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洲良
庄子的哲学是美学(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178页),庄子的思想是艺术化成的思想,庄子的艺术是思想充盈的艺术。《庄子·齐物论》说:“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如果把恢诡谲怪代指《庄子》艺术,道通为一代指自由思想的话,那么“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陈寅恪《陈寅恪集》之《寒柳堂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73页)。可以说是自由之光照亮了《庄子》的艺术殿堂,艺术殿堂氤氲着《庄子》思想自由的芬芳。《逍遥游》就是最好的说明。
一 道通为一:自由之思想
《逍遥游》全篇以“待”字为轴心分前后两部分,“待”为全篇之“眼”,从而形成全篇大对比、大对称式的结构。前半部分说“有所待”,意在承前,是否定性命题,从鲲鹏说到朝菌,从幻化之境说到现实人事,都是因受到时间、空间和个人能力的各种局限而不能做到逍遥自在;后半部分说“无所待”,是肯定性命題,意在启后,是《逍遥游》的中心命题。前半部分确有定旨,后半部分较为玄幻,需要做进一步解读。
(一)意涵:何谓“无所待”。庄子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意思是,只有顺应自然万物的本性、规律,顺应“六气”的变化,才能无所倚待,才能逍遥自在。如果仅凭这句话来理解“无所待”是有些玄幻的,如何操作更是困难。那么,作为个体的人怎样能做到顺应自然万物的本性和规律呢?庄子便做了具体的说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将这两句话前后联系起来,才有可能真正理解“无所待”的基本意涵:只有摆脱外在的各种诱惑,忘掉自我,化自我于自然中或委顺于自然,才能做到自由自在。
于是又引来另一个问题:无己、无功、无名三者同义还是另有差别?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成玄英认为三者同义而称谓不同:“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61,22页)另一种解释认为三者有差别,刘凤苞云:“神、圣之称,以无功、无名为极则,而使人共见为神、圣,不若至人之相忘于无己也。故神、圣在至人之下,无己而功名不足言已。”(刘凤苞《南华雪心编》,中华书局,2013,10页)结合本篇和《庄子》一书,后一种解释更为合理。
(二)去蔽:“无名”与“无功”。首先,要摆脱世俗的名分。儒家是很讲求名分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子路篇》)。定名分是儒家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前提,庄子则断然否定了名分。许由以鹪鹩巢枝、鼹鼠饮河的比喻拒绝了尧让天下的请求,表明庄子心中的圣人是不要名位的。其次,庄子笔下的神人也不要功业。名虚而功实,世俗之人可以不要名,但不可不要功,而庄子笔下的神人,他身上掉下来的灰垢和秕糠都可以团捏成尧舜,还要什么功?这里庄子不仅否定了儒家的功业思想,也和老子提出的“功遂身退”思想有很大不同。老子旨在功成身退,没有功成何来的身退?庄子则主张无功而退。在庄子看来,罩在人身上世俗功名的光环,看似光鲜,实际上是人性的枷锁,不仅得不到自由,还会深陷束缚,不能自拔。因此,在现实世界里无名无功就是一个“去蔽”的过程,只有摆脱世俗功名之累才能放飞自己,乐在逍遥。
(三)去执:“无己”与“吾丧我”“物化”。如果说神圣与功名之间存在着用与不用的功利化关系,那么至人则摆脱了这一关系,达到了“无用之用”的境界。“无用之用”就是摆脱功利化的“用”,实现无功利的“用”即自由、审美的艺术境界。剖瓠为瓢是为了“用”,却以牺牲瓠的完整为代价,腰瓠而游是“用”,也是享受、是审美,从而保存了瓠的完好无损。大樗树臃肿卷曲,无所可用,因其无用而免遭斤斧之祸,保全了它的完整,人们可以往来徘徊,寝卧树下,物我浑一,自在逍遥。如果说神圣与功名之间存在主与客、物与我的二元对立关系,那么忘掉自我的“至人”(“至人无己”)则泯灭了主客、物我间的关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至人已经放下自我了,何来外界功名的诱惑?放下自我就是破除内心的“执念”,就是《庄子·齐物论》中提到的“吾丧我”和“物化”。按陈鼓应的解释,“吾丧我”的“我”指偏执的我,“吾”是真我,“丧我”就是抛开偏执的我,与自然万化冥合为一,也就是庄周梦蝶浑然为一的“物化”之境。从这种意义上说,“无己”“吾丧我”“物化”是摆脱内心执念的自由之境。这才是“无所待”的最高境界。
(四)自由:关于个体自由价值存在的意义。章太炎说:“庄子发明自由平等之义,在《逍遥游》《齐物论》二篇。‘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逍遥游》所谓‘自由,是归根结底到‘无待两字。”这为我们阐释庄子自由思想打开了现代视角。卢梭在《社会契约论》卷首有句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庄子把“人为物役”,不能自由生活所引起的种种困境称之为“天刑”,他所“关心的不是伦理、政治问题,而是个体存在的身(生命)心(精神)问题”(《中国古代思想史论》,181页)。先秦诸子中儒家、墨家、法家、兵家包括道家的老子无不围绕着“治国平天下”来著书立说,著书立说的背后潜藏着他们心向往之的为“帝王师”的人格梦想,唯有庄子第一次突出了个体自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对礼法观念、等级制度、专制暴政的批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儒以诗礼发冢”等)是基于对个体自由存在价值的捍卫;他对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鄙视(“鹓鶵腐鼠”,“蜗角虚名”等)是基于对个体自由人格价值的坚守;他甚至超然地跨越了人世间难以跨越的生死大限,也是基于对个体精神自由价值的肯定和高扬。《庄子·至乐》载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在与惠子的对谈中,惠子说的生离死别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庄子说的生老病死更是万物之常理。《庄子·大宗师》也有类似的话:“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他甚至借骷髅的话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能超越生死大限的人还有什么人世间的事超越不了?如果说儒家从人与社会的关系中确定个体存在的价值,那么庄子则摆脱了人与社会的关系来寻求个体身心的自由价值。
二 恢诡谲怪:优美之文学
《庄子》的哲学是美的哲学,《庄子》的文学也是美的文学,优美之文学源于他思想的自由。郭象《庄子序》评曰:“其言宏绰,其旨玄妙。”李白在《大鹏赋》赞庄子“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刘熙载在《艺概·文概》评曰:“意出尘外,怪生笔端。”都旨在说明《庄子》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统一。概括地说,在言与意之间,庄子的艺术是意在笔先,神馀象外。只有摆脱了有形无形的种种束缚(“有所待”)进入到个体身心自由的境界(“无所待”),才能迸发出无穷的艺术创造力。由自由引发的《庄子》艺术是神奇的、恢诡的、恣肆的,有大鹏振翼、横绝六合的气势和力量,也饱含着人间的温情浪漫和诗意率真。
(一)神奇的想象。庄子的想象是自由驰骋、无拘无束的,他发想无端,意出尘外,惊世骇俗,气吞八荒,非神奇宏廓不足以概括。在他笔下,望洋兴叹的河伯可以求教于海神,枯轍之鱼能求水于庄周,罔两问景何以不能独行,骷髅回答死后有哪些快乐,蜗之左角触国与蜗之右角蛮国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逍遥游》则以鲲鹏起兴,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大鹏飞兮振八裔,抟摇直上九万里”的神奇宏廓的画卷,海天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令人惊叹。如果简化一下,鱼鲲化鹏的故事可以理解为北海之鲲到南海的一次旅游。以它数千里长的身躯和力量游到南海不是问题,但问题是鲲不想从海里游过去,而是要从天上飞过去,它要化作脊背不知几千里长的大鹏,要拍打数千里的海水乘着六月的大风飞到九万里的高空,背负着青天,南向而飞。与早期化生神话有所不同的是,鲲化而为鹏是将游动的生命直接跨过地面行走的生命,化成了可在广袤的天空奋翅翱翔的生命!如果不是出于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哪里会有如此迥落天外的想象?庄子塑造的大鹏的形象太神奇太瑰伟了,已超出了庄子的本意(鹏亦“有所待”),成为华夏民族志存高远、前途远大的精神象征—鹏程万里。康德说:“由一种想象力的媒介超过了经验的界限—这种想象力在努力达到最伟大东西里追迹着理性的前奏—在完全性里来具体化,这些东西在自然里是找不到范例的。”庄子这种神奇的想象力天上难寻,地下难找,只有后来的大诗人屈原和李白可与之比肩。
(二)恢诡的意象。作为说理文,《逍遥游》不是依靠逻辑的推演和缜密的分析来完成,而是通过恢诡谲怪的意象群来展示。庄子秉承《周易》《老子》言不尽意的观念,主张“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而得意忘言的最佳方法是立象以尽意。水击三千、一飞九万里的大鹏,枋间低语却不可理喻的斥鴳,晨生暮死的朝菌,春来秋去的蟪蛄,千年灵龟,万年椿树,鹪鹩巢林,鼹鼠饮河,狸狌跳梁,斄牛执鼠,还有御风而行、飘然而游的列子,肤若冰雪、吸风饮露的神人,佯狂不仕、以躬耕为务的接舆,将自己比喻为太阳升起后一支烛火的尧,淡然尘外不肯以治理天下为事的许由,等等。这些千奇百怪、仪态万方的意象构成了《庄子》独有的意象群,或隐喻、或排比、或叙述、或描写、或论辩、或对答,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全篇中,看似散漫无际,毫无章法,却经过庄子之“道”的统摄,变成一粒粒珍珠镶嵌在云锦上,熠熠生辉。“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世上千奇百怪的事物是由“道”打通的。这里的“道”如同天马行空、无拘无碍,让自由的思想情绪任意驰骋。或浪漫高蹈、遗世独立,或嬉笑怒骂、愤世嫉俗,或戏谑调侃、荒唐怪诞,或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以“道”统摄于恢诡谲怪的意象群中,凸显出《庄子》散文形散神聚的艺术特色。
(三)恣肆的文风。与自由的思想、神奇的想象和恢诡的意象相联系的,还有汪洋恣肆的文风。《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代表作,充分体现了庄子散文的这一风格。首先表现在以“待”字为轴心形成的大对称式的结构,如同大鹏张开的一对翅膀,左翼展现出“有所待”的一面,右翼展现出“无所待”的一面,在大开大阖中展现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文风。其次,在大开大阖的结构下,恣肆的文风还表现在段落间收放自如的叙事节奏上。开篇以鲲鹏展翅九万里的壮举起笔,又以翱翔蓬间的小鸟斥鴳收束,这是从空间上描述;以晨生暮死的朝菌起笔,又以万年不老的椿树收束,这是从时间上描述。收放之间,反差之大,超乎想象,却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由善治一方的能臣起笔,引入隐士宋荣子的嘲笑,再以传说中列子御风而行收束,能臣、隐士、列子鱼贯而出,显得顺理成章,为下文“犹有所待”埋下伏笔,这是从个人能力上讲述。接下来三则对话中讲述越俎代庖、神人超凡、腰葫而游、吴越水战、吾有大樗的故事,或源于现实、或基于想象、或借助传说、或采用寓言,既想落天外,又入情合理,张弛有度,意到笔随。最后,每一则故事的讲述都充满了张力。如越人水战一节,起始介绍宋人因让手不皲裂的药方,常年以漂洗丝絮为业,生活平凡而艰难,有位客人听说这种药方,便许以百金购买,这是采用全知视角来叙事。接着宋人合家商量是否卖出药方一事采用了限知叙事,宋人全家的心态描写惟妙惟肖。宋人卖了药方以为赚了大便宜,孰不知客人将药方献给吴王,吴越冬季水战,凭不龟之药大败越人,客人还获得了封地之赏,这又是以客人为限知视角来叙事。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让故事情节充满了张力,在叙事的张力中,宋人受金鬻方的乍惊乍喜和客人列土分封的富贵从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之,在南方荆楚大地富有浪漫幻想的巫史文化浸润下,庄子毕生追求个体身心自由的思想激发出神奇的想象、恢诡的意象和恣肆的文风,成就了《庄子》一书自由之思想与优美之文学的完美统一。《逍遥游》从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心与物游”,将神话、自然、历史与现世打通为一,展现了庄子幽深玄妙而又睿智洞达的人生智慧,体现了《庄子》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散文风格。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早期叙事特征研究”(项目编号:14FZW022)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