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在叙事、人物、语言层面都体现出明显的狂欢化特征,其中叙事的狂欢表现为前言多于正文和文中添加附录的叙事结构以及全知和限知自由切换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人物的狂欢体现在人物之间的“脱冕”“加冕”仪式、换装仪式以及讽刺性模拟等;而语言的狂欢则表现在污言秽语、插科打诨的大量使用。本文以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为框架解读《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分析其中叙事、人物和语言的狂欢化特质,探讨其深层内蕴及审美价值。《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狂欢化特质既是刘震云对自身“故乡”系列小说中狂欢化创作的延续,更是他结合时代热点进行创作突破的体现。
【关键词】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巴赫金;狂欢化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2-0026-04
【基金项目】湖北文理学院2023年研究生教育优秀成果培育项目“襄阳日报社研究生工作站建设”(项目编号:YCG202306)。
刘震云在2017年发表的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以他独特的“刘氏”幽默,讲述了几个陌生人之间错综复杂且令人发笑的故事。小说展示了当下社会各个阶层各种人物,并通过对官场权力的描绘,揭示了底层弱势群体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权力游戏的荒谬景象,但在其尖锐现实指向的背后还隐含着刘震云对于“吃瓜时代”的狂欢化表达。所谓狂欢化,如巴赫金所说:“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1]175《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的狂欢化特质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小说叙事结构采用前言多于正文以及在文中添加附录的章节安排,并且自由切换运用全知和限知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其次,小说人物之间充斥着“脱冕”“加冕”仪式、换装仪式以及讽刺性模拟等狂欢节仪式;最后,小说语言还充斥着大量的污言秽语、插科打诨。总的来说,小说在叙事、人物、语言层面都体现出强烈的狂欢化色彩,为研究刘震云小说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分析对象。因此本文旨在运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解读《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探讨其狂欢化外表下的深层内蕴以及审美价值。
一、叙事狂欢化
如巴赫金所说“狂欢节不妨说是一种功用,而不是一种实体。它不把任何东西看成是绝对的,却主张一切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1]178-179因此,当狂欢节的仪式转换成文字的形式,小说的叙事也便具有了非绝对性。《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在叙事结构上颠覆了小说一贯传统,将前言部分与正文部分所占比例进行反转,前言远远多于正文且在前言结尾附上附录,此外叙事视角也不再局限于全知或限知,而是采用全知和限知流动的叙事视角,均使小说叙事具有了令人发笑的相对性。通过新颖独特的叙事结构和叙事视角,使得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产生离奇荒诞的狂欢效果,进而构成小说狂欢化的外观。
(一)叙事结构
从《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章节安排来看,小说共分三部分内容,前两部分为前言,第三个部分为正文。其中,两个前言部分占据了小说的绝大篇幅,作为正文的第三部分仅有26页,这种前言多于正文的奇特结构显然是刘震云试图以一种外部结构上的颠倒契合小说内部的荒诞内涵。“头重脚轻”的叙事结构并非首次出现在刘震云小说中,早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就已初显端倪,小说总共分为四卷,第四卷的正文卷仅占据总篇幅的五分之二,此后的《我不是潘金莲》也延续了这种叙事结构,且与《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具有出奇的相似性,结尾皆是小篇幅的正文讲述另一件看似不相关的故事,通过大体量的前言引出正文,结合刘震云关于小说语言“绕”的创作理念:“你要说清一件事,必须说清八件事。”[2]我们有理由猜测这一结构安排正是刘震云“绕”的语言艺术在小说结构层面的复现。
小说通过前言部分深入挖掘人物经历,巧妙地打破时空限制,将不相干的人物与事件紧密交织在一起,多个互不关联的人物最终因为“狂欢”而殊途同归走向了同一个狂欢化的结局。刘震云力图将不同人物的狂欢化行为通过网络时代的狂欢化聚合呈现,揭露其表面的喧嚣不过是内在的孤独。文中的附录部分,尤其能够展现小说独特的结构特点。作为小说的内容却通过附录的形式呈现,似乎有意和小说的主体内容脱离开来,但显然附录部分仍然延续了小说故事的脉络。补充的网友留言代表着网络空间中喧闹的众多声音,如一片公共舆论的交汇之地,吃瓜群众更多是关注“宋彩霞”这个名字背后所指向的官员贪污腐败案件。不禁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看客”,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也就是“网络看客”,将“看客”置于宽广的网络环境中,不免众声喧哗、人声鼎沸,俨然一副狂欢节的景象。
(二)叙事视角
面对人物众多的互动交往,刘震云没有选择一以贯之的叙事视角,而是巧妙地交替运用第三人称全知和限知视角,故事在这多重叙事视角的流动中逐渐呈现出完整的面貌。通过多种“目光”的转换,从而更凸显其“吃瓜”的主题,使读者更加沉浸其中,回味无穷。
最常见于小说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该模式的特点是全知叙述者既说又看,可从任何角度来观察事件,可以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也可以偶尔借用人物的内视角或佯装旁观者。”[3]95刘震云以全知的上帝视角叙述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何相遇碰撞,叙述者可以自由穿越各个时空,从而丰富呈现与人物相关的种种信息,并且以一种旁观者姿态的叙事视角,将人物的“狂欢”全面展现,一定意义上增强了小说故事的荒诞感。但刘震云在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单独人物时并不直接透露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而是以人物自然的行为推动故事情节的走向,从而在最后使得这些人物的故事自然串联起来,给人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宿命感。
小说通过第三人称限知视角进行叙事,制造出扣人心弦的情节悬念。所谓限知视角指的是“跟上帝般的全知叙述者不同,人物的视角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是一种有限视角。”[3]95通过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的叙述,将各种人物编织在一起形成网状结构,使得人物在各自故事中的狂欢得以延伸到小说主题“吃瓜时代”的狂欢,而读者紧随每位角色的视角,逐渐深入了解故事的内涵。在事件的真相隨着警方的破案和网络报道的揭示而清晰起来之前,读者所获得的信息相当有限,与小说中人物的了解程度并无明显差异。
总的来说,“头重脚轻”并穿插附录的叙事结构和全知限知流动的叙事视角以一种颠覆性的姿态实现了小说的叙事狂欢,从而与小说内在故事的荒诞相呼应,以此表现出刘震云对吃瓜时代下众声喧哗、人声鼎沸的深刻见解:颠覆和混乱的狂欢背后不过是荒诞的现实。
二、人物狂欢化
狂欢节作为一种狂欢式的庆典和仪式,始于人类原始时代的祭祀仪式,是狂欢文化不可或缺的基石。在狂欢节上,通过种种狂欢仪式,人与人之间便具有了某种狂欢化色彩,如巴赫金所说:“在狂欢中,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关系,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半现实半游戏的形式表现了出来。”[1]176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这种狂欢化主要表现为人物之间的“加冕”“脱冕”仪式、换装仪式、讽刺性模拟。
(一)“加冕”“脱冕”仪式
巴赫金认为,狂欢体小说充分体现在小说中具有一种“脱冕型结构”。即作家借助于这一结构实现对“威严”“崇高”“神圣”的人(如国王)或事物(如天神、权力)的肯定和消解[4]。
牛小丽无意间撞见母亲和别的男人偷情,在受到母亲和其他男人赤裸肉体的视觉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下,牛小丽从母女关系中的从属地位瞬间逆转为主导地位,牛小丽通过对母亲怒骂“滚”,甚至威胁杀了母亲,最终将母亲赶出家门。这是一场偷情被孩子撞破的狂欢式闹剧,同时也是打破伦理关系遵从地位的狂欢,牛小丽的愤怒旨在对母亲背叛父亲的反抗,以一种大逆不道、违背伦理纲常的“脱冕式”行为实现了对母亲崇高地位和形象的消解。
脱冕式结构的狂欢同样发生在非主要人物身上。当朱玉臣的父亲老汉去省城找李安邦时,老汉和李安邦的互动通过话语的“狂欢”短暂实现了身份的“狂欢”,从一定意义上完成了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所说的“加冕”仪式。而朱玉臣的出现则是对父亲老汉的“脱冕”,老汉儿子朱玉臣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场“狂欢”,但也由此产生了新的“狂欢”。朱玉臣和父亲老汉二者同属于一个伦理秩序中,作为父亲的老汉自然应当处于两人关系中的上层地位,而朱玉臣作为老汉的儿子,在打破父亲和李安邦的狂欢闹剧时,朱玉臣对老汉生气的怒吼以及老汉面对儿子朱玉臣时的畏惧使得这层关系顛倒过来,正如刘震云借李安邦内心所说:颠倒的逻辑终于被颠倒过来[5]。此时的朱玉臣以统治者的姿态对父亲老汉进行呵斥,从而实现对父亲这一家庭权力话语体系的解构,最终形成反抗老汉父权话语和李安邦官场丑态的“狂欢”景象。
(二)换装仪式
除“加冕”“脱冕”仪式之外,狂欢节上还具有辅助性的礼仪,如换装礼节(狂欢节上更换衣服,改变地位和命运等)[1]179。通过换装仪式,可以使人物暂时性地反转地位身份,获得金钱权力,从而实现人物狂欢。
牛小丽出现两次“换装”,一次是牛小丽假扮处女出卖身体,另一次是牛小丽谎称自己叫宋彩霞。尽管牛小丽的“换装”并非现实意义上的更换衣服,而是身份或称谓的伪装,但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具有狂欢节的“换装”色彩。两次“换装”的目的也不尽相同,第一次“换装”是牛小丽希冀通过伪装成处女出卖肉体挽回丢失的十万元钱,第二次“换装”则是牛小丽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谎称自己叫宋彩霞,以及在潜意识中隐藏着对宋彩霞的怨恨,希望以宋彩霞的名声代替自己承受所遭受的屈辱。牛小丽通过两次短暂的“换装”,以一种荒诞的形式“找到”宋彩霞以及“要回”十万块钱,从而实现了仇欲和物欲的双重狂欢。
(三)讽刺性模拟
巴赫金认为“狂欢化的体裁本能地蕴含着讽刺性模拟。”[1]181讽刺性模拟即通过模仿嘲弄模仿对象,小说中常以此含沙射影地讽刺某些社会现象,从而实现反讽狂欢。
面对升迁无望而又“后院失火”的李安邦,在商人赵平凡的介绍下相信所谓易经大师的“色彩学”,想要化解难关就需要和未经人事的女子发生关系。尽管李安邦按照一宗的安排渡过难关,但牛小丽的假扮处女以及后文交代的种种巧合证明李安邦只是病急乱投医上演的一处荒诞闹剧。李安邦作为政府高级官员为了仕途和私利不主动承担问题反而迷信算命大师,刘震云正是以此戏拟反讽现实社会中某些病态现象:某些官员将政绩前程寄希望于封建迷信,丧失政治信念,并将迷信视为灵丹妙药和心灵慰藉,从而揭示了官场上普遍存在的精神空虚以及信仰缺失问题。
总而言之,通过对小说人物施加“加冕”“脱冕”仪式、换装仪式以及讽刺性模拟,从而呈现出人物的狂欢式互动。在这场狂欢中,人物从简单的语义指向转变为具有抽象意义的现实所指,以人物狂欢化的姿态直接有力地反击现实社会中虚伪、荒谬的“崇高”假象。
三、语言狂欢化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人物众多,涉及不同阶级、不同知识背景和不同话语体系。然而,他们的语言并没有受限于封闭的时空,而是在某种程度上类似被置于一个“狂欢广场”中,从而使语言能够在更广阔的环境中发展和运用,与多个因素相互作用,包括社会、文化、历史和个体经验等。如巴赫金所说:“在狂欢化的文学中,广场作为情节发展的场所,具有了两重性、两面性,因为透过现实的广场,可以看到一个进行随便亲昵的交际和全民性加冕脱冕的狂欢广场。”[1]183在这个狂欢广场中,不同阶层和文化的语言无阻碍地相互融合和交织,语言在这种混杂与融合中成为一种象征符号,并且在刘震云戏谑的笔调下,语言交织带来了多元的意义形式,从而话语指向具有了双重性,进一步丰富了小说的表达方式,直接构建了小说狂欢化的外观。在小说中,语言狂欢化则主要表现为污言秽语、插科打诨。
(一)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本身即小说语言狂欢化的显著特点,也是小说狂欢化的其中一个外在体现。通过粗鄙不堪的脏话粗话表现小说中各色人物的性格特点抑或反映对待某件事物的价值观念,同时暗含着刘震云以言语的狂欢反抗荒诞现实的希冀。
当牛小丽遭遇屠小锐想要“弄一下”的调戏时,牛小丽以一句“弄你妹”实现对屠小锐非分意图的对抗,而在遭遇屠小锐的强行非礼后,牛小丽在气愤和羞怒之下爆了粗口:“x你妈”,而这句在愤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脏话仅仅只能成为牛小丽对于屠小锐非礼行为无力的反抗,除此之外再无他用。刘震云在此处通过牛小丽两次的污言秽语塑造了牛小丽在读者心中泼辣随性的形象,同时又通过两次话语效用的失败,揭露现实社会中底层女性遭遇不公时反抗却只能带来深沉的无力感。牛小丽个人话语的狂欢深化了其性格特征,为下文故事狂欢化的发展埋下伏笔,同时粗言秽语也暗含着刘震云对荒诞现实的游戏态度,竭力以一种荒诞不经的态度对抗荒诞丑恶的社会现实。
(二)插科打诨
巴赫金认为,插科打诨是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中的又一个特殊范畴,它“使人的本质的潜在方面,得以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揭示并表现出来。”[1]178刘震云通过插科打诨的语言打破小说严肃的外观,从而在形式上使人发笑,与小说狂欢化的内核相呼应。
李安邦开车上山散心时,山峰被刘震云别具匠心地与哺乳器官结合命名,哺乳器官与山峰之间的反差感产生极强的间离效果,令人忍俊不禁。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刘震云以插科打诨的形式将李安邦与哺乳器官产生暧昧的联系,试图将李安邦肮脏的贪婪内心客观化,表现为具有肉体欲望色彩的山峰名字。此外,哺乳器官仅是作为与山峰形状相似的描述话语,但显然刘震云并非意尽于此且另有所指,极具性意味的哺乳器官在此处与李安邦产生联系,间接暗示了上文中李安邦与牛小丽发生性交易的事实,并且为下文二人的事发埋下伏笔,从而以此实现对李安邦副省長身份“崇高”形象的深层解构。
总之,小说借人物以及刘震云之口将污言秽语和插科打诨融入文本话语体系之中,同时结合刘震云独特的语言风格实现了“语言”的狂欢。通过狂欢化的语言表达,刘震云以戏谑的态度调侃了人性的丑陋和官场的黑暗,使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刘震云对社会强有力的呐喊。
四、结语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既是刘震云对自身在20世纪90年代故乡系列小说中狂欢化创作的延续,更是结合时代潮流中的社会热点而重新焕发的创作活力。通过狂欢化的创作表达,一方面使得他的写作更具民间基调,从更贴近生活的狂欢式话语表达自己对于时代和社会现象的态度和观点,另一方面以其独特的风格和内容,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新颖的阅读体验和审美感受,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更多的思维跳跃和联想。总的来说,刘震云借助狂欢化的表达使我们看到他对社会强烈的责任感,以及为之呼喊的智慧和勇气。
参考文献: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复调小说理论[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88.
[2]陈祥蕉,冯珺.刘震云:我是中国最“绕”的作家[N].南方日报,2012-09-09(012).
[3]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孙磊.西方文论关键词 狂欢化[J].外国文学,2018(03):94-104.
[5]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151.
作者简介:
刘永恒,河南驻马店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