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文 代晨
刺秦剧是指写荆轲、高渐离刺杀秦始皇之事的剧作,其本事最早见于《史记》和《战国策》。战国末年,秦国雄视天下,在先后灭韩、灭赵,即将“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史记·刺客列传》)之时,燕国太子姬丹,派荆轲入秦,刺杀秦王嬴政,事未成,荆轲反被杀,其事在公元前227年。秦统一中国后,荆轲友人、以击筑闻名的音乐家燕人高渐离入秦宫中,将其筑灌上铅,趁秦始皇听乐之机,举筑击之,因其目被始皇熏瞎而偏离了目标,事亦不成被杀。据可查到的资料,古代演绎刺秦事件的戏剧有七部,佚失五部,现仅存两部。本文仅就这两部剧谈一下其中“士为知己者死”的价值观。
现存的两种古代刺秦剧,一是明代叶宪祖撰写的杂剧《易水寒》(沈泰编《盛明杂剧》二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影印本),写荆轲入秦,以匕首胁迫秦王,令他返还侵占诸侯的全部土地,嬴政不得已而应允,最后荆轲被他的“仙班故友”王子晋引导飞升仙界。另一是明代茅维撰写的杂剧《秦廷筑》(邹式金编《杂剧三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影印本),写太子丹派荆轲入秦行刺秦王,高渐离易水击筑为荆轲送行。荆轲行刺失败,身死秦廷;秦王大怒,发兵灭燕。高渐离隐身民间作佣工,在聆听伶人为庄主击筑侑酒时,因技痒难忍而暴露了身份,被抓入秦宫。秦王对高渐离爱其才而惧其人,便熏瞎了其双眼。一次大宴群臣,秦王命高渐离击筑助兴,高渐离趁机将灌了铅的筑砸向秦王,秦王腿胫受伤,大叫着命左右拿下高渐离,感叹太子丹深得人心,同时下令将诸侯之客全部逐出函谷关。
上边两部剧对历史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写,剧中的荆轲和高渐离都是作者肯定的正面人物。在对刺秦动机的阐释上,两部剧虽都提及了“暴秦欺”(《易水寒》)、“那虎狼秦谁挂在眼”(《秦廷筑》),但更反复强调的,则是“士为知己者死”“万金酬士死,一剑答君恩”的报恩思想。
一 《易水寒》:“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易水寒》中荆轲、田光、高渐离三位侠士,都不止一次地表示刺秦是为了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如第一折:
[生(荆轲)便服上]流落天涯踪迹浑,腰间宝剑七星文。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安足论。……
[生(荆轲)]四海尘迷,五方鼎沸。风云会,尽要雄飞。我养就屠龙技。
[末(高渐离)]荆卿有此奇才,何不求个售主?……
[外(田光)白须便服带剑上]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
[外(田光)]暴秦欺,正当骑虎雌雄势,全赖君家一解围。……
[生(荆轲)]嗳,荆轲有何德能,有劳先生过奖,太子垂念。……
[末(高渐离)]荆卿!常言,女为悦己容,士为知己死。即当往见,幸勿多辞。……且去朱门权寄迹,欲立功名自有期。古人有言: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早难道轻把少年掷,镇日酒垆中,把壮志消靡?
第二折:
[生(荆轲)礼服上]俺荆轲一见太子,即尊我为上卿,舍上舍。十分敬礼。今日又请我金台饮宴。……
[末(樊於期)]只道要我何物,区区一头,亦何足惜?……谢东宫,周旋款待。算报仇一事,还与报恩该。
第三折:
[生(荆轲)上]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见介][生(荆轲)]念俺荆轲,田先生举于市人之中,燕太子待以国士之遇。……
[末(高渐离)]荆卿,豫让报知氏之仇,先己漆身吞炭,聂政感严君之德,甘自决面屠肠。……
[生(荆轲)]俺闻万金酬士死,一剑答君恩。……
由此可见,“暴秦欺”固然是刺秦的原因之一,但是居首位的,则是报恩思想。荆轲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万金酬士死,一剑答君恩”。田光说:“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高渐离说:“女为悦己容,士为知己死。”樊於期说:“谢东宫,周旋款待。算報仇一事,还与报恩该。”即作者强调,参与谋划并先后为刺秦牺牲的几个人,行为的主要驱动力都是报太子丹的知遇之恩!
二 《秦廷筑》:“期以一死报太子”“何难以死殉太子”
《秦廷筑》第一折,荆轲上场时说:“只俺卫人荆卿便是。自蒙田光先生举俺于燕太子,要成件大事,不免受其供养隆礼,前日以义激樊於期,讨下他自刎首级,又准备献秦皇的督亢地图,只俺须待所期客至,做个帮手,不意太子见秦兵日下,慌不能待,反疑俺有变计,俺只得请决而行,期以一死报太子。”
《史记·刺客列传》说,荆轲为人深沉,“好读书,击剑”,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他便“驾而去榆次”,不与盖聂争锋;与鲁句践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他“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这些说明荆轲并非莽撞之辈,对无关大局的争斗,他颇能忍辱,从不肯做无谓的牺牲。此次入秦,他深知凶多吉少,必死无疑,但仍期望事情成功。因此,除了秦舞阳之外,他还找了个得力助手。但太子却误将他等待助手看作胆怯,为此他不得不仓促上路。上边那段剧情就出自《史记》的记载,但因为加上了“期以一死报太子”的话,不只更凸显了荆轲的刺秦动机,甚至使人感到:荆轲明知仓促而行会影响刺秦大计的实行,却仍然“请决而行”。此时,在荆轲心中,刺秦行动成功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是否去刺,因为唯有行动,唯有“一死”,才能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刺秦的目的变成了表示忠心的手段!
《秦廷筑》对高渐离行为的诠释亦然。第一折易水送别时,高渐离说:“某等一般,同受太子知遇,独以此桩大事,靠着荆卿身上,某等碌碌自愧……”第二折,高渐离说:“只俺自易水击筑,送了荆卿,不意他只望生劫秦皇,遂擿铜柱不中,……自此秦兵日下,燕社已亡,俺们一班,何难以死殉太子?且留俺后死的一身在,或者逢个机会,尚好为九原故人补未了事。”可见与叶宪祖的《易水寒》一样,《秦廷筑》的作者茅维同样认为,报答太子丹知遇之恩是荆轲和高渐离刺秦的主要动机。
应当注意的是,高渐离刺秦与荆轲刺秦的时代背景已有区别。荆轲刺秦之时天下尚未统一,燕国仍然存在,如果说此时刺秦也许能够起到点儿作用—如《易水寒》第三折荆轲说:“那时得劫秦王尽返诸侯之侵地,则大善矣;不可,则因而刺杀之……秦王若死,岂有国内乱而大将立功于外者乎?”而高渐离刺秦之时已是“六国毕,四海一”了,此时即使刺杀了秦始皇,也丝毫无补于局势的改变。但是高渐离则仍一如既往,这种“不识时务”的原因,无他,就是要继承荆轲的未竟事业,要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耳。所以《秦廷筑》剧终秦始皇也感叹:“朕也不恇太子丹如此得人心,这厮双目失明,却为何来这也,好算得个千古义士哩。”借秦始皇之口强调这种知恩报恩观念超越了是非恩仇,是为人们所认可的。
这种对刺秦动机的阐释很有代表性,《曲海总目提要》说:“南阳远峰氏序云,……豸山谓余:‘燕丹结客,微独荆卿为丹被创而殒,田先生激卿而伏剑,高渐离交卿而被诛,无他,为客故也!”(董康校订《曲海总目提要》中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390页)
《易水寒》和《秦廷筑》的这种观念,源于《史记·刺客列传》。《刺客列传》共写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人(高渐离附于荆轲之后),五位刺客虽行刺对象不同,但都不同程度表达报知遇之恩的观念。如豫让说:“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聂政说:“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据《史记》记载,刺客的果烈行为,一旦为世人所知,便会名声鹊起,传遍天下,赢得广泛的尊重。聂政刺杀韩相侠累后,“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毁容后自尽。被尸暴于市,人莫知其名。其姊聂莹说:“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对这种惨烈的以死殉名行为,《史记·刺客列传》说:“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而司马迁也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直接赞赏说:“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易水寒》和《秦廷筑》中,刺秦的侠士们把豫让、聂政作为效法的榜样。《易水寒》中高渐离说:“豫让报知氏之仇,先已漆身吞炭,聂政感严君之德,甘自决面屠肠。”以豫让、聂政行为激励自己;《秦廷筑》中荆轲说:“那吞炭哑难算作英雄汉。”言外之意是我荆轲要做出比豫让更为惊天动地的事来。这些都表明,“士为知己者死”,在中国古代是被普遍接受的价值取向,是士人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要途径。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西昌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