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视域下的明清徽州匾额书法艺术

2023-12-06 09:43吴锦文
关键词:宋体字徽州地区刻工

吴锦文

徽州,又称歙州、新安,位于今安徽省南部地区。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 年),统黟县、歙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六县为徽州府,前四县今属安徽省黄山市,绩溪县今属安徽省宣城市,婺源县今属江西省上饶市。历经宋、元、明、清四朝,一府六县的行政格局未曾有过改变。徽州地区现存了大量的明清两朝的匾额,书、刻俱佳,不乏如文徵明、董其昌(图1)、解缙、王文治等名家题写,具有很高的艺术研究价值。

图1 “彝伦攸叙”匾

艺术作品的产生、发展,与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与地域文化有密切的联系,不同的地域自然环境、文化以及民俗塑造着不同的书法艺术风格,也就形成了书法的地域差异性。相较于前人所研究的山西、河南、北京等地之匾额,徽州地区匾额亦有其自身的地域独特性,以下从明清徽州刻工与匾额制作、匾额与徽州古建筑的意境之美、祠堂与徽商文化需求、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匾额书法内容与审美以及匾额款识中宋体字问题等五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明清徽州刻工与匾额制作

徽州匾额的制作用料考究、工艺复杂繁琐,匾额的制作工序主要为:选材制坯、嵌补、褙麻、刮腻、上漆、水磨、风干、描字、雕刻、贴金描粉、擦漆推光等。[1]徽州地区一直保留着古法制匾的工艺,从匾额的选材直至最终完成,每一步都十分考究繁缛。由明至清代,匾额工艺制作技巧也在不断完善,尤其清代,匾额的发展达到了巅峰时期,此时匾额的书写与刻制均达到了十分高超的水准。

根据笔者实地调研资料,仅明清徽州匾额的制作工艺便有很大的不同。明代的匾额匾面多以素色、朱底为主(图2),到了清代则颜色更为多样,朱底、蓝底、黑底(图3)等等。明代匾心大字多为黑字,间以少量金字;而清代匾心金字数量更多,更为常见。匾面底色、匾心字色明清两代差距并不十分明显,造成其工艺差距的主要是因匾额边框雕花纹饰工艺的成熟以及现存明代匾额数量所存较少之故。现存明代匾额边框纹饰较为单一或没有纹饰,到了清代开始出现卷草纹、夔龙纹、花卉纹、芝草嵌寿纹等,其精美程度也令人赞叹。

图2 “经文纬武”匾

图3 “没世完贞”匾

清代匾额能达到如此之高的水准,一方面得益于匾额书家书法功力的深厚,另一方面则与徽州刻工高超的镌刻技巧不无关系。徽州刻工不仅数量庞多,而且技艺精湛,他们既能刻诗词、文赋,书画、插图等是无所不精。徽州刻工之中,亦有不少善书之人,黄宾虹在其《四巧工传》中记载了徽州刻工能书能刻之迹:“立夫家于歙之虬村,村之人以制劂为业者甚多。立夫角逐其间,无与俦匹!上而籀篆钟鼎之古,下逮花、鸟、鱼、虫之细,书画摹刻,不爽豪发。新安巨室,建筑宗庙,享堂两楹,必撰联语,名人书法,涂金镂炭,穷极华丽,劫灰零落。时或一见,盖多立夫昆季手工也。立夫不惟精刻,而又兼通书法,故其字画波磔,神采飞动,无不如志。出其余暇,间镌竹杖笔格诸铭,人釉讳之。”[2]徽州刻工之中善大字者亦有之,《虬川黄氏宗谱》中便载黄氏刻工黄文敬善擘窠大字:“一生无他嗜好,专心书法,所作擘窠大字,流播其广,书家宗之。”[3]不断兴盛的徽州刻工行业,与刻工本身就擅长书法,保证了匾额的书写与刻制的一致性,最终展现出匾额内书法高超的水准,加之各种雕花、纹饰的技巧高超,也就给我们呈现了现今所能看到的各种精美绝伦的徽州匾额。

二、匾额与徽州古建筑的意境之美

匾额大字集实用与审美为一体,多见于殿宇楼阁、厅堂高斋之中(图4)。李溥光《雪庵字要》中言:“盖大字之用不过殿堂楼观、馆阁祠庙、榜额牌匾所需耳,岂有书敢肆飘逸纵横之状哉?”[4]作为徽州建筑的装饰与视觉中心,其文字内容往往是几个有特定含义的汉字,或反映建筑物名称、用途和性质,或宣扬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表达人们的审美和情感,使得人文、诗意、书法、景观文化内涵等得到充分表现。[5]2匾额悬挂于徽州建筑之上,与文人士大夫随意在书斋案头书写、雅玩之作所不同,其书法必须和整体建筑风格和谐统一。唯有严谨方正之书体,才能体现出徽州各个祠堂、庙宇的严肃性与秩序性。在严肃与庄重的前提之下,书家要将其主体个性与精神置之其后,不然无法表达建筑庄严典雅、巍然正大的气势。

图4 黟县奎光阁

只有书法与环境二者的和谐统一,匾额才能获得无穷的生命力与魅力。徽州匾额发展至明、清时期,已成为徽州人表达审美情趣的载体之一。匾额内书法的排布、书风的呈现、匾额与景观意境的融合都成为时人审美意向的表达,蕴含了徽州人对于匾额书法的审美标准、观念与意趣。董其昌曾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匾额所在的徽州建筑,正处于此样的诗意境界之中。

徽州现存古代匾额大部分位于有百年、千年历史的古村落之内,依山傍水、云雾缭绕,正似清代许承尧在歙县唐模作联“山深人不觉,全村同在画中居”。天光云影、粉墙黛瓦、流水人家,犹如诗境之内。在诗境之内,众多古代匾额悬挂于徽州建筑之上,见证着徽州的历史,承载着徽州人一代代的文化与成就。蒋勋在《汉字书法之美》中写道:“欧洲的城堡建筑宫殿上很少看到文字,凡尔赛宫也想不到什么地方适合题字,然而文字书写在中国或东方的建筑里,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6]228可以说,匾额不是建筑的附属品,而是徽州建筑的点睛之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匾额与徽州建筑融为一体,建筑寓于山水之中,造就了徽州匾额雅人致秀、意蕴深远的景观意境之美。

三、祠堂与徽商文化需求

徽州现存明、清匾额的分布多是悬挂于古祠堂之内(图5),这与古代宗祠的发展不无关联。周朝以降直至宋元时期,朝廷对祭祖建祠都有着明确的等级规定,庶民阶层是不被允许建立宗庙家祠的。随着北宋程朱理学思想之兴起,民间社会对祭祖建祠的需求日益迫切,朝廷对此举也并不十分追究。然而民间逾制建祠不符合朝廷礼制,朝廷对普通百姓祭祖也有着诸多限制,民众无法大张旗鼓地进行。[7]7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嘉靖年间发生改变,明世宗采纳礼部尚书夏言的进谏,依据理学家程颐“凡事死之礼当厚于奉生者”,下诏允许民间皆可建宗立庙。此后宗祠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徽州也是从这时开始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宗祠,这也是徽州地区宋、元及以前的匾额少,明清的匾额多之因。明清之内,又以清代匾额为多。经历漫长风雨岁月,由于年久失修、保护不力等种种原因,匾额与祠堂日渐损毁消失。以祁门县为例,最鼎盛时祁门祠堂有近千座,时至今日,祁门县境内保存完好的古祠堂只余约150 座,而年代较早的明代祠堂更是所剩无几,祠堂之上的匾额也未得以留存下来。

图5 徽州区罗东舒祠

徽州地区山多田少,物产资源相对匮乏,环境较为闭塞,人口不断的增长导致耕地不堪承载,一部分徽州人选择外出经商谋生路。徽州商人自宋始,至明清迅速崛起,到清代乾隆年间最为鼎盛,发展达到顶峰阶段。然而即便是通过经商获得大量的财富,富甲一方,却仍旧地位低下,一部分徽州商人选择拜请名家为其厅堂、店铺等场所题字。苏显双在其博士论文《匾额书法文化研究》中写道:“轻商、贱商是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明清时期仍是如此,徽商深受传统观念的重压,为了获得与经济地位相称的社会地位,不得以文化人的外衣来包装自己。因而,他们喜欢请名家为其厅堂、店铺、园林等场所题字,以附庸风雅,彰显文化品位和层次。如:安徽黟县宏村有号称民间故宫的‘承志堂’,为清末大盐商汪定贵于1855 年建造的私家宅院,建筑及设施极为奢华考究,为提升文化品位,掩饰暴发户的形象,其内设房屋均悬挂文辞雅致的匾额。如麻将室名曰‘排山阁’,吸食鸦片之所名曰‘吞云轩’,附庸风雅如此,未免令人哑然。”[8]77

并非所有的商人皆是如此,一部分徽商在其迅速崛起后,不再局限于经商,对文化、教育、艺术、科学与出版等不同领域皆有涉猎,为徽州文化蓬勃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保障。徽州商人重视教育,为徽州地区的书院筹集和捐助资金,使徽州地区的教育持续地发展起来。也有一些徽州商人颇有文化,如清代徽商汪锌早年弃儒从商十多年后又于书院进学后中进士,徽商汪廷榜归而读书后中举人等此类事迹不胜枚举。不论是出于附庸风雅或是其他目的,正是其对于文化的不断追求,也使得徽州明清时期的匾额书法得以发展,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珍贵可供研究的匾额文化。

四、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匾额书法内容与审美

儒家思想在古代中国封建的社会中占有相当的统治地位,它自上而下地渗透到人们衣食住行、举手投足以及社会各个领域的方方面面,徽州地区亦不例外。徽州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润,以其地域文化为代表的建筑、商业、宗教、书院、科举、学术思想等文化都蕴蓄着厚重的儒家文化思想,影响着徽州地区的民风民俗、思想观念、经济以及教育活动等。传统的儒家思想在广袤的徽州大地生根,与徽州文化不断地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徽州地域文化。具体表现在徽州人重视礼教、纲常伦理,建宗祠、立牌坊;重视教育,兴办书院,讲学之风盛行;注重现实事功,科举取士等方面。

受儒家礼教思想影响,徽州宗族制度等级森严,各宗族皆建有宗祠以祭祀先祖,据史料载徽州地区有祠堂6000 多座,留存至今仍有近千座,牌坊有1000 多个,现存100 多个,其牌坊数量在全国为最。明清时期程朱理学的兴起使得徽州地区的牌坊、匾额数量逐渐增多,多用以标榜功德、旌表节烈,宣扬“三纲五常”“存天理,灭人欲”并逐渐形成一种特色。

儒家思想对徽州匾额的影响一是体现在匾额的文字内容之中,以作宣扬教化之用,主要为堂匾、贞节匾、科举官政匾三类。徽州现存堂匾多悬挂于祠堂之内,或是悬挂于古民居正堂之上,匾额内容体现了对其子弟族孙世世代代的规范、勉励与传承。如歙县清代“务本堂”匾,勉励子弟要遵守做人根本的准则、坚守道德修养原则,源于《论语》中的“君子务本”之句;又有如休宁县清代“敦厚堂”匾,出自《礼记》中“温柔敦厚而不愚”,用以教育族人待人要宽厚诚朴,温和仁善。贞节匾是为旌表丈夫去世后不再嫁娶的节妇,明清时期在官方政府以及徽州宗族制度的影响下,守节之风盛行,各地县志关于守节妇人的记载便有上万条。其匾文用语主要是赞扬受匾人的洁、孝品质,如“苦节传贞”(图6)“节孝”等。科举官政匾一为科举考试相关之匾,二为古代官职名匾以及官方表彰职官功绩之匾。因徽州地区地理环境较为闭塞、地少人多,一些人不得不选择外出经商或参加科举。儒家入仕之思想下,一部分徽州人选择科举登仕从而光耀门楣之路。明清以来,徽州地区人才辈出、科第连绵。这三类匾额数量颇多,分布在徽州的各个地域之内,宣传儒家礼教、入仕思想、旌表功德,渗入徽州人的日常生活,是徽州人标榜儒家文化显眼的载体。

图6 “苦节传贞”匾

儒家文化对匾额书法的影响亦体现在匾额书法的审美之上。儒家追求道德与人格的尽善尽美,以进德修业、奉献社会为最高目的,书法上儒家的审美追求气势的高古雄浑。儒家文化中书法以“中庸”“中和”为基本,书品与人品挂钩,项穆《书法雅言》载:“夫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9]34因此,儒家文化中对“儒者之书”的楷模颜真卿极为推崇。颜真卿出身于儒学世家,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高风亮节、超迈千载,其高尚人格为后人所推崇,成为儒家文化的精神代表;亦为后世诸多以书法名世的大家所推重,在齐鲁大地以及深受儒家文化洗礼的各地产生深远的影响。作为儒学精神楷模的书法大家,颜鲁公书法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学书之人,欧阳修评其为人“尊严刚劲”,气节“皎如日月”,苏轼赞其“雄秀独出”,陆游称“学书当学颜”,等等,对颜真卿为人与书法艺术评价极高。

徽州历来受儒家思想影响颇深,有着“东南邹鲁”“程朱故里”之称。儒家思想在徽州大地根深蒂固,颜鲁公书之影响在徽州匾额书风便很好地体现。纵观徽州地区匾额,有近半数以上的楷书匾额取法颜鲁公,如现存于徽州区呈坎镇罗东舒祠明代“岁荐”(图7)匾,黟县碧阳镇南屏村清代“金石同坚”匾,等等,结体方正宽博,用笔苍劲雄浑,均是取法颜鲁公楷书一路。作为徽州文化的一部分,匾额成为儒家思想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其文字、书法蕴含了儒家文化丰厚的内涵,儒家思想也因此在徽州匾额文化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图7 “岁荐”匾

五、匾额款识中宋体字问题

明代徽州地区匾额的上下款中开始出现了宋体字。据笔者实地不完全统计,徽州明代现存匾额中有2 块上下款是宋体字,清代匾额落款宋体字数量较多,有14 块。最早出现宋体字的是明成化年间绩溪县龙川村“二品世恩”匾,年代最晚的为清光绪二十年(1894)立歙县昌溪周氏宗祠“一门节烈”匾,结合宋体字的发展与历史脉络来看,不难发现其中之一二。

《书林清话》中谓:“今世刻书字体,有一种横轻直重者,谓之为宋字。”[10]39宋体字成形于明朝年间,起源于明代刻工对宋代刻本的模仿。早期宋体字取法以欧、颜为主,取颜鲁公楷书横细竖粗、撇轻捺重,欧阳信本楷书骨力遒劲、端正严谨之特点,发展至明、清,宋体字已走向直板生硬、程式化的方向。宋元时期,由于木材雕版印刷技术的限制,使得宋体字并未真正流行普及起来,直至明朝开始兴盛的铜板印刷技术,才开始有了清晰、端正的宋体字。尤其是明朝正德年间,官方、民间的刻工都纷纷追求宋体字,在徽州地区的明代匾额中亦有所体现,如绩溪龙川村明代“二品世恩”匾、休宁县状元博物馆藏明代“武魁”(图8)匾,上下款皆是宋体字。至清代承袭明代的铜板印刷技术,风格延续明代宋体字程式化,走横平竖直、刻板严谨生硬一路。

图8 “武魁”匾

明清时期,徽州的刻书业十分发达,是当时全国最有影响力的刻书派别,世称其为“徽版”。徽商经营、教育科举考试、新安医学的传播、各宗族修撰族谱以及百姓日常生活的需要,刺激了徽州刻书业的兴盛发展。匾额上下款中的宋体字亦是从刻书业的印刷字体中得到启发,刻书要先在版上雕刻出阳文字形,匾额上下款雕刻方法与此较类似。可以说,徽州刻书业与宋体字的蓬勃,促进了徽州地区清代匾额内宋体字的发展与数量的不断增多,在明清两代的歙县许村“贡元”匾,徽州区呈坎“节烈”(图9)匾,休宁黄氏宗祠“状元及第”等匾上有很好的体现。

图9 “节烈”匾

六、结语

对徽州匾额书法及其地域文化的考察,使我们全面地了解到徽州匾额繁杂考究的制作工序、匾额书法高水准下刻工能书能刻的高超技艺以及匾额庄重典雅的书法风格与徽州建筑相融合,造就出雅致深远的景观意境之美。且匾额书法中蕴含着徽州人对温和、中正敦厚、尽善尽美的儒家思想信仰与传承,从而去勉励、教化后世之人,因而形成了独特的徽州地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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