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玮璞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中国古代诗人特重以花木言志,使花木人格化,形成持久而稳定的“以花比德”观[1]。在《诗经》时期便生成以花喻人传统,更广为后世创作者所应用。与之相反,唐宋诗人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又发掘出一种“以人喻花”的反向比喻手法,即不再以花的特性喻人,而是将人的体貌特征或情感道德作为喻体赋予花这一本体。
这种手法较早出现在人物品评中,齐武帝即曾有“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2]之语。唐代杨再思则阿谀张昌宗“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3],明确表达了自己以人喻花而非以花喻人的态度。但因其人物品评的目的,这些用例所围绕的主体仍是人而非花,与传统的以花喻人尚有许多相似与相通之处。
诗文中以人喻花手法的应用远滞后于以花喻人。初盛唐以花作为本体的仍较少,以宋璟的《梅花赋》较有代表性:“若夫琼英缀雪,绛萼著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或憔悴若灵均,或欹傲若曼倩,或妩媚若文君,或轻盈若飞燕。”[4]铺排十二位古人作喻梅花的不同特征,体现了以人喻花的应用尝试。中晚唐以降,这类比喻的应用开始涌现,白居易称山石榴“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5]924,称木莲“红似胭脂腻如粉”[5]1441,五代和凝亦有“掌中花似赵飞燕”[6]8485的拟喻。至宋代,以人喻花得到了广泛使用,以至形成一套独特的诗歌比喻体系。
唐宋以人喻花的书写并非局限于单纯以才子佳人进行整体体悟式比喻,以使人在虚空想象中感受名花与美人的联系,更有以人的身体器官对花进行具象式比喻,而使人直截了当地感受花的具体形态特征。其中,以人“肉”拟喻花的颜色与肌理这一手法应用广泛,其肇源于杜甫,又因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以下简称《定惠院海棠》)一诗得到推广,其中“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7]2162一联以肉红比拟海棠花色,自宋代以来被大量追和、化用与评论,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并成为诗中以人喻花的重要范例。本文即以此诗为中心,梳理“红映肉”这一以肉喻花手法的源流与产生原因,并通过考察不同时代对此诗的模仿与评论,探讨后世诗人对这一手法的接受以及背后所折射的诗学理想差异。
苏轼以“翠袖卷纱红映肉”喻指海棠明显有化用前人语汇的痕迹,“红映肉”应是脱化自杜甫“花映肉”一词,又融合中唐诗歌以“肉红”拟喻花色的语例,最终形成了“红映肉”的花肉互喻。而“花映肉”与“肉红”在后世诗歌中亦表现为两条独立的发展脉络,苏轼相关创作也参与并影响着二语各自的经典化过程。
“花”“肉”关联的诗例首见于杜甫的“忆子初尉永嘉去,红颜白面花映肉”[8]5863一句,但杜甫并未构建二者的比喻关系,而是以“红颜”拟喻花色,以“白面”称誉人的肉色,从而构成鲜明的色彩对比。此诗开创性地构建了“花”“肉”间的联系,为后世以肉喻花的书写提供了前提。
苏轼明显接受并吸收了杜甫诗中“花映肉”这一意象,并对其有数次仿写。其诗《至真州再和二首·其一》中“离亭花映肉,醉眼鹭窥莲”[7]2637一语,完全承袭了杜甫的书写形式,题材也与之相近;其词《千秋岁·徐州重阳作》的“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7]228则将“花映肉”与唐代汝阳王李琎(小字花奴)的典故结合,进一步形成对座中男子俊美风度的称说。而词末“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明显是对杜甫“明年此会知谁健”[8]1174的化用,可证“花映花奴肉”也应是基于杜甫旧语的化用。
杜甫“花映肉”这一意象虽未构成人花之间的比喻关系,但其色彩对比的形式突出且新奇,被后世诗人反复征引与书写,形成了独立的流传脉络。宋人李彭即有“红颜绿发花映肉”[9]15949之语,仅改杜诗“白面”为“绿发”。袁说友《效东坡从欧阳公咏雪体》一诗则云:
回飙落屑点翠袖,纷纷花映花奴肉。杜陵老眼不禁寒,只有诗筒再三读。[9]29909
不仅在诗题部分明确指出自己是效仿苏轼的创作,“花映花奴肉”也是对苏轼诗语的直接征引。但诗中又明确提及对杜甫的追忆,可见诗中“花映花奴肉”既是对苏轼的有意模仿,又兼具对杜甫“花映肉”语典的呼应。由此,苏轼“花映花奴肉”的诗语,也参与了杜诗“花映肉”一词经典化的路径,共同促成着后世以“花映肉”为语典进行的征引与仿写。
经过元明两代的冷淡后,清人对“花映肉”的祖述又达到高峰,但出现了明显的分化。杜甫应用“花映肉”时明确将花的“红颜”与男性的“白面”作对比,宋诗中“肉”所指的也无一例外是男性。但清代仅有吴铭道“亭花映人肉,狂吟欲仙去”[10]卷五十一,12一语继承了男性书写的传统,而绝大多数诗人则是构建“花”红与女性“肉”红之间的映衬。王士禛即有“大堤诸女儿,三五花映肉”[11]的明确书写,易顺鼎的“雪白粉红花映肉,粉红衫子粉红裙。更从雪白粉红显,眉黛眼波和鬓云”[12]也以“花映肉”书写女性。至于赵翼的“舞态酣摇花映肉”[13]与沙琛的“翠袖压杯花映肉”[10]卷一百二,311据文义也应是以女性姿容与花色的对比为描绘对象。沙琛此句与苏轼的表述高度相似,极有可能受苏轼以佳人之“肉红”喻海棠的影响,而将“花映肉”的主体由男性置换为女性。陈维崧《满庭芳·咏西府海棠》中的仿写也颇有特点:
满院红绡,半楼绛雪,几丛艳冶成围。倚栏无力,嫩柳斗腰肢。粉壁银墙淡雅,明妆坐、人是琼枝。东风动,花光映肉,桃晕入冰肌。
胭脂。刚蘸雨,一番梳裹,别样芳菲。似六宫昼煖,睡重杨妃。赢得三郎一笑,花前闹、急管繁丝。豪华甚,千堆蜀锦,那用杜陵诗。[14]
“花光映肉”明显是对杜甫“花映肉”的仿写,但同样改为以花与女性对比。且词中所描写的女性应与海棠花一样是“红颜”而非“白面”。此外,词中虽袭取了杜甫诗语,却又在结尾处直指“那用杜陵诗”,虽本意是对杜甫集中无海棠这一轶事的回应,但也形成仿写杜语而言不用杜诗的鲜明矛盾。他以海棠为书写对象,也极有可能是吸收了苏轼“红映肉”之喻,花之“红颜”与其所映照的女子的“红颜”,构成映衬转换而非对比关系,也由此形成了一定拟喻色彩。
由此可见,杜甫“红颜白面花映肉”的诗语得到了苏轼的充分认可与仿写,成为其海棠诗中“红映肉”一词拟喻的蓝本。苏轼的仿写也影响了这一语典的流变,其“花映花奴肉”的扩写在宋代便得到了效仿,而《定惠院海棠》诗中以佳人肉红喻花的“红映肉”一语,则促进着清代“花映肉”书写重点从红颜白面的花肉对比转为花与佳人的红颜相映这一变异。
杜甫构建了花与肉的联系,但并未形成二者互喻,诗中以“肉红”喻花则约始于中唐时期。敦煌曲子词中的《倚阑人二首》中已见“肉红衫子石榴裙”[15]的拟喻。中唐王建则在《题所赁宅牡丹花》中开以肉红形容花的先河:
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6]3391
此诗语汇新警,以“妖”形容牡丹已有以人喻花的痕迹,继而自然叙写花的细节,所用的语汇都充满以人喻花的意味。指人肌肤丰滑的“腻”字被用于形容花的色泽,“肉色”也被用于形容花色红艳。自此,诗中以肉红喻花红的用例正式形成。晚唐韩偓《见花》“血染蜀罗山踯躅,肉红宫锦海棠梨”[6]7898一语,“宫锦”作喻海棠的质感,“肉红”则兼喻宫锦与海棠的花色,首开以“红映肉”喻海棠的先声,苏轼极有可能受到了韩偓此诗表述的影响。
“肉红”喻花同样形成独立流传脉络,苏轼亦有所参与。欧阳修写木芙蓉即有“肉红圆样浅心黄”[16]293之语,林逋的“桃花枝重肉红垂”[17]则以“肉红”喻桃花。苏轼的“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7]738一语则对林氏有所承传。继后杨万里的“草色染来蓝样翠,桃花洗得肉般红”[18]1056,也以“肉红”写桃花,并发挥为“雨洗桃花”拟人与“桃花肉红”比喻的结合。两宋诗词中“肉红”喻花的应用极为广泛,所指花类也很丰富:或指牡丹,如范成大“洛花肉红姿”[19];或指芍药,如洪迈“胭脂注脸匀未遍,肉红借酒生真色”[9]23997;或指杏,如赵彦端“肉红染杏”[20]974等。
在糅合“花映肉”对比与“肉红”喻花的基础上,苏轼形成了“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的比喻式表达,改变杜甫以男性之肤白与花之红艳作对比的手法,转以佳人的肉红比喻海棠花色的红艳(1)“翠袖卷纱红映肉”一句的理解,学界有不同观点,有学者认为此句以红色的纱与白色的肌肤相映比喻海棠花,《苏轼全集校注》中则模糊解释为“以美女饮酒时脸上的红晕及翠袖上卷露出的肤色喻海棠花的姿色”,但根据文义与现实情况,此处应解释为“海棠红花绿叶交映,就像佳人的翠袖与红晕的肌肤相映”,也即“红”字修饰肌肤,若释为白色则无法与海棠花色对应,也与前文“朱唇得酒”矛盾。上下二句应合为一意而非各司对比,宋代林正大以《满江红》括写此诗意时,便合此二句为“朱唇殢酒红生肉”。且苏诗中所提及海棠也皆为红色。因此此处应是以佳人的红晕肉色拟喻海棠花之红。。苏轼本人及同时代诗人对此诗评价极高,此诗于是得到广泛的传播与接受,产生大量唱和仿写之作,形成丰富的文本聚合。“红映肉”也因以人喻花手法的独特与取譬的新警,引起了后世诗人取用的兴趣,在仿写中形成独具一格的语言文化现象。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作《定惠院海棠》一诗,全篇以美人喻海棠花,寄寓“佳人空谷”的不遇之情。苏轼颇爱此诗,数年后还提及“柯丘海棠吾有诗,独笑深林谁敢侮”[7]2507,《风月堂诗话》记载:“东坡尝自咏《海棠诗》,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之句,谓人曰:‘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21]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也说:
至于东坡作此诗,则词格超逸,不复蹈袭前人,……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轼平生得意诗也。[22]
可见苏轼自诩此为“平生得意诗”,且多次为人书写,并有数种碑刻本,今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仍藏一种苏轼自书的拓本。在苏轼诗书结合的欣赏与推广下,“此诗也借其书法得以传播,诗与书互为映发相得益彰”[23]。
与《定惠院海棠》的流行与经典化相对应,“红映肉”这一独特语汇也被后世诗人广泛接受与仿写,苏轼与海棠的联系由此愈加密切,最终构成被咏物与所咏者的双向互动。后世明显仿效的诗作即有四十余篇,或是直接对苏句的转引,或是不同程度的化用,依其引用形式与所咏对象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两条脉络。
1.回响与追慕:“红映肉”的称引与书写对象的集聚
“红映肉”书写海棠的语典在后世得到了大量征引,最终形成了凡写海棠即引苏诗,与见海棠便忆东坡的双向文本聚合,文本回响与前贤追慕在对“红映肉”一词的继承与称引中不断交融。
随着苏轼海棠诗的经典化,“红映肉”也因其新警与独特,成为咏海棠的贴切语典与书写范式,广为后世诗人征引化用。或是对“红映肉”一词的转引,如朱翌的“亦有海棠红映肉”[9]20820,喻良能的“篱畔海棠红映肉”[9]26946等;或是微调“红”“肉”搭配,如蔡伸的“海棠初绽红生肉”[20]774,林正大的“朱唇滞酒红生肉”[20]236,郑守仁的“泪浥紫绵红沁肉”[27]等,都是改变其中的动词,更强调肉红与海棠相喻的贴切;或是对“翠袖卷纱红映肉”整体句意的化用,如潘从哲咏海棠作“日华浓艳澹生唇,雾縠繁红微映肉”,将“翠袖”改作“雾縠”,又对“红映肉”做出扩写,其前半句也是对“朱唇得酒”句的改写,李弥逊与杨万里则皆是直引苏句中的五字,分别改写为“谁道捲纱红映肉”[9]19331与“只欠翠纱红映肉”[18]1125,赵令畤的《临江仙》则完全袭用“翠袖卷纱红映肉”[20]317一句。
由于苏轼曾多次作诗词咏海棠,后世诗人在引用“红映肉”时,也常将其与苏轼其他咏海棠诗中的语典对照书写。特别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7]2503一句,常被征引同用。如金代王寂的“睡足精神闲蜡烛,酒酣肌肉捲香罗”[28]一联,出句括写“只恐夜深”一联,对句括写“朱唇得酒”一联,并构成对仗。元代程端礼亦有“滴滴娇红银烛底,休论翠袖卷轻纱”[29]之句,同样是对二诗的化用。清代安章则以“肉映红纱无比色,娇藏金屋自生香。照防花睡烧高烛,护借春阴奏雪章”[30]连排四个语典,其中第一、三句即仿作苏轼上述二诗,“娇藏金屋”与“护借春阴”句则分别用石崇与陆游的语典。由此可见,“红映肉”与苏轼其他诗作共同构成了海棠书写的经典范式与文本聚合,深刻影响了后世诗人的海棠诗创作。
海棠诗的经典化也反向促进了诗人咏海棠时对苏轼的追慕。后世诗人在咏海棠特别是唱和《定惠院海棠》时,常流露出对苏轼的追慕与怀念。如王之道《定慧院海棠追和东坡呈虞季然陈德夫》:“仇池老人已仙去,千载东坡与西蜀。思之展转不可见,夜梦乘风跨黄鹄。朱唇翠袖妙今古,我欲宫商歌作曲。”[9]20177因见海棠追慕苏轼,又试图通过和作海棠诗追步东坡。潘从哲的《海棠》亦是全篇灌注了对苏轼的追忆:
当年坡老一题诗,到今标格超凡俗。……我欲题诗和坡老,抽思未得还扪腹。……问花何以拟甘棠,缘同太守来西蜀。花容诗句总绝世,高风渺渺翔鸿鹄。[31]
由花起兴抒发对苏轼的追慕,更进一步将“海棠”与“甘棠”的典故联系起来,借花歌颂苏轼的政治贡献。朱翌《群玉亭》则完全是书写对苏轼的回忆与追慕,“亦有海棠红映肉”只是被作为苏轼的代表作提及。可见此句在后世诗人眼中已成为苏轼的代表,诗人在咏及海棠及想到“红映肉”之句时便会引发对东坡其人的追慕。
此外,由于苏轼海棠诗佳,而杜甫却不写海棠,后世诗人常常在咏海棠时合用二人典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隐约透露出苏高杜下的评判色彩。李弥逊便有“谁道捲纱红映肉,杜陵正欲补遗篇”[9]19331,隐约表达出倘杜甫复生,也会因苏轼佳句生起补写海棠诗之意的推测。胡寅的“老坡有咏记江城,少陵无句惭巴蜀”[9]20937则更明显有高下评判之意,喻良能同样感慨“无情长笑杜陵老,不识海棠春意好。东坡作意赏东风,为爱轻绡映肉红”[9]26933。可见,宋人不仅因海棠诗追慕苏轼,更将苏轼与杜甫在此问题上做出对比,对杜甫无海棠诗表现出不满,而对苏轼赞誉有加。
2.喻红到丰肉:“红映肉”的改写与书写对象的扩展
除了咏海棠诗时对“红映肉”语典的称引形成文本集聚外,苏轼“红映肉”一语的书写对象也在后世不断向外扩展,被逐步应用于更多花卉乃至人之上。“红映肉”中对“红”的强调也有所减退,转而更为强调花的“肉丰”。两种发展脉络并行又相互融合,共同拓宽着“红映肉”书写的外延。
首先,由于颜色与质感的相近,苏轼发明的“红映肉”一语被后世诗人转用以形容其他具有类似特征的花卉甚至是他类事物。此词被扩展应用于一些与海棠花色泽相近的花卉上,如崔璆“水花红映肉”[9]44467,又如陈掞转以“好看枝头红映肉”[9]20287书写杏花,陈与义以“红衿映肉色”[9]19512书写月桂,明末清初的张令仪亦形容桃花为“红映肉”[32]。此词甚至被应用至其他具有相似性的事物上,如钱澄之喻荔枝为“绛袜可怜红映肉”[33],陈玉璂甚至直接以“纱窗日映红生肉”[34]书写日光下人的肤色,取消了比喻,回归至“肉”的本体,却特别注明自己此句引用“东坡诗:‘翠袖纱窗红映肉’”的语典。
其次,后世诗人仿效苏轼以“红映肉”书写海棠时关注的重点也有转变,由对“红”的强调变为对“肉”的书写,最终归于单纯对“肌肉丰”的凸显。这一流变的理路,首先是将“红映肉”拆解为两部分进行扩写,以上下句分别书写海棠的“红”与“肉”,如周弼的“胭脂深重粉亦殷,颜色滑腻脂肉寒”[9]37740,赵次公的“睡起胭脂懒未匀,天然腻理还丰肉”[35],周必大的“雨浥燕脂落,肌丰骨肉匀”[9]26762都是以上句写海棠色泽之红,下句写海棠肌理之肉;赵长卿的“多少肉温香润,朱唇绿鬓相偎”[20]696则是上句写肉,下句写色。在此基础上,后世相关书写开始逐步调整最终剔除“红”的存在,而更集中为对“肉”的书写,如王寂仅写海棠“酒酣肌肉捲香罗”的肌肉之美,“红”已隐于文本之后。元代程端礼的“过眼肉红成雪白,好乘细雨试来看”[30]则更见特色,强调了海棠花色由红向白的转变。嗣后,如清代王文治在唱和苏诗时亦只强调海棠“浴罢轻衫隐肌肉”[36]的肌理,“红映肉”完成了向“肌肉丰”的转变,由强调“红”转向“肉”,为书写对象扩展奠定了新的基础。
“红映肉”向“肌肉丰”流变中色泽书写的丧失促进了其书写对象的再度扩展,也即不受颜色限制地用以书写各类肌理感明显的花卉。如毛滂以“春色两枝娇映肉”[9]14095书写牡丹,许及之以“时样梳妆肉映纱”[9]28388书写芍药,都明显有仿效苏诗的痕迹,但皆回避了对颜色的书写。杨泽民则径以“肤丰肉秀”[20]693书写白色的梨花,尤其体现回避颜色书写后“肌肉丰”适用范围的拓展。书写对象的拓展与书写重点的调整互相融合并促进,共同构成语词经典化道路。
苏轼的海棠诗与“红映肉”语典,不仅在创作层面被大量唱和,在诗学批评角度也得到了后世广泛的关注与评点。但与创作层面的揄扬与仿效不同,诗学批评家对“红映肉”这一语典多持否定态度,集中表现为对其涉俗的批判,并可以小见大地透露出评论者背后唐宋诗之争的接受差异与诗学倾向。
后世诗学家认为“红映肉”涉俗主要是以肉红比喻花红过于尖新刻露,且“肉”属于俗语生词,应用于诗中会破坏诗歌兴象玲珑的美感。这一批判主要集中于清前中期诗话中,如贺裳的《载酒园诗话·咏物》之一条云:
可见他曾阅读过《诚斋诗话》论苏轼海棠诗的相关条目,却特不认可宋人对苏轼“红映肉”一词的称誉,而是通过对比提出新的观点。此条可与民国袁嘉谷《卧雪诗话》中的条目对读:
东坡定惠《海棠诗》佳矣,而“晕生脸”“红映肉”,不免俗气。王十朋诗云:“绮霞晓抹神女肌,香醪春醉明妃骨。鲜鲜丝芷垂更弱,点点胭脂匀未歇。半含欲吐不胜情,沐露梳风睡明月。”与东坡得失互见。[38]
二人皆是通过对比进行优劣品评,而用以作对比的诗歌也与苏诗高度一致,都应用了以人体喻花的手法。但二人明显都揄扬以“肌”“骨”“胭脂”喻花,而批判苏轼以“脸”“肉”一类源于民间俗语的词汇入诗的行为。二人评论的侧重点稍有不同,贺裳更强调“朱唇”句过于刻露而缺乏“无痕迹”之美,袁嘉谷则直斥“脸”“肉”之喻的口语化浅俗,但都是从语词应用角度对苏诗新奇浅俗的批判。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对“红映肉”的批评则更为激烈:
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劭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也。[39]
同样是对苏轼此句的浅露粗俗进行批判,更直斥后人慑于苏轼之名而不敢对其做出批判,批判的锋芒极为尖锐。
此外,苏轼“红映肉”的语典在日本诗话中也得到了关注与批评,甚至形成诗学论辩。六如禅师(1734—1801)的《葛园诗话》“肉般红·花映肉”条:
杨万里《遇雨》诗云:……据“红映肉”之语来看,“肉般红”者,般为如某样,即云肉一样红之意。……又,杜诗有“红颜白面花映肉”之句,东坡《海棠》诗用作“翠袖卷纱红映肉”。此“肉”指肌肤。(2)原为日文,译文转引自骆晓倩、杨理论《本土压制与异域重生:17至19世纪中日杨万里比较研究》(《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二十二辑,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360-361页)。下引津阪孝绰《葛园诗话纠缪》、六如禅师《葛园诗话后编》译文同。
例13标题中的Ties That Bind(收紧绳索)比喻通过政策工具来发展有益于竞争的专利联营;此外,Pool(水池、联营)具有双关,在译文中译为联营。例14也是运用比喻来表明KSR案所确立的专利法上“显而易见性”(我国专利法称“创造性”)标准的荒谬性,但如果直译该修辞,则汉译后的标题过长且与译文的正式文体不太协调。译文根据论文的观点,将设问句改译为陈述句,观点明确、语言庄重。
而津阪孝绰(1757—1825)的《葛园诗话纠缪》也对六如此条做出反驳:
“花映肉”“红映肉”,虽为少陵、东坡之语,说是人之肌肉。甚俗。不应东施效颦。诚斋之“肉般红”,应是鱼肉之肉吧,完全不入流之譬喻。于我邦,宍粟郡、宍户氏亦避肉字而不用,况于诗词乎?
嗣后,六如《葛园诗话后编》又专出一则“花似肉 红生肉 痕生肉”就此问题予以反驳,并举例论证“诗中单用‘肉’字,非是鱼肉之肉,多谓肌肤”。通过两人的论争可见,六如激赏杜、苏、杨三家诗中以肉红这种“俚语生词”喻花的应用,而津阪孝绰则旗帜鲜明地对其进行反驳,“明确批评诗词中不应出现‘肉’这样的俗字”[40]361,且并不因使用者是杜甫、苏轼这种大诗人而屈从。
考察后世关于“红映肉”的诗学论争,首先要考证肉红喻花的辞源。“在创造新诗语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构成这一词汇之意象的核心典故”[41]。但肉红喻花的语典来源应非前代文学文本,而是中唐以来的民间俗语。敦煌词“碧罗冠子结初成,肉红衫子石榴裙”明显具有民间口语的语汇特征,欧阳修曾记载“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16]376,可见五代民间即有以“肉红”作花名的应用,而现存中唐以前典籍却皆无“肉红”一类表述。诗中“肉红”及派生的“红映肉”一类语汇,最初都应源于民间口语,也由此易招“涉俗”之讥。
“红映肉”及其相关典故入诗的应用在中唐时期初肇端倪,而在宋代得到井喷式书写,其中固有名人效应与文本聚合的影响,但更多是因这种表述切合了宋人作诗“生新出奇”的创作倾向。中唐诗对宋诗的引领作用以及唐宋诗的区分学界早已论述,陈衍“开、天、元和者,世所分唐宋诗之枢斡也”[42]之论,认为元和年间便已肇宋诗先声,钱锺书也指出杜甫等人“实唐人之开宋调者”[43]。葛兆光则具体至语言层面,认为在中国诗史上从近体诗到白话诗是一次真正的大变局,杜甫正是其先声[44]。由此,肉红喻花这种口语白话入诗的应用,就是中唐以降“宋调”的代表性产物。
随着“求奇”诗学观的不断深入,宋人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花肉相喻,更推进了“花映肉——红映肉——肌肉丰”的书写重点转变,“肉”这一源于民间俗语的字明显更具有生新出奇的效果,符合宋人的诗学追求。宋人由此更钟爱于对“肉喻花”的强调,形成“肉色似花难可得,但花如、肉色妖娆”[20]185的思考,又或刻意改易“冰肌玉骨”的语典为“冰肌肉骨”[20]839,甚至形成了“好伴梅花聊当肉”[18]561的嚼花书写。
“红映肉”等以肉红喻花的词汇明显是宋调以口语入诗、求奇求俗的产物,与唐调具有鲜明对比。因此,后世诗学家的批评明显蕴含着唐宋诗之争的背景。清代较早批判此语的贺裳,对唐宋诗之争便有着极高的关注,且对宋诗则“因深怀偏见而每有武断过甚之辞”[45],持有明确的否定立场,乃至有“大率宋诗三变,一变为伧父,再变为魑魅,三变为群丐乞食之声”[37]1865的诋论。贺裳特别反对咏物堕俗,崇尚情致意态与精巧神似。他认为晚唐咏物诗已然“八句中率着牵凑,不能全佳,兼有形容入俗者”[37]1666,并且特别反对“黏皮带骨之累”与“打油恶道”[37]1666,他言及:
尝叹宋人论诗如饮狂泉,如梅圣俞咏芡诗“胃毛苍苍磔不死,铜盘矗矗钉头生”,如此形容,真堪发笑,较之“一足独拳”,尤为恶趣。[37]1667
由此可见,“红映肉”一类明显源于俗语、“黏皮带骨”的语汇,完全不同于初盛唐咏物的“无迹可求”,充满了贺裳批判的宋诗风味。
激烈批评“红映肉”的袁枚,虽标榜“夫诗,无所谓唐宋也”[46]《小仓山房文集》卷一七,324,但“实际上则是倾向唐诗的”[47],对于宋诗则“否定性的意见占据了上风”[48]。他自称雅憎“沿宋习、败唐风”[46]《小仓山房文集》卷一七,321。且袁枚高举的“性灵”大旗,也与宋人逞学斗奇的创作特点相悖。因此“东坡天才超迈,落笔成趣,不过情韵少,功夫浅耳”[46]《小仓山房尺牍》卷十,233便受到了袁枚的讥讽。“情韵少”针对宋诗重理的弊病,“功夫浅”则是认为苏诗易涉粗俗,这也正是“红映肉”所具有的特点。袁枚亦多有关于海棠的诗作,甚至专有六篇《海棠词》。但其所用“胭脂”“红云”“紫玉”等都是平实且惯用的语典,绝无俗白奇峭之喻。对性灵与情韵的张扬使袁枚强调直接抒发内心情感,而反对“宋人生僻一路”[49]的生造义理与刻意逞奇;“推倒历来形成的经典体系”“对传统诗史评价系统的彻底解构”[50]则使袁枚具有了彻底批驳前人的勇气。二者相互结合,形成了袁枚对“红映肉”一语的激烈批判。
此外,随着汉诗学的东传与接受,日本江户、明治时代也产生了鲜明而广泛的唐宋诗之争,对“红映肉”等词的评判差异,成为这一论争的代表产物。观点针锋相对且反复论辩的六如禅师与津阪孝绰,即分别是这一时期日本宗宋、宗唐两大倾向的代表性人物。
作为首倡宋诗的江户诗人,六如上人明确标明“吾唱宋诗者,欲折明人之弊也”[51]的诗学取向,并试图通过追求语言的尖新达到效仿宋诗的目的。受此观念主导,六如特别关注尖新俚俗诗语的应用,“好用俚语生词的杨万里,顺理成章地成了六如的取法对象”[40]360。他于是对杨万里“肉般红”一语,及作为其语汇来源的杜甫“花映肉”、苏轼“红映肉”都予以赞赏。
而略晚于六如上人的津阪孝绰则对同时代日本逞奇斗俗的崇宋诗风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其论述《夜航诗话》的著述动机时明确表示:
此方近今诗人,舍唐而趋宋,变雅而就俗,专尚尖巧,务逞诡怪,声调卑靡,旨趣猥琐,……余所以禁初学,令不趋时风也。[52]卷五,283
充分表露出他指斥宋诗派、推崇唐诗的诗学思想。因此,他选定了江户宋诗首倡者与代表人的六如作为攻讦对象,著述《葛园诗话纠缪》以“抨击六如追求字句的尖新俚俗”[40]361,试图从根本上瓦解宋诗派的语言基础。他的批判矛头直指宋诗派“有倔彊好异者,喜用僻典,下奇字,衒博以惊人……,盖腹中空洞,而强欲出奇,小人穷斯滥矣”[52]卷六,292这一追求新奇的弊病。由此,代表了宋诗求奇特征的“红映肉”一类语汇,也因“甚俗”“譬喻不入流”而首当其冲,被津阪列专条批判。祁晓明认为东阳批判“以花比肉”是受“日本历史上的肉食禁忌的传统及神道教‘净秽’观念”的影响[53],似有翻译过度的嫌疑(3)祁晓明对上文所引的津阪孝绰《葛园诗话纠缪》相关条目也有翻译与征引,但检核诗话日文原文,其翻译似有为文造词的过度翻译之嫌。“忌秽”一词似由其翻译时自我衍申而出,津阪本人并未明言此意。,且依《葛园诗话纠缪》的写作目的来看,其中不可避免地蕴含着与六如进行唐宋诗论争的态度取向。
由是可见,“红映肉”一类以肉喻花的语典,本源于中唐时期的民间口语,而到宋人手中,受逞奇斗俗观念的影响,书写重点产生了由“红”向“肉”的转变,最终成为宋诗特征的充分代表,在后世诗学受容中成为唐宋诗论争所聚焦的一大阵地。
以肉喻花首倡于杜甫“花映肉”的人花对比,在中晚唐形成“肉红”喻花传统,到苏轼《定惠院海棠》一诗中,奠定“红映肉”的语典并臻于高峰。至后,随着苏轼此诗被广泛唱和、评点,“红映肉”也完成经典化,不仅被大量征引、评价与改写,形成文本的集聚与回响,更反向影响了“花映肉”“肉红”的接受理路。
清代以降,对于“红映肉”的评点则产生分化,这主要与评论者对唐宋诗的接受倾向相关。“红映肉”带有明显求新求俗的宋诗特征,因此受到了宗唐诗学的批判,并形成激烈论争,甚至在日本汉诗学中都有所回响。通过考察“红映肉”的接受流变,可以从具体文本层面管窥唐宋诗之争的诗风接受与理论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