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宇 高婷婷 杨子怡
五指山黎峒文化主题公园位于海南省水满乡,坐落于具有海南岛象征的五指山第一峰处,总面积为3315 亩。黎祖大殿位于五指山脚下的俄什岩一带,是整个景区的核心板块,也是最原始、神圣、神秘的黎族宗教祭祀的活动区和体验区。民间传说中五指山是袍隆扣伸出的一只手臂,是黎族先祖的化身。供奉黎祖的黎祖大殿,坐落于五指山风水形胜最佳之处,是世界上最高的无梁无柱船形屋大殿,造型取自黎族古老民居船形茅草屋。室内面积近1600 平方米,高达33.33 米,为全国最大体量。大殿中的袍隆扣巨型塑像给人以雄伟、大气之感。袍隆扣是黎族人民的祖先神,也是创世的始祖英雄。黎族人民不忘始祖恩泽,建殿纪念始祖,于每年三月初三聚集在此处,铜锣木鼓,隆重举行祭祖仪式。黎祖大殿不仅是展示、研究、传承黎族传统文化的基地和一处旅游观光胜地,更是黎族人民的精神家园。
袍隆扣是海南黎族的创世始祖神,又称为“大力神”,是黎族民间古老的始祖信仰。在黎语中,“袍”是祖先、祖宗之意,而“隆”有大的意思,“扣”是力,也意为有智慧、有学识。黎族有本民族语言但无文字,至今袍隆扣文化主要以口头传说和图腾符号的方式广为传承。流传最广的民间传说是:远古时期,天上有七日七月。白天,七日将大地炙烤得滚烫;夜晚,七月又将天地照亮如白昼。有一大力神为解救苦不堪言的百姓,把身躯伸长,将天空撑高一万丈,又搭弓射落了多余的六日六月。临终之时,他怕天再落下,便撑开巨掌,将天高高举起。[1]1-2故事中这一有力的人物动作符号“大力神”也成了一种符号“图腾”,例如在黎族织锦的纹样中广泛出现。
“图腾”源于印第安人的语言“totem”,本义是“亲属”。19 世纪末,罗伯逊·史密斯率先提出了图腾崇拜是一切宗教的起点,而后,弗洛伊德对其研究发展,认为图腾崇拜是一切宗教和一切文化、一切道德以及社会组织的起源。1903 年,严复翻译英人甄克思的《社会通诠》时最早把“totem”译为中文“图腾”。[2]图腾是氏族用以标识自身并区别于其他氏族的标志符号,是原始人类赖以确立和理解氏族社会之间关系的手段。[3]对于符号学来说,符号只有两个关系项——能指和所指。可简单总结为“能指是符号的形式,为符号的可见部分。所指是符号的意义,为符号的不可见部分”[4]。黎族是海南岛的世居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先民创造了大量图腾符号文化遗产,其中最为知名的如黎族织锦(图1)。其纹样多达160 多种,大体可分为人形纹、动物纹、植物纹、生产生活用具纹、几何纹、汉字纹等六种类型。[5]218探究各类黎锦纹样发现,它们无一不与蛙类纹有或明或暗的内在联系。从图样构成角度来看,蛙形纹与大力神纹样属于同类母体构成,均凸出了四肢支撑的受力结构语义,具有演变的同源性。[6]作为黎锦纹样的主导、灵魂,通过长期的演变进而形成黎锦的“菱形化”构成机理和风格基调。[7][8]7
图1 黎族织锦
“船形屋”得名于似篷船的外形,是社会外界对于黎族先民世居的干栏式传统民居茅草屋的泛称(图2)。其“状如覆盆”“形似覆舟”的形态呈现出明显的民族特征,清代《黎岐纪闻》中亦有记载:“居室形似覆舟,编茅为之,或被以葵叶或藤叶,随所便也。”[9]船形屋中以竹藤网络结构支撑,营造技艺朴素,低矮收敛的茅草为屋顶的外形特点体现出黎族古老的文化所孕育的生态特质,表现为一种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寻求自然祥和的心灵慰藉,外在隐忍退让、传统守旧却怡然天成。船型屋的构造内涵有生殖崇拜、中柱崇拜、海洋崇拜等原始文化,这些文化特质使得“船形屋”的形象一直深入人心,是黎族传统家屋的典型象征,这种“船形”家屋与岛屿民族的历史渊源颇深,延续至今,嬗变历程久远。[10]
图2 船形屋
黎祖大殿的室内空间缺少层次感和神秘感。一入殿门黎祖神像一览无余,大殿内空旷无遮挡,缺少了空间主体——始祖神像该给人带来的威严、神圣、崇高之感,空间内功能单一,黎族传统文化内容在空间内的展示较少。针对上述问题进行讨论分析后,对黎祖大殿的室内空间重新进行了设计。在入口处划分了一个前厅,正面入口用寓意五指山的山石(浮雕处理)来作入门第一景(图3)。黎祖大殿整体空间格局纵横向均可分为三个层次,横向上设计为两侧的回廊和正厅;纵向上整体设计将大殿又分为了三个区域——前厅、过厅、正殿,以增加空间层次感,以前厅、过厅衬托正殿的宏伟,凸显黎祖雕像的伟岸崇高。从前厅入门,进门先拜山,五指山不仅是海南的象征,更是黎族人民繁衍生息几千年的家园。功能上,五指山塑石位于大殿前厅处,山高巍峨,局部布置雕塑,内容主要表现五指山的自然风光;空间上,五指山塑石把大殿一分为二,划分前后层次,增加了神秘与神圣感。
船形屋是黎族最古老的民居,明朝时期称黎族的房屋为“栏屋”,清代时称黎族人所居的茅草屋为“黎屋”,但已注意到了它“形长似船”“形似覆舟”等,与今天能看到的船形屋无异,船形屋便由此而来。黎祖大殿高达33.33 米,室内显得十分空旷,从建筑外部看,对于其外形轮廓,基本上要有远离视角和距离才能感知,而近人尺度、建筑入口处均很难感受“船形”的特征。近些年来,海南岛打造的众多新民居景观为彰显“民族特色”出现大量“船”形新民居建筑,有些建筑刻意再现或者简单追求模仿“船形”所体现的价值取向笔者认为值得进一步商榷。在旅游市场中,风靡一时的“船屋”可能会吸引人的眼球注意,也会带来某些岛屿风情,但是它距离真正传统的家屋信仰、祖先信仰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另外,简单粗暴的造型并不一定会获得民居传统审美感受。例如,黎祖大殿的船形屋造型其实在室内是很难让人感受得到的,内部钢结构尖拱、内饰面的金属色铝板,以及大比例窗洞,过于现代化,造型也过于简单,甚至有些立面比例失调,视觉信息苍白,这些都是后一步需要具体用心打造重塑的空间,以解决文化主题的现代语言“偏离”问题。
从形态“比意”,基于设计母题的概念,可在大殿内再做个小船屋,再次定义这一经典住居的主题,“茅草屋”“五指山石雕”“图腾柱”形成一个前奏的序列,强化了大殿内前部的中轴线,让拜谒先祖、祭祖的主要流线显得更加清晰。穿过船形屋后,视线即放开,这时远处黎祖的神像即透过主柱形成的“框景”得以显现(图4)。走过图腾柱,便是黎祖正殿,高大的黎祖袍隆扣圣像端坐其中,气势非凡,威严壮观。这样空间收放有序,强化了空间的引导性,也增加了近人尺度,更人性化。
图4 中轴线景观序列
这个小船形屋是人的传统居所的尺度,伟岸的大船形屋是黎祖之所,这样设计使神的殿堂与人的住所有了一个对话关系,空旷空间的矛盾有所缓解,尺度上有所呼应。前厅(序厅)约占据1/5 进深,而约占原空间的5/4 大小的大殿,长宽比更符合黄金比例,用于祭拜礼仪,从“山—屋—大殿”这一布局来看,五指山是自然之灵,乃先祖化身,茅草屋是族人居所,大殿是先祖神灵所在,三个居所形成一种精神性的共享空间,同时也满足了祭祖、参观,以及文化的需求。
由于黎祖大殿室内空间巨大,而且金属材料反射强烈,产生了杂音的问题,因此在原始弧形顶棚上,增加了吸声体的黏附,紧密铺贴在上面。吊顶设计,运用筒状钢筋笼内置吸声材料,外包裹具有穿透性的黎锦纺织品,将这一筒形物构成高低错落的阵列,形成“空间吸声体”,可以极大地减轻室内的杂音混响问题。同时,吸声体通过阵列的排布、变形、连续排列,再次在空中形成新的图形符号——构成黎族“大力神”图形,从而再次加深强调了这一特殊符号的语意价值,使得空间主题更加清晰明确。
原有殿内顶部过于遥远,吊顶的垂挂设计不但增加了纵向的层次,而且还在原有的空旷空间中填补了一些空旷感,从大殿内仰望黎祖雕像,视角更协调,雕像更显伟岸,视觉感受更加饱满。上部层次的增加再次重组了大殿的尺度感,吊顶下部的图案吊坠跟人的视线相涉及,视觉感受更加的人性化。而且大殿里的光线、人工布光也比较杂乱,依靠顶部和回廊的再次设计,将灯光、音响、吸声等设计内容都可以一揽子解决。
“在远慌之时,天地无三尺之距,日月有七双之并,昼夜不分,炙如烈焰,江海干涸,地不生毛,生灵无以为济,黎民难以为生,即当时,袍隆扣奋神威之力,长身以万丈,高宇宙之无极,分天地之清浊,拓空间以生息,伸伟臂以引弓,射六阴六阳,顺时序之运转,判昼夜之分明,取虹为担,拾路作绳,断发为林,滋万物以向荣。”[11]
黎族关于祖先神的民间传说表现出不同民族文化融合的历史心性,中华民族文化是尊重祖先、尊重传统的文化。祭祀的意义在于饮水思源,永记祖先恩德。从空间起源来看,无论是伟岸的宗庙殿堂还是朴素的多民族民居堂屋,均属于以天地和祖先崇拜、祭祀为主要功能的仪式场所,通常具有方正严整的空间形态传统。黎祖大殿中一共设计排布了八块形体高大的壁画墙面,大气磅礴,表现黎祖的创世故事。左右四幅壁画和开间形成了方正的矩形平面,对空间比例重新划分,加深了空间的向心性,更符合祭祖空间严整规矩的形态需求(图5)。[12]壁画的具体内容选定为“天地混沌”“擎天立地”“射落六阳”“射落六阴”“挑土造山”“断发造林”“汗水造河”“天地人间”(图6),八幅壁画构成了完整的故事链。这八块图版在形态上既串联,又独立,具有庄重典雅的效果。黎祖袍隆扣的故事,正如盘古开天辟地、后羿射日、女娲造人等,无一不体现中华民族文化之间的沟通与交融。神话故事表达了民间大众对于伟大先祖至高无上的景仰之情,为子孙后代造福,不惜牺牲自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厅中四根主图腾柱,代表天地四方。上部分别铸造三块尖石,一共十二块,比喻为射落六阴六阳的十二支神箭,其实,在很多南方干栏民俗文化中,通天达地的柱体本身也是祖先的另一种化身,每根图腾柱上篆刻着不同黎族支系的圣物和图腾,寓意天地相接、万民朝宗。
图5 壁画墙面
图6 黎祖创世壁画局部
壁画背面内容则表现黎族人文历史图,穿插表现黎族的传统习俗等。具体为:伏波立郡、千峒归朝、东坡举学、道婆学织、弓峒组织、合亩制度、南蛇抗暴、白沙起义、歃血结盟、海南解放。由于其内容略次于八幅主图,因此将其安排在侧廊内观看。
在具体的壁画廊架的柱架关系设计上,与原有的柱架进行对应的设计,产生了合理的联系,呼应并丰富了原有的结构序列,并最终形成这一回廊空间,回廊内挂有铜锣、竹篓等器具,使其具有宜人的尺度感。这个回廊空间有多重功能,一是组织分流了祭拜和工作的流线,使人流不交叉。二是丰富了空间的层次,是一个流动空间,也是一个可以控制的“灰空间”,所谓控制,也就是说,在祭祖等重要活动时,可用布幔、隔断、装饰瓶等将几个洞口隔断,形成齐整的内部界面;在平时,回廊空间可供游客穿插流动、观赏游览,由于可以灵活遮蔽,因此也可以作为祭祖大典时临时筹备祭祀的实用功能空间。
海南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文化,而黎族文化在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中是比较独特的一种,具有悠久的历史。在古老的黎族装饰文化中,具有特色的元素体现在建筑、图腾符号、文身、织锦与服装等各个方面。近年来,将传统民族元素进行一定的创新运用,并与空间设计创意相结合,已经成为一股新的潮流。正如船形屋,受所处的地理环境以及当地的自然因素的影响而形成,是海南黎族房屋最主要的形式之一,进入船形屋大殿正是依据这一文化元素所设计。其次是装饰与图腾,在黎族长时间发展的灿烂文化中,黎锦堪称代表,黎族的织锦在唐朝就已经相当成熟,黎锦主要将自然界的各种动植物与自然景观作为主要展现的题材。在整个黎祖大殿的室内设计中,具有强烈民族特色的黎锦可以成为“软装”的主要材料,在室内装饰设计中也运用了较多的装饰元素符号在其中,不仅在于吊挂的黎锦,在墙面饰面、铺地图案、布幔装饰、吊坠、柱墙柱础装饰中均有所挑选地进行应用。例如,在黎族文化的长期沉淀、各种图形的传承发展中,各种抽象几何图形被广泛地使用,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风格,这些图形被广泛运用到室内装饰和符号中。除此之外,黎族文化中的精美图案,也可以用在外墙和浮雕局部的设计上。
在黎族的语言及其民间传说里,有许多独具人文特点的洪水神话,例如《洪水的故事》《南瓜的故事》。这些故事说明了景观基因的地域性特点,海岛人民对于大海具有独特的情感,也富有极强的想象力。大殿内部的装饰上用了很多海浪、云朵、海山、水纹、水鸟等图案,将大殿内的装饰元素进一步丰富饱满。
传统黎族人在船形屋内的生活方式是需要注意的,往往将各种器具、衣物等吊挂。正如传统黎族船形屋内的生活空间一般,大殿内部很多空间细部设计也通过贴、摆、吊、架等装饰手法,尤其是“挂”,来呼应传统建筑内部空间的形式感和意向,将民族文化的内涵与精神进行再次创作之后运用到本次设计中,使其发挥出更大的价值。通过并列、加强序列、提升装饰等级等设计手法并将传统与创新的关系协调好,促使文化元素得以传承创新。
在建筑墙面和回廊的雕刻设计中,将民族元素进行艺术加工后呈现了出来。尤其是大殿内吊顶的设计是设计的一大亮点,通过研究黎祖袍隆扣的符号图案之后,精选了一种做了一些微调,并做了镜像排列,作为整个大殿空间吊顶的主要造型(图7)。类似于中式的藻井,层层递进,最中部是核心,最具高度感。该创意别具一格,民族风格浓郁(图8)。采用轻钢结构将其吊挂,顶上的其他方位也有黎锦纹样的装饰品,在四根主柱上方还挂有“龙被”装饰品。将传统纹样用“挂”的形式展示,并且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比简单铺贴效果好很多。在大殿中,也设计了一些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大体量竹木器具以及生活用品等,在整体室内陈设上,摆放了一些具有黎族特点的陶器、木器等,丰富了展陈氛围。比如黎族人使用的鱼篓以及竹编的腰篓,还根据它的材质与形态美感运用在了灯具的灯罩制作上。这些富有黎族文化特点的形态设计,展现出了民族艺术与生活之美感。
图7 大殿吊顶
图8 图腾吊顶
黎族人民信奉自然宗教,祖先崇拜在黎族人观念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随着现代化景观的渗入,近年来景观营造中的民族性、本土性、特色性亦有所减退,而展现“袍隆扣”的文化内容,无疑更需要加深文化艺术的深度体验,彰显深层的民族精神。黎祖大殿内部空间整合设计研究,通过将民族文化与具体的设计形态相融合,也是将传统文化与现代设计空间美学相结合的一个过程。本文从修补设计和创意设计两个方面来讨论图腾符号在现代空间装饰设计中的运用。以黎祖大殿的内部空间设计为例,明确黎族“图腾”文化主题,不断深挖船形屋、黎祖大力神、黎锦等图腾符号的视觉艺术特色,并将其灵活运用于新的场景设计中。从创意设计和修补设计两方面,讨论图腾符号在现代设计中的运用,为设计学提供一种新的文化和符号传播方式,具有长远的影响和意义。
注释
该设计项目主要参与设计的专业人员有罗彬、刘华东、陈岱、李贵华,感谢海南黎族苗族研究会王建成主任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