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
《左传·宣公十五年》:“天反时为灾(杜预注:寒暑易节),地反物为妖(杜预注:群物失性),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故文,反正为乏(杜预注:文,字)。”唐孔颖达疏:“服虔云:‘言人反正者,皆乏绝之道也。人反德则妖灾生,妖灾生则国灭亡,是乏绝之道也。”
《左传》这段文字,讲“天反时”“地反物”“民反德”这类反常现象是妖孽、祸乱。又说文字中也有这种彼此相反的情况,“反正为乏”即是。《左传》此句意,仅此而已,并无肯定褒扬“正”、否定贬低“乏”之意。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正部》引之,以说“乏”字之字形、字义:“《春秋传》曰:‘反正为乏。”王筠《说文句读》谓:“此说义说形之文皆捝,但存引经也。”他以为《说文》此条有脱文,笔者则以为,许慎引《春秋传》文“故文,反正为乏”,正是“说义说形”,与其于《戈部》释“武”:“楚庄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语曰:“夫文,止戈为武。”)为同类,皆引《春秋传》文以说字形、字义,非有脱文也。
而服虔、孔颖达不解《左传》作者及许慎之意,以为其皆肯定褒扬“正”、否定贬低“乏”,非为讲述“乏”字形及其本义。于是服虔说如此,孔颖达亦复释之如彼。然而谓“人反正者,皆乏绝之道”,无关乎“正”“乏”两字字形及其本义,背离了《左传》作者及许慎所释“正”“乏”两字形、义间关系之文字学说,牵强附会到政治上去了。而其所滥说之引申义“人反正者,皆乏绝之道”,亦不合情理:“为富不仁”“不义而富且贵”者,古今中外,所在多有,“反正”岂必为“乏绝之道”哉?
有真知灼见者是清学者朱骏声,其《说文通训定声》释“乏”:“按,容也。从反正,指事。受矢者为正,避矢者为乏。《左宣十五传》:‘故文,反正为乏。《仪礼·大射仪》:‘凡乏用革。《乡射礼》:‘乏,参侯道。注:‘容谓乏。乏,所以为获者御矢也。《服不氏》:‘以旌居乏而待获。杜(按,指杜子春)注:‘持获者所蔽。《车仆》:‘共三乏。司农注:‘读为匮乏之乏。”其说皆准确无误。
而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乏”说:“不正则为匮乏,二字相乡背也。《礼》,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乏,以其御矢谓之乏,以获者所容身谓之容。”其“不正则为匮乏”之“匮”当为衍文:因“二字相乡背”,指“正”“乏”两字。无“匮”字,则段玉裁阐发“正”“乏”两字字形、本义,与《左传》作者及许慎之意合,亦与朱骏声同。
今详说如次:
何为“正”?“正”是古代射礼所设箭靶“侯”(古字作矦)的中心,又称“鹄”“正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释“正”:“按,此字本训当为‘侯中也……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乏,故文,反正为乏。《小尔雅·广器》:‘鹄中者谓之正,正方二尺。《周礼·司裘》司农注:‘方十尺曰侯,四尺曰鹄,二尺曰正,四寸曰质。《毛诗·猗嗟》传同。”按,《齐风·猗嗟》:“终日射侯,不出正兮。”毛传:“二尺曰正。”郑玄笺:“正,所以射于侯中者。”《说文·矢部》:“矦,春飨所射矦也。从人;从厂,象张布;矢在其下。”甲骨文“正”字之上方为一圆圈或方框,代表箭靶“侯”的中心;下面是“止”,即射箭者之前足:
(《甲骨文合集》36534)、(同前6828)。后演化为《说文》古文、与《说文》篆文,圆或方形的箭靶中心变为“二”或“一”,失去了象形性。《说文》“正”之古文(),许慎释为“从一足”,清王筠《说文句读》于“乏”下说:“段氏曰:‘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乏。案,依此说,则‘正是象形字,而之口亦象射的,非‘从一足矣。”愚以为“”是、(正)上面的圆或方形的靶心变为“一”,下面的“止”换成“足”,止、足一事。射箭者前足(止)必对着鹄,射正了则为“正”,射不正则为“偏斜,不正”:于是“正”就从“箭靶中心”的意义,引申出“正中,平正,不偏斜”的意义来。
如此看来,《汉语大字典》释“正”为“正中,平正,不偏斜”,《汉语大词典》释为“当中,不偏”,皆非“正”之本义,而是其引申义。两辞书所列“正”第二音zhēnɡ,有“射的,箭靶的中心”义项,此方为“正”之本义。至于为何此二辞书皆标成了zhēnɡ音?盖因遵照《齐风·猗嗟》“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唐陆德明《经典释文》“正音征”。陆德明又为何标zhēnɡ音?也许是他认为,此“正”,并非“正中”义的源头,而是别一义,故标zhēnɡ音以别之,后之辞书则遵循不改。而如此,则“正”之本义为何是“正中,平正,不偏斜”或“当中,不偏”?此所谓“正之本义”,与“正”原始字形有何联系?“射的,箭靶的中心”这个意义又从何而来?它与“正”之“正中,平正,不偏斜”或“当中,不偏”义有何关联?皆难以解释。这说明两大辞书对“正”之释义有误。
何为“乏”?如朱骏声、段玉裁所说,“乏”是古代射礼中遮蔽报靶者身体以免被箭误伤的方形皮革制品,状似屏风。《周礼·夏官·服不氏》“射则赞张侯,以旌居乏而待获”,说行射礼时,其小吏服不氏帮助张设箭靶后,手持旗帜,躲在“乏”后等待报靶(此用郑玄说,杜子春读“待”为“持”)。又《射人》:“王以六耦射三侯,三获三容。”郑玄注:“容者,乏也,待获者所蔽也。”《荀子·正论》“居则设张容负依而坐”,杨倞注:“《尔雅》云:‘容谓之防。郭璞注云:‘如今床头小曲屏,唱射者所以自防隐也。”获,古代射礼中唱获(报靶)时用以计数的器具。《仪礼·乡射礼》:“释获者遂进取贤获,执以升自西阶。”郑玄注:“贤获,胜党之算也。”贾公彦疏:“以算为获,以其唱获则释算,故名算为获。”又称持获报靶者,《乡射礼》记司射于射前命曰:“无射获,无猎获!”郑玄注:“射获,谓矢中人也;猎,矢从旁。”即司射事先命令参射者“不要射报靶者,不要让箭从报靶者身边穿过!”这是警告射手们,在报靶者走出“乏”的保护范围时,不要射到他们。
因“正”(箭靶中心)是招箭之物(故又名“招”:《吕氏春秋·本生》“万人操弓,共射一招”,高诱注“招,埻的也”,《战国策·楚策》“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類,王念孙《读书杂志》谓是“颈”之误字—为招”是也);而“乏”是避箭之物,与“正”功用正相反—“反正为乏”,与“正”(箭靶)作用相反的就是“乏”(挡箭牌)。于是古人造“乏”字,就把(正)反写而成(乏)。由于在楷书中“乏”字下面的“反止”变成了“之”[之,古字亦从“止”形:(《甲骨文合集》7949)、(《殷周金文集成》2841)],看不出相反了;而“正”“乏”篆文的“相反”则十分清晰,相映成趣。用类似“反正为乏”这种造字法所造之字,在《说文解字》中多见,如叵,不可也,从反可(可,肯也);司,臣司事于外者,从反后(后,继体君也)等等。正表现了古人造字的智慧,朱骏声所谓“指事”者。
因为“乏”是防备射礼中非常情况用的护具,故误射于“乏”上的箭毕竟不多,所以引申出“缺少,匮乏”之义,再引申出“少力,疲劳”等其他意义来。
由此观之,《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两大辞书把“正”之本义释为“正中,平正,不偏斜”或“当中,不偏”,把“乏”之本义释为“不正”或“缺少,不够”—都是误将“正”“乏”的引申义当作了本义,是因为不理解许慎所引《左传》“反正为乏”,说的是“正”“乏”两物功用、字形皆相反。當然,今人误解,也可能受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不正则为匮乏”中衍文的误导。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汉语大字典》释“乏”为“不正”,引许慎语之后,即引段注云“此说字形,而义在其中矣。不正则为匮乏,二字相乡背也”,却舍去紧接其后的“《礼》,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乏,以其御矢谓之乏,以获者所容身谓之容”诸句:既不疑“匮”为衍文,又对其切中肯綮之释“乏”文字视而不见、摈而不取,兼无视朱骏声之说,斡弃周鼎而宝康瓠,实为造成误释之重要原因。
纠正两大辞书释“正”“乏”之误,方能正确解释“反正为乏”;两大辞书所列缴绕难通的“正”“乏”的词义系统,方能变得顺理成章,诘鞫为病的语义障碍就会涣然冰释,一切疑难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