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新解

2023-12-03 14:31石问之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棠棣周汝昌贾宝玉

石问之

在《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与冷子兴聊天时曾谈到甄宝玉的一个怪异的行为举止,原文如下:

因此,他(指甄宝玉)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0—31页)

针对这段文字,甲戌本上有一条眉批,曰:

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这条批语关涉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动因,以及《红楼梦》为何会存在尊女贬男的价值取向。因此,解读好这条批语,对准确理解《红楼梦》至关重要。而该批语中,最难理解的是何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

一 周汝昌和王利器二位先生对“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解读

对于何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周汝昌先生和王利器先生有很大的分歧。周汝昌先生曾言:

鹡鸰、棠棣,皆喻兄弟;“棠棣之威”文义怪异,疑“威”是“戚”“感”之钞讹。如其不然,则“悲”“威”二句应分属两人,一为棠村,早逝可伤;一为另弟,时见凌逼,如小说中所谓贾环之流者,为可慨叹。[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华书局,2016,30页]

周汝昌先生是在《红楼梦新证》“人物考”章节中的曹雪芹之弟“棠村”词条下谈到的上述观点。其主要看法是脂批中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应该针对的就是曹雪芹的弟弟棠村英年早逝这件事。正是认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都应该是针对这件事,所以他进而觉得“棠棣之威”文义怪异,并认为“威”字可能是“戚”“感”之笔误。周先生也提出另一种可能:如果“棠棣之威”确属原文的话,则其与“鹡鸰之悲”则分指两件事:“鹡鸰之悲”指棠村之死,而“棠棣之威”则指曹雪芹另外一个时常凌逼他的弟弟,一如书中的贾环。

针对周汝昌先生的看法,王利器先生提出了不同看法。王先生认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二句一义,都是说兄弟死丧之事。取典于《诗经》中《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脂批为了与“鹡鸰之悲”相俪为文,故易“死丧”为“棠棣”。(王利器《〈红楼梦新证〉证误》,《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03—422页)

两位先生的看法都有可取之处,但也都有一定的偏差。并没有真正讲透彻“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内涵。

要理解“棠棣之威”,先得理解《常棣》诗中的“死丧之威,兄弟孔怀”。何谓“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毛传》云:“‘威,畏;‘怀,思也。”《郑笺》云:“死丧,可怖之事。维兄弟之亲,甚相思念。”《毛传》及《郑笺》的解释,可资参考,但依然有些抽象,不好理解。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与《常棣》诗中接下来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两句,是用比兴的手法表达了大体同样的意思,其大意是说:当遭遇生死存亡这样可怕的威胁或者险境的时候,只有兄弟才会特别地挂念担忧你的安危,并不顾一切地救你。“死丧之威”中的“威”的确切含义应是来自自然界或者他人的足以构成威胁或威迫的力量。要特别注意的是,“死丧之威”并非是说兄弟真的死了,而是说兄弟处在关乎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所以《常棣》詩后面才有“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这些内容,即险情解除后兄弟关系的情况。

周汝昌先生认为脂批中的“鹡鸰之悲”指棠村之死,对于这一点,本文并不赞同。这一看法既脱离了该条批语的内容和语境,也不符合《红楼梦》可推知的创作过程。

甄宝玉挨打时喊“姐姐”“妹妹”可以止疼,批语谓其“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我们读者当然也知道,喊“姐姐”“妹妹”可以止疼自是调侃性质。如果我们读过《红楼梦》,就能感受到这种调侃跟《红楼梦》整体上对男性的鄙视有关,与书中整体的尊女贬男思想倾向高度一致。例如,第二十回中,在讲述贾宝玉与贾环二人关系的时候,作者对贾宝玉有一段心理描写:“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可见,贾环在宝玉心中只是“渣滓浊沫”而已。若是说作者正因有着对棠村之死的悲伤之情,所以才有如此调侃笔墨,这是完全说不通的。因为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感情基调:一种是悲痛的,一种是鄙视的。

批语又说“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这句批语指出了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初始动因:曹雪芹之所以创作《红楼梦》来为闺阁庭帏立传,正是因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甲戌本、甲辰本等版本上第一回中有一条批语,曰:“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对此批语的理解,虽然还有些分歧,但学界通常的解读是:棠村是曹雪芹的弟弟,曾为曹雪芹的《风月宝鉴》作过序。学界大多倾向于认为《风月宝鉴》与《红楼梦》关系密切,或为其前身,或二者合并而成今之《红楼梦》。棠村去世的时候,即便《红楼梦》还没有完工,也不至于还没有构思。怎么能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因为棠村之死呢?显然是说不通的。至于说因为棠村死了,所以曹雪芹才要创作一部为闺阁立传的《红楼梦》,更是匪夷所思,风马牛不相及,完全看不出两者之间能有何关联性。

基于同样的理由,对于周先生推测的“棠棣之威”或许为“棠棣之戚”“棠棣之感”之笔误,本文也是不赞同的。因为周先生之所以有此看法,还是因为他执着地认为只有“棠棣之戚”方能与棠村之死对得上,即“鹡鸰之悲、棠棣之戚”皆指棠村之死。

周先生将“棠棣之威”理解为兄弟之间的凌迫,本文倒是赞同的,因为“凌迫”符合“威”的基本含义;但对于周先生将“棠棣之威”理解为曹雪芹本人曾遭受其某个弟弟的凌逼的看法,本文认为或有偏狭之处。这个问题既无法证真,也无法证伪,属于纯粹的猜想。虽然不能绝对排除曹雪芹本人有遭受其兄弟凌迫的可能性,但本文更倾向于曹雪芹大概是基于对历史和现实的观察而总结提炼出来的文学观点,是对历史和现实中普遍存在的兄弟反目现象的文学表达。

早期的新红学总是试图在曹雪芹家族中寻找《红楼梦》故事的原型,这本质上仍属于索隐的方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加深对《红楼梦》的理解,但也会过犹不及。如果过于拘泥于用曹家原型解读《红楼梦》,会大大降低《红楼梦》人物形象的普遍性、艺术表达的抽象性、思想认知的涵盖性。这也是今天越来越多的学者主张红学研究应该“回归文本”的一个重要原因。

王利器先生认为这句批语取典于《常棣》,这点本文完全赞同。但王利器先生将“棠棣之威”解读为兄弟死丧之事,是值得商榷的。理由有二:第一,“威”本身没有“死亡”的含义,跟死亡也没有必然关系。第二,即便将“棠棣之威”解读为兄弟死丧之事,其所表达的含义与情感,与批语所针对的正文内容不仅完全无法匹配,甚至南辕北辙。批语所针对的正文具有非常明显的调侃性质,即借助赞美“姐妹”而挖苦讽刺“兄弟”。所以,王利器先生对“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解读,本质上没有跳出周先生的框架,仍受其思维束缚。二人共同的失误是:脱离了批语所针对的正文内容及全书叙事的思想脉络而孤立地解释批语。

恰好《红楼梦》第四十四回中,有跟“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完全类似的句型,现将其摘录如下,可供朋友们比对着看。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

二 “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新解

对于“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理解,本文认为这两句话表达的是大体相同的意思,指历史和现实中大量发生着的兄弟失和乃至相残的悲剧,这实属一大悲哀。将“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理解为兄弟相残的悲哀,批语的意思与其对应的正文内容就可以完美对接上了,与《红楼梦》一书整体上的尊女贬男的思想倾向和全书的叙事脉络也完全可以对应上了。《红楼梦》尊女贬男这一思想倾向,但凡读过《红楼梦》一书的,相信都会有感知,就不用过多浪费笔墨了。

從《常棣》到《红楼梦》这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可以相信,兄弟不和甚至相残的悲剧一直都在上演着,但“兄弟观”的文学表达却发生了巨大逆转。《常棣》开宗明义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虽然诗中也说“兄弟阋于墙”,但终究会是“外御其侮”。可见,《常棣》表达的“兄弟观”具有明显的劝谕教化的意义,具有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兄弟(含结义兄弟、师兄弟等)叙事在我国几部古典小说名著中意义很重大:《西游记》有师兄弟,《三国演义》有“桃园三结义”,《水浒传》中一百单八条好汉皆是兄弟,兄弟情在这几部小说中仍极具道德价值和叙事意义;到了《金瓶梅》中,尽管也有“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但兄弟叙事的文风大变,具有一定的讽刺性了;再到《红楼梦》时,以贾环和宝玉这对兄弟关系为代表,我们更能明显地体会到兄弟之间的无感、冷漠和伤害。这体现了作者在写作理念上放弃了文学传统的劝诫作用,趋向悲观主义。兄弟家人关系之悲与婚姻爱情之悲、女性命运之悲一起,共同构成了《红楼梦》悲剧的核心,是贯穿《红楼梦》的三条重要叙事线索之一。从《常棣》到《红楼梦》,可以说“兄弟观”发生了彻底逆转,经历了一个从理想主义走向悲观主义的幻灭过程。

《红楼梦》由兄弟之悲,甚至进而上升为男性之悲;再由男性之悲进一步殃及女性世界。

《红楼梦》一书有非常明显的尊女贬男的价值取向,书中男子如贾赦、贾珍、贾琏、贾瑞、贾环、薛蟠、贾蓉等,一个个都非常的不堪。作者除了借助甄宝玉讲的“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这些“明尊女、实贬男”的话外,也多次借助贾宝玉的言行表达同样的主旨。如贾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如,在第十九回中,贾宝玉见到袭人的两个姨妹妹后,则感叹她们“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在贾宝玉的认知中,男性世界的污浊也会殃及女性原本的纯洁。贾宝玉曾言:“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又言:“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指周瑞家的等婆子们)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曹雪芹透过贾宝玉的言行,清楚地将人分成了三类:男人、女人和女儿。并由此提出了三个环环相扣、触及灵魂的人性之问:兄弟关系为何常常难以和睦?男性的世界为何常常如污泥般浊臭逼人?女性为什么会随着结婚和年龄的增长而常常变得不再可爱?

当然,文学作品是对生活的艺术性表达,肯定经不起严格的实证检验,必然有认知的偏差。但作为社会现象的文学表达,也绝不会是捕风捉影。这些发自灵魂深处的人性之问,体现了《红楼梦》对中国古代社会问题的深刻内省,是《红楼梦》的宝贵价值之一。这些问题今天想必也依然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回答好这三个人性之问并能努力将其逆转过来,可能正是《红楼梦》的时代价值之体现。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语言诗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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