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事二题

2023-11-30 04:51曾瓶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竹席沙坝二娘

雨来了

老汪被搞得焦头烂额。

新来的镇党委张书记召集村支书开会,任务只有一个,全镇养兔子。张书记讲,县委王书记发了号召,一年,黎县要成为全省养兔大县。我们玉沙行动不?你们23个村不行动?半年,玉沙要成为全县养兔先进镇。

张书记讲完,要支书们表态。玉沙镇有养猪的习惯,养兔的农户,少之又少。支书们把脑壳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裤裆,害怕被张书记逮着。

老汪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入脑入心地听张书记作重要讲话的样子。其实,镇上开会,他都这样。老汪认为,人家领导在台上口水横飞地讲得那么辛苦,总该有个态度吧?认真听,认真记,就是态度。

老汪這举动让张书记很受用。他毫不犹豫地点了老汪的名,要他表态。

老汪弹簧似的站起,说:“领导讲的是对的,张书记讲的是对的,县委王书记讲的更是对的。”这几乎是他在镇上表态发言的口头禅。张领导讲,他说张领导对的。李领导讲,他说李领导对的。老汪觉得,讲话,就是嘴巴上下动,比嚼东西还轻松。如果讲都讲不对,还讲什么?

张书记要他说具体一点。

老汪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加了一句:“张书记是为我们好,王书记是为我们好,都是想让我们富起来。”这也是他的口头禅,老汪在镇上发言表态,像程咬金的三板斧,来回就那么几句。遇上张领导要他表态,他说,张领导为我们好。遇上李领导要他表态,他说李领导为我们好。老汪对那些嘲笑他的其他村支书说,领导不为我们好,还当什么领导?

会议室差点笑出声来,都晓得老汪的脾气,看张书记那个严肃端庄的架势,哪敢?

刘镇长坐在主席台上,他在镇上时间长,对老汪的脾气一清二楚,晓得老汪说得好听,真动起来,不是那样。他附在张书记耳边说了几句。

张书记的脸色顿然沉下,敲着会议桌说:“老汪,你是赞成养兔的嘛!”

老汪使劲地点着头说:“赞成,赞成,领导说的我都赞成。”

张书记狠狠地吐出一口长气,把声音拉得老高,如一条蟒蛇,在会议室上空缠来绕去,“这就好,这是动员会,军中无戏言,我要督查督办啊,我会挥泪斩马谡啊!”

老汪点头不断,说:“是的,是的。”他在心头说,这种场合,未必我敢说,汪坝村养猪,坚决不养兔。

张书记把老汪挂记上了,很快,到汪坝村督战。

他要看兔子。

老汪勾着腰,像一只烤熟的虾子,赔着一张丰收在望的笑脸,在张书记面前说养猪。

张书记摆着手,“不说那么多,我只看你们养兔子。”

老汪急得像屁股上挂了火链子,脸皮比城墙厚,不停地向张书记汇报,张书记要看兔子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建议,在看兔子之前,是否可以看看猪,我们的猪,值得看,有规模,效益好。

张书记像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地燃起来:“老汪,我清楚得很,你们根本没干。你这人,口口声声说领导是对的,赞成养兔子,就是不干,什么思想、什么品德嘛!”

老汪的头,恨不得低到地下;心,恨不得掏出来捧到张书记面前。老汪作发自肺腑的真心拥护状,说:“是的,是的,领导真是对的,张书记您讲的真是对的,县委王书记讲的更是对的。王书记对全县讲,很多乡镇条件成熟了,他们的兔子,就养起了。您对全乡讲,像白沟、新田那些先进村,他们条件成熟,兔子也养起了。我们汪坝的群众喜好养猪,养兔子思想暂时通不了,条件还不成熟,我们现在全力宣传、疏导,创造条件,条件成熟,兔子马上就养起了,所以,领导说养兔子完全是正确的,我是完全赞成养兔子的。”老汪恨不得把话语变成糖水,最好变成糖的河、糖的江,把张书记泡在糖的江河里。

张书记不和他啰唆,脸青一阵黑一阵,跺着脚,发下狠话:“老汪,别废话,过两天,我再来。养不出兔子,村支书你就别干了。”

老汪既想当支书,又不想养兔子。

手机“叮叮咚咚”地响。

铃声是有意让大华整的,像要整个村子都听到似的。老汪怕耳朵不好,误事。

正在焦头烂额张书记的兔子,暴雨却要来了。

暴雨也是张书记反复强调的,他把话说得很满:哪个村死了人,你们那个支书、主任,就不要干了。

接二连三地收到同一信息,分别来自镇党政办、安办、社会事务办等十多个部门,连自然资源局、农业局、应急局等县上部门,也毫不吝啬地把信息发过来。

天,明晃晃的。

老汪不敢懈怠,放下烂脸焦头的兔子,应付十万火急的暴雨。眉毛胡子都要抓,但得分个轻重缓急。现在,最急的,是暴雨。不然,烦死人,还不一定干得好。

他立马把信息给村主任、村文书、各社的社长转过去,尽管他们也像他那样收到很多条很多次了。他还不放心,又打电话逐一叮嘱:“一定要传达到户到人,死了人,不得了!”

打完电话,眼皮跳个不停。赶紧把全村的情况在脑壳里过一过,很快明白了,心神不宁的,是老王的土墙房。

老汪急匆匆地往老王家赶。

老汪住山坡东,老王住山坡北。扯开脚步,十来分钟就到。

老王跷着二郎腿,正躺在竹躺椅上,喝着老鹰茶,嚼着自家土里种的花生,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视。电视里,战斗双方为争夺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头,弹雨横飞,厮杀震天。

老汪恨不得关了老王的电视。他没有,压着火气,找遥控板,准备把声音调小一点,好说话。

老王盯着电视,头也不抬,抓着竹躺椅旁边的遥控板,猴跳跳地吼:“干啥子?你要干啥子?”

老汪要老王把声音调低一点,有话要说。

老王晃荡着二郎腿,抓住遥控板的手使劲地比画着:“要不得,耳朵不好,听不清楚,有话快点说,你看,你看,正扎劲!”

老王钻在电视剧里扯不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看。他边看电视边扔下话:“老子不养兔子!”

老王以为老汪来劝他养兔子。镇上要求养兔子,农户都听说了。

老汪不和他扯养兔子,尽量把火气往肚皮下面压,问:“天气预报,收到了?”

老汪不谈养兔子,老王脸色舒展了一些,仍然木头一样看他的电视,没好气地答:“收到了。”然后扯着喉咙问,“怎啦?”他很不高兴老汪耽误他看电视,尤其是电视里仗正打在节骨眼上。

老汪尽量苦口婆心地说:“你的后阳沟,得赶紧掏,这一次,大暴雨,凶得很,泥巴垮下来,水积起,房子泡垮了,不得了!”

老王的房屋,是土墙房,上面有政策,改造成砖混房,给补助。老王不干,“我就喜欢土墙房,冬暖夏凉。要改造,除非你们出钱!”其實,老王不缺钱,儿子儿媳,在深圳打工,买起了房子,老婆子在那边带孙子。

老王一点也没有从电视剧里折回来的意思,不耐烦地说:“晓得的,房屋垮了,死了人,你们这些村干部,脱不了爪爪!再说,雨不是还没来嘛,我都不急,你急啥子嘛!”

老汪的胸口堵得慌,不过,细想来,确实是那个道理,人家都不急,老子急啥子哦?他狠狠地望了老王几眼,抽身往家走。

来的时候,一家人在晒场上收稻谷,他往老王家跑,惹得老婆子一肚子的火气,把那些跑到晒场上啄食的鸡,踢得飞的飞跳的跳。老汪晓得她不是踢鸡,是踢他老汪。不要说偷吃一点,平常老婆子还从仓一瓢一瓢地舀出来,倒给它们吃呢!

老汪刚刚走到自家晒场坝,又折了回来。眼皮跳得比先前凶,他放心不下老王家的阳沟。不养兔子,最多不干支书。死了人,后悔一辈子。

老王还在盯着电视看。

老汪鬼火乱蹿,径直冲过去,“啪”地关了电视。

老王呼地从躺椅上跳起,握着胀鼓鼓的拳头,像要干架。他“啪”地把电视打开,不看老汪,看电视。枪炮声,继续铺天盖地地响。

老汪耐着性子,两兄弟摆龙门阵的口气,谈自己的眼皮,老是跳上跳下。暴雨马上就要来,出不得事。

老王一点也不理会,说啥事都没得,要他赶快回去,好好检查检查自己家里。

老汪掏心掏肺地说老王家的阳沟,要他赶紧掏,房子垮了,要死人。

老王根本不搭理,沉浸在电视剧里,“我自己的事情我晓得,房子垮了,打死的是我,关你啥事!”

老汪恨不得砸了老王的电视。其实,关电视什么事,不动的,是老王。砸他狗日的老王?自己是支书,哪能干那种糊涂事。老汪扭头直往自己家走,还没走到家门口,雨下了起来。

老汪赶紧折回,心像被什么抓扯着。

一眨眼工夫,雨大了,密了。不远处,还有雷声、闪电。

老汪自己劝说自己,老子不跟他狗日的一般见识,得耐着性子,好好劝导。老子才不信,劝导不住你一个老王。

老王已经从电视剧里抽出身,坐在灶门前烧柴火。锅里散着芋儿烧鸭子的香。嘴里吹着口哨,那是一首老歌,刚才那个连续剧,用它做片尾曲。老王沉浸在电视剧里,他似乎就是硝烟弥漫中某一位拼刺刀炸碉堡的战士。

看他那个样子,老汪恨不得抱来一砣大石头,砸在老王的铁锅里。他强忍着,尽量心平气和,尽量巴心巴肝,尽量堆满笑脸,要老王赶紧掏后阳沟,雨越来越大,出了事,不得了,墙垮了,还吃什么鸭子?

老王横眉竖眼,满嘴脸的泼烦,“不要催,催啥子?像催命鬼似的!烧鸭子吃有什么错?你们干部不是天天叫着要我们过好日子嘛!未必我吃一点鸭子,你就眼馋?”

老王故意把柴火锅里的鸭子翻了又翻,说:“晓得的,死了人,你们这些干部,脱不了爪爪!不然,有那么着急?”

老汪的怒火,比灶里那些柴块还燃得旺,他极力忍耐着,堆着一副好面孔,赔着一嘴好口气,“墙垮了,你未必安逸。现在的日子,多好。打死了,不值得!”

老王像看穿看透了老汪,“既然如此,你急啥子嘛?死的是我,又不是你,我都不急!你急啥子嘛!就以为你是支书?”他故意把锅里的芋儿烧鸭子翻了又翻、弄了又弄,还把铁锅使劲地铲得“嚓嚓”响,搞得一屋子都是麻辣,都是辣椒爆呛的咳嗽。

雨越下越大,像要把人打翻在地。

老汪气鼓鼓地往家跑,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他,整个天地都在雨水里。

老汪吼叫大华,要他一起,拿锄头、箢篼,赶快去老王屋背后掏阳沟,垮了,要死人,不得了。狗日的老王家,连箢篼都是烂的。

大华正坐在堂屋门口看雨,一听就鬼火冒:“不去,他王福堂自己的阳沟,凭啥子我们去掏?再说,王福堂好多岁,你好多岁?他的身子骨硬,还是你的硬?”

老汪比老王大好几岁。

老汪把火发在大华身上,“老子是支书。”

大华的火气也不小,“支书就该干?支书不是人?”

大华说:“我不是支书。”

大华嘀咕道:“你那个支书,还干得了好久哦?”

老汪像被戳到了痛处,低着声音制止说:“不要扯远了,死了人,不得了。”

大华的板筋涨得像一条条喝饱吃足的蛇,“他都不怕,你怕啥子?”

老汪喊不动大华,长叹一口气,扛着锄头,抓起箢篼,冲进雨帘子。

暴雨哗哗,像天河决了口子。闪电一亮一亮的,像巨龙在云层飞舞,一个猛雷,在不远处炸开。老汪的咳嗽,也像雷一样响起。

大华哪还稳得住,也一头冲进雨帘子。

大华看见爹一个人在老王家屋背后忙得慌。爹泡在雨水里,挖着、掏着、挑着。他像牛一样猛喘着粗气,说:“腰病又犯了,痛得很,赶快过来帮忙,雨太大,这阳沟不掏,水积起,泡垮了墙,不得了!”

蓑衣斗笠,全丢在旁边。

大华边干边要爹赶紧戴起。

老汪说:“那么大的雨,戴起也没用。”

大华说:“要感冒,你那身子骨,哪一次不整一两个月。”

老汪说:“早感冒了。”边说,就是一连串的喷嚏。

大华大吼:“王福堂呢?”

老汪挥舞着锄头,“算了,不要管他。”

大华要管,锄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一转身,披着一身雨水,去找老王。

老王已经吃过芋儿烧鸭子,正躺在竹躺椅上,晃着腿,一边剔牙,一边惬意地听单田芳讲《大明英烈》,时不时地还端过旁边的老鹰茶,呷上几口。

大华一把将他从躺椅上抓起。

老王惊叫:“你要干啥子?常遇春打到哪里了?”暴雨如注,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在地面汇聚成一条条小溪。

大华的拳头和嘴巴,逼到老王脸上。“还有一点良心没有?是你的阳沟不掏要积水,墙垮了,死的是你!”

老王不和大华争论,一副醒豁明白的样子,“我晓得,死了人,你爹他们,脱不了爪爪!”

大华恨不得扇老王几耳光。

老王要大华别激动,不要像老虎吃人那个样子,“如果不是村支书那一个月两千多块的工资,你爹会冒着那么大的雨,来给我掏阳沟?”

老王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怕我不晓得,县上对镇上,镇上对村上,有考核,出了事,你爹的工资,就没有了。说不定,连支书,也要滑脱。”

大华的拳头恶狠狠地砸过去,大吼:“老子告诉你,我爹那个支书,不干了!”

前两天,张书记再次来村上督查养兔子。

老汪气咻咻地跑到村口迎接。一接到张书记,就往养兔场请。一边走,老汪一边忙不迭地向张书记泼糖水一样的言语,连笑脸也像是在糖水里泡过。他汇报说,自己思想完全通了,村班子一班人思想完全通了,大多数农户思想也通了,领导要求养兔子完全是正确的,现在汪坝村养兔形势已经好起来,如果张书记再给一些时间,完全有决心有信心赶上那些先进村。

在养兔场,张书记一言不发,盯着老汪看。

老汪勾着腰,寸步不离地跟在张书记身边。

张书记盯得老汪有些发怵。

老汪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状,说:“张书记,快请指示,您这样盯着我,我要发心脏病。”他猛烈地咳嗽着,真像要突然发病的样子。

张书记像根本不怕老汪心脏病发作,直瞪瞪地盯着他说,“那你就老实坦白,这些租借来的兔子,花了多少钱?”

头天晚上,老汪探到张书记要来督查,和村委一班人,花了大半夜,从邻镇的通恬村租借了三百只兔子搞起这家农户养兔场,偏偏张书记长了火眼金睛,竟一清二楚。

老汪的腰埋得更低,头点得更加频繁,像刚刚办完丧事的样子,检讨说:“张书记,不这样,你要撤我啊,撤了我,我还如何带领村民振兴乡村啊!”

老汪的脸皮厚得连刀都砍不进。他请求,“张书记,我代表全村的猪,请你去看看它们再撤我吧!别人养猪卖肉,我们养猪卖皮,一张猪皮,已经卖到两千块呢!”

最终,张书记还是去看了养猪。问题是,看了,一言不发,回镇上去了。

大华觉得,爹那个支书,到头了。

他安慰爹:“不干就不干,你那个支书,好大的一个官嘛!”

老汪要他不要乱说。

他批评大华:“人家张书记说要撤我了?没有嘛!没有,就得好好干。”

大华的拳头被紧紧抓住。

是老汪的大手。

老汪轻淡淡地说:“掏好了,没事了。走!我们回家。”

老汪的喉咙,像塞了石块,打雷般咳嗽不停。

大华狠狠地剜了老王一眼,扶老汪走在雨里。

老王站在门口看着老汪父子,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撞。

他抓起门背后的雨伞,追了上去。

雨水里,有人喊叫:“老汪,你这里情况怎么样?”

老汪惊诧诧地叫道:“张书记,您怎来了?”

“老汪,放心不下你啊!”

老汪的咳嗽再次打雷般响起:“张书记,不碍事,我们这里,好得很!”

雨,明显小下来了。

鸡丢了

徐大娘的鸡丢了。

一只十来斤的大红冠子叫鸡公,怎说没有就没有了?那是用来吃团年饭的啊,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徐大娘急得像火蹿上了房梁,叉着腰,挨家挨户问。

有人影子从砖混房里钻出来,有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惊讶讶地叫:“昨天都看到的嘛!”

徐大娘一点也不满意人家这样回答,嘴里像要吐出火苗子,扯着喉咙说:“未必我还骗你们?今天早上,我还喂它苞谷,吃了我半碗苞谷呢!”

从砖混房里钻出的人,看徐大娘那架势,也焦急万分状,像自己的鸡丢了样,说:“就是,就是,怎说不见就不见了?好大的一只叫鸡公啊,得好好找找!”

很快,都晓得了,徐大娘的鸡丢了。太平一家,包括老家伙徐大爷,马上就要从广东回来过春节,到时,吃啥子啊?

都来帮徐大娘找叫鸡公。沙坝坪二十来户人家,在家的,就一二十个守家门的老人。有七户人家,门一直锁着,年三十才回来住上十天半月。

都等着看好戏。徐大娘的嘴巴,在沙坝坪很有些名气。现在,她的鸡丢了,不晓得要弄出啥子热闹来。

徐大娘的嘴巴不是豁嘴、兔唇,或缺了几颗牙齿,是没什么遮拦,啥都敢说。为此,没少挨徐大爷的巴掌。徐大爷的巴掌扇过去,她哭过、号过、闹过,却没起色,说话照样把不住门。这不,徐大爷干脆去了广东,说是带孙子,其实是眼不见心不烦。按理,带孙子,徐大娘去更恰当。太平怕她的嘴巴和媳妇整起恼火,坚决不要她去。

那天逢集。那时,太平还在读高中,读高中要花很多钱。徐大娘喂了三十多只鸡,太平需要钱款的时候,她就把那些喂养得肥嘟嘟的叫鸡公,抓几只来背到集上去,换一些钱款回来。母鸡不卖,要靠它们生蛋,十天半月,她去集市卖一次鸡蛋。卖叫鸡公卖鸡蛋不够太平的学费和开支,徐大娘徐大爷还得没日没夜地编竹席。徐大娘掰着指头数日子,一边干活一边念叨,考上大學,就好了。太平的成绩还行,却没考上。按说,寻死觅活呼天抢地的应该是徐大娘。偏偏不是,是太平。徐大娘窜过去,连扇太平几大巴掌,边扇边吼,“怪了!没考上,就不活了?”扇巴掌过后第二天,她就撵太平去打工。太平一走,她就抹眼泪。

徐大娘背了三只叫鸡公到集市卖。太平这个月要额外交三百元资料费。徐大娘把家里能藏钱的旮旮角角都找了,连一个角币都没找到。只好打叫鸡公的主意。

她耐心地等待着买鸡的人出现。一只手伸向她旁边。那是一个买鹅的贩子。她旁边,是王二娘。王二娘家和她家,隔着几根田坎。王二娘挑了四只鹅来卖。贩子摸摸鹅的肚子,没塞什么吃食,说了一个价。王二娘没如何还价,就答应了。贩子提着秤正要称鹅,不知扯到哪根筋,徐大娘说话了。她不是说天气雨水锅碗瓢盆,她说:“王二娘,你家的鹅这两天不是得了瘟病嘛!”

王二娘的脸,立马结了冰。

贩子猛然醒悟,难怪肚里吃食少,原来得了瘟病,立马放下鹅丢下秤,哪还买王二娘的鹅,要不,价钱砍一半。

王二娘回来就找徐大娘算账。

徐大娘一点也不虚火,嘴巴触到人家脸面前,“我说假话了?”

王二娘跳起脚脚就开骂:“隔邻隔壁的,我和你究竟有好多冤仇大恨啊?我卖我的鹅,招惹你啥子哟?”

徐大娘不怕干架,嘴巴如喇叭,没有一丝一毫转弯抹角:“我和你无半点冤无半点仇,我只问你,瘟鹅肉你怎不吃?”

王二娘不依不饶,又抓又扯,“我让你吃了?吃得死人?”

徐大娘不怕抓不怕扯,“呸呸”地冲地上吐口水,双脚“砰砰砰”地直跳:“我家尽管缺钱,从来不把瘟鸡拿到集市卖,可以对天发誓!”

徐大爷一巴掌扇向她,骂:“发什么誓,不说话死得了你!人家卖人家的,关你啥事!”徐大爷给王二娘说了一大筐好话,赔了数不清的不是,王二娘才骂骂咧咧熄了火。

徐大爷扇出的巴掌,并没震住徐大娘的嘴巴,该说的,照样说。

这一天,来了一个买竹席的,看穿着,是城里人。

这一次,蒋四娘和徐大娘干上了。

城里人拿著两张竹席从蒋四娘家出来,刚好遇见徐大娘扛着一大捆水竹气吼吼地往家赶。

城里人放下手中的竹席,问:“这竹子,拿来编竹席啊?”徐大娘放下肩头的水竹,喘着粗气,回答说是。城里人问:“你家也编?”徐大娘觉得好笑,不编竹席,扛这些家伙回家当柴烧?城里人让她看竹席,问价钱。她很爽快就说了。城里人要去看看她家的竹席。徐大娘说,“有什么好看哦,这一带,编的竹席,都差不多。”

城里人坚持要看。

徐大娘扛起水竹就走,边走边对人家说:“看就看,未必我还骗你?”

城里人看了她家的竹席,问:“如果买得多,价钱能否少点?”

徐大娘说得行。

第三天,城里人再次来徐大娘家,订竹席,交定金,价格就按她说的给。

这一下,蒋四娘不答应了,气汹汹跑来兴师问罪。原来,那天城里人在蒋四娘、刘三爷家订购竹席,几家人靠得近,一合计,一张比集市上多说了一元。而徐大娘,除了如实说,还告诉人家,如果来家里收购,一张竹席还可以少两三元。她是这样算的账,到家里收购,赶集那半天,就省下了,又可以编半张竹席。价格,就可以再少点。

蒋四娘、刘三爷等人认为徐大娘抢了他们的生意。这一次,徐大爷没有扇徐大娘的巴掌,他叉着腰,大声武气地对来势汹汹的蒋四娘等人说:“你以为人家是憨包?你不说,就不会去集市问?”

鸡丢了,首先想到的是贼娃子。

这两天,是不是有人到了沙坝坪?沙坝坪坐落在山沟里,有一条羊肠公路通到镇上。

大家憋着劲,想了又想,哪有人来啊,好多天没人进来了。大家就抱怨,以前,收农税提留,干部天天来。现在,连干部的影子都难得见到。哪一天,这里边人死光了,外边可能还不晓得。

发一通牢骚,继续帮徐大娘找叫鸡公。人没死,日子还得过起走。

突然,有人想起了,东坡上的王石板,前两天回来了。

大家惊抓抓地叫:“这家伙,怎回来了?沙坝坪没法清静了。”王石板有偷鸡摸狗的习性,前几年,突然在沙坝坪消失了,怎突然回来了呢?

就去找王石板。乡里乡亲,知根知底。徐大娘为王石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连他的劣迹,也在脑壳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两遍。她怕整错,揭人短,有差错,会跳起脚脚骂。徐大娘直截了当,“王石板,不能偷我的叫鸡公哈,偷了就还我!”

王石板见乡里乡亲来了,吃惊得很,开始还挂着笑,听徐大娘这一说,立马变了脸,说:“徐大娘,都晓得你的嘴巴,千万不要乱说哈,说话要负责任啊,我都当老板了,会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他眼睛瞪得鼓圆,很生气,又说:“这次回来,我是盖楼房,哪个给我泼脏水,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哈!”

王石板折进屋,拿出几张存折,在大家面前拍得呱呱响,“你们看,我用得着偷一只叫鸡公吗?”

大家惊叫着,“王石板,你家伙什么时候发财了?”

王石板得意洋洋,“未必我骗你们?”

徐大娘为王石板准备的话,哪派得上用场?弄得她倒像偷了王石板叫鸡公似的。

有人把话题往其他地方扯,说徐大娘的叫鸡公,会不会和王二娘的大母鸡约起,跑到山林里耍去了?

大家哈哈大笑。前两天,徐大娘的叫鸡公和王二娘的大母鸡闹得欢,在房前屋后干一些亲昵动作,闹得大家像看春晚小品似的。

赶紧去王二娘家。

王二娘抓来一把苞谷粒,“咯咯咯”地唤大母鸡。大母鸡很快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哪有徐大娘的叫鸡公?

徐大娘仍不死心,在王二娘的房前屋后反反复复地唤她的叫鸡公。她边唤边说:“会不会是你家的大母鸡把我家的叫鸡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二娘像被什么点燃了,横起眉竖着脸,话语中夹带起不少棍棒:“徐大娘,你的意思是我家的大母鸡拐骗了你家的叫鸡公?”王二娘把房门全打开,要徐大娘仔仔细细地搜。话语间,虽没有那年集上卖瘟鹅的过节。眼神里,分明在说,你以为我忘了?!

徐大娘哪还敢在王二娘的房前屋后找叫鸡公。

有人突然想起,说蒋四娘家的大黄狗,前些时候,发疯似的追鸡,刘三爷的老母鸡,不是被追得掉了半边屁股的毛吗?会不会是蒋四娘的大黄狗,把徐大娘的叫鸡公拉去吃了?

就去蒋四娘家。

蒋四娘不高兴了,说大黄狗确实追过刘三爷的老母鸡,但那次把大黄狗打得半死,差点要了它的命,以后就改了,并且改得很彻底,再没干过追鸡的事。蒋四娘说:“今天早上到现在,大黄狗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怎会跑去吃你徐大娘的叫鸡公?”

蒋四娘要徐大娘把沙坝坪的旮旮角角丝丝缝缝都好好搜,就算是大黄狗吃了,十来斤的叫鸡公,大黄狗吃得了?总得留一些骨头吧!总不会把鸡毛都吃了吧!骨头在哪里?鸡毛在哪里?

说着说着,蒋四娘竟抓起扁担,冲上去,把大黄狗往死里打。大黄狗哪里知道所以然,被追得狂吠乱跑。打着追着,蒋四娘竟拉扯起当年收购竹席的事。

徐大娘家已没编竹席,蒋四娘家也没编,沙坝坪没人编了。现在编竹席用机器。不要说编竹席,连林子里那些竹子,也没劳力去砍,更不要说挑到集市去卖了。

找鸡,竟扯上竹席,还用扁担打狗。徐大娘哪还敢在蒋四娘家找叫鸡公?

徐大娘把沙坝坪挨个问了一遍,哪有叫鸡公的影子?她憋着一肚子的怒火、一肚子的话,哪找得着地方撒,只好冲天空吼:“老娘才不信,一只活鲜鲜的叫鸡公,怎说没有就没有了啊?老娘才不信,说话招惹哪个了?”

确实招惹人了,虽然冲着天空吼,但都清楚,分明是吼给我们听嘛!未必我们就怕你徐大娘?凡事得讲理吧?大家不高兴了,“徐大娘,你该不会说是我们偷吃了你的叫鸡公吧?”

徐大娘也不高兴,心头憋着的怒火和话语,得哗哗哗地倒出来:“我的叫鸡公不见了难道是假的·我徐大娘大白天说梦话?”

她立在院坝里,扯开喉咙,手乱舞,脚暴跳,破口大骂偷吃她叫鸡公的贼娃子,像要对全沙坝坪广播,她养鸡多么辛苦,儿子儿媳孙子老头子回来如何吃团年饭啊?这年还怎过啊?骂着骂着,竟天塌地陷般哭起来,不清楚的,还以为她家遭了什么大变故。

第三天,徐大娘家的叫鸡公,竟在厨房背后的烟囱里找到了。

徐大娘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叫鸡公,“突突突”地冲过去,抓过菜刀,一刀就砍飞了它的颈脖子。她一边砍,一边破口大骂叫鸡公罪该万死,差一点就让这狗东西害惨了,搞得左邻右舍挨邻隔壁疙疙瘩瘩的,不一刀砍了,哪泄得了心头这团大火!

徐大娘的嘴巴,像开了闸的河流,憋在心里的那些话语,像河水,哗啦哗啦地往外跑。她一手抓着叫鸡公的颈脖子,一手抱着被砍掉了颈脖子的叫鸡公挨着请客。鸡血溅洒在她的脸上手上头发上衣服裤子鞋子上,血人似的她,浑然不知。她逢人就说,找到了,找到了,得吃了这个狗家伙。

徐大娘摆了两桌饭菜,沙坝坪在家的人全来了,包括王二娘、蒋四娘、王石板、刘三爷。徐大娘还特意煮了腊猪头。请饭的时候,徐大娘反复叨念:“狗日的叫鸡公,怎跑到烟囱里去了?你说日怪不日怪?!”

大家一边吃着她的叫鸡公,一边担心地问:“你把叫鸡公砍了,徐大爷他们回来,吃团年饭咋整啊?”

徐大娘一边啃吃着叫鸡公的大腿一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这样,熄不了老娘的火。话,憋在心头,说不出来比害病还恼火。”

徐大娘边说边把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她继续唠叨不断:“是不是闯鬼了?我家的叫鸡公,怎跑到烟囱里去了?”

大家哈哈大笑,说徐大娘家的叫鸡公,不是闯鬼了,是遇到了神仙。这家伙,肯定是受了神仙的指点,不然,哪有机会吃这顿饭扯开喉咙摆龙门阵啊!

正说着笑着,镇党委夏书记提着礼品来了。

夏书记一脸喜色,说检查组的人员直夸徐大娘说得好,说出了基层的心声。他得好好谢谢徐大娘!

昨天,检查组到镇上检查乡村振兴,点名要到沙坝坪。镇上晓得沙坝坪的情况,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越推脱,检查组越不松口。镇上没办法,赶紧派人来指导农户把先前发的那些资料拿出来马上背马上记。镇上村上迎接检查,没考虑过沙坝坪,自然不会有干部过来指导督促,都知道,就算来了,如何让这些上了岁数的人背得记得嘛!偏偏就来了,只得硬着头皮干。村支书老李在慌忙的同时,没忘记徐大娘,也听说她的鸡丢了,正四處吵吵咧咧找鸡,特意让人编个理由哄她去赶集,其实是把她支走。

检查组工作很扎实,徐大娘从集市上回来,检查组正在王二娘家按照检查表格逐一询问。那些问题,镇上让农户背记的资料里有答案。

徐大娘看见王二娘家围了许多人,二话没说,就钻了进去。

王二娘正被问得大汗淋漓,语无伦次,那些背的记的资料,像一锅浆糊糊在脑壳里,根本记不清楚,又不能把资料拿出来照着念。旁边的镇党委夏书记、村支书老李等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检查组讲,这次检查,要全省通报。老李他们的心思全用在检查组上面,竟把徐大娘搞忘了。

徐大娘一屁股坐在王二娘旁边,问:“你们是干啥子的?”

这时候,老李他们才想起徐大娘,不是徐大娘回来得快,是检查组检查得太认真,时间拉得长。老李想拦截,哪来得及?检查组的人员吃惊地打量着徐大娘,说:“检查的!”又问,“你是谁?”

徐大娘猛地站起说:“我是哪个不重要,你们问的那些,厚厚实实几大本,哪个记得了?”

检查组的人问:“你说你记不得?”

徐大娘说:“我是记不得,你记得?”

徐大娘根本不容人家回答,倒像她是检查组似的,说:“我来问你一个简单的,你回答我,中央政治局委员好多个?”

检查组的人哪遇过这种情况,又不好不回答,迟疑起来,说:“大概二十多个吧?”

徐大娘紧追不放:“你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给我说出来。”

检查组的人员说了一些,竟说不全。

徐大娘猛拍大腿,大叫:“这就对了,你们天天读书看报,都说不全,我们这些农民,哪个记得了那么多哟!”徐大娘要检查组的人不要那样问,要不得!

【作者简介】曾瓶,真名曾平,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武若的飞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等;现居四川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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