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家庭结构之内外划分对女性的影响

2023-12-01 01:58张帆
新楚文化 2023年22期
关键词:田小娥白鹿原

【摘要】古中国尚“仁”,并由此建立了以家为核心单位的为仁成仁之统,并以此为中心对家庭进行分工,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随着这一家庭模式的延续,主外的男性得到了自我力量的迁延和与社会交惠共利的进趋,主内的女性实现着家庭内部的井然和悦夫教子的妇德,后者的处境更加强化了家庭结构本身所施和其道德枷锁。并且,因女性长居内领域而形成了自我的孤独状态和与公共空间的割裂,用以彰示女性德行的妇道也更加成为一把自戕的匕首。《白鹿原》中,无论是反叛的田小娥还是顺服的冷姑娘,都在这一隐含的家庭文化之中演绎着命定的剧本。陈忠实对于这些女性的思考,也践行着一个历史中间人对于女性命际的沉悼思考

【关键词】家庭结构;内领域;田小娥;冷姑娘;《白鹿原》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2-0022-04

一、引言

儒家思想已在中国赓续多时,是主宰着中国人心灵的导引性思想。儒家思想尤倡仁义,注重人自身的道德习成。在其理念中,人可与“仁”互换,人即仁,成仁则成人。人是一种完善的道德范畴,仁则意味着人在自我修行中获得道德成就,而这一切与自我密不可分[1]39,更与自我所属的家庭空间牵绊深厚。《白鹿原》作为陈忠实的“垫棺之作”凝聚着儒家坚实的道德传统,同时,以家庭为核心的道德践行和评判基点也存在着其隐而未言的偏颇。陈忠实曾说过,对于故事中的人物塑造,他皆不作任何解释……作者写作的用心,只是努力把握各个人物不同的文化心理结构[2]54,因此,我们在基于领会作者思想的同时也需对故事中的人物及其行为进行细致的赏析。

二、稳固的家结构内匿的女性隐言

儒家重视人的德行,在以乡村和于其中形成的农耕文化为基的中国社会里,仁义的形成与推进往往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组织,就是中国两千年来社会的基础构造[3]41。而在一个家庭内部,每个成员分工协作、互助互利,形成了稳固的亲亲关系,继而发散至社会,以构建人与人之间交融互洽的友好氛围。这种确保家庭单位形成和稳固运行的核心就是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陈忠实所选择的关中农村白鹿原书写场——这一家之道德发生发展的见证地和施受地——浸润着受束于家庭有形枷锁或无形镣铐的女性们无言的苦涩。

《白鹿原》里,无论是作为主角的白嘉轩还是极具道德威慑力的冷先生、朱先生,皆是其家庭内部的核心角色。放观《白鹿原》,他们负责修筑祠堂、编写族谱,始终以原上人们的领导者姿态出现。而比起维护家族统治的丈夫,家庭中的女人们则皆处于一种无声的状态。无论是吴掌柜的女儿仙草还是鹿贺氏,她们皆恪守着为妻之德,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内领域里尊夫教子,将丈夫的言传作为行事准则。不遵守规则的女人则面临着惨痛的罚戒。

田小娥在少女时代便被父亲许配给了郭举人做小,爷孙间巨大的年龄差与毫无感情支撑的婚姻生活对一个妙龄少女而言均是残忍的:“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4]524不仅如此,她还要承受为郭举人泄欲和“泡枣”的屈辱。可以看出,小娥做郭举人小妾之时便被划分在处理家务事、满足丈夫性欲生活的内领域中,并且这一家庭位置在与黑娃组建新家后并未发生实质性变化。而在黑娃外出后,她又依附在了鹿子霖的身旁。可以说她的命运始终是和男人捆绑在一起的。

三、女性命际与内领域

儒家的“仁”首先是一种道德成就,它通过礼仪化共同体中的人际交流而实现[1]42。《白鹿原》中谨严的家庭分工是为仁之基本场域,对于内外领域的人员也有着相应的道德规约。但是,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发现这种欲“成仁”而规定的规约也存在着其不言自明的偏頗。

(一)田小娥:不成正比的“妇德失落”与“惩戒”

将田小娥与黑娃的遭际相对照,我们会发现其中蕴含着某种文化偏向。黑娃是白家的长工鹿三的儿子,去渭北给郭举人熬活时结识了田小娥。两人因发生了关系又被查出了现行,所以在离开郭家回到白鹿村之后,家族礼法不应允二人的夫妻之名,并且拒绝了二人入祠堂的要求。于是黑娃便与小娥在村东头一孔破塌的窑洞里安了家。之后他又在族兄鹿兆鹏的怂恿下参加了农民起义、洗劫白鹿村。但是,最终他又名正言顺地回归了家族。黑娃的经历表明,即使最初违背了人之为仁的礼法道德也依旧可以得到家族的原宥。

但是田小娥就没有黑娃那么幸运了。田小娥早期困于无尊严的婚姻,黑娃的出现使她有了新的期待:“兄弟,我看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跟我在一搭。”[4]140但是,与黑娃回到白鹿村之后又是其另一段悲剧人生的肇始:因为不受族规承认而和丈夫在村中远离人嚣的一处破败地生活;在黑娃离家后为了他的安危而去求助鹿子霖却遭受欺骗,沦为鹿泄欲与报复白嘉轩的工具。而她的结局也令人喟然:“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趴伏在炕边上,一条腿脚搭吊在炕边下……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大大小小的蛆虫结成疙瘩,右肩的肩胛骨已被蛆虫嚼透,窝成一堆的头发里也有万千蛆虫在蠕扭攒爬……”[4]339

田小娥在为人妾室时与黑娃交往既违背了儒家文化规定的为妇之道,也显示出其道德之浅薄和对他人过度的依赖心,因而其生命悲惨收尾也似合理。但是比起黑娃杀人越货的恶行,她似乎又并非那么罪不可恕。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能拥有重来的机会。为何黑娃违背了家礼之后仍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仅可以重回祠堂,还能再次担起礼法的尺蠖,而身为女人的小娥一旦走错一步路,便步步艰难步步错,步步为营无人相助,最终凄然死去?

(二)冷姑娘:内领域的坚守者与失落者

与田小娥有着相似结局的还有鹿子霖的儿媳冷姑娘。冷先生的女儿冷姑娘比起田小娥则是地道的传统妇女,她于双方父亲的允诺之下嫁入鹿家,在与丈夫所构建的家庭里始终遵循着为妻之仁:侍奉公婆,早期早眠。可最后她也沦为疯妇:“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而止……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4]160这一失疯行为的背后隐含着一个独守空壳之家的女性的隐痛。

冷姑娘与兆鹏的婚姻是双方父亲未经儿女允许一手操办的,而这种封建婚姻自是熏陶了新思想的兆鹏所不愿接受的:他于新婚之夜躲进了长工刘谋儿的牛圈里睡觉,又于婚后勉强在家住了三四天就离开家去追求自己的革命事业。由此看来这场荒诞婚姻并未给鹿兆鹏带来过多的困扰,但却留给了冷姑娘太多无言之痛,并以长期的性压抑为甚。因丈夫长时间缺席,使得冷姑娘的性渴望更加强烈:“她到场院的麦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见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着竹条笼儿上集回来……她原先看见觉得恶心,现在竟然忌妒起那个婊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洞里夜夜都在发羊癫疯似的颤抖……”[4]159但她从未向人言及自己的苦楚,并且从始至终她都坚定在家庭的内领域恪守妇德,而表面婚姻带给她的似乎并不能与她所践行之礼同向发力。反之,长期的情感与性压抑最终逼迫着她走向了疯癫的道路。

四、内领域的角色认定:

道德评判与“外援割裂”之滥觞

在儒家文化的观念中,女性最初只是作为一种标明家庭和社会角色的亲属关系术语,而不是先于或独立于社会关系之外的一种个体生命存在[1]145,成婚后的女性往往被看作因丈夫而存在的性别角色,主内与种种被规约所形成的谦和、贤良的性别气质又导致了女性屈从地位的延续。因此,当处于家庭内领域的妻子遭遇无夫主面的场合时势必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不论是田小娥还是冷姑娘皆被归入这种叙述之中。

(一)“不正之妻”的“四面楚歌”

以田小娥为代表的老夫少妻式婚姻因维持了所谓的家庭躯壳却被合理化,年岁仿、情意投的有情人却不能被接纳。“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小婊子”等定性大抵也是因她与外男私奔而违背了妾本该遵循的为妇之道,从而破坏了家庭结构的稳固。最后,小娥被自己的公公杀死,并锁在了镇妖塔下永不得翻身,而黑娃却可以受到贵人相助返回祠堂,同为世道所不容者,后者的违背理法之程度更甚于前者,命运却早已暗自标好了男女所需承受的不同代价。

同时,居于内领域的田小娥不仅要接受严苛的道德谴责,也没有任何的外力援助。在郭举人家做小时她孤立无援,与黑娃结合之后,她终日面对的也只有荒蛮的村头小屋和胆战心惊。而黑娃除了小娥还拥有自己独立的交际圈,在他因与小娥结合而遭唾骂之时也可以跟随鹿兆鹏闹革命。最后黑娃回归了祠堂,并在朱先生的教诲下读起了圣贤书,而小娥则惨死于公公鹿三手下,并被一句“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气的关键在于女人”[4]493来定性,似乎黑娃的罪也要无情地加诸她一等。

可以看出,田小娥在两段情感里皆被划定在内领域中,并且受到了不同性质的压迫。如果说在郭举人家中遭受的是家庭内部的男性对于女性的性压迫[6],那么与黑娃在一起之后又是女性遵守本心突破家之躯壳后又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之命定遭际。男性因主外可以结交到家庭成员之外的伙伴与形成独立的自我场域,而家庭之中的女性往往因局限在内领域而未有构筑自我场域之机会。

(二)妻之名义与家之谐定

将焦点移至冷姑娘更可以看出她于内领域的隐痛。冷姑娘的婚姻遭受不幸时,鹿子霖和冷姑娘的生父冷先生对此都是知情的。但是他们均未对她进行帮援。“鹿子霖曾不止一回退一步想……对冷先生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冷先生是穷人和富人的共同救星,高尚的医德赢得了极高的威望。结亲为好反成仇,其结果,遭受众人耻笑唾骂的必定是鹿子霖自己。”[4]在家公鹿子霖这里,自己的名望和权益是对儿媳去留问题的第一考核标准,而其在无爱婚姻里遭受的折磨则需要暂且搁置——女子的婚姻反倒成了家族用以斡旋人际的筹码。而身为父亲的冷先生对于偶尔来到中医堂一脸忧郁的女儿则是冷脸训诫:男儿志在四方;即使后续得知了女儿不幸的婚姻以为铁板钉钉之事时候,也从未主动过问,只是在鹿子霖登门造访时让他下一纸休书。

牢固的亲属关系最终也没成为冷姑娘安身的庇护伞,这与最初鹿冷两家为她缔结婚姻关系形成了鲜明又讽刺的隐喻。在家庭内领域体系的规约中,冷姑娘不仅滑向了附属、依从丈夫鹿兆鹏的位置(尽管这一丈夫更多的只是名义上存在的一种事实),而且也无法获取外在帮援的途径。就这样,主内的冷姑娘只能在家庭内部完成自我人格之塑成,而由此形成的顺服和无个性也渐被看作是其本有的品质,这种妻之本质又恰如其分地与其家庭之中的内领域角色共进,以顺舟顺水之势推着她慢慢退出了自我塑造的路径,从而更加致力于其在家庭内部以男性辅手的身份实现着自己的生命叙事。

总之,不论是违背家族之礼的田小娥还是恪守家族道德的冷姑娘,都表明了女性被局限在家庭内领域中及由此所带来的合理化的命定悲剧这一历史现实。

五、与未知对话:历史之责担

在西方,性别概念被解释为本体论范畴,它规定着男性与女性生来之尊卑,“人类是男性的,男人……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做是一个自主的存在”[7]。相对于西方来讲,中国的性别概念则并非本源性的存在,男性和女性之性别定义是由其社会角色分工所賦予的。在儒家所提倡的家庭建构建立之原初理想也并非在于钳制某一群体之发展,它以倡礼为核心义法来建立家庭这一生产生活单位,并基于这一生产生活结构来践行人伦之美教和社会之塑造,从而实现以“仁”为基的和谐融洽的人类关系。

但是,尽管儒家自身修行和君子典范的道德说教并不具有性别特质,但它对于内领域之性别化的女性而言是难以企及的[8]。无论是孤身受虐的小娥还是情欲难抑的冷姑娘,她们都无法通过丈夫之外的人获得安全和救赎。这些由家庭内外领域之分工与发展所带来的不可预测的变化也成为有心者聚焦与思考的对象。

陈忠实在言及自己1982年于渭河边观分田分耕景象时曾说:“在作为一个基层干部的时候……把集体所有的土地、耕畜和较大型的农具分配到一家一户,在我转换出写作者的另一重身份的时候,感到了沉重,也感到了自我的软弱和轻,这是面对这个正在发生着的生活的大命题时的真实感受。”[2]95六年后他开始动笔写《白鹿原》,虽然时隔已久,但是思绪却早已与过去交织融通。如果说他是白鹿原的亲历者与见证者,那么当历史更迭中无法改变与隐埋的文化缺陷暴露出来时,他又成为一把锋利的笔刃,并沉重地进入那些让人倍感哀思的文化缺陷里:“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的。”[2]14这意念里包含着一位文化残痕见证者的哀怒与历史使命感,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他创造出田小娥,也创造出冷姑娘,在现时欲彰其弊的家庭分工结构之中探寻儒家文化发展的新路径。自然,文化建构不会是一个人所独立完成的,它是由时间与群众合力而为的心灵壮举。我们作为生存的一分子,一颦一动皆是历史的碎屑,而广袤的文化包围圈更是箍住我们心房的隐藏存在,我们在其中,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命运既定,无从逃避。

参考文献:

[1]罗莉莎.儒学与女性[M].丁佳伟,曹秀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54.

[3]费孝通.乡土中国:系维着私人的道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1.

[4]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4.

[6]张高领.性别、阶级与儒家伦理——再论《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形象[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04):53-60.

[7]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第1卷[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8-9.

[8]王晓哲.家文化融入德育教学的文化逻辑及实现路径——《儒家文化的历史使命》研究[J].新闻爱好者,2021(12):113.

作者简介:

张帆(1998-),女,汉族,甘肃庆阳人,天水师范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纪作家作品。

猜你喜欢
田小娥白鹿原
WANG Xiaoping.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Renaissance or Rehabilitation?
从“缩影”回到“本身”
《祭语风中》与《白鹿原》之比较
《白鹿原》田小娥女性形象新探
还是有那么点儿恍惚
还是有那么点儿恍惚
李沁 媚而不妖
白鹿的精神——再论《白鹿原》的人物形象
《白鹿原》中的女性意识分析
《白鹿原》将拍电视剧 力求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