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月令承应戏辨名

2023-12-03 14:31刘铁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月令节令清宫

刘铁

在清宫所演剧目中,月令承应戏始终占据一席之地。内廷每遇节令,必奏演应时故事之戏曲,以供帝后妃嫔、王公百官等观赏。“月令承应”作为一个特定概念出现,肇自清代昭梿《啸亭续录》一书。从词源上考察,其由“月令”和“承应”两个词汇组合而成。

什么是“月令”?儒家经典有《礼记·月令》篇,在记述星象物候的同时,记载了天子相应所施之政令。东汉郑玄《三礼目录》载:“名曰《月令》者,以其纪十二月政之所行。”蔡邕在《月令篇名》中作了更为全面充分的诠释:“因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朝廷依循自然节序之更迭,颁布政教法令,构筑起天、地、时、人彼此呼应,相互关联的理想秩序结构。作为以自然时间为依托、人为设计的时间规范,“月令”对古代社会的生产生活和岁时风俗发挥了重要塑模作用。从一定程度上讲,“月令”在指示时令节气的同时,以其应时举行的岁时祭仪等,兼具有了“礼”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作为一种文化遗传密码,一直延续到月令承应戏那里。又何为“承应”?《晋书》卷一七《律历中》所载“夏殷承运,周氏应期”,意为顺势而起,体现出的是二者前后相袭的关系。在《说文》和《尔雅》中,“承”和“应”皆被释为“受也”,已带有上下呼应的味道。随着历史的发展,“承应”一词的含义也不断发生变化,内涵逐渐缩窄。最初,上至宫廷衙署当差、下到文人士子奉命吟诗作赋之种种,皆属承应范畴。自北魏建立乐籍制度,特别是到了南宋以后,“承应”则成了“妓女、艺人应宫廷或官府之召表演侍奉”(参《汉语大词典》)的专有代名词。就本质而言,“承应”是一种需求指令从提出到被满足的行为活动过程。透过表面看去,“承应”的内涵无论如何发展变化,驱动其产生的根本原因始终没有变,它是与“礼”一样传承久远的“乐”文化作用的结果,源自人们对于娱乐、审美的追求。

“月令”和“承应”这两个词汇,在清太祖努尔哈赤第二子礼亲王代善的第六代孙昭梿的笔下实现了历史性结合。《啸亭续录》卷一“节令演奏”之“大戏节戏”条载:“乾隆初,纯皇帝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关于月令承应戏,昭梿的记载传递出五方面重要信息:一是其编撰出自乾隆帝的授意;二是张照负责月令承应戏文本的编写;三是由当时新增设的、负责管理大祭礼、大朝会演乐及审定乐器音律的乐部负责排演;四是内容系据历史典故改编而成,“所取原以人事为多”;五是所涉范围包括各个节日。不同的节令与庆典结合,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演出剧目。

以戏作为承接载体,于“礼”和“乐”的传承,再合适不过。“无论是在甲骨文还是在金文当中,‘戏都是仪式的意思。起先的‘戏和‘傩字都是仪仗,仪式渐渐地转化成了戏,随后演变为表演。”(周华斌《从戏曲节日到节日戏曲》,《节日研究》2011年第2期)戏既坐拥“礼”的先天血统,又练就“乐”的后天本领,借由其作为纽合“月令”和“承应”的载体,为传统的礼乐文化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找到了一个较为完美恰切的契合点。

自《啸亭续录》提出“月令承应”这一概念之后,“月令承应”四字便时常出现在一干著述当中。如傅惜华在《内廷除夕之承应戏—〈如愿迎新〉》开篇指出:“清代乾隆以后,海宇升平,内廷中每遇元旦上元端阳中秋除夕诸节令,昇平署皆奏演关于其时令之戏曲。如岁发四时,景星协庆,屈子竞渡,题糕搁笔,蒙正祭灶,如愿迎新等剧;或演昆曲,或歌弋腔,盖均为征祥应瑞,添筹锡福,歌功颂德之戏曲,故谓之月令承应戏也。”(北平国剧学会编《国剧画报》,学苑出版社,2010)近世相关研究论著中,在提及清宫承应戏时,亦无不将“月令承应”单列为一类。不过,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月令承应”的名目多见于研究著述中,事实上人们通常不这样称呼它,而是称之为“节戏”。丁汝芹指出,一些书籍据《啸亭续录》记载将清宫戏曲演出分成“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九九大庆”等类别是不准确的,“其实内廷并无此称谓,现存百馀年间的戏曲档案中未见这些说法,只是称其为节令戏、喜庆戏或寿戏”(丁汝芹《清宫演出的节庆戏》,《文史知识》2000年第2期)。

那当时清宫内廷是如何称呼“月令承应”的?下面,依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来看几条档册记录。具体如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长寿传旨,二十九日金昭玉粹年例内头学承应节戏一分,今遵旨不用了,今前台内头学承应《升平除岁》一分,内二学接唱《清宁一统》一出,再接唱《饯腊迎新》。钦此。(嘉庆七年《旨意档》)

七月初十日,禄喜传旨,(十月)初二日,同乐园,外众节戏。(嘉庆二十三年《旨意档》)

同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传旨,二十四年正月初一日早间,太和殿承应中和韶乐;午时,有宴无殿差人在重华宫承应节戏。初二日,重华宫承应节戏。(嘉庆二十三年《旨意档》)

十一月二十九日,奴才禄喜谨奏:奴才遵旨查得乾隆十九年正月初一日,皇太后受贺,中和乐伺候中和韶乐,受贺毕,还宫,内学承应戏。初二日,万岁爷请皇太后金昭玉粹早膳,内头学承应节戏一分毕,前台内外学接唱节戏。(道光二年《恩赏日记档》)

从上述昇平署的档册记录来看,清宫内廷当时确实只见“节戏”之说,而不见“月令承应”的记载。最为显著者,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乾隆时期五色精抄本《节节好音》所收的元旦、上元、燕九、赏雪、祀灶、除夕六类剧目皆称“节戏”。月令承应戏在清宫中常演不衰,但无论是在“月令承应”提出的乾隆时代,还是此后的各朝档册记载,皆不见其踪影。对于此种情形,似乎可以如此理解:“月令承應”作为相对书面化的正式称谓,备受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文人青睐,“节戏”作为相对口语化的日常叫法,更适于民众平常交流使用。

此种称呼上的差异情况,在后世的研究著述中变得更加突出。故宫博物院《昇平署月令承应戏序》云:“月令承应戏,又称节令承应戏。”徐扶明将“在一定节日,演出一定剧目,剧目内容与节日有联系”的这些戏称为“应时戏”,《中国戏曲志·北京卷》中亦沿用了“应时戏”这一名称。另外,从下文提及的一众研究成果中,也能明显看出这一点,称“节戏”者有之,称“节令戏”者有之,称“节令承应戏”“年节承应戏”者亦有之,可谓是五花八门。但总的来看,仍属以“月令承应”称之者居多。不惟如此,对于什么是“节戏”,或者说什么是“月令承应戏”,一些论著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中提出,“宫廷中的节戏和大戏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如大戏《劝善金科》,每于岁暮演出,‘以代古人祓除不祥之意,也就成了一种节戏”。这一观点,在《晚清戏剧的变革》中被再次加以重申,么书仪认为“月令承应”诸戏是“节戏”中的主要剧目,但并不是全部,进而提出包括皇帝、皇太后“万寿节”,皇后、皇太子“千秋节”时所演之剧和“内廷诸喜庆事”时演的“法宫雅奏”在内的“这些庆祝戏,大而化之地说,也可以算是‘节戏了”。此种,可谓广义的或泛化的“节戏”,而非《啸亭续录》中与“法宫雅奏”“九九大庆”并列的狭义之“月令承应”。

综观而言,笔者认为所谓月令承应戏是指清宫内廷在岁时节令时惯常上演,内容与该节令风俗典故密切相关的戏曲。判断一部戏是不是月令承应戏,主要有三条标准:一是演出时间是否相对集中于某一节令时点;二是曲文话白中是否直接点明某一节令;三是演出内容是否展现特定节令习俗及故事内容。相较于搬演带来的娱乐性,月令承应戏更多体现的是仪式性、宗教性和政治性,其与相关规制共同构成隆重仪典,以演礼制、合人神、序民俗、和上下,其中既折射出人类共同心理意义上对美好生活、上天福佑、吉祥喜庆的渴慕祈求,更反映出皇室对圣寿绵长、国泰民安、皇图永固的恒久期盼。

本文系202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宫廷戏曲史料汇编与文献文物研究”(项目编号:20&ZD27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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