、丁丑间,京师有扶乩之戏。扶者陈弢庵、张蒉斋、叶损轩诸君,常夜集于法源寺。”(68)张旭、车树昇、龚任界:《陈宝琛年谱》,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页。他们“每临乩,辄与同人唱和,不为休咎之占,而作韦弦之赠,唱酬甚伙”(69)陈宝琛:《沧趣楼诗文集》,刘永翔、许全胜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01页。。其后,叶大庄等更是将这种风气引入闽中。叶大庄(1844—1898),字临恭,号损轩,侯官人。对叶大庄的创作,时人评价极为一致,李宣龚《题叶损轩写经斋诗后》云其诗“半为樊榭半诚斋”,徐世昌《晚晴簃诗话》则进一步评说“生平服膺樊榭,故句律皆研炼刻琢,绝无甜俗语犯其笔端”(70)陈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诗龛征录》,第890页。。陈衍《石遗室诗话》云:“时时往来吴山浙水间,所为诗心摹力追于石湖、后村。集中《西溪》一卷,最为幽秀。”(71)陈衍:《石遗室诗话》,第59页。上述评价虽是评其一生之作,但作为评价其闽中时期诗作亦未尝不可。如《春雨闲居招俶玉》:“满山寒雨杜门居,睡到无聊起校书。……李花绽白梅相似,菜甲含黄柳不如。”《水退韬庵拿舟往视》:“传呼有客泛轻航,熟眼村翁识侍郎。一涨望衡知共视,两家插架喜无妨。雨来不已吟坡老,水大如斯过子桑。却与山中添故实,吾庐受冻属寻常。”(72)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244-1245页。两诗同写友情,前诗逍散闲逸,颇有范成大之风,后诗质朴多典,又有陈师道影子。
陈书、叶大庄等人在融合格调、性灵、肌理等诗派优点的基础上,援浙派清幽刻削洗闽中浮泛叫嚣,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改良闽中诗风的路径,但所学扩大的对象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仍是传统意义上与唐诗风调一脉相承之宋人。因此,陈书、叶大庄等人在同治末结合当时宋诗思潮对闽中诗风的革新,实际是对闽中尊唐诗风的维护与发展,并不能一并视之为对传统的反动。叶大庄《村居书事》即云:“东越分明两传垂,风流老辈是吾师。谁能有意翻闽派,不赝唐诗赝宋诗。”(73)叶大庄:《写经斋续稿》,光绪二十七年(1901)刊本。宋诗最典型的代表黄庭坚仍然未被接受。钱钟书解释晚明闽派叶向高、何乔远、曾异撰三人为宋诗张目的缘由时说:“每非真赏宋诗,乃为击排七子张本耳。……乡献土风,积众固难返,积久复易厌也。”(74)钱钟书:《谈艺录·明清人师法宋诗桐城诗派》,中华书局,1999年,第471页。陈书、叶大庄等人亦如是,甚至排击对象都没发生本质变化。那么我们该如何评价他们在闽中诗学发展史上的历史贡献呢?陈庆元《论同光体闽派》云:“假如同治中后期没有陈书、叶大庄清幽刻削之词的倡导并在福州结社推广,陈衍后期能否打出‘同光体’旗号也就很难说了。”(75)陈庆元:《文学:地域的观照》,上海三联书社,2003 年,第114页。陈师所言极是,后来的陈衍、郑孝胥等人的“同光体”基本遵循上述框架,并且陈宝琛、沈庆瑜、林旭、李宣龚等“同光体”闽派代表人物诗皆就学于陈书,但学诗地点多已在闽省外(76)李宣龚《硕果亭诗自序》云:“早岁客淮北,日与木庵先生论诗。……予与暾谷闻而善之。”见《硕果亭诗》,商务印书馆,1950年,第1页。,加之叶大庄、陈琇莹同治末光绪初出仕,所以陈书、叶大庄等人的诗歌改革在当时闽中诗坛的影响范围有限。
嘉、道宋诗风始兴之际,一部分走出闽中并在宋诗风浓厚的都下、江南等地为官的闽中士子调整了原有诗学取径,开始拥抱宋诗,李彦章、梁章钜、林则徐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李彦章,近来更有学者认为“实乃嘉庆后期至道光前期推广‘为宋人寿’、宣扬宗宋诗风的关键人物”(77)谢海林:《“为宋人寿”:李彦章与嘉道年间宋诗风的流衍》,《文艺研究》2021年第9期。。即使步趋盛唐的西湖社成员在出仕后,诗风亦是拥抱宋诗时尚。孙翼谋晚年对苏轼诗手不释卷,“孙谷庭先生翼谋晚年官湘藩日,午饭罢,必坐厅室诵苏诗”(78)郭则沄:《洞灵小志·续志·补志》,栾保群点校,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47页。。林寿图出仕后,“与琴西、少鹤交,尤酷嗜山谷”(79)陈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诗龛征录》,第855页。,所作《畇叔谓余诗效山谷体赋答》更像是诗学取径转变的告白:“百家载道骋车轸,半世缚诗受械杻。稍参西江变流派,敢讬少陵窥户牍。”(80)林寿图:《黄鹄山人诗初钞》,第157页。不过,李彦章、梁章钜、林则徐等人年轻时即中科举出闽为官,之后足迹几乎都在闽省外,与闽中在地诗人的交流较少,因而对闽中诗坛的影响并不明显。与李、梁等人不同的是,林寿图晚年有两次较长居榕时间。一次为同治末守制,并于同治十三年(1874)被聘为福州致用书院首任山长,直至光绪二年(1876)再次离闽;一次是光绪七年(1881)罢官返榕,直至光绪十一年(1885)病逝。陈衍在三十多年后梳理宋诗风演进时,以林寿图为闽中诗人学宋的代表:“道咸以来……吾乡林欧斋布政寿图,亦不复为张亨甫而学山谷。”(81)陈衍:《石遗室诗话》,第4页。钱仲联也认为林寿图后来转而宗尚黄庭坚,为晚清闽派诗之先驱者。陈衍、钱仲联二先生论断并无不妥。不过,林寿图宋诗学对当时闽中在地诗人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一方面,致用书院之名取“学以致用”和“通经致用”之义,专习经史、古文,诗并不在研习之列。另一方面,虽然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陈衍入学致用书院,直接受教于林寿图,但作于此时的诗歌亦多流连光景之作,诗风清秀雅淡,有唐人风致。如《春暮登冶亭》:“舍北舍南白鹭群,桃花万片赤鱼鳞。”(82)陈衍:《陈石遗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页。明显化用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九月初七日同人集塔江金山寺》:“面面江光碧且涟,抽帆绝好纳凉天。”(83)陈衍:《陈石遗集》,第52页。与晚明清初李天植《午日登烟雨楼》“一碧湖光面面通,放开怀抱是临风”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直到光绪中叶,林寿图渐被闽中在地诗人关注,被人称为“活山谷”,出现“黄鹄摩天莫敢谁”的现象,不过闽中诗人仍持“君独不喜吾固疑”态度的大有人在,况且闽中诗人对学黄庭坚、陈师道等人一直有批评声音,如林纾即批评“时彦务以西江立派,欲一时之后生小子咸为蹇涩之音,有力者即为之倡,而乱头粗服亦自目为天趣以冒西江矣”(84)林纾:《林纾集》第1册,第10页。。因此,闽中受林寿图带来的山谷诗风影响有限。
民国初年,陈衍“离乡远游且三十年,乡人士之能诗,所知盖寡”(85)陈衍:《陈石遗集》,第1063页。,同、光之际闽中在地与出仕诗人之间的割裂则会更加明显。出仕诗人与在地诗人联系的单线性与断续性弱化了其对母地诗学的影响。地域诗学传统的稳定性与排他性,仅仅靠个体(无论是外来还是在地)的冲击则犹如石入深潭,难起涟漪。在地诗人要有所改变,要摸索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径需要很长时间,产生影响并被广泛接受则又要更长时间。因此,光绪前期陈书、叶大庄等虽然厌倦了空嚣与靡艳的“标准”明清唐韵,但闽中在地诗人长期浸染其中则很难快速做到彻底地切割,光绪中前期传统的学唐观念仍然根深蒂固,此时闽中文化巨擘郑世恭的诗学宗尚就很能说明问题。郑世恭(1822—1895),字虞臣,闽县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同治、光绪初年曾担任福州四大书院之凤池、致用书院山长各十年。《郑孝胥日记》记载光绪八年(1882)祖孙二人的一段论诗对话,明显看出二人尊唐黜宋的态度:
叔祖忽曰:“昨闲中拟喻有唐诸大家诗,谓少陵如日,太白如月,昌黎如雷,长吉如电,飞卿诗远胜义山,在天虹也,卢仝、刘叉等雪也,自初唐至盛唐,如四杰诸公,五行二十八宿也。”余曰:“未也。韦苏州之雅淡,在天为露,柳子厚之冲远,在天为银河,元、白雾也,能令世界弥漫。自宋以下,则不足拟以天象矣。”相与捧腹大笑。(86)郑孝胥:《郑孝胥日记》,劳祖德整理,中华书局,1993年,第19页。
以日、月、雷、电等天象比拟唐诗人,指出其成就虽有高低但各有其美。在郑世恭、郑孝胥祖孙眼中宋人诗尚不能与唐诗人比肩。另外,作为“同光体”倡议者的郑孝胥此时对宋诗的看法仍无太大改观,云:“黄涪翁诗,功深才富,亦是绝精之作,特门面小耳。此譬如富翁十万家私,只做三五万生意,自然气力有余,此正是山谷乖处。”郑世恭认为:“此论极允,自有评山谷以来,无此精当者。”(87)郑孝胥:《郑孝胥日记》,第5页。虽然肯定了黄庭坚诗亦是“绝精之作”,但也批评其境界狭隘,批评的标准仍是以盛唐诗为参照。
除郑氏祖孙之外,光绪中前期福州最活跃的诗社支社创作也反映了当时闽中诗坛风尚。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援引李拔可刊王碧栖遗集,序云:“光绪乙酉(1885),余方十龄……(吾王丈又点碧栖先生)是秋掇乙科……逾年闽有文酒之会,曰支社。”(88)姚玲飞:《历代闽人轶事辑录》,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84-485页。由此可知,支社成立于光绪丙戌年(1886)。作为支社重要成员的林纾云:“已而辛仲卒,畲曾兄弟远宦,社事遂寝。”(89)林纾:《林纾集》第2册,第3页。《李佛客员外墓志铭》云:“比甲午,家益落,身益困,乃旅食江南。”(90)林纾:《林纾集》第1册,第50页。周长庚卒于光绪癸巳(1893),李宗祎光绪甲午(1894)旅食江南,因而支社的活动也于此年结束。又据《支社诗拾》卷首《支社同人齿序》与李宗言《福州支社诗拾题辞》记载,支社成员共十九人:黄敬熙、黄春熙、何尔瑸、周长庚、林葵、黄育韩、欧骏、林纾、卓孝复、陈衍、李宗言、方家澍、高凤岐、林珩、李宗祎、方崑玉、王允皙、李宗典、刘蕲。支社每月活动三四次,在李园中的双辛夷楼办文酒之会,专赋七律,互相唱和。支社诗歌一部分为咏物之作,如第五题《萍》、第六题《新雁》等,但以咏史为主,所选取的多是悲剧性的历史场景与人物,在靡丽风气尚未退场的闽中诗坛,五彩斑斓的言辞中呈现的却是悲愤凄楚之风。林纾评价李宗言、李宗祎云:“观其咏史诸诗,于孝烈忠果之士抗声凄吟,积泪满纸,心悦其童趣。”(91)林纾:《林纾集》第1册,第310页。周长庚诗亦“皆含悲凉激楚之音”。(92)林纾:《林纾集》第2册,第3页。如《读〈碧血录〉》:“热肠如火走燕台,惨血乾坤字字哀。东厂奇冤天半醉,若庐忠骨劫全灰。泪痕满纸招雄鬼,时事埋名记党魁。从此朱明元气尽,米脂消息李花开。”(93)周长庚、林纾选:《支社诗拾》,民国二十五年(1936)墨巢丛刻本。明末黄煜《碧血录》记述明朝天启年间东林惨祸,其中描写奸佞肆虐之态、忠良吞气之苦,令人不忍卒读。诗中热、火、惨、哀等冷暖色系交织,朝代更迭、世事变幻的沧桑感迎面扑来。这种激楚之声是当时闽中在地诗人的共色,如光绪乙酉(1885)举人林崧祁,林纾评其此时所作诗“瓣香北地,好为高抗激楚之音”(94)林纾:《林纾集》第1册,第328页。。不过,这种激楚之风和宋诗风潮并无直接联系,而是光绪十年(1884)七月马江海战惨败的投射。
随着光绪中前期洋务运动的发展,更多士大夫把精力放在救国图存的实业或政治改革上,对诗学发展的关注相应减弱,闽中士人亦不例外。福州自开埠以来,商船林立、贸易繁荣,但“多富商,少诗人”(95)陈衍:《石遗室诗话》,第493页。。而城内如上文提到的王允皙直至民国年间方才“刻意为诗”。沈瑜庆、林纾“皆不专心致志于此事”(96)陈衍:《石遗室诗话》,第50页。,林纾在宣统庚戌(1910)、辛亥(1911)之前“除题画外,不问津此道者殆二十年”(97)陈衍:《石遗室诗话》,第52页。。陈宝琛“中岁家居,始常为诗”。诸如此类的记载比比皆是。另外,此时诗歌在传统文化中的正统、严肃、神圣地位进一步下降,娱乐化、应酬化性质更加突出,最典型的表现则是诗钟的兴盛。晚清民初福州一地诗钟社达二三十个,如可社、琼社、灯社、西社、讬社等,成员更是不可计数。陈宝琛《张姜斋六十寿序》描述了当时的盛况:“吾乡先辈每燕集,拈题为绝句,推二人甲乙之,集其稿为《击钵吟》,其嵌二字成一联,则目为‘折枝’,即世称‘诗钟’者,盖亦滥觞于百年中。郭远堂(柏荫)先生、沈文肃公(葆桢)皆喜为之。余里居时,作者益甚,风气亦屡变。”郭柏荫《郭中丞诗钟存稿》七卷,录诗联达2000首,为诗钟最早之别集。“同治间,沈葆桢创船政于马尾,幕中多才隽之士,时与同僚拈题分韵限时鏖诗,如乡先辈击钵吟之例。其诗后刻为《船司空雅集录》一卷。”(98)福建省文史研究馆编:《郑丽生文史丛稿》上,海风出版社,2009年,第213页。诗钟的兴盛虽然带来了诗歌的创作繁荣与诗人创作技能的集体提升,但仍然是建立在传统诗学延续的实践基础上,并没有产生颠覆性诗学理论。光、宣闽中在地诗人革新的声音几乎销声匿迹,甚至被后世闽人比较认可的诗人也寥寥无几。与此同时,被后世目为同光体闽派代表诗人的陈衍、郑孝胥、陈宝琛、林旭、李宣龚等人,此时或在京师,或在沪上,或在武昌等地为官为幕。他们大多是维新运动的参与者,理想要求的远大与现实社会的沉沦已经容不下他们悠游林下、模山范水、诗酒酬唱的雅洁生活,诗歌自然也变得激愤、沉挚,黄庭坚、陈与义等最能代表宋诗风的江西诗派诗人的遭遇引起了他们的共情,宋诗风成为他们的学习对象。而闽中在地诗人大多身处下层,诗歌往往已经变成了个人生活与心灵的记录,在一生足迹不出百里的相对封闭、安逸的环境中,耕读田园、友朋唱和仍是他们生活的主要部分,因而强大的传统唐诗风潮也自然仍在他们笔下顽强地延续,成为闽中诗坛从未改变的底色。直到民国初年,随着此时隐然已成诗坛领袖的陈衍回归,闽中在地诗人诗歌取径才有所改观。民国元年(1912),陈衍自京师返回福州,虽然仅短暂里居数月,但积极与王允皙、何振岱、林宗泽、刘崧英等人倡建秋社,“不专宗盛唐”的清苍幽峭诗风第一次在闽中诗人中成为追逐的时尚。民国九年(1920),陈衍再次从京师归来,在福州大光里组织说诗社,林翰、陈樵、施景琛等二十余名弟子入社,并绵延十数年方才消歇,由此同光体风尚在闽中才真正开花结果,陈声聪《兼于阁诗话》所云“(陈衍)广接纵流,著为诗话,晚居乡里,创说诗社,影响颇巨”(99)陈声聪:《兼于阁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1页。的记载诚非虚言。不过,此时传统古典诗学也已在与新文学争夺正统阵地的斗争中渐趋颓势,毕竟古典诗学生长的土壤越来越贫瘠。
康、雍、乾百余年“神韵”“格调”“肌理”“性灵”四大诗学时尚的产生不同于明人,明人诗歌创作中心由台阁下移到郎署,但清人又回归到台阁,甚至“神韵”“格调”的风行也是迎合帝王意志的结果。因此,在地域诗学发展相对稳定的同时,诗学时尚对传统地域诗人的吸引力逐步加强,从而造成出仕诗人与母地诗风的背离现象越来越突出。然而我们在叙写地域诗学史时不仅忽略了诗学大风潮与地域小气候之间的矛盾性与滞后性,还总是把目光盯在与时尚契合的诗人、诗学上,导致传统的“以线性时间作为纵轴线建构起来的既往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权力制导下的一种政治思想史的论证,它仅仅以精英作家与强势文化代替了整个文学史的叙述……尤其是在很多‘思潮论争史’‘派别论争史’的叙述中,这种以历史决定论的态度来论述一个思潮或派别的最终消亡时,以‘历史证明了’的方式来进行叙述更显示出了它的‘正确性’。在这种‘正确性’下面,被掩盖的就是那些思潮或流派下所存在的文学的合法性”(100)李伟、魏巍:《文学史写作的空间维度——兼谈区域文学史写作的合法性》,四川省作家协会主编:《西部文学论坛文论萃编》,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84页。。具体到近代诗史建构,普遍存在“宗宋”叙事泛化的现象。近代闽中诗学史的叙述亦不例外,叙述的目标与焦点是寻找与“宗宋”时尚相契合的诗人,而这批诗人又往往多是出仕诗人,如李彦章、梁章钜、林寿图、陈衍、郑孝胥、陈宝琛、林旭、李宣龚等等,而忽略了他们未出仕时的创作以及当时闽中占绝对数量的在地诗人的诗学与创作,缺乏文学景象空间横轴的关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失与遗憾。当然,近代随着社会的发展,一生固守一地的诗人很少,但我们可以通过当时诗人大量的日记与年谱资料判断其在地时间与创作情况,以借诗社活动来窥探在地诗人、诗学景象,为长期被遮蔽的、不被重视的“小诗人”拨云见日,毕竟诗人的历史地位与诗学的存在价值最终都以诗歌创作为评判标准,诗中含情并能与读者产生共情的诗人才是永恒叙述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