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意境、意理的角度来品读《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2023-12-07 15:41景慧颖郭婷婷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冯至诗化消逝

景慧颖 郭婷婷

朱光潜说:“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其中,以自然山水为描写对象的散文,又与诗歌的血缘关系最为亲近。因此,我们可以从意象、意境、意理等角度出发,品读散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感受其诗意与理趣特征。

一、平凡意象的撷取

这篇散文撷取的主要意象为“路”“小溪的水源”“鼠麹草”“菌子”“有加利树”“野狗”“麂子”,等等。这些意象构成了那个业已消逝了的山村的旧有的、鲜活的生命场。这些意象的共同特征是:朴素、平凡,都与消逝了的山村存在着一定的关联。有人可能会说,鼠麹草与有加利树怎么能是朴素的、平凡的呢?理由是,鼠麹草是“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到的名贵的小草”。面对有加利树,“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我们可以用冯至在《山水·后记》中的观点来诠释这种疑问——“因为自然里无所谓奇,无所谓胜,纵使有些异乎寻常的现象,但在永恒的美中并不能显出什么特殊的意义。”鉴于此,我们读者就可以通过这些平凡的、朴素的意象的余韵,去联想、想象,去感受、体验那个曾经存在的山村的状貌。当然,冯至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意象来描绘那个山村,那么他选择“路”“小溪的水源”“鼠麹草”“菌子”“有加利树”“野狗”“麂子”等意象,有着什么考量呢?下面试着分析这个问题。

路,在文本中有新的和旧的两种形态,既有时间特征,也有空间特征。新路,“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旧路,“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们正是通过“旧路”发现了那个曾经存在的山村,正如文本所言:“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那么,这条“旧路”代表着岁月的足迹、历史的影像,它搭建起了时空的桥梁与媒介,联结着过去与现在两个世界。它成为曾经存在着的山村的诉说者与见证者,并且在不断地触发人对过去的联想与思考。

踏上这条旧路,我们又走进了那个曾经存在的山村。既然是南方的山中村落,就应该有小溪。这里的“小溪的水源”是“最可爱的”,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表现出持久的生命力。尤为重要的是,它滋养了这个地方的古往今来的一切生命。因此,冯至选择了这个意象,并且将它置于众多意象的前面。“小溪的水源”不是浩浩荡荡,也不是奔腾磅礴,而是平凡、朴素、低调的。同样具有此种品格的还有“鼠麹草”,这种草,开遍了山地、装饰了山地,却掺杂于杂草之中。它是消逝了的山村的典型的植被,正如文本所言:“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接下来,描写的是色彩各异的菌子。菌子是云南地区富有代表性的物产,汪曾祺的《昆明的雨》中也有对此地菌子的刻画。“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彩菌,联结了“鼠麹草”与“有加利树”这两个意象,使得文脉自然、贯通。然而,有加利树是这个地方的“新客”,在那个山村还存在的时期,是没有它的。这个意象的撷取似乎就是在向读者透露时间在流逝,这个地方也是在变化的。对小溪的水源、草地和树木的刻画,又为后面动物的出场提供了活动场景。如果前面的语段侧重描写山村的清晨、白天的话,接下来的两段则侧重描写山村的夜晚——这里既有嚎叫声骇人的野狗,也有温良机警的麂子,呈现着野性,呈现着天趣自然。

以上富有代表性的意象的撷取,体现了客观“真实”存在的特点,这是散文创作的基本要求之一。同时,还表现出散文“形散”的特点。李国文说:“‘散是一种神态,笔下出来的却是冲淡、飘洒、不羁、隽永的文字,它和松松垮垮、不着边际、信马由缰、跑肚拉稀的笔墨,不是一回事。”《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意象撷取看似“散漫”“随便”“自由”,实则有着密切的关联,是依照一定的事理顺序组织而成的,呈现出冲淡、飘洒的特点,寄寓着冯至谋篇布局的匠心。

二、诗化意境的营构

关于冯至的《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诗化”特征,文学家们多有褒扬,例如李广田说:“冯至先生,他近年来写了若干散文,实在都是诗的,那么明净,那么含蓄,在平凡事物中见出崇高,在朴素文字中见出华美,实在是散文中的精品。”再如,季羡林也曾赞誉冯至的散文:“含蓄、飘逸、简明、生动,而且诗意盎然,读之如食橄榄,余味无穷,三日口香。”这里,我们就着重探究一下《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如何营构诗化意境的。

首先,我们关注到作品在被选入高中教材之时,删除了关于“回汉相互仇杀”的这样一段文字:“在当时短短的二十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萬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山村,是回民的,还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无从知道,只知它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品。”这段文字中的“仇杀”“毁灭”“牺牲”等词语,让人自然联想到血腥与械斗的惨象,这段文字的加入会破坏作品整体诗化的宁静的意境、气氛。所以从文本的整体性角度考量,教材编者就将此段文字大胆地剔除掉,从而凸显、加强了文本的诗化特征。

其次,诗化语言的使用。一个作品或者文段的语言特点,我们主要可以从词语的特点、句式的特点、修辞的使用等维度去思考。

在词语的撷取上,或者注重音韵美的营造,例如使用叠词“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宛宛转转”“默默”等。或者注重辞采的点染,例如采撷、醒、点缀、镀成、幽隐、泄露、表露、担受等。总之,词语的锤炼,雅洁熨帖,没有斧凿雕琢的痕迹。

在句式选用上,多使用短句,恰切地拿捏停顿的位置,造成一种舒缓而有韵致的动态美感,使得整个文本的叙事语调不急不躁,体现一种自然而然、轻松可亲的格调。有的地方长短句结合,给读者一种参差错落的阅读体验;有的地方使用工整的对仗,例如:“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整句偶尔点缀于散句之中,也为文本增添了诗意的美感。另外,文本多使用疑问句式,例如:“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有谁要认识这个小草的意义吗?”“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这里不能回去呢?”这些问句的使用或是为了引发读者的注意,或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思考,或是作者将读者视为自己的“邻居”在对话、沟通。这恰如张爱玲所言:“散文是读者的邻居。”又如余光中所说:“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的对话状态。”

在修辞手法的使用上,或者使用拟人,例如“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或者使用比喻,例如“红如胭脂,青如青苔”,“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或者使用夸张,例如“千百年如一日”。使用这些修辞手法,在增加文本文学色彩的同时,也使得文本的语言更有诗意的韵味。

最后,詩意的语言与诗意的意象又成为文本意境、画面、氛围构成的重要材料。从整体上来审视,该文本的意境呈现出一种“对待”的关系,例如白天与黑夜、优美与崇高、幽静与喧闹、小与大、低与高,等等。这些“对待”关系在文本中不断地相形相较,使文脉得以串联、畅达。“小溪水源”的画面是诗意的,鼠麹草开遍山坡的画面是诗意的,彩菌的活动是诗意的……诗意的就是美的!

梁实秋说散文的创作需要“美在适当”,即对情感与辞采进行有效的节制与约束。可以说,冯至的散文在自由与雕刻、潇洒与匠心之间实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实现了一种“文质彬彬”的诗化之美。

三、深刻意理的内蕴

梁衡说,散文美有三个层次:一是描写美,二是意境美,三是哲理美。而哲理美是散文的最高境界。这种哲理、意理,其实就是散文的“神”,而这个“神”是散文的隐性意脉,它能够让文本看似形散的各个部分得以结构化、关联化、聚焦化。我们可以通过触摸文本的语言、意象、意境等内容,来体悟其中所蕴藏的哲理思考。

谢有顺在《散文的常道》中说:“散文背后站着一个人,一个成熟、健旺的人,他在思考、在行动,并通过一种朴素的话语来见证这个思想着、行动着的人。”冯至就是这样的人,他在默享自然的这份美好的同时,也在呈现自己对自然、人生、社会等诸多领域的感悟。

首先,冯至表达的是对自然生命的敬畏。无论是小溪的水源、鼠麹草、有加利树,还是野狗,它们都是有生命力的。例如鼠麹草“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又如“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读到这句话,我们都会对这个小生命肃然起敬。里尔克曾说:“若要成为山水艺术家就必须这样,人不应该再物质地去感受它为我们而含有的意义。”这是在告诉我们:应该摒弃功利性、占有式思维,应该使用平等的眼光与心理来审视、对待自然的一切生命。

其次,冯至表达了自己独特的存在观。这种观念主要是受到德国著名诗人里尔克存在主义思想的濡染。首先,这种存在观强调人与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例如《两句诗》:“蝶的生命与花的色香相互融会起来一般,人身和树身好像不能分开了。”“这不是与自然的化合,而是把自己安排在一个和自然声息相通的处所。”再如《山中的墓碣》:“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做个祷告。”再如《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人与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时间或空间把他们隔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这种存在观还表现在对永恒与消逝的辩证关系的思考上,文本的第一自然段说:“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山水·后记》又言:“真实的造化之功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存在就是被感知,这种存在观、关联观,拉近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使得一切自然生命相通、交融。

最后,冯至从自然山水中获得了人生的启发与滋养。这种启发与滋养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阐释:一方面,自然山水隔离了、祛除了人类社会的喧嚣与纷扰,使得身浸其中的心灵得以净化、得以宁静,让人拥有了一种诗意的栖居。例如文本所言:“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另一方面,自然山水赋予作者很多人生教益,使他能够乐观向上地面对自己,抑或自己同胞、民族的生存困境,让自己在逆境中看到微光与希望。《山水·后记》言:“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挥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山水》中的风景和人物都在我的面前闪着微光,使我生长,使我忍耐。”这里的自然山水,俨然成为了人类的心灵家园,不断抚平因为战乱而产生的心灵创伤。

谢有顺在《散文的常道》中说:“好的散文,从读者一面说,是一个‘邻居;从作者一面说,是一种‘惦念。”冯至的《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就是读者的好邻居,因为它自然、坦诚、真挚;就是作者的“惦念”,因为它寄寓了作者对现实的关怀、对自然和人生的思索。

(作者单位:景慧颖,辽宁省盘锦市辽河油田第一高级中学;郭婷婷,辽宁省盘锦市第一完全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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