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伍
明式家具所体现的对称、简洁、精致的设计原则是中国古典家具的重要设计哲学基础,其工艺精湛、造型优美、富有文化内涵的特点可作为中国古典家具典范的代表。明式家具设计美感以器物功能形式、材料工艺为物质前提,其审美意识的媒介性表达与设计美学紧密相连。器与道合源于《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48-49,指的是器物的功能与形式之间的相互关系,讲求功能与形式、材料与工艺实现有机结合,让器物达到自然、和谐、美好的状态,与周围环境氛围相融。设计美学可追溯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审美的普遍性与客观性,艺术品的审美价值应独立于实用价值。国内钱穆先生系统性地将设计美学理论概括为美感、实用性、科技性、艺术性和时代感五个方面。[2]明式家具器与道合涵盖了器物造型功能、内在结构、选材工艺、色彩装饰等美学要素,延展出如纯朴、简洁、精致、隽秀、均衡、实用等设计美学的内涵表达。明式家具作为中国传统器物艺术的杰出代表,在承袭了器与道合表现范式与设计美学理念的基础上,基于时代背景,综合其工艺技法与材料表达,实现器物设计的创造性提升与拓展,促进家具设计美感的时代性演进。
设计美学是明式家具艺术风格呈现与美学价值产生的源生动力和内在需求。明式家具的木材原料通常使用硬木材料如紫檀木、黄花梨木、酸枝木等,其材质的客观属性借助设计形式表达凸显造型美感的纯朴诉求。在文献收集与田野调研过程中发现,由于受到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对程朱理学正统的反叛与冲击,在文人阶层孵化出极具明代特色的崇新尚变的美学思想,明式家具具有显著的地域性与文化特征,其设计理念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天人合一的精髓。明式家具通过材料的选择和加工技艺,实现材质的呈现并强调实用性。同时,在设计上,明式家具强调线条的流畅和对称性,体现出中国传统审美中对于整体均衡和对称性的重视。此外,明式家具在细节的处理上精益求精,注重使用雕刻和镂空等技法增加装饰效果,以体现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在加工技艺上,明式家具采用精细的技术,追求木工技艺的精湛和完美。常常运用镂空、雕刻等手法来增加装饰效果,通过设计来弥补材料质性缺憾,达到艺术性与实用性的完美平衡。
设计美学作为明式家具工艺的内在需求,体现在材料表达和工艺技法上,结合以物寓德的文人审美趋向形成家具设计风格,简洁流畅是明式家具在应对材料天然质感与美感结合巧匠精湛的技艺所呈现出来的物化表征。单纯就形式美看,器物风格呈现是材质、形状、空间、色彩、工艺、风格、结构、明暗和雕饰等,以及简洁实用、环保均衡、质感统一和色泽搭配等规律相互作用的结果。[3]35-37明式家具的简约自然、材美工巧源于稀有木材的使用,特有颜色光泽、纹理面貌及细致而优雅的雕刻使内部结构与外部形式和谐美相得益彰。明式家具践行“器与道合”的设计理念,整体设计内涵上含蓄适度,结构比例对称均匀、秩序严谨,与明式家具的自然朴素和隽雅细致有直接关联。《考工记》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充分发挥材料的自然性能和天然美感,使得明式家具的设计理念具有天人合一的哲意表达。在器与道合设计美学上体现为对含蓄天成的庄禅美学的阐释,从家具造型、结构处理、构件加工到装饰技法,深刻地表现出东方文化含蓄内敛的文化意蕴(图1)。
图1 设计理念表达与天人合一关联性
明式家具设计美学在材料选用、雕刻艺术、装饰元素、结构装配上,充分客观地根据木材的色泽纹理及形态等特点,选择最适宜的雕刻与加工方法,以充分发挥木材的自然美感。艺术审美在雕刻技法的应用上,器物多呈现为与自然和谐共生传统图案式样;受东林学派倡导的实学经世致用思想影响,由榫卯结构而形成器物的疏朗空透;器物在价值取向上理念开明,其造型设计美学表象上更为简洁素雅,受伦理秩序影响,明式家具在装饰选材上等级分明,基于宋代家具的造型基础,明式家具保存了材料自身的纹理与自然属性,融入了文人怡情山水、经世致用的理念,其设计形式表达具有天人合一的审美取向(图2)。
图2 明式家具设计美学结构
明式家具在设计形式的美学体现上,有助于家具艺术打破理学思想束缚,适度解放审美取向偏差,从经世致用的视角实现对家具美学的艺术需求。明式家具注重细节的处理,常常运用镂空、雕刻等手法来增加装饰效果,其设计理念强调自然美学、实用性和精湛技艺的结合,追求完美的材料和线条设计。从探索的精神上探求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之美,从器物造型材质探求经世致用的实用主义到审美上理性精简的“格调韵味”之美,均体现明代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情趣与审美追求,并拓展了对明式家具美学思想的人文探索。
物感设计是指器物在基于器本身纯粹性的功能而言,借助设计的手段供给人们的艺术需求;而简素空灵设计美学是工匠在理智上实现形式与功能均衡的基础上建立审美的造物设计外征表现,明式家具的物感设计有赖于其功能的实现。明式家具设计美学在物感设计中关于形式与功能的取舍,对器物形体结构、雕刻装饰、材质工艺等设计表征具有制约作用,进而影响明式家具审美偏向。物感设计基于器物的设计美学体现,直接依靠物感设计形式与功能,在实现个性艺术表达上极具作用。
明清以来文人画思想影响家具设计的物感设计和美感表征。明式家具的物感设计直接作用在器物造型与材质、功能和审美、雕饰与结构等艺术特征协同性表达上,将文人画的审美意趣借助物感设计融入家具制作过程实践中。简素空灵则是将明清文人内心情感借以器物来表达,高度概括并集中反映在制作的明式家具和紫砂壶上,其造型表达线条流畅,蕴含的美跨越东西方文化差异。王世襄在解读明式家具“十六品”过程中提出了物感空灵,明式家具设计美学反映视觉美学物感规律,促成了艺术化的典雅审美样式,基于视觉感官和心理感受上实现舒适体验与使用目的平衡。[4]24-25在田野调研过程中,明式家具的简素空灵是通过器物物感设计进行呈现的。以有束腰三弯腿罗锅枨长方凳为例:壸门式轮廓生动形象,罗锅枨向上拐弯,两马蹄从结构到形式构件用料不大,线条婉转流畅,造型特点鲜明(图3)。明式家具物感设计在于本质上的质朴,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基础上,借助器物造型表现文人的艺术精神,营造内心精神表达及艺术气质抒发。
图3 灯挂椅
简素空灵是明式家具器物美学体系的艺术追求,生活的艺术化使其家具空间使用意图与生活情境结合人的生理及心理需求作为创作的设计准则,引领着明式家具的物感表达与简素空灵。基于材质和造型视角来说,明式家具单品皆由整料纹理齐整板材打造,对称柜门均采用整开厚板,其切面纹理在对称表达上富含变化。正由于木材本身纹理质感多角度全方位的展示,其细节在设计上简素空灵。基于家具的物感设计分析,明式家具木制部件比例均衡,榫卯构造清晰,便于拆卸组装以维持老旧家具的实用功能。基于家具制作工艺水平分析,明式家具雕刻装饰直接展现了家具制作的技法精湛,如家具线脚的衔接修饰,整体有序的制作工艺呈现为结构表达整体协调美观,强化明式家具艺术感染力与物感设计的视觉和谐美。灯挂椅作为靠背椅,其造型简洁干练,靠背板上略点装饰,图案表达简练,椅腿纤细,在空间装饰与情景虚实中展示了灯挂椅简素空灵的魅力,从而实现明式家具器物设计美学整体性与和谐性的情景氛围的把控(图4)。明式家具凭借材质美、结构美、形式美及功能美等美学特征,成为中国人文精神的典范之作。
图4 束腰三弯腿罗锅枨长方凳
简素空灵设计美学意在营造文化生活空间的意境氛围,使得明式家具物感设计的表达更为纯粹。物感设计为实现家具功能性及日常场景用途的考量,在家具表层物感特征上有所兼顾,可谓理性极简。以官帽椅造型为例,以扶手和搭脑不出头而向下弯扣其直交的枨子为物感特征,在视觉观感上有意识地使整体设计浑圆、富有张力(图5)。明式家具设计美学基于场景使用功能的协同,注重使用场景环境陈设与气氛塑造,是旨在服务场景环境陈设与间接实现坐具功能的日用家具,通过简素空灵设计美学的总体引领与制约,更好地引导明式家具物感设计和器与道合功能协同。
图5 官帽椅
图6 古画中明式家具的意境美学
秩序美学视域下的程序设计为明式家具设计美学提供了某种基于科学、逻辑与理性的设计方法,为明式家具的工艺制作提供了机制保障和理论指导。基于此方法的启示下,工匠更为注重材料的选择、构造的稳定性以及美学形式与功能的统一。以理性程序设计为基础的设计方法提高了明式家具的品质和艺术价值,同时也反映出了中国古代传统的技术美学和制作工艺。尽管未曾以古籍书面形式详尽记载,然而通过家具设计的物感设计和秩序美学,可推断家具制作过程中遵循着严格的程序设计,其程序设计规则被学徒世袭制传承,贯穿于家具制作生产的全过程中。设计美学涵盖了家具选材、木工制作、雕刻镶嵌等工序环节,衍生出有章可循的理性秩序美。
明式家具设计美学通过程序设计进行管控并体现为器物造型结构与线韵比例的和谐平衡。器物造型遵循一定的规则和标准,通过对比例、形式与功能等要素的取舍,来实现对器物造型结构功能与形式感的平衡。在明式家具器物的造型设计中,其结构制式之美源于遵从程序与秩序协调,在程序设计中注重其造型的精细度与细节处理、器模结构科学实用,使之呈现技术美学融合,用以实现理性秩序的美。明式家具更为注重线韵比例关系,所谓线韵比例,是指工匠对器物质料和技艺程序的把控,在家具造型中对线条的比例关系与曲折程度进行精准的掌控,程序化的设计方法能够使匠人实现秩序视域下的超然美学,实现线条与比例的呼应,形态与结构的自然融合,从而形成含蓄优雅、简素空灵的意境之美。[5]38-39
民用明式家具在程序设计上具体体现在银代役制度实施下允许手工匠人取得部分自由,促进了小木作家具制作,受文人思潮与技术性革新的影响,多具艺术特色和合理布局。宫廷家具为彰显统治阶级的地位,符合宗法礼教要求,其在家具选材上精挑细选,表现处理方法更为丰富多元。明代刘若愚在《酌中志》中记载,凡御前安设硬木床、柜、桌、阁及象牙、紫檀、乌木骨牌、梳栊、螺钿等件,皆造办之。[6]50-51明式家具程序设计遵循着协同的造型与结构样式,造型样式分为梁柱式与束腰式两种,其结构样式具体为榫卯结构。在其基础上,将线脚、线条、靠背等位置进行装饰,形成空间上的丰富变化。从程序设计的秩序美学来看,经过协同造型与结构样式的模式化工艺实施后,明式家具的设计美学魅力才有序可循,在程序中求变化,在变化过程中追求秩序。
程序设计的秩序美学价值体现对中国古代文化中秩序与平衡追求的具体表现。其家具通常采用高质量的木材,如紫檀木、红木和桃花心木,并且其设计和制作技艺上注重对称、简洁、稳重与精致等要求。家具的结构由框架、面板和支架等构成,各部分之间的比例和对称性至关重要。装饰方面也注重对称和平衡,常见的装饰图案如花卉、龙凤纹和云纹等,其设计精妙并严格遵循对称原则。制作过程中需使用传统的手工工具和技艺,如雕刻、打磨、拼接和烤漆等,以确保家具的质量及细节精致度。明代家具椅凳的设计适配了人体工程学原理,采用与人体脊柱相适应的弧形曲线靠背,合理设置高度比例,使整体家具在符合人机比例基础上更为舒适自然,展现出了卓越的工匠技艺和审美价值。
明式家具设计美学在尊重天然木材原有质感的前提下,以匠人高超的木作技艺为手段,将明代文人审美意象与主流思想加以物化呈现。其器与道合哲学审美意识依托在材料选用、雕刻艺术、装饰元素、结构装配和造型工艺五个方面的艺术表达中。从设计表达中的功能形式、物质审美、局部整体协调统一倡导天人合一的老庄哲学美;从物感设计中的形体结构、雕刻装饰、材质工艺的设计表征彰显明式家具的简素空灵美;从程序设计中基于科学逻辑的器物造型结构与线韵比例归纳理性秩序美。明式家具一方面作为明代文人士大夫人文风骨的传承与呈现,另一方面作为器物纯粹自然之性的功能取舍与制约,凸显了明代中晚期文人雅士和匠师之间密切的协作关系,古人注重器物的精神寄托与美学意境在明式家具制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