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清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五四”时期新式学生与新式报刊真正实现了有机结合,在开启学生运动浪潮的同时催生了学生主体的办报热潮。“五四”后学生团体办的各式报刊有数百种[1],但学界尤为钟情于诸如《湘江评论》《新湖南》《天津学生联合会报》《觉悟》《学生周刊》等留有伟人痕迹的学生报刊[2],而对于普通人,尤其是源自边缘区域的学生报刊关注度明显不够。广东的新文化运动学生报刊活动尽管弱于北京、上海等中心区域,但其舆论宣传效果引人注目[3],其中琼崖(1)“海南”和“琼州”是海南岛的通称,民国时期其行政机构名称变换较多:1912年为琼崖绥靖处,1913年改称琼崖镇守府,1914年改称琼崖道,1926年改称琼崖行政区公署,1928年改称海南区善后公署,1929年改称海南行政长官公署。为求方便,本文统一用“琼崖”指称20世纪20—30年代的海南。旅居国内其他大城市(简称“旅外”)的学生报刊,无论在数量还是影响上,是同时期琼崖新闻业之最[4],总数居海南报刊史上第二位,仅次于岛内坚持抗战23年(1927—1950年)红旗不倒的中共琼崖党组织所办报刊。岛外琼籍学生报刊目前所见最早的是1921年创办的《琼崖旅宁同学会杂志》(后改名为《琼崖新声》),繁荣于20世纪20—30年代的旅沪、京、宁和穗等地。除此之外,旅沪的有《海南潮》《南语》《琼崖留沪同学会会刊》《琼海潮》《国立暨南大学琼崖同学会会刊》《琼东》《琼崖新青年》等;旅京的有《琼崖旅京同乡会特刊》《琼岛魂》等;旅宁的有《琼崖青年》等;旅穗的较多,有《琼声》《新琼崖》《觉觉》《新琼崖评论》《琼崖改造同志会月刊》《琼崖革命同志大同盟盟刊》《广州琼崖学会会刊》《岛光》《琼声》《琼东学会会刊》等(2)关于这些刊物的介绍,援引资料主要有:麦穗的《民国时期海南岛报刊目录简》,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海口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海口文史资料(第5辑)》,1989年,第53-67页;王会均编著:《海南文献资料简介》,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第19页;《党史文化与中国抗日战争研究(第三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182页;广东省档案馆、广东青运史研究委员会编:《广东青年运动历史资料1》,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33页。。从报刊名即可看出,琼籍学生刊物中的地域与乡党意识较浓,凸显了海南区域界域,乃至细分至市县界域,如《琼东》等。对于这些学生报刊,学者邢谷宜、麦穗等有过简单介绍[5],也出现了研究《新琼崖评论》的硕士论文[6],但研究广度和深度与这些报刊的实际贡献不成比例。
长期“中心”的焦点化研究传统,自然形成对地方的各种有意无意边缘化。为此,我们既要审视已是“中心”的报刊(如《新青年》)的“中心”化过程,更要对衬托“中心”的“边缘”报刊进行深入与补充研究。需要强调的是,本文的“中心-边缘”并不是一个地理(空间)上的概念,而是一个价值和信念等文化符号上的概念。虽说文化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但在“孤悬海外”、岛外人士“每每以为恶土”[7]、文化被视为落后、信息闭塞的琼崖岛内,似乎无法提供对应这些报刊的足够数量和优秀的学生群体。故考察岛外琼籍学生报刊活动,旅居地和祖居地(生源地)的文化、经济和政治因素都需要认真审视。岛外学生报刊的兴盛与文化、经济、政治边缘化的家乡之间的非对称关系,向人们提出了关于学生知识群体与地域文化的本性,以及学生报刊的特性等诸多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是离乡出岛旅居大城市的琼籍学生而不是居乡学生会成为民国琼崖一个主要报刊创办群体?岛外开花为何结果是岛内香于岛外?针对岛外琼籍学生的明显区域群体特征,本文借助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场域(field)理论[8]134,分析这一群体的社会文化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结构与运行机制。
章清教授发现,清季民国时期新型媒介和新式学生的出现,催生了“学生界”“思想界”等基于“空间”和“关系”构成网络的新“场域”[9]。而“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的场域[8]133-134,各位置间的状态取决于各自的权力与关系,即位置占据者拥有资本的多寡与权重。根据占据者拥有的资本构成情况,场域具有多样性与分层性,如江浙籍学生—岛外琼籍学生—琼崖岛内学生。布尔迪厄概括的三种基本资本类型,依重要性排列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经济资本是可以直接转换成物质性金钱,以私人产权形式制度化的一种资本;文化资本是以身体“性情”、客观产品、体制制度三种形式存在的资本;而社会资本则由社会义务或联系构成,为实际或潜在的占有相关资源的集合体,也是期待能得到回报的社会关系投资。布尔迪厄后来又加上一种对前三者资本的抽象化形式的象征资本(符号资本),并强调除了经济资本是物质性存在外,文化资本、社会资本、象征资本等均为非物质性存在,且各类型资本间存在着难度不一的转换率,而转换率的大小与难易程度基于各资本的重要性而定。实际上,权力的来源除了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外,还有更为重要的政治资本。理论上讲,在集权政治体制中,权力主体特征更多的是体现于国家层面上,一切组织和个人都被支配于垄断了政治资本的国家权力之下。
作为同人报刊的一种,在新闻场域中,学生报刊尽管具有比商业报刊和政党报刊更强的自主性,但新闻场域从属于文化场域的事实,意味着学生报刊依然要遵循文化场域的运行逻辑。受新闻业天然具有公共性特点的启示,戴维·莱夫(David M.Ryfe)依据公共生活结构中不同要素之间作用力差异特点,提出国家(法律政策)、经济(市场)、政治社会(公共舆论领地)和市民社会(公共生活空间)四个制度场域,而新闻场域即诞生于这些场域的互动过程中。然而,在这四个制度场域中,“私人生活领域及其外部保障构成的整体”的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10]与政治社会相对立,在多党制的资本主义国家中是必要的,但是否能放之四海,值得商榷。尽管有学者对近代中国是否形成市民社会的观点存疑,但支持公共空间(public sphere)观点,因为晚清以来新闻业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传达政府声音的工具,而是一种官场外的“社会”声音。作为公民社会“制度上的先决条件”,公共空间存在于知识分子开创的各种新的文化和政治批评的报纸言论中[11]。公共空间也是地区社会中以乡绅为代表的地方精英代替政府开展的社会公共事业,即小滨正子“官-公-私”社会结构图式中的“公”[12]。为此,我们将莱夫制度场域中的市民社会替换成公共领域,将民国时期岛外琼籍学生报刊的场域结构图建构如图1所示。第一,学生报刊场域在国家场域之内,因为学生报刊需要完全遵行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如《琼东》(第2卷第3期,1925年)封面右边印有“中华邮务局挂号认为新闻纸类”,而革命性学生报刊难以在琼崖岛内生存亦是此理。第二,学生报刊场域会覆盖大部分的政治社会和公共领域,说明后二者是前者的主要内容。第三,学生报刊与市场交集很小,这是学生同人报刊的独特之处,也是其难以为继的主要因素之一。
图1 民国时期旅外琼籍学生报刊场域结构图
“中心”是相对于“边缘”而言。就结构性权力与实际影响力而言,在琼籍学生界,岛外学生无疑是“中心”,岛内学生是“边缘”。近代读书人走出偏于一隅的琼崖的基本轨迹,就是北上求学。除省会广州外,琼籍学生升学目的地以上海、北京、南京等大城市为主;学校层次以大学为主。据罗文淹回忆,岛外的琼崖学生,仅上海就有约六百人,且岛外学生的思想行动总比岛内学生更趋新与更革命,“故其在琼崖之影响实颇巨大”[13]13。当然,岛外琼籍学生数量众多,思想趋新,某种意义上也正说明了岛内政治与文化场域的诸多限制。
五四运动后,尽管革命思潮涌入琼崖,但琼崖的政治场域留给新闻场域的空间十分有限。1921年1月至1926年2月,在被称为活阎王的军阀邓本殷治下的琼崖民众生活悲惨,致使岛外琼籍学生鼓动造反,“今日的形势有邓本殷必无琼崖人,有琼崖人必无邓本殷”[14]642-643。进步琼籍学生冯平、符节、徐成章等于1920年筹办的《新琼岛报》,徐成章、徐天柄、罗汉等于1921—1922年先后所办的《琼崖旬报》和《琼崖日报》,皆因传播马克思主义言论,诞生不久即被当局查禁。20世纪20年代,琼崖青年团体整体上思想禁锢,岛内学生会较“幼稚”[15]45。
对于军阀当道的琼崖来说,进步报刊不仅难以在岛内生根,亦难以从岛外输入。《琼崖旬报》创刊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初拟海口出版,但因“桂派凶恶异常”,把稍有觉悟青年疑为乱党,只好迁往香港,期待“政治光明”后回琼[15]4。1924年1月16日,仅出3期的海南青年团机关报《琼岛日报》,被海口警局总理何元之派人以砖石筑塞报社出入之大门而停刊[16]。1925年,为揭露邓本殷的卖国罪行,琼崖学联想通电全国,也只有赴港才成,电文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刊载。1926年前,各种输入性的革命报刊都面临着被琼崖当局搜查和拦截的风险,“凡上海、北京与琼州来往的信件,邓本殷均一一检查”[14]644。新琼崖评论社之所以发起,就是感受到琼崖人民“处于资本主义与万恶的军阀两重压迫之下”“几普遍于全琼崖”遭受“糜集山林丛中的伪革命民军土匪,掳人放火,截路抢劫”[16]。自民国以来,琼崖“政局上无时不形反动色彩,近益严重醇厚,琼崖人民日在恐怖不安状态里讨生活,痛苦万分,告吁无门”[17]。1927年,国民党内部右派战胜了左派,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琼崖“四·二二”清党后更加重了岛内的恐怖气氛。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罗文淹详细介绍了经过敌人“极残酷的普遍的摧残而后”,琼崖各县信息交通基本断绝,更严重的是对党组织和进步青年的毁灭式残害,“各县的奋斗同志,……死亡殆尽,……公开活动更不必说了!”侥幸生存下来的,“不是困在山林,则是逃命南洋、香港、上海……等处。生活困难,无家可归。甚惨”[13]11。1929年7月,旅宁琼籍学生刊物《琼崖青年》,就被琼崖当局以“提倡阶级斗争,鼓吹共产”为由查禁了[18]。
所以,岛内政治场域力量的强大因素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为何20世纪20年代琼籍学生报刊更多出现于岛外的现象。正因为岛内反民主本质的军阀政权存在,反对其统治的任何民主言论都会受到压制,当局政治场力量完全控制文化场,自带革命基因的学生报刊不仅无法在岛内发芽,岛外输入也是困难重重。报刊场的支配力量虽是文化资本,但在更为支配性力量——政治场——的作用下,则处于绝对被支配位置。所以,对于岛外琼籍学生报刊来说,其文化资本之所以能够实现“漂移”到家乡海南的目的,从更为重要的政治场角度来说,输出地要比输入地的他律作用弱些。
前文已述,岛外学生报刊内容关注重心是家乡政治,与旅居地关联不大,自然不太受旅居地政治场域影响。换言之,旅居地政治场对于学生报刊相对弱的他律作用有利于后者的生产和输出。与“五四”后岛内依然铁板一块的政治场域不同,上海等大城市的学生办刊活动,与马克思主义等各种思潮一样盛行。其中尤以具有革命基因的上海大学(以下简称上大)最为典型。上大聚集着当时大学中比例最高的公开身份的左派师生,社会主义青年团上海第一支部就设于此。全校充满浓郁革命气氛,约四百人的学生中,“大部分是共产主义的信徒”“有智力的共产主义宣传家”[19]。而20世纪20年代琼籍学生大多就读于人数最多、师生党团员比例最高的社会学系,其中就有许侠夫、陈垂斌、冯骥、黄鹤琴、郭儒灏、罗文淹、黎光撰、黎伯光、冯运刚等,人数较多。这批琼籍学生中的许侠夫、陈垂斌、罗文淹等人,后来都成为中国共产党在琼崖革命中的重要领导骨干力量。如上大《南语》主编许侠夫,后任琼崖特委宣传部部长,曾任《琼崖新青年》主要撰稿人的王文明和陈垂斌,后任特委常委。
学生的明显优势是文化资本。首先,岛外学生超越岛内学生的一个显而易见特征是制度性文化资本。升学后发现岛内学生视野和学识明显受限,能识世界新潮流者“寥若晨星”,中学毕业生亦不能写家信,无法阅报,以及不知记账者“恐亦类是”“学生头脑极守旧,深受孔二之毒”[15]44。甚至认为,如果指望岛内学生开通琼崖民智,改造琼崖,无疑“殆犹掌破船以涉巨川,望其有济,不亦甚难哉”[15]29。毫无疑问,实物文化也是岛外学生报刊的具体体现。据琼崖来穗者反映,《新琼崖评论》出版时间虽短,但“在琼崖多数民众,甚欢迎本社的言论;独邓逆之走狗,及绅士式的教员,非常不满意”;尤其是“曾经惹起许多越轨行动的琼人暗地里反对与不安;许多书酸学者鄙笑与谩骂了”,而“鄙笑与谩骂的书酸学者愈盛”,正好说明该刊具有“下药对症”的效果[16]。与此相反,岛内学生无多少实物文化。目前民国时期岛内学生自主刊物中只发现1926年的《琼崖全属学生联合会半月刊》一期,而类似《琼中季刊》等校刊虽标示隶属学生会,但岛内在校学生其实并不完全具有自主性,与岛外学生报刊的自主性程度相差甚远。
岛外琼籍学生不仅在实物文化和制度文化方面优于岛内学生,认知文化方面同样显著。个体认知文化既可以通过其言行举止感知,也可以通过其形成文字的著述观知。对岛内中学校刊内容分析后发现,其认知方面与岛外相差不小。如《琼海校刊》(1933年第1卷第3期)的“要目”是:韩裕准先生捐助本报五千元、校董磁像第一批到校、第四次运动会田径比赛结束、鸣谢捐款,内容类似于校园新闻。可以看得出是严厉规训下的居乡学生所能有的操作空间。而旅沪学生《南语》(1925年5月20日)中的文章包括三民主义是什么、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民主主义浅说、怎样打倒帝国主义与军阀、中国妇女问题概论、“五一”节与中国工人、五四运动的成功与失败、告琼崖诸同胞、文昌中学学生罢课宣言等,基本上都属于思想政治启蒙。二者关注的视野和深度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岛外学生与其说是利用自办报刊的信息沟通功能,不如说是很好地发挥了言论代表功能。旅穗琼籍青年创办的《琼崖旬报》就认为,“从琼岛日报被封,……从此四百万的岛民,就没有代表舆论的机关了”“我们生长琼崖,瞧着琼崖人民程度之低下,智识之浅薄,没有相当的言论机关来指导,使他们醉生梦死,都不知岛外的情形怎么样”。所以为琼崖前途抱悲观态度的岛外琼籍青年知识分子,特地集合同志开办报刊。本是琼崖代表的岛外琼籍青年主动站出来组织代表琼崖的言论机关,目的为形成可以对琼崖的政治场与文化场施加重要与积极影响的场域力量。为塑造琼籍象征性群体认同功能而复制同人办刊模式,是向家乡发挥自身文化资本优势的学生惯习逻辑选择,也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琼籍学生力图夺回随着传统士绅退场而失去的有关琼崖公共空间的领导权,也是嵌入当地政治场与文化场的一种努力。以改造琼崖为职志的《琼崖旬报》,其宗旨中沟通兼具言论的功能显而易见:“凡有益于我琼者,竭力宣扬之、提倡之;有损于我琼者,极力抨击之、声讨之。内而腐儒污吏,外而资本侵略,……为应当努力攻击者。”尤其是旅宁学生创办的《琼崖青年》被地方军阀禁办,让“以革命为天职的”人再一次明白,“最易引起军阀的畏忌,就是代表民众的宣传机关”。当其他岛外学生报刊陆续停版时,坚守一年多的旅穗《新琼崖评论》甚至被视为“琼崖言论界之中心”“琼崖革命之向导”[15]229、235。
学子从“边缘”琼崖走向“中心”大城市,学生刊物功能定位于沟通信息和言论机关的背后逻辑,是琼籍学生角色与责任的定位。基于琼崖位置边缘,琼籍学生刊物信息模式更多的是输入大于输出,向岛内输入文化与革命。首先,琼籍学生知识分子要充当起对家乡民众的文化启蒙者角色。这些接受新式教育和现代文化的“先知先觉”,为启蒙“后知后觉”乃至“不知不觉”的万千民众,办刊是其最擅长和最有资本优势的文化实践机制选择。而在复制自身岛外受启蒙的过程与内容中,文化资本优势自然显露出他们非常浓厚的新文化启蒙色彩。《琼崖旬报》曾大胆承认要扛起引导琼崖人钻通世界新文化隔膜的责任。而刊物向岛内输入新文化进行文化运动,是琼籍学生依据自身文化资本优势把教育改革作为救琼的一种重要途径。因此,教育内容占据琼籍学生刊物中相当比重。在1922年7月旅宁《琼崖新声》中,刊物主体的“论著”部分,14篇文章就有5篇谈教育。
但教育改造这种文化运动效果显然是缓慢和隐性的,要想短时间内见效,则需要通过激进的政治动员,进行革命运动,这是岛外琼籍出版品的又一文化价值体现。1921年,岛外琼籍学生发现“吾琼人民之生活程度未能提高,……然而唯一之希望,全赖我琼觉悟之士,与青年学生,急起直追为亡羊补牢之计耳”,故而“想组织一间日报,以为开通琼崖的利器”,并呼吁“所望有志之士,与各学校青年学生,多组织出版物,分途指导,同为鼓吹”[15]7、9、22。自认为是琼崖革命青年宣传机关的旅穗《新琼崖评论》,旗帜鲜明地将办刊意义定为“要将革命的潮水涌入琼崖,洗去琼崖人民底悲痛与耻辱,……我们要借他作琼崖革命的号筒,呼其一班革命的群众”[15]51-52。
而“开通琼崖利器”掌握者角色之所以赋予旅居京、沪、宁、穗等地琼籍青年学生,不是被统治教育驯化了的岛内青年学生,乃与前者富于革命精神,且具备特殊实践经历所拥有的资本优势密切相关。因“留学”于大城市先进文化场而为琼籍知识分子先进与代表的岛外琼籍知识分子,拥有岛内知识分子缺乏且羡慕的符号资本优势。一方面,闯入现代大都市的琼籍学生对家乡的僻塞、落后与腐败等消极认识更为强烈;民国琼崖地方和琼籍群体的双重边缘性地位压力,即侨居地南洋或求学地沪宁京穗等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区域与都市,与祖居地家乡琼崖之间的经济、信息产生巨大差距与张力,道德压力驱动岛外学生立志为家乡服务出力。另一方面,他们作为新式学校中的现代知识精英,受当时较为成熟的传媒网络和公共舆论体系的影响,认识到建构自我舆论阵地的重要性。再者,学生报刊的影响力,源于大学中政与学之间的高强度张力,大学生比中学生使命感更强,政治敏感度更高,介入政治的资源更广,能力自然更强[20]。
社会资本作为由社会义务和联系组成的各种实际或潜在的资源的集合,具有信息流动、影响施加、信用证明和身份强化等四种作用[21]。显然,旅居大都市的学生比岛内学生更有机会结识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进而积累较为丰富的人脉资源。而这些资源的优势不仅体现在报刊编辑上,也体现在报刊发行中。
同人报刊的一个特点是主要依靠团体内部集资办刊,因此,从出资者身份可看出其成员阶级与阶层。此外,组织结构还不完善,仍处于秘密状态中的政党,其运行资本更多的是社会资本,而非政治资本。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创办的新琼崖评论社社员均加入政党,一年后人数增至260余人,其中学生占1/2、军界占3/10、农工商占1/10、政界占1/20、教员占1/20,故青年学生在琼崖留省人士中,“占一相当地位”。《新琼崖评论》追求“嘤嘤鸟鸣,求友应声”的共鸣效果,成功激发了各地“相亲相爱的情绪”。琼山师范学校毕业生参观团到广州到访新琼崖评论社;南京琼崖青年社派来代表;北京琼岛社派来代表,并拟“组织一出版物,以扩大宣传的工作”[22]。《琼崖旬报》开始时在琼崖发行大半送看,报费不敷邮费,最终还是依靠岛外结识的各县革命县长分销。
尽管学生刊物开始是以“学术”为办刊主旨,但其局限于学缘的特点无疑限制了群体范围扩大,导致资源受限,这对于完全依靠各学生群体成员缴纳社金而存活的刊物,是大为不利的。为此,从开发捐赠者群体规模角度考虑,不再局限于在校的琼籍学生,须扩大学缘的外延,把已毕业并在当地工作的琼籍人士,尤其是有一定的地位与名望的成功人士纳入同学会。业缘因素的加入,打破了之前20世纪20年代只重视地缘与学缘结合模式,开始走向地缘、学缘与业缘三者的结合。扩大群体边界,更多的是琼籍学生刊物经济压力的结果。故20世纪30年代的琼籍学生刊物经费来源除了学生会员纳费、特捐(主要是琼侨)外,大城市的琼籍政、商人是大头。如1937年《琼崖留沪同学会会刊》邀请了许多当时在上海有一定名望与地位的琼籍成功人士为顾问,包括交通部电政司司长颜任光、上海保卫团总团副文华宙、上海国立商学院事务主任王德辉、上海市市立沪南医院院长朱润琛、香港琼崖商会会长周文治、上海国立交通大学教授范会国、上海国立同济大学教授曾广樑、上海法学院教授潘灜江、上海国立暨南大学附属中学主任陈继烈等。这些身份显赫的琼籍人士,是刊物经费的最大捐助者。如《琼崖留沪同学会会刊》捐款鸣谢中显示:文华宙五十元,王德辉十元,吉章简二百元,朱润琛五十元,范会国五十元,陈继烈二十元,潘灜江二十元。扩大了琼籍“同学”队伍,不仅扩大了经费来源,更拓广了稿源。而经费与稿源是决定刊物命运的关键因素。在《琼崖留沪同学会会刊》中撰文的旅沪琼籍成功人士有朱润琛、潘灜江、曾广樑、文华宙等。出自这些学识与资历不一般人士的文章,其传播的深度与广度显然要超过在校学生界。如以上海市市立沪南医院院长身份的朱润琛博士写的《建设琼崖公共卫生事业计划书》,以上海法学院教授身份的潘灜江博士写的《由日本南进政策说到琼崖的地位》等。学生刊物自身的经济资本劣势地位,迫使其设法考虑吸收外部政治资本与经济资本,这无疑是刊物延续生命长度的一个重要举措,而吸收政治与经济资本的质量与能量,是一份刊物生命力的体现。正因为“五四”不久学生办刊时激情大于理性,导致学生刊物不能有效地,乃至忽略利用业界的政治与经济资本救济,所以,其在20世纪20年代的生存压力要明显大于30年代。这也是学生刊物不成熟的一种表现。20世纪30年代学生积极拓展各种资源的做法,在经费与稿件“开源”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使刊物的稿件质量与印刷质量有了很大的提升,也使刊物的影响力除了覆盖琼崖,还尽可能地延伸到所在城市的琼籍上层人士,这对知名度与吸引力本来就较弱的琼籍学生刊物来说是尤其宝贵,能进一步形成影响力与经费的良性循环。
在20世纪学生报刊场域中,尽管存在着结构上的同源关系,但因资本拥有量与质的不同,学生群体间体现有支配与被支配表征。毫无疑问,琼籍学生处于被支配的位置。而处于支配位置的,则是有学术外的如政府或基金会等重要网络资源的“学阀”或“学霸”,如留学欧美者,他们聚集于学术重镇,通过创办报刊掌控着对公共事务的主导权,乃至直接介入实际政治中,比如《独立评论》同人群体。尽管“五四”时期的边缘知识分子——介于上层知识分子和不识字者之间,以学生社群为代表——地位开始上升,但研究者谈及最多的依然是胡适、邓广铭、钱穆、梁启超、林白水、杨荫杭等大家。故而,张允侯等编著的《五四时期的社团》(1979年)中没有琼籍学生社团,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研究室编的《五四时期期刊介绍》(1979年)中也没有琼籍期刊;五四时期上海学生运动骨干多为江浙、四川人,亦无广东琼崖籍的。
不像《独立评论》有着二百余位庞大的作者群体,还有专业的编辑队伍,琼籍学生报刊的编辑队伍甚是“业余”,且岗位也难长久。如《琼崖旬报》编辑王器民在创刊后不久染病,以致“做稿子很难”,多次以“病后没有精神,不堪麻烦”而坚辞,但因人手实在不够未准,“强要担任编辑”[15]10。作为“纯”学缘与地缘的学生报刊,作者群边界明显,数量有限,何况琼籍学生群体规模本身不大,质量参差不齐,出现凑不齐稿,临出版而稿件不足的情况,也是刊物经常愆期的主要原因。1925年9月10日,在留宁同乡会上,曾计划《琼东》第二卷第三期文章的截稿日期定于双十节日,然截止日期已到,编辑报告各会员提交的稿件很少,“恐难如期限付印”;更麻烦的是,不久该刊的会计李鹰委员因病“精神疲惫”,继而提出辞职[23]。1925年,创刊半年后的《新琼崖评论》也出现了主要人事变动情况,毕业于工程学校的杨善集是“本社最热烈最负责任的中坚社员”,因要出国留学,“此时本社骤少这能干的脚色,对于社务进行,未免稍形迟滞”;不久,编辑主任洪剑涛、干事徐天柄参与剿匪军事,亦“不能顾及社务”;干事徐成章不久参与广宁军事,也无时间打理社务。学生报刊人员变动频繁,无法专业、专心办刊是个通病。学生虽对报刊活动保持着一份“痴心”与“希望”,但因有学业压力,且经济无法自给,其“负撰述责任的人,都是一班忙人”,而不是“群居终日”“无所事事”[22]。一旦出现人员变动,期刊延期实属必然。这也是“不得已的苦衷”[16]。
革命元老戴介民回忆20世纪20年代的上大学生时说道,同学会“自己办刊物,印发宣传品,办刊物用费是大家捐献的。这种刊物多半不持久,印数也不多,一二百份,不是出售,而是赠送,范围不限本市,也分寄外埠。……宣传革命活动”[14]1131。从中可知,学生刊物量少,费用自筹,且好多是昙花一现。刊物最主要的是经费和稿源问题,而这二者对学生刊物来说,都是问题,尤其是前者,学生本身是一个无任何收入来源的纯消费者。
20世纪20年代,岛外琼籍学生中琼侨弟子众多。琼侨子弟回国读书以上海、南京等城市居多。上大琼籍学生,几乎都是琼侨子弟。如1924年4月上海大学中文系新生花名册中,陈垂斌的通讯地址为南洋芙蓉埠维商号陈魁球转、许侠夫的通信地址为南洋马六甲打金街鸿盛高号、冯骥的通信地址为南洋雪子园莪申洞新琼盛号、黄鹤琴的通信地址为南洋新加坡日本街裕泰号。这几位都是《南语》的创办者与编辑。虽说所填地址并不一定就是学生家里的准确信息,但作为通信联络之用的地址信息至少可以表明他们的东南亚华侨身份。这一时期,办刊的琼侨子弟还有许多,如南京《琼崖新声》的编辑是琼崖旅宁同学会会长王坚白、副会长符树汉。《琼东》编辑、上大学生黎伯光和黎光撰虽不是华侨,但通信地址显示为商行,可见家境亦不差。琼侨子弟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是其热衷办刊且不计成本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能够维持琼籍学生团体这种非营利性组织正常运行的关键。
琼籍报刊活动离不开琼侨的支持。琼崖报刊借助琼侨资本的历史可追溯至民国初期,琼崖最早一份革命报刊《琼岛日报》就是旅泰琼侨林文英创办。1925年6月,旅沪学生陈骏业携带《琼东》(第2期)三百册赴南洋宣传及募捐,但遭遇到“南洋方面吾县侨胞营业颇盛。然不如潮州福建等地侨胞营业之规模宏大。而以吾邑侨视之。则即等于零”的情况,其南洋之行收到捐款叨币仅三百零四元。1925年第2卷第3期上刊有232位学生捐助者,上有“洲坡黎式兄弟同乐会”华侨社团捐款记录。但琼侨的信任时常被人利用与滥用。1921年《琼崖旬报》编辑就发现出洋向琼侨募捐很难,原因是曾有人借办报名义向华侨骗钱而失信,以致后来真有办报者亦很难取信。
学生报刊的巨大危机与压力不是来自旅居地的政治场域,而是经济场域。1926年国民党对北京地区青年团体进行的一次调查显示,学生组织和学生刊物面临经济困难是一种普遍现象,如“琼岛魂社”的困难之一就是“受经济的困难”[24]。在《新琼崖评论》经常延期的原因中,除了广州印字工人时常罢工外,严重经济赤字亦是重要因素,“惟是本社一切经费,盖由本社同人负担,本刊由一期至十八期,均非卖品,而印刷邮费,实虞困乏”;无奈决定实行收费制度[25]。华侨子弟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被其父辈所忧虑。一位华侨回国根据新加坡和上海的所见所闻,发现侨民子弟“用钱太厉害”“食用太过度”[26]。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华侨子弟要比其他同学“手头宽裕”的事实。学生花销中,其中一项支出应是办刊费用。因部分琼籍子弟经济资本较“雄厚”,但不具备现代报业经营理念,所以会出现类似于志士办报的可能:集资办报,蚀光亏光为止。这或许是上海琼侨子弟热衷办刊,且数量众多,同时大多刊物又不长久的一个原因。
其实琼籍学生刊物在20世纪20年代已有广告意识,但效果不佳。如1925年的《琼东》上就出现这样的广告价目表:全页二十元,半页十一元,四分之一页六元,但至第二卷第三期,全本无一广告。30年代出现一些广告,但似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告费。如1937年的《琼崖留沪同学会会刊》中之所以出现了海南书局的广告,是因为后者寄送印刷用纸;《琼崖新声》由南京江阴华通印书馆印制,封底页上面就有该印书馆的广告,除此无其他广告。这或许是一种利益交换。琼籍学生群体的“边缘”特点,决定了其报刊辐射范围的“边缘”,其广告摊位自然也难有吸引力。
虽然琼籍学生刊物与时俱进,不断改革与创新,使边缘地域与边缘群体的刊物能够存活相当一段时间,但读书人大多不善于念“生意经”的本性是众所周知的。连由收入不菲的大学教授同人办的《努力周报》,都难保长久,何况几无任何外来收入的青年学生办的刊物?正如参与创办多家报刊的胡适所言:“无钱而办杂志办报,全靠朋友友谊的投稿,那是变态的现象,是不能持久的。”[27]另外,无论是20世纪20年代,还是30年代,琼籍学生刊物影响力相对“边缘”的一个原因,是没有出现领袖性质的人物。因为这样的人物具有丰富的、随时可以变现为经济资本的社会资源,以弥补经济来源不明朗的不足,而且这样的人物还具有超强的指导刊物健康运行的文化能力,其文化影响力定超出琼崖范围。因为只有具备打通不同地域文化场能力的人,才有救济自己文化场随时会失势的能力与可能。
作为区隔社会阶层和再生产隐性不平等社会结构的教育系统,其生力军和获益者主要是学生群体,展现出的力量与权力即是文化,而该群体文化资本的主要表征之一就是报刊。通过考察在琼崖知识界中岛外学生群体所处的独特历史位置,与这些负笈岛外的学生群体报刊的文化资本的优越性,及其核心资本拥有量的变动,可以窥知岛外学生报刊的兴衰条件。学生报刊能否成功,光具有独特的文化资本肯定是不够的。尽管文化资本在与其他资本博弈中具有相当的转换率,但作为一种他律性很强的资本,一旦场域中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资本(力量)存在,比如政治和经济,文化资本作用的发挥就要受到很大限制。此外,考察报刊的作用空间,除了要检视同一小世界中的政治场和经济场外,还应进一步检视其文化资本自身。因为一个文化共同体成员数量的多寡与能力大小,其影响的层次与丰富度会有所不同。岛外琼籍学生无疑支配着琼籍文化场,但被支配于旅居地文化场。命运由岛外琼籍学生群体决定的岛外琼籍学生报刊,开花于旅居地但香于家乡琼崖,除了自身的文化资本优势外,还得益于旅居地大都市对学生报刊较为宽松的政治场域,以及学生不断拓展积累的社会资源。但当其自身的文化资本优势减弱,叠加经济危机时,出现难以为继的结局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