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延安大学文学院, 陕西 延安 716000]
田小娥是一朵娇艳的玫瑰,美丽却带刺。陈忠实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她是“生得痛苦,活得痛苦,死得痛苦”。回顾田小娥的一生,痛苦是主调。少女时期的她,含苞待放、美艳动人,却早早沦为别人的性工具,成为别人手中任意把玩的木偶,她的生命半点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田小娥的父亲是一个穷秀才,她自小就被卖到郭举人家当小妾,逆来顺受地承受着一切不人道的行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田小娥也有了作为女性的本能需要,然而这些都是老举人所无法给予的,于是,面对强健壮实的黑娃,田小娥动了“凡心”,情欲的本能冲动战胜了理智,什么贞洁烈女观都已抛在脑后。她禁不住诱惑,即使面前是万丈深渊也不惜纵身一跃,这也就预示了她接下来的人生注定痛苦。少妇时期,田小娥娇艳欲滴,美得让人心醉,即使受过正统的道德教育,但当无法遏制的情欲大举进攻时,也用不着喊什么羞耻了。在与黑娃野合后,她感受到了婚姻的平淡无奇。最终,她和黑娃的丑事败露了,面对森严的伦理道德,他们携手走过了“鬼门关”,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田小娥被黑娃带回了白鹿原。天真的她以为和黑娃在一起后就意味着自己的后半生有了依靠,然而事与愿违,白鹿原容不得她。在原上,寒窑的平凡生活似乎让田小娥稳定了下来,一切似乎都是新的开始,此时的她虽然生活辛苦,却也活得自在。这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是生命最旺盛的时候。但好景不长,黑娃要娶田小娥,白嘉轩却死活不让“不洁”的女人进入白鹿祠堂。为此,黑娃恨透了白嘉轩,为了田小娥,昔日的叔侄变成了仇人,这恰好给了鹿子霖一个可乘之机。黑娃的逃走使田小娥失去了唯一的生活依靠,诡计多端的鹿子霖盯上了田小娥,他利用田小娥报复傻蛋,在一切计划实施之中,狠毒的鹿子霖用阴谋诡计使田小娥受了“刺刷”,此时的她如枯黄的叶瓣,无力挣扎。在这一系列的矛盾下,田小娥恨透了白嘉轩,这使得勾引白孝文的计划顺理成章,她以身体作为代价来换取生存的资本,继续苟延残喘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复仇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即使是性无能的白孝文,面对田小娥的引诱也是把持不住自己,一切都恰到好处,鹿子霖抓住时机给白嘉轩丢了一颗定时炸弹,而最后白嘉轩按照祖宗规矩在祠堂里把白孝文打得体无完肤。复仇成功了,白家父子形同陌路,白孝文也从原先的“正人君子”变成了地痞流氓,沦为败家子儿。在最后,当鹿子霖所设计的一切阴谋揭晓后,却为时已晚,白鹿原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让自己害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愤怒无处发泄的她,竟将尿尿到了鹿子霖的脸上,也尿到了封建礼教的墓碑上。她挣扎着以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向“坏人”、向迫害她的人发出了强有力的反击。勾引,报复,设计,一切人都是局中人,而鹿三是作者笔下的局外人,他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的干儿子自甘堕落,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的深夜,他以一把梭刀结束了田小娥的一生。玫瑰花虽然美丽,但在被别人折走的那一瞬间,她也会刺痛折花之人。田小娥的悲剧,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在男权统治下的白鹿原,她注定以悲剧收场。
她是白鹿原上的弱女子,封建礼教的掘墓人,封建文化的反抗者。“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白鹿原上仁义文化的背后,是一系列非人性的事件的发生,而这种非仁义的背后也有其合理性。朱先生是仁义的理想模型,白嘉轩是仁义的世俗化的生活表现。但无论这种仁义是否自相矛盾,至少田小娥的存在,是一面镜子,显示出这种文化的局限性。作为白鹿原上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而拿肉体作为武器向敌人进攻的第一人,田小娥无疑是伟大的。尽管邪恶的复仇行为最终还是把她吞没了,但是死又何尝不是她的最好归宿呢?活着只剩苟且,与其像肮脏的虱子一样依赖男性苟活,成为男人们泄欲的工具,倒不如被鹿三一刀杀死来得痛快。死比活着容易,可谁又舍得死呢?田小娥在白鹿原遭受着万般凌辱,一个人摸爬滚打下贱地活着,可她并未想过去死,作家的笔下,她的死也非自杀,而是鹿三刺死的。笔者认为,田小娥是作家特别设定的一个人物。几千年沿袭下来的封建礼教思想壁垒森严,而田小娥就是封建礼教的掘墓人,她将其丑恶展现出来,唤醒沉睡的人们,一起埋葬腐朽的封建制度。田小娥最初的形象确实是有点可恶,作者对她的描写中也并没有丝毫的同情心,而是抱着一种完全冷漠的态度。但是田小娥死后,作者却借助鹿三之口表达了自己对这个女子的深深同情。文中田小娥借鹿三之口这样写道:“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的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的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哈?我不好,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着黑娃过日子……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篙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田小娥的这段独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这段独白是田小娥对鹿三非人道行为的谴责,她没有惹过任何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这也不行,封建礼教的“贞洁观”决定了白鹿原容不下她。在一个非人道的社会里,女子谈何地位,又能有何等地位?这段独白的真正意义,是对封建伦理发出的最后控诉。鹿三惨无人道的暗杀行动对早已丧失“人的尊严”的田小娥来说,是一种解脱,但对于整个白鹿原来说,却是它宗族罪恶的历史见证。因为田小娥的到来扰乱了白鹿原的原有秩序,鹿三就有责任将她绳之以“法”,而他并不需要承担任何的责任,这种非人道的宗族制度注定是不会长久的。田小娥作为一个外乡女子,人微言轻,她是整个白鹿原的敌人,即使她是百变金刚,恐怕也抵不过封建伦理纲常统治下的人身迫害。的确,这段独白,为她赢得了不少同情分。
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中,都有那么几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女子,这也形成了关于女性形象研究的重要论题。田小娥作为《白鹿原》中刻画得最为生动的女性人物之一,也是女性文学研究的重要对象。伟大的法国思想家蒙田曾说:“命运对于我们并无所谓利害,它只供给我们利害的原料和种子,任那比它强的灵魂随时变换运用,因为灵魂才是自己的幸与不幸的唯一主宰。”这众多的受迫害的女子,都是孤独的一叶扁舟,任由风吹浪打。她们没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可她们个个都是有灵魂的,只不过她们的灵魂在那个时代只能左右摇摆,最终走向死亡的深渊。白鹿原是森严的伦理道德统治下的规矩村,随着不断地反抗,不断地斗争,白鹿村的祠堂不复存在,而存在于白鹿村人们心中的封建伦理也已土崩瓦解。陈忠实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在卡彭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白鹿原》便是作家对土地的昨天的具体展示,他写的是本民族的事情,生生死死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写,并不侧重于个体心理世界的描写,而整部作品都是文化层面的展现,揭示的都是人性的悲剧和人生的苦难,可以说《白鹿原》是一部民族变迁的历史,但实质上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史。
田小娥是真正的“薄命”女子,作为女人,她付出过、争取过、反抗过,最后是真正的绝望了。如若命运再给她一次机会,我想她依然会不负此生,活得轰轰烈烈。世界上最大的事莫过于知道怎样将自己给自己,最美好最合法的事莫过于正正派派做好一个人,最艰难之学识莫过于懂得自自然然过好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