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序洛诗》新证

2023-12-03 14:31文艳蓉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金泽异文文库

文艳蓉

《序洛诗》是白居易晚年将自己在洛阳所作四百馀首诗歌编集而写的序,部分文字阐发了白居易后期对诗歌创作的看法,与早年讽喻诗论存在着较大差距,因而为后世所瞩目。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利用日本版本文献《管见抄》对此文进行校勘,颇启学界。然笔者在多方爬梳中日相关文献后,发现其作年、文字校勘等方面尚有疑问亟待解决。

一 《序洛诗》的作年释疑

关于《序洛诗》的作年,文末有“甲寅岁七月十日云尔”,即大和八年(834),与文中“自三年春至八年夏”所云颇合,本来在中土无所疑义,但日本古抄本《管见抄》中,此文却作“时开成五年冬乐天自序云尔”(《管见抄》卷九),早稻田大学藏那波本和蓬左文库藏那波本校语亦基本相同(二本为十七世纪日本学者以古抄本相校的版本,校语弥足珍贵)。以上三本皆有此记,当非偶然。笔者再行翻检其他日本相关文献,发现此中大有缘由。

成书于日本宽弘四年(1007)源为宪(?—1011)编著的《世俗谚文序》云:“本文管见所及且一百一十二门,六百卅一章,勒成三卷,名为《世俗谚文》,此外漏略追将编录,后之见者,亦羡裨补,但有讳于代、有惮于言之类,舍而不取,是白氏《洛中集》惯理世安乐之时,除谴逐征戍之作之例也。其馀幽奥微旨满在纶湘,不为言证者,亦无扩之矣。”又同书卷上“文士数奇,诗人薄命”条云:“高才不遇,可寻见之。……白氏《洛中集》序云:‘古人有言曰:文士数奇,诗人薄命。今诚哉斯言。”按,《洛中集》编于开成五年(840)十一月,共十卷八百篇诗歌,白居易有《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存世,诗集已佚,《新唐书》有记载“《洛中集》七卷”,宋敏求《刘宾客外集后序》亦载其通过此集搜得刘诗数量:“《洛中集》三十、联句五。”(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附录七,中华书局,2019)此集在日本则多有记载,除《世俗谚文》外尚有藤原师通《后二条师通记》、大江匡房语录《江谈抄》、金泽文库本《白氏文集》卷六五等,详情请参考拙著《白居易诗文在日本的流传与受容》(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

源为宪《世俗谚文》提及“理世安乐”“谴逐征戍”“文士数奇,诗人薄命”云云,皆为《序洛诗》语:“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观其所自,多因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明矣。……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大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三,中华书局,2011)可见,白居易编《洛中集》时把《序洛诗》作为集序收入,同时文末新署开成五年作,故《管见抄》、早稻田本、蓬左本等有此异文。白居易可能还曾对正文予以修改,《管见抄》“集而序之”下增有“藏唐龙门香山寺院”八字,和《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颇合。

二 《序洛诗》的文字校勘

《序洛诗》的文字存世本最佳者当属《管见抄》,而日本早稻田大学藏那波本、日本蓬左文库藏那波本所存古抄本校语亦颇珍贵。《序洛诗》归属那波本卷六一,公开的金泽文库本无此卷,但早稻田本卷末有补纸云:“贞永元年闰九月十七日,唯寂房写书之。同十月廿六日一校了,同十一月十九日委点,右金吾校尉丰原奉重。嘉祯二年四月廿日比校唐本讫。建长四年二月十八日,传下贵所之御本重移点。”说明其用金泽文库本校过。此识语宫内厅藏那波本也有,只是“奉重”误为“泰重”,蓬左本虽无此识语,但主要校语与二本大致相同,亦有微异处,知以上诸本皆用金泽文库本校过。以《管见抄》与早稻田本、蓬左本校正后发现两处值得关注。

一是“予不佞,喜文嗜诗,自幼及老,著诗数千首。以其多矣,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诗流。虽才不逮古人,然所作不啻数千首。以其多矣,作一数奇命薄之士,亦有馀矣”。其中“所作不啻数千首以其多矣”在短短一段话中颇有重复,且与上下文不通,令人费解。而《管见抄》并无此十一字,其文为“虽才不逮古人,然作一数奇命薄之士,亦有馀矣”,文气颇顺,甚是。

二为早稻田本、蓬左本有两处异文,一是“其他皆”至“取意于琴”,早稻田本、蓬左本校“イ本”作:“其他皆寄怀于山水园林,寄欢于风景琴酒,故。”二是“斯乐也”至“兹又以重吾乐也”,早稻田本、蓬左本校“イ本”作:“此所以为乐二也。大凡诗之作也,切于理者其词质,适于意者其韵逸,质近俗,逸近狂。然则苟决吾心,苟乐吾道,俗狂之诮,安敢逃之?噫,亦犹罪丘知丘,皆以《春秋》耳。”

眾所周知,金泽文库本可溯源至惠萼来中土抄录之苏州南禅寺本,而白居易《苏州南禅院白氏文集记》云:“开成四年二月二日,乐天记。”此时《洛中集》尚未编成,则二本这段文字极可能保存了大和八年《序洛诗》的最初面貌。时移事易,开成五年白居易将《序洛诗》用作《洛中集》序时,对原作进行了修改增删,并于文末重署时间。由于白居易全集有多卷本在世,故两个版本应该在长时间内同时流传,后期七十卷本、七十五卷本或许以后作为准,故渐渐成为目前通行传世之文。我国白居易大集经宋人编定,有识者自能准确判断《序洛诗》作于大和八年而加以改定,而一向尊崇中国古籍的日本学人却只是原样转抄,反而保持了其原始面貌,使千年之后的我们能由此一窥其中变迁。

三 《序洛诗》异文释读

《序洛诗》是白居易后期创作的代表性诗论,体现其从早年推崇诗言六义之志而至诗缘情的重要转变。刻意突出自己诗歌之“乐”,也体现出白居易一以贯之的创新意识。《序洛诗》曾经历过文字的增删,时间不同、心境变化均会影响诗人的表达,因而早稻田本、蓬左本这段异文也颇值得玩味。可以说,它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白居易对诗风的自我诠释之文,也是对时人差评的正面回复。

异文中,白居易用“词质”“韵逸”概括自己前后两期的诗歌创作,“词质”与其早年诗论相合,见《新乐府序》:“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可知白居易对“质近俗”的解释亦缘于此。而韵逸近狂则多指其闲适诗及晚年之作。所谓“俗狂之诮”自是指时人对白诗的负面评价。结合传世文献,最明显的是杜牧《李府君墓志铭》所载:“(李戡)尝曰:‘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卷九,中华书局,2008)李戡以卫道士身份批评元白“纤艳不逞”“淫言谍语”,大概皆为《长恨歌》类脍炙人口之作,而白居易却以《新乐府》等为自己辩护,或许也知道这样的辩驳苍白无力,故在最后感慨“亦犹罪丘知丘,皆以《春秋》耳”,自诩为孔子删述《春秋》,以此强作安慰。

开成四年冬,白居易得风痹之疾,病情颇重,自以为不久于人世,乃放妓、卖马。次年春,足疾稍愈,十一月,编《洛中集》。《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主要表达“我有本愿,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之意。经历此生死劫,白居易更加看淡是非,故将《序洛诗》放在《洛中集》作序时,删除那段为自己辩解的话,而改成如今传世之文。同时,将原来的“寄怀于山水园林,寄欢于风景琴酒”简化而成“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以及下文的“饰之以山水风月”。经此一改,《序洛诗》主题集中为诗歌不仅可写悲情,也能抒乐意。然而,大和八年《序洛诗》作时,政局已经非常混乱,次年即发生震惊中外的“甘露之变”,白居易在此时大谈在洛之乐,与早期直言怒谏的斗士形象差之千里,令人遗憾。然他在经历一生坎坷与时光消磨之后,诗学观完全变为个人情感的抒写,亦是无奈之举以及时代之悲。

综上所述,利用保持原貌的日本古抄本及相关文献,我们可以梳理《序洛诗》的流传过程,揭示其作品文字修改的真相,进而了解白居易晚年创作心态的变迁,为白居易研究提供新的参考。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诗在日本平安时代的传播与受容研究”(项目编号:17BZW09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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