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星河半轮月

2023-11-30 20:46张艳荣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春子二嫂芬芳

那年我六岁,我就是从那年记事的,是因为一场格斗。在金满屯靠公路边上有个大坑,多半时间干涸着,夏天里面长满了水稗草。那年我有只灰色的小兔子,是我妈大春子从山上套来的野兔子,我总是把灰兔子放进这个大坑里吃草。

那是个初夏,我瞅着天空中的白云,它像棉花糖。后来我嘴里就有了甜味,仿佛真尝到了棉花糖。突然,一阵嘈杂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让我嘴里的糖味荡然无存。只听有个女人喊,那小孩,快躲开。我把视线从天上转回来,先看见林芬芳。

看见林芬芳我更呆了,傻愣着看她,心里感叹,真好看。林芬芳长得好看在金满屯是出名的,总是听我妈絮叨,长得好看有啥用,就像林芬芳似的,招风。林芬芳在屯子里的小学当老师,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或者两本书,有时是一摞作业本。穿件米色双排扣的列宁服,腰收得窄窄的,里面白衬衫的领子翻在外面。林芬芳梳着披肩发,刘海是弯弯的,带卷,有搭在眉毛上面的,有刚过了眉毛,也有刚盖过额头的。反正,她与众不同。我是坐在地上,当我把视线从林芳芳刘海上挪开时,我看见了许多条腿,还有腿下的脚,各种鞋,有农田鞋、解放鞋、皮鞋,还有拖鞋。这些鞋狠狠地踩在地上,又迅速拔起。各种腿,搅拌缠绕在一起,又狠命地挣脱,扬起尘土。我顺着腿往上看,一群男人,手里有拿木棍的、有拿铁棒的、有用拳头的,众人扭打在一起。

血,顺着那个长发青年的额头流淌。

林芬芳站在坑的旁边,也就是站在我的跟前。还是翻领列宁服,白色的衬衫领翻在外面,真干净。那么多男人呼呼啦啦的,只有她一个女的,在男人堆里,亭亭玉立。她喊,别打了,这有个孩子,别碰着孩子。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念课文,斯斯文文。她的喊声倒像往火上浇油,那些小伙子像是比赛,看谁的武艺高强。长发青年的脸上流著血,向我这边跑来,紧接着,一群人紧随其后,向我这边压来。林芬芳抱起我,向前跑。刚迈开两步,那些人涌了过来。林芬芳一只脚踩空,抱着我,跌下了大坑……我一点也没害怕,因为我闻到了来自林芬芳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我就想起了染指甲花的香味。染指甲花在我家院里的樟子边上,开得一溜一溜的,水嫩鲜亮。

我俩跌入坑里的时候,绕开了小兔子。我刚想伸手抱小兔子,那堵人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小兔子身上。林芬芳抱着我,躲到了坑的另一边。她的腿,还是压在了人墙下。长发青年从人墙里钻出来,奋力拔出林芬芳的腿,背起林芬芳往坑上爬。林芬芳没忘拎着我,她哭着喊,我的腿断了。我也哭,我的小兔子压死了。长发青年全然不顾这些,他爬上大坑,拉着林芬芳,向着街里跑去,就这样,我还在林芬芳怀里,她一只胳膊紧紧地环抱着我,勒得我喘不上气来。似乎走投无路了,他们跑进我父亲的卫生所。

我父亲先是惊愕,他二话不说,冲出门,挡在门外。那群人已经拥到门口,叫喊着让长发青年出来决斗。我父亲说,你们再这样闹腾,要出人命的,我是医生,我告诉你们,他们伤得很重。

人群里有人反驳,郝东凯,你狗屁医生啊,就一赤脚医生。

我父亲说,赤脚医生也是医生。我父亲又说,你们还伤了我家孩子,还不快走,我要赶紧给他们治疗。出了人命,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想必他们是害怕出人命,只好愤愤离去。

这是我父亲和林芬芳第一次亲密接触,罪魁祸首怎么说都是我。后来我母亲骂我欠揍。我母亲说她的三个女儿当中,我最矫情。等我出生的时候,我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到我这儿,还是个丫头,已经不受待见了,名都懒得起,就叫臭三。

这伙愤怒的男青年散去,我父亲给林芬芳包扎,他一眼都没看我,他的眼睛都在林芬芳身上。我蜷缩在凳子上,多想父亲用他医生的手,抚摸我的额头,说句不发烧啊,哪里难受?父亲的手可准了,比体温计准。他的手抚摸过无数人的额头,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为啥我就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还有长发青年,他心甘情愿被冷落,说先抢救林芬芳。至于吗?还抢救?真邪乎。他自个额头的血呼呼流,流到眼睛那儿,他就用袖子擦擦。郝东凯抢救得这个仔细,仿佛抢救了一年,我觉得太漫长了。林芬芳的额头擦破点皮,就冒了点血丝,哪像长发青年,脸像血葫芦似的。我爸给林芬芳治脚的时候费了点劲,也怨林芬芳,碰她脚脖一小下就喊,是娇喊,真膈应人。那郝东凯就心疼了,嘴里不住地说,好,疼哈,我慢点、慢点。林芬芳脚脖子错位了,郝东凯刚刚上手,她就哎哟一声。长发青年听到声音,擦擦嘴上的血,就冲我爸嚷,郝东凯你成心是不?能不能慢点?庸医。其实那时候,郝东凯巴不得慢点再慢点,但是给林芬芳脚脖子回位,还真不能慢,否则就回不来了。他稳、准、狠一推,只听咔嚓一声,林芬芳的脚正当了,但郝东凯谁都没告诉,还在那磨磨蹭蹭,抹药啊,按摩啊。我都睡一觉了,睁开眼睛,看见他又趴在林芬芳的脸上看那个擦破皮的伤。天啊,刚才不是包扎完了吗,咋又重新包扎呀,费不费事啊。长发青年也歪在椅子上,终于流血过多昏迷了。

当我和郝东凯路过那个大坑,我突然想起我的小灰兔子,它死了,被压死了,它还躺在大坑里。我就往大坑里跑,郝东凯拉着我,我还是挣脱了他的手,跑进坑底,拎起那只被压扁的兔子。我拎着兔子腿,没精打采地跟着郝东凯回家了。见到大春子,我呢喃着说,谁都别吃我的小兔子,它好可怜啊。大春子看见我这个样子,着实怕了,这孩子魔怔了。

原来下午打仗的那伙小青年,是分两派的,一伙是当地的小青年,一伙是浙江来的下乡知青。林芬芳既不是金满屯青年,也不是浙江青年,她是从萝北县城来的。本来两伙青年就不和,点火就着。又因为林芬芳长得漂亮,都想和林芬芳搞对象,暗地里较劲。但就一个林芬芳,怎么办?后来,两伙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达成协议,大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林芬芳,她谁都不属于,但她又是属于我们两伙的,都在我们心里、美在我们心里。当然,这些林芬芳都不知道,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着,像个高傲的白天鹅,从这两伙小青年中高傲地走过。她能感受到身后传来闪电般的眼光,相互交织着。这么一走一过,在两伙小青年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是那个长发青年,他手里总拿着一本书,具体什么书不知道,但不管啥书,开卷有益。就像林芬芳自己,书卷不离手。其实,长发青年就是看她书卷不离手,也学她的样子,随便拿本书,叫投其所好吧。有时看见林芬芳来了,手里实在没有书,现回宿舍拿俨然不赶趟了,他就顺手拿了个记工分的本,卷起来,也看不出是啥玩意儿。只能说,在追漂亮姑娘上,长发青年比他们这帮傻狍子略胜一筹,知道糖打哪儿甜、醋打哪儿酸。林芬芳就认准了,长发青年比他们有书卷气,那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文艺小青年。林芬芳已经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再漂亮的女人也是要嫁人的,趁着自己年轻,选个意中人。这两伙青年,她是断然不会选当地的,再怎么意气风发,要么是大队的农民,要么是林场的工人。她要从知青里选,人家从大城市来,最低也是初中毕业。说来说去,有文化的人,还是喜欢有文化的人。

你有情我有意,林芬芳和长发青年的眼光就对上了,到了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程度。纸终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正当她俩躲在小树林里谈情说爱的时候,被知青们抓个现行。所谓的抓个现行,无非就是身子靠得亲密无缝,说耍流氓,言过其实。林芬芳不承认,啥流氓?我们是要结婚的。林芬芳这样为自己申辩,这申辩为她日后闪电般的结婚留下了祸根。问长发青年,是真的吗?长发青年不敢高声言语,但不住点头承认。他当场就挨了知青伙伴们的一顿胖揍。因为他违背了协议,林芬芳是我们的,不是某一个人的,说好的协议呢?你背地里挖兄弟们的墙角。打完,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但当地青年不干了,你这不是糊弄二傻子吗?整个协议在那摆着,威慑俺们,你们选个代表,把事就给办了,通知谁了?常言道,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让你们这帮王八犊子得逞,那也太掉链子了。一定夺回林芬芳。于是,当地小青年拿着家伙,和知青们打起来了。挨削最多的就是长发青年,开始他还还手,和知青战斗在一起,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就跑。跑是徒劳的,他跑到哪儿,两伙青年就打到哪儿。林芬芳看长发青年挨打,岂能袖手旁观,也加入这群混战中。由于她的加入,混战愈演愈烈。

也怨长发青年,你往哪儿跑不好,非得往大坑这儿跑,把我带进了大坑不说,还压死了兔子。

怀念一只兔子,从那时候开始。

我一头栽倒在炕上,嘴里说着胡话。我爸摸我的额头,说不发烧啊,没事。我妈这回急眼了,孩子都这样了,你说没事,你是医生,能治别人,自己孩子咋就没事了呢?我爸说你让我咋治,不发烧,不感冒,又没受伤。人家林芬芳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不然压死的不仅仅是兔子。我妈说,叫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林芬芳了,我呸,她就是个狐狸精,你看把这些小青年搅和得神魂颠倒,不是她能打群架呀?

炕头上,我歪靠着我姥,躺在她脚边,她不时用脚碰碰我,看我是否还喘气。

东北的黑土地能攥出油来,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年月,大批山东人拥向东北。郝东凯就是这些山东人中的一员,他长得一表人才,初中毕业,在众多没读过书的金满屯人中,显得那样有文化。都说山东大汉,但在郝东凯身上不太突出,他个子是挺高,能有一米八零,但瘦,走路都打晃,有阵风就能吹倒。再加上皮肤白皙,像个书生。郝东凯真到了金满屯,远不是想的那么美好,春天带着冰碴种麦子,秋天顶着雪花收割黄豆,夏天烈日当头,一根垄,一天铲不到头。东北真是幅员辽阔啊。董大春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都叫她大春子。梳着两条粗壮的大辫子,更显得她五大三粗,大身板站那壮实得像堵墙。圆脸盘,用当地的话说,叫大饼子脸。鼻子两边,一直到脸蛋,布满了雀斑。幸亏她脸黑,看不大出来,反倒一黑遮百丑了。我那英俊帅气的爸,怎么就娶了我五大三粗的妈呢?主要原因是我爸拈轻怕重,他干不了这地里的活。

刚到金满屯的郝东凯就是个小跑腿子,没家没业的,住在临时搭的马架子里。马架子由几根长木棍对着搭在一起,支起个三角形,外面披上毛草,安装了一个需要低头才能进去的门。郝东凯就住在这牲口棚式的马架子里,棉裤穿开花了,用绳子捆绑在腿上,将就着穿。我姥爷一眼就看中了郝东凯,他喜欢这个带书卷气的小伙子,想让郝东凯当他的姑爷。那郝东凯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不怕他不愿意,冰溜子再硬,遇到春天也得春风化雨。我姥爷隔三岔五就请郝东凯到家里吃饭,且都是诱人的大鱼大肉。大春子能干,下江捕鱼,上山打猎,家里拿她当小伙子养活。啥野兔子、野鸡、大马哈鱼、大白鱼,大春子隔三岔五往家整,家里也就少不了荤腥。冬天的时候,这些野味、江鱼冻在仓房,夏天放土篮子里,拴根绳子,系进地窖里。地窖挖在园子里,冬暖夏凉。自从我姥爷相中了郝东凯,这些野物不再随便吃了,全都储存起来,等着郝东凯来了吃。大春子不但在外面干体力活,回家还烧得一手好饭菜。我姥是指望不上,她整天病病歪歪的,斜靠在炕头的墙上。

那是个嘎嘎冷的冬天,狗凍得都站不住脚,不住地吱吱叫。刚泼出去的水,在空中就冻成冰溜子了,你说这天冷得多邪乎。呼几口气,瞬间,帽子、头发、眉毛都变成白色的了,挂满了霜雪。这冷空气都呛嗓子。

由于天冷,气压低,郝东凯的马架子又低,他引火烧炕,烟不顺着烟筒往外冒烟,都憋屋里了。呛得他只好站在外面,大口地咳嗽。大地白茫茫,天空灰蒙蒙,他望着大地和天空的苍茫,莫名地伤感。但他是新时期的青年,想起课本上学过的英雄人物,他便有了大义凛然的气魄。他高声吟咏: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我姥爷看天冷,正想着郝东凯呢,听到他朗诵诗,觉得这小子太有文化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其实我姥爷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他调侃郝东凯,苍蝇应该冻死,别把你冻死了,赶紧跟我回家,你这马架子扛不住。

没事,我年轻,我火力旺。郝东凯跺着脚说。

拉倒吧,挺精个的小伙子,咋那么死脑瓜呢。走,上俺家去。我姥爷上前拉郝东凯的手,希望他跟自己回家。

不去。郝东凯坚定地回答,他心知肚明,知道我姥爷安的啥心,他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郝东凯此刻坚信大地会回春,他从这首诗词里读出了豪迈、读出了温暖、读出了希望,春天的脚步近了。他一遍遍地咏读,高声朗读。他朗读的声音盖过了我姥爷的声音,因为他不想听热炕头了、土豆炖兔子这些话,这对他是致命的诱惑。

这天啊,冷得过分,冷也就算了,还刮白毛风。这风夹杂着小清雪,嗖嗖的,像小刀片,看似温柔地刮,实则柔中带刚。这还不算啥,还有大烟炮,是白毛风的升级版。声势浩荡,卷起千层雪,劈头盖脸,能把人从一个雪堆刮到另一个雪堆,瞬间被雪掩埋。郝东凯反倒更勇敢了,对我姥爷的邀请,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他拉起雪爬犁,冒着风雪,准备去南山拉柴火。大冬天的,取暖的柴禾居然烧没了。一看他就不会过日子,像我姥爷家,那木头柈子整整齐齐码在院子边上,等着冬天烧。哪有像郝东凯这样的,外面下大雪,屋里没柴烧,顶风冒雪还得去拉柴禾。我姥爷就抓住了郝东凯的爬犁,苦口婆心地劝他,东凯呀,你这样上山能冻死,你何苦呢,孩子啊,咱家柈子有的是,你从咱家拉点。走,跟我回家。

郝东凯毅然决然地拉着爬犁冲进风雪里。他在心里下定决心了,老董头那黑大粗的女儿我决不能娶,白瞎我这小伙了。我要找有姿色的,为啥我不能选择,我也是男人,是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说白了,男人好色,才算得上人格健全的男人。他这个信条,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也就是说,那时候,我父亲,对爱情充满向往,暴风雪算什么,柴米油盐算什么,在他的爱情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他不会让我姥爷得逞。

我姥爷实在看不懂了,这个小山东棒子,还挺倔。我姥爷围着郝东凯的马架子低着头转悠了几圈,不甘心离去,他听到白毛风刮得马架子咯吱咯吱地响。我姥爷就恶毒地想,妈了个巴子,咋不刮倒了呢。我姥爷抄起墙根的铁镐,对着马架子根一顿刨。好了,马架子摇晃得更厉害了。我姥爷怕被发现是他作的案,又用雪把刨过的地方埋利索,风一刮,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他拍拍两手,哼了声,小样,跟我犟,你个小山东棒子。

郝东凯没冻死,还拉了满满一爬犁柴火,他要把马架子烧得暖和和的,静等他的爱情来临,静等春暖花开。就要接近他的马架子了,他心里默念着,我可爱的马架子,遮风挡雨的马架子。他吃力地拉着雪爬犁,恨不能一步迈进马架子里。终于到门口了,他发现马架子摇晃得厉害,心里就有几分担心,白毛风啊,你轻点刮吧,请别刮倒我的马架子。刚祈祷完,马架子在他眼前应声倒地,散架了。

正当郝东凯像个丧家之犬,围着塌了的马架子转悠时,我姥爷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观。我姥爷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他疾步走到马架子跟前,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拉住郝东凯的手说,走,跟我回家暖和暖和。他看见郝东凯脸上的泪,已经冻在脸上了。郝东凯还是不肯去。

走吧,大春子已经把兔子炖上了,兔子炖土豆,你爱吃的。

太诱惑了,郝东凯吃过大春子炖的兔子土豆。他说,我想吃兔子炖萝卜。

那还不快走,我姥爷拉着郝东凯的手说,兔子已经下锅了。我姥爷太有把握了,早就掐算好,你孙悟空再有本事,怎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此刻,用饥寒交迫来形容郝东凯一点不为过,肚子饿,身上冷,唯一的马架子也塌了。他一跺脚,向着我姥爷家大踏步前进,脚下带起的雪有一尺高,远远地把我姥爷甩在了身后。

到了我姥爷家,正看见大春子切土豆,郝东凯用命令的口气说,换萝卜。大春子立马拿个红皮萝卜,洗净切块,放进滚沸的大铁锅里。锅里的兔子肉刚开锅,下萝卜正好。锅沿上有个面盆,里面是焦黄的已经发了的玉米面。大春子又把一海碗白面掺进玉米面里,她还想剩点白面,最后掂量了一下,狠狠心,都倒进玉米面里。大春子又在大铁锅边上贴了一圈大饼子。灶坑的木头柈子燃得正旺。

大春子洗干净手,进屋坐在炕沿上,郝东凯坐在椅子上了。屋里暖和,火墙子是热的,炕是热的。大春子刚才又忙活饭,这会儿,她的圆盘脸像刚出锅的大饼子,饱满、红润,热气腾腾。郝东凯的表情有些尴尬。好在我姥说话了。我姥说,大春子,去西屋箱子里拿你爸的棉裤,给这个小山东棒子穿,看那棉裤都开花了,腿都露外面了。大春子麻利地去西屋拿棉裤,一阵风似的回来了,把棉裤搭在郝东凯坐着的椅子边上。我姥又支撑着站起来,解下腰里的钥匙,打开衣柜门的锁,拿出两张上乘的狍子皮说,你看这小山东棒子棉袄也太单薄了,不抗风了。大春子,你给他缝个皮棉袍。大春子喜笑颜开,一边嘴不对心地说,妈,您真舍得,这可是您压箱底的宝贝啊。

我姥倒不急着回答,她慢条斯理地说,有啥舍不得的,给我姑爷穿。

妈,你说啥呢。大春子的脸愈加黑里透红,她抱着狍子皮去了西屋。

郝东凯观赏着墙上的相框,那里面镶嵌着很多黑白照片。他大概什么也没听到,或者听到了,都无所谓了,静等一锅兔子肉出鍋。

两小盆兔子炖萝卜上桌了,外加一大盆大饼子,因为掺了白面,格外香。我姥和我姥爷盘腿坐在炕里,大春子和郝东凯对坐着,坐在炕沿边。我姥爷烫了一壶白酒,给郝东凯倒了一盅酒,郝东凯也没推辞。大春子也喝了两盅酒,这两盅酒对大春子来说,那就是滋润滋润嗓子。酒烈,郝东凯呡了一口,就呛出了眼泪,从嗓子眼到胸腔,火燎燎的。郝东凯真是饿坏了,兔子肉没少吃。酒也喝了几盅,然后就醉眼蒙眬了,瞅谁都笑眯眯的,愈加招人稀罕。

天黑了,郝东凯从炕上拿过棉手焖子,腋下夹着棉裤,往门口小步挪腾。我姥爷说往哪儿去呀,今年就在俺家猫个冬吧,等春天暖和了,再把你那马架子支起来,我帮你。

大春子吃完饭到西屋做皮袍子去了,郝东凯的去留都归我姥爷管了。

晚上郝东凯一个人住在西屋,相安无事。第二天睁开眼睛,郝东凯毫发无损,他便释然了,这有什么呀,不就是搭个伙吗?谁叫我的马架子塌了?谁没有个难处。郝东凯也就放松警惕了,我一个大男人,人家不怕,我怕啥。

天寒地冻的,不能干啥,只好猫冬。大春子扛着猎枪进山打猎,有时郝东凯跟着一块儿去,他也干不了啥,顶多做个伴,帮着往回拎打着的野鸡、野兔。金满屯人都看在眼里,说这郝东凯是要当上门女婿啊。郝东凯也听到风言风语,他想搬出去,实在没地儿搬,再说,人家大春子对他是相当纯洁,根本没有非分之想,纯粹是革命的友谊。谣言总有不攻自破的时候,等春天来了,我就搬到马架子。他心想。

这小半个冬天,郝东凯过得那叫一个享福。我姥爷家的那点存货,都变着花样给郝东凯整着吃了,野鸡炖榛蘑、兔子炖萝卜、蒸小干鱼……都说吃馋了、坐懒了,这话一点不假。郝东凯在大春子家过习惯了,想走,但做不了自己脚的主,挪不动脚步。他住的这个西屋是对面炕,大春子晚上做针线活就到西屋的南炕做,东屋住老两口子。我姥晚上睡觉早,大春子怕影响我姥睡觉,就在西屋做针线活。看郝东凯要睡觉了,她就到东屋炕梢睡觉,规矩得很,谁也没向郝东凯提出啥要求,连暗示都不曾有过。他想这一家子的恩情,他要用一辈子来还。等他有了钱,就把每天伙食费合成钱,还给他们家。这样想着,他每天也就睡得心安理得了。有时大春子还在做活,他困了便钻被窝睡觉,大春子俨然成他哥们。

那件狍子皮棉袍早就做好,就差缝扣子了。郝东凯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不舍得穿,这眼瞅着要过年了,想留着过年穿,现在就对付着穿我姥爷的棉袄棉裤。郝东凯总对大春子说,过了年,开了春,就搬出去住。他是时刻提醒大春子,不要有啥非分之想,他时刻都准备搬走。他说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我郝东凯不会永远赖在你家吃闲饭,只是暂时的,人有脸树有皮嘛。

过小年那天,郝东凯终生难忘。那天晚上吃的是野猪肉酸菜馅饺子,大春子还做了道硬菜,野鸡炖榛蘑,还放了粉条。饺子就酒,越过越有。我姥爷高兴,说今天酒可劲儿喝。把他平时不舍得喝的北大荒60度拿出来,先烫上一壶。这小半冬,郝东凯让我姥爷锻炼得也能喝两盅了。主要是,我姥爷更加喜欢他了,本以为他好吃懒做,其实不然,以前挑水劈柈子都是我姥爷的活,如今,郝东凯都一手全包了。他是这么想的,这家人对我掏心掏肺,我也不能坐享其成啊。他也是多半把这当成家了,奇怪的是,从他进这个家的第一天,再也没幻想过浪漫的爱情。

我姥爷说,大春子,我闺女,受了一冬天累,你也多喝两盅。

听了这话,大春子看着郝东凯,眼泪流了满脸。她很快擦干净,笑着说,我乐意。

我姥爷掩饰说,喝酒、喝酒。过小年了,闻到年味了,我老头子都馋了,何况你们年轻人呢。

是啊,过小年了。郝东凯也哭了,他想家了。可是这个坐落在黑龙江边上的金满屯,离他山东老家十万八千里。车脚路费的,得花不少盘缠。再说,他也没钱。

我姥爷看在眼里,又说,喝酒、喝酒。

郝东凯连干两盅,我姥爷直夸好酒量。喝着喝着,郝东凯和大春子划上拳了,五魁首啊,八匹马呀,六六顺呐……郝东凯哪是大春子的对手,一会儿便喝得两眼眯缝着,见谁都笑。我姥爷看着乐啊,都是自己的孩子,打心眼里喜欢。我姥爷迷迷糊糊躺在炕上睡着了。我姥早就歪在被窝卷上。

酒足饭饱,郝东凯不想家了。他到西屋睡觉,大春子跟他进了西屋,郝东凯说,你来干啥,我要睡觉了。

大春子说,你睡你的呗,我把那个皮袍扣子钉上,快过年了。

对面炕,挺有意思,大春子上了南炕,郝东凯上了北炕。各就各位,各不相干。

躺了会儿,郝东凯说,大春子,我嗓子眼有点烧得慌,给我缓点冻梨吃呗。

行,你等着,我给你缓去。大春子穿鞋下地,上仓房拿了一小盆冻梨,用凉水缓上。缓冻梨的盆就放在北炕上,郝东凯伸手就能拿到。

大春子上南炕,继续缝扣子。郝东凯吃了两个冻梨,直说痛快。好受了,在被窝里就睡着了。今晚又煮饺子又炖鸡的,西屋炕烧得热,他钻被窝的时候是穿着衣服进的,这会儿,却露出了一条大白腿,也不知道啥时候脱的。大春子看见了,小声骂了句不要脸。

终于缝完了,刚才出去拿冻梨,讓冷风吹了下,酒劲上来了。大春子觉得有点迷糊,嗓子眼辣,也想吃个冻梨,就上了北炕。她盘腿坐在北炕上,吃着冻梨,感到痛快。大春子看着郝东凯白净的脸,眉清、唇厚、高鼻梁,突然把吃了一半的冻梨扔进盆里,随手拉灭了灯,钻进了郝东凯的被窝。

还是我姥发现的,我姥睡醒看炕梢没有大春子,这会儿才早上五点钟,冬天,天还没亮呢。大春子哪儿去了?她到西屋,看到北炕上一个被窝,露两个脑袋。

郝东凯没有狡辩,有委屈,但心里承认自己半推半就。所以,他不喊冤。他只是心里懊恼,终究没熬到春天,他的马架子看来是扶不起来了。东北的春天太遥远了。

年前就把婚办了。我姥爷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置办这场婚礼。大伙一边帮忙一边问,老董头这是要娶姑爷子啊?我姥爷只笑不答,他不想难为郝东凯。他心想,第一个孩子不跟娘家姓,第二个孩子不跟,第三个总该姓董了吧?结果第三个孩子真的就没姓我姥爷的姓。

喜宴摆到了晚上,最后上桌的都是帮忙的,帮忙的也是至亲至近的人,等他们上桌就不用忙了,大伙都吃完喜宴了。现在帮忙的亲朋好友就敞开量地喝,划拳的、吵嚷的,还有唱二人转的……差点把房顶掀了。

红红火火就把喜事办了,大伙都夸,这喜事办得敞亮。那件新皮袍子,郝东凯新婚那天就穿上了。

真正让郝东凯沉下心来跟大春子过日子的,还是大春子把学赤脚医生的名额让给了他这件事。大春子从小跟我姥采山上的草药,耳濡目染,会用点土办法治病。矬子里拔大个,屯子里选她去学赤脚医生。她说郝东凯有文化,让他去学赤脚医生吧,并把认草药、采草药的本领教给了郝东凯,其实大春子是心疼他干不了农村的重活。我姥说,闺女你别犯傻,我看了,这小子兴许以后会变心。大春子说,变心我也乐意,有钱难买我乐意。

那时候,林芬芳还没来。

自从我大姐出生,我父亲更是放弃所有的幻想,死心塌地跟我母亲过日子了,尽管我母亲不是他要的爱情,但他从没想过要变心,或跟哪个女人有什么瓜葛。自从当上赤脚医生,他立马被金满屯人另眼相看,成了金满屯真正有文化的人。其实他的医术大多是自学的,只要不出诊,他所有的时间就是看医学书。西屋的南炕上,常年放着炕桌,炕桌上常年放着书本、钢笔和墨水。南炕俨然成了父亲的书房。父亲就坐在炕桌边看医学书,记笔记。我母亲每每看到这个情景,喜悦挂在她的眉梢。只要我父亲有出息,吃苦、劳累算什么。她不舍得让她的东凯干一点农活。

在金满屯,父亲是受爱戴的人,就连林场的人也请他看病。说到林场,就要说说金满屯的结构和分化。金满屯中间隔着一条路,路的北面是林场,南面是大队,林场伐木、植树造林,是工人,吃商品粮,挣工资。他们的宣传标语是: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大队种地,挣工分,是农民。林场住的都是成排的砖瓦房,叫家属院。大队的人住的是自己盖的泥垛垒的草披房,一家一个院。大队孩子上的学校是金满屯林场子弟学校,也就是说,大队的孩子是蹭学。这么说,能受到林场人爱戴,也是件荣耀的事。父亲如果去萝北县办事,无须坐客车去,客车要花车票。头一天他只要去林场打听一下,林场的大解放车或者林场拉木头的大挂车什么时候去萝北县,他跟车去就行了,还是坐在驾驶室里。无论是大解放还是大挂车,驾驶室算上司机,也就能坐三个人,我父亲能坐在驾驶室里,待遇也够高了。

如果说遗憾,他从没给林场的林芬芳看过病,林芬芳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她青春靓丽,身体健康。住在林场分给她的宿舍里,她每天婀娜多姿地从那个小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摞作业本,脚步轻快。在林芬芳没受伤之前,我父亲连跟林芬芳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林芬芳很傲气,不曾正眼看过我父亲。林芬芳的优越和美丽,在金满屯来说,是鹤立鸡群。那时候我母亲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腰身愈加壮硕,从她的大身板子上,哪里还看得见女人的曲线。

对大春子来说,这都不是事,结婚过日子嘛,看谁把日子过得红火,那才叫本事。论能干,大春子在金满屯算是首屈一指,家里家外的活她都一手操办。郝东凯曾劝过大春子,别一天风风火火的,已经是孩儿她妈了,你看人家谁谁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好看,你也学学。大春子这点好,不犟嘴,因为是对她好。她打扮了几日,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又恢复原样。郝东凯从萝北县给她也买了友谊牌雪花膏,都让她给三个丫头片子抹了。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总是拿眼睛瞅。自从我的灰兔子死后,我愈加沉默寡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小哑巴。大春子有点害怕了,她怕我变成个傻子。我姥歪在炕头说,没事,傻不了。

自从郝东凯给林芬芳包扎伤口那天起,他去村卫生所的时间更加准时,有时还提前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到。对此反常行为,大春子从来没怀疑过。她还庆幸当初的决定,把学赤脚医生的名额让给郝东凯太对了。卫生所的院子里、窗台上,晒满了草药,都是郝东凯上山采的,郝东凯无私地给乡亲们用。这种大公无私的表现,大春子佩服,如果换成她自己,肯定做不到,再说她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女人结了婚,一颗心就拴在家里的孩子身上和柴米油盐上了。

这不,才早上五点多,大锅里熬的棒米面粥还没等黏糊,郝东凯就盛了一碗,蹲在灶坑边呼呼喝完,摸把嘴,急忙向卫生所走。大春子在后面撵着说,你去这么早干啥呀?怎么也要把饭吃完啊。她撵上郝东凯,塞给他两个鸡蛋。郝东凯也不瞒她,说昨天打群架的,今早要去换药。其实,郝东凯心里隐隐惦记的是林芬芳去换药。

到了卫生所,郝东凯想,林芬芳额头的伤倒无大碍,脚脖子是复原了,但还是不敢着地啊。他把药箱收拾好,拎着药箱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他还是不敢去林芬芳家。如果换做是老头老太太,抑或其他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上门换药。可对于林芬芳,他想得就过于多了些。他还在顾虑,这么早,她起床了吗?吃饭了吗?是不是打扰她了?这样显得我没礼貌,缺乏教养,或者她会不会看出我有什么企图,从此再也不理我了?

总之,一堆问号向郝东凯铺天盖地涌来。那也行,不去就安稳做点事。还是不行,他心不在焉,坐卧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干脆上山采药去,干点体力活,把闹心的事就忘了。他刚拿着镰刀,准备出门,便与进门的长发青年撞了个满怀,这家伙脑袋还缠着纱布,渗出纱布外的血已经干掉,变成了黑褐色。他撩了下挡在眼睛前的头发,对着郝东凯就发火,哎呀,快点吧,你看你这医生当的,谁该换药不知道啊?赶紧走,给林芬芳换药去。

在长发青年的陪同下,郝东凯第一次走进林芬芳的单人宿舍。从那以后,林芬芳有个头疼脑热,都找郝东凯看。

转过天来,林芬芳一瘸一拐地到卫生所来换药了。脚脖子肿得老高,她挽着那只裤腿,额头上粘了块四四方方的白纱布,带卷的刘海梳就搭在那块白纱布上。大春子截住她,好一顿感谢。大春子早就想抽空感谢她,虽然打群架是由她引起的,但关键时刻是她抱住了我。

冥冥中,我感觉灰兔子没死,还在大坑里吃草。每到下雨天,我就坐到大坑边,因为我能听到灰兔子嘤嘤的哭声。有时候,恍惚间,我还能看见它在大坑里吃草,但身子和脑袋都是扁的,像纸片,又像画在纸上的画。雨水浇在我的头发上,顺着头发浇在我脸上,丝丝凉凉的,心里有些畅快。

那天,我正在大坑边等雨,天上的乌云翻滚着,像赶集似的,向南面涌去。马上要下雨了,快点下吧,我就要看到我的小兔子了。离老远我就看见林芬芳往卫生所走,她的额头还是粘着白色的纱布,这么多天还没好啊,她的腿还是有点瘸。我向她跑去,因为我想看她那漂亮的带卷的刘海。

她用朗诵课文的语调招呼我,臭三小朋友,什么时候去上学啊?

我没有回答她,却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脑门的伤好了,还贴胶布。我真看见她脑门的伤好了,我的眼睛居然能透过纱布。林芬芳愕然,她的手也僵持在空中,她是想伸手抚摸我的脸。林芬芳好看得像桃花,面颊粉嘟嘟的。她笑着说,臭三真聪明,想上学吗?我说不想。然后我转身就跑,因为天要下雨了,我要坐到大坑边等雨。

很快,林芬芳和长发青年结婚了。恋爱的时间长短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爱情也算经得起考验了。月光下的小树林被抓,两伙青年打群架,都没动摇他们的爱情。闪电般的结婚,是对这场爱情的最好诠释。林场有个电影院,林芬芳的婚礼就是在电影院举行的,那时候,无须家长参加,林场场长既是证婚人,又是主持人。他们站在台上,台下坐着林场和大队的人,都坐满了。我们小孩都拥到台前,伸着脖子瞅着台上,眼巴巴等着分糖。一会儿,有个女的,端着红色的大茶盘子,里面盛着冒尖的糖块。她先撒向台下的孩子堆里,孩子们一窝蜂地抢。她又把糖撒向更远的地方,反正她各个方向都撒遍。这婚礼就算结束了。我就抢到一块水果糖,拿在手里不舍得吃,搁鼻子下闻闻味。林芬芳送给我一把糖,她胸前还戴着大红花呢。我手小拿不过来,就撑着衣服兜,她把糖塞進我兜里,里面好几块大白兔奶糖。

那是我第一次吃奶糖。我拿回家给我姥吃,说这是林芬芳的喜糖,我姥说那我可得吃一块,真甜。我姥又说,她结了婚可消停了。我问为啥消停?我姥说,你听着就行了,知道多了累得慌。我给大春子吃糖,她说不爱吃糖。凡是我家的好东西,她都说不爱吃。我姥说,你妈没结婚时,啥好东西她都爱吃,有了你们,她就不爱吃了。唉,都这样,当娘的都这样啊。

瞬息万变。这话说林芬芳的婚姻一点不为过,轰轰烈烈的知青返城潮一浪高过一浪。长发青年暗自后悔结婚,他四处托关系找人,甚至说服林芬芳回县城托人,答应林芬芳他回城后,一定想办法把她调到身边。但他等不及,一切手续都不要了,偷着跑回了宁波,连林芬芳也没告诉,其实他之所以偷着跑,最想隐瞒的人就是林芬芳。林芬芳追到了萝北县,追到佳木斯,没追上。再往前追,就得坐火车了,前路漫漫,她心灰意冷,不想追了。追上又能怎样?一个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回城的人,决心之大,还能指望他回心转意吗?既然瞒着你偷跑,铁定要抛弃你。林芬芳站在佳木斯火车站,追悔莫及,在众多追求者中,她选择了他,这个手不释卷的文艺小青年。林芬芳从佳木斯回来,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病不起。

据说,林芬芳从那段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还多亏了我父亲。她卧床不起,作为赤脚医生的郝东凯当仁不让冲向前,治病救人。郝东凯一贯这样,谁有病了,他都背个药箱跑前跑后,随叫随到。林芬芳生病,郝东凯不但治病救人,还外加心理辅导。

肌肉注射青霉素或链霉素,很疼,还要做皮试。那时候基本都是打肌肉针,很少有挂吊瓶的。为了减轻疼痛,郝东凯一般这样注射,右手拿着针管注射,左手捏着打针的那块肌肉,一松一捏的,这样,活动肌肉,注射的药液吸收、四散得快,自然也就缓解了痛感。不光给林芬芳打肌肉针这样贴心地一松一捏,给其他人打针也是一样。如果说不同,郝东凯放在林芬芳肌肉上的手神奇般地有了触电的感觉,并且,他眼里出现了颜色,雪白,原来肌肤也可以像雪一样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立刻骂自己流氓,丧失医生的职业道德,卑鄙下流。他更加给予林芬芳精神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关心,以此来宽慰自己认为可耻的心灵。他有文化,见识广,毕竟学赤脚医生在佳木斯卫校上过学,关键是郝东凯打心眼里同情心疼林芬芳。林芬芳在这药物和精神的双重治疗下,从灰暗中开出了鲜艳的生命之花。

我父亲的腼腆和英俊在金满屯是出了名的,相比母亲的饱满和粗枝大叶,反差极大。当年我姥爷就是看中了郝东凯的书卷气,绞尽脑汁摧毁了他的马架子,将其骗进自己温暖的家。人们在夸赞我父亲的时候,也对我母亲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在农村,男人越腼腆,越容易被开玩笑。这种世俗玩笑,仅限于已婚的男人和女人间,通常叫老爷们、老娘们,最热闹的地方是金满屯的田间地头。那天是给玉米苗除草,玉米苗长了一虎口高,绿油油的,铺满了大地。地头是一条土路,能过一辆马车那么宽,路的那边是一条小河,奔流不息,一直向东流去,流进黑龙江。天热,垄长,一去一回,就一上午。快中午的时候,这帮人在地头休息。有蹲着的,有坐地上的,边休息边天南地北地唠嗑。

热闹非凡要数老娘们这边,三五一群,窃窃私语,又开怀大笑,笑得神秘又肆无忌惮。

有人为了不耽误铲地除草进度,带病参加劳动,郝东凯便背着药箱,到地头送医送药。郝东凯的到来,极大地活跃了劳动气氛。吴二嫂最活跃,她身体壮硕,从来不生病,连感冒都不曾有过,所以她就没打过针。看见郝东凯,她颠颠地向郝东凯跑去,跑到郝东凯跟前,扬着脸问,唉,我说郝东凯,你打了这么多年的针,谁的那啥最白呀?在农村没啥娱乐活动,几个好凑热闹的老娘们像闻到腥的猫,迅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起哄,是啊,谁的最白呀?快说。

几个老娘们直夸吴二嫂这头起得好,看郝东凯怎么答。

郝东凯还傻乎乎地问,啥白呀?白啥呀?

大春子也在,她喊郝东凯,你个傻狍子,还不快走,她们调戏你呢。

吴二嫂不依不饶,你别装傻啊,今儿必须说,你打针,谁的最白呀?

看热闹的几个老爷们说,郝东凯,我给你提个醒,你打针往哪儿打呀。

往……郝东凯下意识地扭头瞅瞅自己的屁股,终于明白了,脸就红了。恍然大悟白的含义,腾地觉得脸火烧火燎,滋滋冒汗。他用手抹把汗,背紧药箱,想冲出地头。这个时候还往哪儿跑啊。几个老娘们围追堵截,他没地方跑。

吴二嫂拍手大笑,挺大个老爷们,脸还红了,害臊了。这回想起来了吧?大伙刚才憋着笑,这会儿终于放肆地大笑起来。

郝东凯想,坏了,我不说出一个,指定是撂这地头了。咋办?说谁,咋说?吴二嫂还在他眼前不依不饶。他急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吴二嫂,你,你最白。说完就跑。

吴二嫂冤啊,她连药都没吃过,别说打针了。吴二嫂想,好啊,郝东凯真是成心抬举我呀,那我得好好感谢你。她招呼那几个老娘们,一拥而上。看热闹的老爷们,接过郝东凯肩上的药箱,抱在怀里,生怕有啥闪失。药箱里的药可珍贵着呢,别碰坏了。

几个老娘们就把郝东凯拥倒了,吴二嫂就解郝东凯的腰带,一边还恶狠狠地嘟囔着,你平常尽看别人了,这回也让大家看看你的。

郝东凯听了这话可不得了了,身上立马起了鸡皮疙瘩。他两手紧紧护住裤腰带,告饶道,我就是说你白,没说旁的,没有一点恶意,真的。

几个老娘们蜂拥而上,其实也就是闹玩儿,知道郝大夫面子薄,吓唬吓唬他。

郝东凯狼狈地捂着腰带,夺过药箱,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阵阵笑声,这个玩笑到此告一段落。这时候,大春子才笑骂两句,你们这帮人真不是玩意儿,欺负老实人。在这笑骂声中,吴二嫂连夸带羡慕地说,大春子,你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哦?看郝东凯好脾气,识大体,还是标准的美男子,公社坐办公室的,都没有郝东凯长得俊。

凡是打过针的女人,郝东凯在心里也排过,谁最白郝东凯心里有数,林芬芳啊。就是没有林芬芳,他打过针的任何女人都不能说,作为一个医生,看的是病,看的不是肉的白与黑。说谁你都是流氓,不是医生。所以,他说吴二嫂最白,他没给吴二嫂打过针。

下雨天我就往大坑跑,我不能讓小兔子孤独地在雨天里哭,我要陪着它。可是怪了,几乎每次下雨天,我都能看见林芬芳。她打着一把粉色碎花雨伞,这种折叠伞金满屯仅此一把,林芬芳家是萝北县城的,她拥有这样一把洋气的雨伞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她为啥一到下雨天就到我爸的卫生所呢?有时她从卫生所出来,会用手整理下卷曲的刘海,摸下衣服领子,再抻抻衣襟。掐腰的淡绿色列宁服穿在她身上格外出彩,白色的衬衫领子翻在外面,既干净又利落。我看着她心想,等我长大了,也要穿一件这样的列宁服。

我深深地被林芳芳的花雨伞迷住,不自觉地跟着她走去。满街淋着雨,雨淋着我。鸡鸭鹅狗都回家避雨了,两条街只剩下我和林芬芳。我的眼睛被林芬芳的花雨伞牵引着,渐行渐远。我忍不住喊了声,林芬芳!我的声音没有雨声大,我以为她听不见。她腰身很优美地转向我,那把雨伞也跟着旋转,雨珠从伞顶纷纷飘落,她把雨伞高高举起,向后仰着,露出她的脸。她看见了我,快步向我走来。她把伞罩在我的头上,我闻到了香喷喷的雪花膏味。她说,臭三,下雨了,咋不回家啊?我说,我跟我的小兔子说话,一下雨它就哭,你听到了吗?

嗯,我听到了,小兔子在哭。林芬芳说,可是,臭三,也许是风声和雨声,你太思念小兔子了,把风声和雨声听成了小兔子的哭声。

多动听的声音啊,像朗诵课文。

人家林芬芳先说听到小兔子声音了,比我妈强,我妈说我尽扯犊子。

林芬芳又说,臭三,老师给你起个学名吧。她看了眼前方,然后说,叫郝宇萌,宇宙的宇,萌芽的萌。

我喜欢这个名字。我说,下雨的雨行吗?林芬芳说,听老师的吧。我突然说,林老师,你生病了吗?感冒了?肚子疼?为啥总上我爸的卫生所?林芬芳笑了,她抚摸着我的头发,都说你不爱说话,这话也挺多啊。她从裤兜里拿出两块大白兔奶糖,一块放进我嘴里,一块放进我的手里。

我踮着脚够她的雨伞,说,我来打伞。她把雨伞给我,她个子高,站到了雨伞外面。她说,郝宇萌你打着伞回家吧,老师送你了。我对她一笑,打着伞欢快地跑进雨里。

快到大门口时,我把伞收起来,摆弄了半天,才把伞折叠起来,藏在背后的衣服里,进了大门,哧溜钻进了仓房。从仓房出来,大春子就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挨了顿胖揍。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大春子看了能不生气吗?她骂我,你咋就一根筋呢?我纠正她,上次你说我缺根弦。大春子说,都一样,告诉你了,那兔子我埋山上了,它不在大坑里。

埋哪个山上?

过了大桥,南面那个山。

是那片达拉香花那里吗?

对,就是那。

大春子揪了揪我的耳朵,这回相信了吧?妈没骗你。她的声音又抬高了,臭三,你再往大坑那儿跑,小心我就打折你的腿。

别叫我臭三,我叫郝宇萌。

我姥没事就给我讲牛郎织女天河配的故事。记忆犹新的还是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姥说,无论多旱的天,阴历七月七这天准下雨,织女会牛郎,七月七在天上的鹊桥相会,一年相会一次,能不哭吗?人间下的雨,是牛郎织女的眼泪。七月七这天夜里,小孩趴在黄瓜架底下,放个镜子,能看见天上的牛郎织女。我对黄瓜架底下的事,跃跃欲试,盼望着七月七的到来。去年的七月七我是趴在黄瓜架底下了,蹲到后半夜,仰头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天上的牛郎织女,原来我是忘放镜子了,我姥说要从镜子里看天上。今年的七月七我谨记着要放镜子。我家有个大镜子,叫穿衣镜,挂在东屋柜子上面的墙上,镜子的左下角绘画着两朵牡丹花,花红叶绿的,衬托得大镜子愈加明净。大镜子两边挂着长条的相框,里面镶嵌着全家人的照片,有我和两个姐姐的百日照,有全家福,大多是黑白照。也有彩照,那是往黑白照片上上了色。我家还有了小圆镜子,有圆盘子那么大,有个铁支架,支在柜上。摆着很好看。我已经打好这个圆镜子的主意了,我得偷偷拿,大春子不让我动,怕我打碎了。

盼望着,七月七转眼来到眼前。七月七这天,吃过晚饭,我盯着柜上的圆镜子,想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今天,我必须用这面圆镜子。我就盼望着,盼望着大春子快点出门。每次大春子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就端一盆脏衣服去江边洗,洗完一堆衣服,刚好黑天。她就这劳碌命,撂下筢子就是扫帚,永不疲倦。我滴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圆镜子,又贼溜溜盯着大春子。我发现,晚饭后,贼溜溜的还有郝东凯。我想起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反常,没怎么吃饭,就啃了个煮苞米。大春子还说他,你吃这么点,想成仙啊?他吃完就去西屋了,盘腿坐在炕上看书。我也跟着跑去西屋,他看的不是那本厚的医学书,而是小人书《英雄王二小》。这是我和姐姐们看的,他以前从来没看过。也跟我们看的方法不一样,只见他一口气哗啦哗啦从头翻到尾,有时,只盯着第一页看起来没完没了。我站在炕沿边上,搅着两只手,看着,百思不得其解。郝东凯终于抬起头,看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他没听见我进屋。但他还是平和地对我说,臭三,去玩儿吧,别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爸爸,以后不兴这么看人。是的,郝东凯无论何时都不会发火,哪怕他心里愤怒地着火了,脸上也是波澜不惊。我姥爷最欣赏他这点,像个有文化的人,有涵养,沉稳。要叫我妈就会这样说,臭三,瞅啥?滚犊子。

听了郝东凯的话,我蔫蔫地走出西屋,正巧,看见大春子端着一脸盆脏衣服出门。我心里窃喜,颠颠地跑到东屋,直奔柜子上的圆镜子,刚想伸手拿,炕上传来我姥的咳嗽聲,吓我一哆嗦,忙把手缩回。我忘了,我姥在炕上歪着呢,她正在打盹。我踮着脚够柜子上的圆镜子,够着了,连忙把镜子塞进后背的衣服里,手背在后面,托着镜子。趁着我姥打盹,赶快出屋。刚迈出东屋一只脚,真巧,对面郝东凯也刚迈出西屋门槛一只脚。我咬着下嘴唇,僵持在门框中。郝东凯似乎心情愉悦,他冲我笑笑,说,小臭三,在家好好待着。我说他愉悦是有根据的,他穿了件雪白的白衬衫,是长袖的。这件白衬衫他一年也难得穿那么一两回,去公社、县里开会,参加赤脚医生学习,才舍得穿上,刚才他盘腿坐在炕上看书还穿着旧半袖。

看见这件白衬衫,我就想到开会,我问,爸爸,你去开会呀?

郝东凯含混着答,嗯,好。等于没回答。他走到外屋门,伸着脖子向门外看,像偷看,难道他也在看大春子是否走远?然后,他轻步走出房门。不,应该说闪出房门更贴切。我跟了出来,我也爱看他的白衬衫,看他穿白衬衫,就想到开会。他感觉出我跟在身后,他转过身,跟我做个鬼脸。现在想来,那时候,爸爸也就三十五六吧,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晚饭后停了。真高兴雨停了,要不我蹲在黄瓜架下怎么看天上的牛郎织女啊?趁大春子洗衣服没回来,我先猫在园子里的黄瓜架下。我家园子不大,要种茄子、辣椒、洋柿子,留给种黄瓜的地儿就不多了,只种了四根垄的黄瓜。我猫在黄瓜架下,觉得遮不住我,一是怕大春子看见,二是怕天上的牛郎织女发现我,不来鹊桥相会。我想起了大坑南边的那一大片黄瓜地,那是大队种的黄瓜,别说猫一个我了,猫十个人也严丝合缝。我收起镜子,藏进身后的衣服里,向着大坑南边的那片黄瓜地跑去。

我跑进那片黄瓜地,简直太大了,一望无际。有条进黄瓜地的小道,我顺着小道进入黄瓜地,找了个茂密的黄瓜架蹲下。有根黄瓜正好碰在我的额头,我心想,让你碰我头,吃了你。我顺手摘了黄瓜,顶花带刺,咬了几口,黄瓜的清香四溢,真是爽口啊。我最讨厌的是黄瓜叶子,也带小毛毛刺,碰哪儿粘哪儿。有几片叶子粘在我的衣服上,我把它们摘掉了。不能光顾着吃黄瓜,天眼瞅着要黑了。我把镜子支在黄瓜架下,从镜子里看天空。天是晴的,飘着丝丝的白云。天一点点暗沉下去,我有点害怕,但为了看牛郎织女,我必须勇敢。

突然,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真的看见了,像放电影。鹊橋,无数的鸟搭的桥,有喜鹊,有家雀,有百灵鸟,有老鹞子,还有乌鸦,各种鸟。牛郎挑着担子,一个筐里坐个女孩,一个筐里坐个男孩。牛郎把担子放下,抱住了织女,他们站在桥的中间,相会了。织女穿的衣服像绸子,飘飘欲仙。咦?我看见织女的脸了,长得像林芬芳,真的像林芬芳。整个黄瓜地静极了,只有昆虫吱吱的响声。夜风习习,风温柔得都吹不动黄瓜叶,但吹来了飘忽不定的耳语声。

女:唉,你这白衬衫真好看,长袖的,等我去萝北县给你买个半袖的。

男:你可别买,买了我也不敢穿。

女:完蛋。

男:知识分子也说粗话。

女:就跟你说。

男:为啥约我上黄瓜地?

女:看牛郎织女天河配。

男:有啥看的,再说也看不见,都是传说。

女:咱俩算过节了,今天七月七,中国的情人节。

男: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说头多。

朗读课文的声音,怎么听都像是林芬芳。声音断断续续的,也听不大清楚,这风也是捣蛋,没个正行,往我这边刮就能听清一句半句的,往别处刮就没声。别耽误我看牛郎织女,我低头看镜子,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掩面哭泣。我抬头看天,只看见星星。又飘来了一句话,下雨了,快走吧。

真下雨了,我跑出了黄瓜地。小毛毛雨,我想起我姥说的话,这是牛郎织女的眼泪。

在大门口,刚好遇到我爸。他从后街来,我从前街来,我俩刚好在大门口相遇。院子里的鸡鸭进窝了,狗趴在大门后,懒得理我们。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没有湿衣服,说明大春子还没回来。从我家窗户透出的灯光,正好撒在大门口。郝东凯见到我说,臭三,手里拿的啥?

我还是背着手,把镜子更深地藏进后衣服里。我瘪着嘴,不说话,刚想往院里跑。郝东凯喊住我,伸手从我头发、肩上摘下两片黄瓜叶。他压低声音问我,上哪儿去了?粘这么多黄瓜叶。我说哪儿都没去。我如果说去黄瓜地了,就暴露了后背藏着的镜子。只见郝东凯轻轻拍着胸脯,长长吁口气。我又盯看着他,不说话。郝东凯说,又这么看人,臭三,不礼貌。我也指指他的头顶。郝东凯的发型很整齐,是那种三七开,再向后背去,黝黑浓密。那片小巧的黄瓜叶,就隐藏在三七开的头缝里,也许只有我能发现,我嗤嗤地笑。郝东凯看我指他的头,随手一摸,抓下一片黄瓜叶,他抓在手里根本没看,叶子在他手里碾碎,化为乌有。我又指他的肩头和袖子,黄瓜叶有些泛白,粘在白色的袖子上,看不出来。他的白衬衫袖子也埋汰了,黑一道、绿一道。他又摘下两片黄瓜叶,同样在手里碾碎。

郝东凯用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嘘。这个动作我俩最默契,不准对任何人说的意思,特别是大春子。我跑进屋,郝东凯没进屋,直接脱了白衬衫,在院子里洗了。

把镜子放到柜子上,我才去看炕上的我姥,她盘腿坐在炕上。我爬上炕,坐在我姥身边,跟她讲,今晚我看见天上的牛郎织女了。我姥信,有一次阴天,我趴在窗户上,看天上的云,我说看见一只天狗在追一只火红的大公鸡。我姥说小孩的眼睛毒,大人看不见的,小孩能看见。

院子里传来大春子的说话声,他爸,你咋自己洗上了?搁那,我给你洗。

我都洗完了。郝东凯说。

大春子开门进外屋,传来叮当的盆响。

我姥坐炕上喊,你咋才回来?

我去兜了几网鱼,越下雨天,鱼越厚,都是一虎口长的穿钉子。大春子说,兜了一盆,我腌上,明早炸鱼酱、贴饼子。东凯爱吃这口。

大春子晾完衣服、腌完鱼,进了东屋。她看着我,生气地说,你的衣服,又是黑泥,又是绿道子,去哪儿疯了?

说话呀,哑巴了。这孩子就这样,问她啥就是不吱声。大春子上来打我一巴掌。

我姥挡着说,你手欠,就打老大老二去,臭三你打不得。

这巴掌打在我肩膀上,可疼了。我咧着嘴哭。

大春子呵斥,闭嘴,给我憋回去。

我老实交代,我钻黄瓜架,看牛郎织女了。

妈,这回我看见了,牛郎和织女抱着哭。

再瞎说我揍死你。大春子扬起巴掌,看看我姥威严的脸,没敢落下。

我姥叹口气,唉,能不哭吗?一年见一回面。

最早传出郝东凯和林芬芳爱情故事的是吴二嫂,但在我们金满屯那不叫爱情,也不叫婚外情,叫搞破鞋。在金满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只有我母亲不知道,她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一如既往地爱着我的父亲、爱着这个家。即使传到她耳朵里,她也不信。

吴二嫂这一重大发现,是在这个七夕之后的冬季。天下着鹅毛大雪,一串脚印踩上去,瞬间被新的雪花覆盖。街上空寂、寒冷,连麻雀都销声匿迹了。郝东凯顶风冒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新婚时做的狍子皮大衣,背着药箱,闪进了林芬芳家。

吴二嫂与我爸的梁子还是缘起于打针。那次郝东凯在地头对着几乎全金满屯的人说,吴二嫂的最白,吴二嫂真就往心里去了,因为从小长大没人夸过她。郝东凯说的谎言她也爱听,说不出为啥,就想让郝东凯给她打针,好像要补上这段漏掉的人生。她从夏天盼到秋天,从秋天盼到冬天,她就是不感冒。她不甘心,穿着背心裤衩,在雪地里冻了半宿,总算感冒了。到了卫生所说她要打针,郝东凯伸手摸她的额头,说低烧,不用打针,吃片扑热息痛就行,给她包了四片扑热息痛,说吃一片就管用。她不干,就要打针。郝东凯问她,为啥呀?打针怪疼的。问急了,她说,你不是说我最白吗?

郝东凯哈哈大笑,你可真逗。

到末了也没打上这个针。郝东凯的大笑,彻底毁了吴二嫂的自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臊得慌。郝东凯的笑不是故意羞臊她,而是情不自禁。笑和哭都难忍住。

说到这份上了,郝东凯也高低不能打这个针,打了就有耍流氓的嫌疑。

从那以后,吴二嫂像中了魔,开始监视郝东凯的一举一动。这个举动,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更说不上嫉妒。

终于让吴二嫂窥视到了蛛丝马迹,一个下雪的夜里她看见郝东凯进了林芬芳家。她想,也许是去给这小娘们打针。她操着手,缩着膀子,躲在房头窥视。她得不停地挪动脚,不然就得冻在地上。约摸着有半个钟头了,还没出来,看啥病需要这么长时间?她敲林芬芳家的房门,敲了半天没人。推门,门在里面插着。这么早就插门,指定没啥好事。

门打开一条缝,林芬芳趴在门缝上,问她啥事?很不友好。吴二嫂瞪着两只眼睛,不言语,只用半身力气就挤进屋里,进屋后她就说找郝东凯看病。林芬芳说,你找他去卫生所。吴二嫂说,我看见他进你家屋了。林芬芳说,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吴二嫂说,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她里屋外屋地找,连个人影都没有。吴二嫂贼溜溜的眼睛扫视着,她看见了后窗户还挂着窗帘。她爬上炕,林芬芳拽住了她的腿,你干啥?鞋上都是雪,还上炕,下来。

我看见窗帘动了。

风吹的。

你家冬天还开窗户?

不开窗户也漏风,你管得着吗?

林芬芳正拽着吴二嫂的腿呢,我姥爷来了,突然出现在两个女人面前。吴二嫂扭头愣怔地看着我姥爷,忘记了往炕里窗户那爬。林芬芳猛拽,把吴二嫂拽下炕。我姥爷说,大冷天的咋不关门?具体关没关门,只有我姥爷知道,林芬芳也记不清楚了。我姥爷又说,大晚上的,你一个女人家把门关好。

林芬芳很淡定,她说,大叔,您把吴二嫂带走吧,她在我家胡搅蛮缠。

是啊,吴二家的,走,咱一起走。我姥爷摆着手,示意吴二嫂赶紧离开。

吴二嫂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在裤边擦着手指头,用手背蹭蹭鼻子说,老董头,你说你精明了一辈子,这会儿犯糊涂了,你姑爷跟她搞破鞋了。

我姥爷脸沉下来,捉奸捉双。我姥爷话上强硬,可他的眼睛已经捉双了,他看见了炕沿下面靠墙角的地方有双男人的棉鞋。男人的棉鞋谁家都有,但林芬芳家不该有,她男人跑了就没再回来。就算林芬芳家有男人的棉鞋为了摆样子,但棉鞋上的那块补丁我姥爷认识。我姥爷说,吴二家的,年纪轻轻你就花眼了,我姑爷在家呢,走,上我家看看去。

看就看,还怪了。吴二嫂急于求证,走在前面。

我姥爷和吴二嫂走后,林芬芳小心翼翼地打開后窗,把郝东凯拉进屋。郝东凯跌坐在炕上,顾不得手脚冻麻木,穿上衣服,便逃之夭夭。临出屋还嘱咐林芬芳,刀架脖子都不能说。林芬芳示意他快走,说放心吧。

第二年春天,达拉香花开满山的时候,我准备上山寻找小灰兔子。

水粉色的达拉香花开得漫山遍野,一簇簇,一丛丛,开疯了。

那天下午,太阳偏西了,我到了南山,从山上刮来的风,都带着甜丝丝的花香味。南山坡那片达拉香花我熟悉,大雪天的时候,大春子领着我在那下过兔子套。大春子曾说小灰兔子就埋在这片达拉香花下了。

我先采了几朵达拉香花,别在头上。随后又采了一大把花,准备拿回家,献给我姥。

声音,又是声音,自百花深处传来,悠远而近。我怎么总能听到声音啊,怪不得我妈说我矫情。难道说,我不爱说话,耳朵就灵吗?

男:从今往后,断了。

女:可……我有了。

声音缥缈,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

莫非我的小灰兔子成精了,会说人语了?我冲动地向花的深处走去,一不小心,一个树枝把我绊倒。风飘来了香味,是雪花膏香味,不是达拉花香味,我爸给我妈买过,都让我们姐仨抹了。

一双手,从后面把我抱起。等我站稳,才看清是林芬芳。我指着百花深处问,林老师,你是从花里面来的吗?

不是的,林芬芳说,我是从你身后上山的路来的。

我拉着林芬芳就往花的深处走,说,快点,那里面有人说话,咱俩看看去。

林芬芳抱起我说,孩子,你听错了。她又问我,你自己来的吗?我说是啊,我妈妈说小灰兔子埋这儿了。

她说,以后不要来看小灰兔子了,它来自大山,又回到了大山,不是挺好吗?你总来打扰它,它怎么安生啊。

她拉着我的手,我手里抱着花,向山下走去。她说,你胆子可真大,跑山里来了,万一走丢了呢,迷路了咋办?

路上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郝宇萌,你已经长大了,要上学读书,将来还要考大学。我说,考上大学咋办啊?金满屯没有大学呀。她说考上大学继续念啊,她指着前面唯一通往山外的路,你就从这条路越过高山,去萝北县,到佳木斯,再路过哈尔滨,然后去北京、去上海,读大学。

除了萝北县,其他的地名我都是第一次听说。从那时起,我开始向往山外的地方。后来,林芬芳送我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她说,《十万个为什么》是一套书,这是其中的一本。她还在书的扉页签上了我的名字,郝宇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这个闭塞的金满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厚重的书籍,我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与一本文雅的书紧密地连接起来,同时开启了我阅读的欲望和渴求。我也不记得了,书里的那些字我是怎么认识的,还是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只是每天翻着玩。这么多年来,这本签了我名字的《十万个为什么》无论我去哪儿,都在我的旅行箱里,伴随我的岁月。应该说,这是我人生的启蒙和引导之书。

我把达拉香花插在罐头瓶里,放在我姥的炕头边,我姥说,香、真香。屋里充盈着花香,也亮堂了许多,仿佛春天开进我家屋里了。

奇怪的是,从南山回来,我再也没见林芬芳穿过掐腰的列宁服。穿上肥大的兰花衣服,她与金满屯的女人便没有区别了。我心里感到怅然和失落,看起来她与那把花雨伞不再相配,还是先放我这儿吧,因为我总想把花雨伞还给她。

传出林芬芳怀孕是吴二嫂说的,看起来,吴二嫂对我父亲的暗中监视从未间断过。

多事之秋,真不是瞎说。地里的黄豆、棒米刚收完,郝东凯和林芬芳就失踪了。头天晚上,郝东凯还在家睡觉,第二天就不见了。估计是天没放亮就走了,是步行。从县城到金满屯一天一趟客车,要上午10点到。

大春子哭天抢地,夹包要去找。我姥爷拦住他说,不找,找也找不到,他会回来的。大春子问啥时回呀?我姥说,不出今年就回。

郝东凯私奔了,大春子乱了阵脚,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我姥爷说,大春子,你这三个崽子我可管不了,你爹老了。要是你把这三个崽子饿死了,看郝东凯回来你咋交代。

不知道我姥根据啥说的,郝东凯不出今年就回来。这句话给了这个家盼头,大春子凭着这个盼头,擦干眼泪,下炕又像驴似的劳动起来,老老少少都等着她拉磨呢。

果然让我姥说中了,郝东凯是腊月回来的,他怀里揣个婴儿。我姥爷先接过孩子,稍微抖搂开包孩子的小被,看着说,嗨,还是个小子。郝东凯说他回山东老家了,孩子是他路上捡的。全家都信了,反正我信,我妈就说我是从雪窝子刨来的。冬天捡孩子的不光我家,村东头老蔡家,也是冬天在萝北县医院门口捡了个孩子,现在都上学了。

全家像是统一了口径,谁都不问郝东凯来龙去脉。当天我妈就给这个捡来的男孩起了名,臭四,是排着我叫的。郝东凯说,挺好,大名叫董宇旭。我姥爷笑了,开怀大笑,高门大嗓地说,这小子跟我姓了,好!那就是我孙子了,东凯你可别后悔啊!还没等郝东凯说后不后悔,我姥爷又抢着说,东凯呀,你也该知足,三个闺女,都姓郝,你赚了,在我们董家,女儿更金贵。郝东凯说,爸,是,我知足,您拿我比儿子还亲,我郝东凯愧对您。郝东凯突然跪在我姥爷面前,放声大哭。我姥爷也抹眼泪,他扶起我父亲,东凯呀,爸对你好是有私心,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啊。我姥爷话里意味深长。郝东凯真诚地表决心说,爸,您放心,我永远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大春子不插话,她就认干活,从仓房拿来悠车子,吊在炕上的房梁上擦干净,悠车子里面铺上小被窝。把臭四喂饱,再放进悠车,我们姐仨抢着悠。

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赶,林芬芳再也没回金满屯,有人说看见她在萝北县卖冰棍。那么說,她放弃了金满屯林场的体面工作。

臭四渐渐长大,他额头的头发越来越弯曲,我想起了林芬芳带卷的刘海。那么林芬芳的刘海不是烫的,是自来卷?

我姥爷临终时,拉着郝东凯的手,紧紧握住。郝东凯说,爸,您放心吧,我会和大春子白头偕老的。我姥爷慢慢放开他的手。父亲继续做赤脚医生,后来大队包产到户,他承包了卫生所,但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让乡亲们花最少的钱看病。能吃药,他绝不给打针;能打针,他绝不给挂吊瓶。依然采草药,山上哪个地方长什么草药,他摸得门儿清。萝北县的人都慕名而来找他看病,用他的草药。有人说,在金满屯不挣钱,让他去大城市开诊所。大春子先不同意,父亲曾经的出走,给她留下病根了,就怕我父亲离开金满屯半步。郝东凯更不想离开金满屯,他说离开了金满屯的山水,就离开了根基,何谈治病救人啊。岁月真是把杀猪刀,我英俊的父亲不再挺拔了,他的鬓角已经斑白。

有一次我休假回来,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我爸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地址,没有姓名。纸条拿在我手里,我没问,我爸也没说,纸条没展开我就知道要我干什么,他是让我替他看看林芬芳。现在的我还是不爱说话。

按着地址,在萝北县我找到了林芬芳的住处,她一直住在娘家,也一直没再结婚。漂亮的容颜已不见了,唯一不变的,是卷曲的刘海。她病了,气若游丝。见到我,她哭了。我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见到我,她就明白那个男人没有忘记她。

回家我跟大春子说了林芬芳的情况,大春子骂我欠揍,不该告诉她这些。你不是不爱说话吗?你就装哑巴得了呗。她又问我咋知道的?我不说话。

突然有一天,林芬芳回金满屯了,已经瘦成了麻杆。穿着当姑娘时的那件掐腰列宁服,白色的衬衫领翻在外面。我只能从她额头卷曲的头帘,依稀回忆起她年轻时的神韵。是大春子把她接来的,事先谁都不知道。林芬芳坚持住在她原先的家里。大春子干活麻利,洗洗涮涮,林芬芳屋里焕然一新。林芬芳的最后时光,是大春子陪伴她度过的,两个女人说了什么体己的话,无从知晓。

林芬芳的后事都是大春子一手操办的,棺材是上乘的红松板,那是我姥爷和我姥用剩下的料板,早年间就备下了,放在仓房里。出殡那天,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春子让臭四,也就是董宇旭给林芬芳打幡。爱嚼舌头的吴二嫂,哭得有板有眼,拉着长腔,哭着说着逝者生前的种种好处。林芬芳葬在南山的那片达拉香花丛,大春子说那里风水好,山脚下流淌着一条河。

这期间,郝东凯呆坐在西屋的炕上,整天整夜不睡觉,一直看那本医学书,那本书已经翻烂了。

又过了一年,阴历七月七的晚上,我做个梦,梦见林芬芳住的房子漏雨,她顶个被单子在雨中瑟瑟发抖。第二天一早我就奔向南山,天上飘着雨,我打着林芬芳送我的折叠花雨伞,远远看见一个人,往林芬芳的坟上培土。我认识的那件长袖白衬衫,已经泛黄。我把花雨伞罩在她坟上,转身先下山了。雨还下着,山笼罩在雨雾中,缥缥缈缈。

【作者简介】张艳荣,辽宁盘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不在场》《爱与黑暗》《对峙》《父亲的山高 母亲的水长》,长篇小说《命令无情》《特务》《你用战剑翻耕土地》《跟着团长上战场》《繁花似锦》等多部;现居盘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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