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往事

2023-11-30 04:51李敏锐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李敏锐

出国之前就与老周闹不愉快了,寒露想换一家医院重新做检查,老周却觉得查来查去都是一回事,寒露便生出怨念,觉得老周不理解她,于是接连好几天都不与老周讲话。老周问她几点的飞机,她不作答,问她几点到达挪威,她也不作答。直到坐进机舱内,空姐提醒关闭电子通信设备,她才给老周发去一条微信:

“起飞了,明天半夜到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不是终点,还要再坐一个多小时飞机才能到达卑尔根。这是一个亚寒带的海边城市,日常多雨,她来之前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但是在她的飞机落地那一日,天空就开始放晴。“你是lucky!”当地一位教授开心地讲道。她是过来开会的。开会本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北欧人总有能力把枯燥的事变得很文艺。因为天气变好,会议搬去室外,一边晒着难得的太阳,一边喝着咖啡。其间,教授们还开了一瓶白葡萄酒,酒精的微醺下,思维也变得顺畅。

北纬60度,夏季的白天无比长,接近晚上十点,太阳依旧挂在天上。晚饭后,她与几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相约去市区酒吧喝酒。裹了蛋黄酱的面包与啤酒搭配着销售,她吃了一半,剩下的全送给了海鸥。夜里,恰逢音乐节开幕,女孩们喝完啤酒,便往热闹处钻。她不愿意去,一直坐在那儿。

然后,就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亲在电话里讲,“露露,我和你妈把手续办完了。”

“嗯。”她把杯子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父亲没有提“离婚”二字,可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同母亲离婚了。

“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你妈。”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讲,“你回来的话,想住你妈那里,或者我那里,都可以的。”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她并没有赌气,原意是安慰父亲,希望父亲无须过多关照她的心情,父亲却听出了其他意思,正欲再同她讲些什么,她决定挂电话了。

起身,打算去找那几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恰好遇见一群中国游客,其中一个冲着她挥手喊道,“你好,你是中国人吗?”她点点头,这群人立刻兴奋起来,把她围住,“你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很多年了!”大声回答后,仓皇而逃,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可是谁又会认出她?旅行结束,各自散去,谁也不会留意在卑尔根有一个叫曲寒露的中国女人撒谎了。拼命往前走,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直到看到露天广场上的男男女女,喧闹的摇滚乐震耳欲聋,尝试把自己融入其中。终于,她成功了。

再来,就是短暂的黑夜,失去太阳的庇护,气温骤降,屋内的暖气显然不够暖和,加上大醉后,睡意锐减,只好裹着毯子坐在床头。她住的地方是一栋房屋的阁楼,空间逼仄,却拥有一个硕大的三角形窗户。往外望,正好可以看到半边城市,还有那些未熄灭的灯光。她想起很多东西……她又给老周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你在做什么?”

老周没有答复她,她便觉得有些苦楚。这年她刚过三十岁,按理说是生育的最佳年龄,她恰恰还没孩子。原以为会有些着急,不曾料到,竟然没有预料中那么焦虑,反正习惯了年龄渐长带来的固执……她想起了母亲,理应去安慰她几句,可是该怎么去安慰呢?她还没想好,母亲一定会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父亲与那个女人的事,她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她很早就察觉到父亲并不爱母亲,并不是因为母亲失去了子宫,失去了光泽的皮肤,还有其他。

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太阳慢慢升起,因为一夜未眠,回忆的能力变得极度弱,她想不起太多细节。老周还未回复她,她变得不太平静,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白天强烈的光亮。抑或事情有新的发展,呈另一番景致。总之,她决定往前再走一段路。

寒露见过那个女人。

父亲年轻时去农村下放,喜欢上村子里一个女人,两个人摆了酒,没有领证,后来知识青年返城,父亲跟随大部队回到城里,爷爷奶奶不认这门亲事,再加上没有领证,更加不接受这个乡下的女人——这样推断,母亲结婚时应是不知道父亲的过往,否则依着母亲的性子,肯定是不会嫁过来的。至于母亲是何时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寒露无法考究。

父亲同寒露讲:“你回学校后,替我去找一个人,把这袋东西带给她,这件事你不要跟你妈讲。”父亲递给寒露一袋西洋参,装西洋参的袋子还是母亲前几天逛街买衣服时的购物袋。

寒露有些排斥,她猜测“那个人”与父亲关系暧昧。父亲见状,从钱包里抽出200块钱塞进寒露手里,又讲:“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上段时间她生病了,你去看看她,没别的。”这才听话,答应回广州后就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在广州一家美甲店打工,倒是离学校不远。从学校前门坐182路车,坐至敦和站下车,车站后头有一个城中村,寒露极少过来这里,总觉得里头龙蛇混杂。从入口进去,路面越发狭窄,最窄之处两台电动车都容不下,需要各自往边靠,才能慢慢地通过。越往里走,面孔与语言变得非常混杂,白话在这里并不流行,卖奶茶的小妹在店里吆喝:“huo(喝)奶茶吗?新店开张,买一送一!”美甲店就开在奶茶店旁边。

寒露倚在店门口偷偷往里瞟:屋里头有三个人,一个女人倚在柜子前玩手机,应该是暂时没活干的小妹;另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双腿分开,应是顾客;坐在她对面小板凳上的二号小妹正在给她修脚。二号小妹身形肥胖,为了方便干活,把裙子撸到大腿根部,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哪个是父亲的朋友?是玩手机的小妹?还是修脚的小妹?寒露猜不出。

“请问春慈在吗?”寒露怯怯地问道。那个正给客人修脚的女人回过头,眉毛皱起:“你是哪个?”

“我是曲海的女儿,我爸让我带点东西给春慈。”

“哦——你是露妹子吧。”她笑了起来,边讲边拿手背把额头上的头发弄至耳后,“你在旁边等我一下咯,我马上就搞完了。”

春慈个头不高,只到寒露鼻梁处,薄薄两片嘴唇涂得鲜红,吊带裙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箍出胸脯和肚子两圈肉,浑身上下只胜在皮肤白皙,但也足够让她分入美女的行列。寒露隱约记得之前见过春慈,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眼前的女人完全不似“春慈”这个名字那么文艺,反而有些粗俗。

寒露把那包西洋参递过去,就想赶紧离开,春慈拉住她,问她吃了晚饭没有,寒露摇头。

“我请你吃饭吧,不要跟阿姨讲客气。”讲完,主动牵起寒露的手往外走。在美甲店打工的女人,能请寒露吃什么呢?城中村肠粉店一坐,五块钱一碟的斋肠,肉需另加两块钱,春慈给寒露那碟加了肉,自己则吃了一碟斋肠。两个人并排坐着。

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都是春慈在问寒露,在广州哪个大学读书?读的是什么专业?学费多少钱一年?学校食堂贵不贵?寒露一一作答。吃完肠粉,接近晚上八点,春慈又要回美甲店忙碌,两个人就此分别,彼此都客客气气的。

走出城中村,天已经全黑,母亲给她打来电话。她拿了父亲的两百块钱,必须遵守诺言,自然不会与母亲提及春慈这个人,母亲也未察觉她的异样,例行公事般交代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便挂了电话。公交车到站,走进熟悉的校园里,中途经过一个小型足球场,总有男生晚上在那里踢球,寒露手上拎着一瓶冻可乐,朝着足球场里喊着:“清川!清川!”足球场里立刻响起好几个应答声,那个真正叫清川的男生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有毛病啊,跟我抢女朋友呢!”又是一阵哄笑。

清川捡起地上脱下来的上衣,搭在肩膀上走出来。寒露见到他,便把可乐递他手里。清川一大口灌下去,发出一个巨大的饱嗝声,问她:“见着你爸的那个女人没?”

“见到了。”

“咋说?”

“没说什么。”寒露低着头。清川认为她应是不高兴的,但又不知怎么安慰她,于是牵紧她的手。寒露假装挣脱了一会儿,发现清川不答应,只好作罢。

“待会儿给同学看见,又要笑我。”她骂了一句,却把半边身子贴了上去,两个人贴得紧紧的。

寒露同清川讲:“我爸妈可能要离婚,两个人在家吵翻天了。我爸想再买套房子,和我妈分开住,我妈不同意,说是担心我回家不适应他们分居。”

“你还会回郴州吗?”清川问道。还有一年,寒露就大学毕业了。

“不会,我想留在广州。”寒露摇头。

“那你妈担心啥,也许几年后,你妈跟你住在广州,根本就不想和你爸再见面了。”清川调侃道,他也是明年毕业,只不过他是研究生毕业。他比寒露大三岁,这个年龄也是非常年轻的,所以他对未来抱有幻想。

清川念的是人类学,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专业,研究人类的一切行为,大到一个种族的演变历程,也可以很小,比如美甲店的春慈,她来广州打工的动机是什么、她的收入、她的社交网络,等等,都是可以纳入清川的研究范畴。

那寒露与清川的感情,也可以是清川的研究对象吗?

清川劝寒露继续读下去,寒露也有这种想法,但是在国内读,还是国外读,两个人产生了分歧。清川想去国外,寒露却倾向于留在国内。对于未来,她并无太大的规划,父母对她的期望就是考上大学,找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再而生儿育女,细水长流。第一个目标在父母的管教下已经达成,后两个目标得靠她一个人去摸索。寒露觉得自己应是不敢跟父母提“出国读书”这件事。

清川跟她讲:“还是要出去,转一圈再回来,总比不挪窝强。”讲这话时,清川已经在申请美国的学校,他犹豫数日,还是决定不告诉寒露,寒露亦未察觉,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春慈的出现不是河水表面上的涟漪,下面也许暗藏着波涛汹涌……

好像就是2010年,接近年尾,寒露终于想起了一些线索,借着这些线索,她发现了更多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迹可循的,但肯定藏得巧妙,需要动用大量回忆,才能找到麻绳的开端。时间继续往前拨,九十年代末期,那是一个极易发生故事的年代。那个时候寒露还在郴州。

多亏高铁从这里经过,否则很多人都不知道郴州这个城市,寒露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大学同学把“郴”字念成“彬”——也不怪念错的人,“郴”字独属郴州,最早见于秦朝,为篆体“郴”,由林、邑二字合成,意为“林中之城”。南岭山脉与罗霄山脉交错,周围都是山山岭岭,当然是林中之城,理应交通不便。

交通不便也有好处,祖祖辈辈都是住在这里,左右隔壁都是认识的人,熟悉感层层叠加,如同厚重的龟壳,生活节奏异常稳固。一旦来一个外乡人,格外引人注目。寒露爷爷不是本地人,他是山东人,部队转业后,定在湖南工作。爷爷先来,娭毑带着大姑姑后来。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四五年间又生下三个孩子,父亲便是其中一个,一家人都讲山东话,在平舌翘舌不分的湖南话里异常突出。

寒露出生时,娭毑已经去世,爷爷不愿与子女同住,宁愿一个人住在老屋里。老屋离寒露家也不远,一条街的距离。寒露时常去爷爷家吃饭。爷爷又找了一个女人,也是山东人,比爷爷小十来岁,听说一辈子都没来过月经,所以生不出孩子。月经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寒露不懂,她只知道小娭毑很会做饭,黄瓜片、黄花菜、木耳、鸡蛋和瘦肉大火一锅爆炒,出来时淋上一层麻油,香喷喷的,很下饭。

母亲不愛吃小娭毑做的饭,“一看就是穷人,做饭下那么油,油腻腻的,一点都不健康。”又讲,“她这种不下蛋的女人能找到爷爷这种有退休金的人,算是不错了。”言语间颇有鄙夷。母亲是本地人,七大姨八大姑都在郴州,盘根错节,稍微一根枝往上爬,变成大树,剩下的枝叶都跟着依附上去。母亲沾着家里一个亲戚的好处,把她从幼儿园老师变成电视台主持人。主持人要保持身材,晚上七点之后母亲除了喝水,不会再吃任何食物,平时吃饭也是尽量清淡。

寒露觉得母亲非常热爱主持人这份工作,否则不会如此克制自己的食欲。她与父亲就不会克制,父亲虽说是山东人,但郴州生郴州长,重口味,极度嗜辣。每逢夏天,父亲最喜欢买田螺,专门挑小田螺,拿刀剁掉尾巴,与紫苏小米辣爆炒,吃的时候用牙签对准螺肉中间一戳,再一挑,送至两齿之间,美味极了。母亲是不会吃田螺的,她嫌那东西脏,田里挖出来的,即便父亲拿牙刷来回刷,还是脏。有一回母亲去长沙出差,吃过一次西餐,洁白的餐桌上摆着整齐的刀叉,吃完一盘菜,撤下,再换上新的一盘菜,非常高档。郴州那时还没有西餐厅,所以母亲每个月都会坐着同事的车去长沙吃西餐。

那是一台银灰色的桑塔纳,母亲上车前会微微把裙子提一下,然后再低头钻进副驾驶位。开车的是一个男人,阳台上的寒露看不清男人的脸。

爷爷问父亲:“林欣最近怎么老出差,她那个工作有这么忙吗?”

父亲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母亲的工作安排?母亲对他的态度如同嫌弃田螺,横竖都看不顺眼。

爷爷又问:“你和林欣关系还好吧?”

“挺好的。”父亲答,他不是一个喜欢表露心思的男人,同时他又安于现状,如果不是背后出现巨大的推力,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这一点,寒露随他。

爷爷轻叹了口气,半躺靠在藤椅上,厨房里小娭毑不知道在剁什么,噼里啪啦作响。客厅里,寒露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视机,爷爷和父亲都以为她在看动画片,其实她是在看新闻,电视上穿着蓝色衬衣的男记者正在跟观众介绍当地的农产品,男记者敲了敲地上的西瓜,对着镜头说:“这是我们本地的西瓜,瓜皮很薄,用手就可以掰开。”男记者讲完,旁边的农民立刻用手掰开一个西瓜,里头红汁爆出来。

“寒露,過来吃西瓜了。”小娭毑把切好的西瓜端出来。寒露没有听见,父亲只好拿起一块西瓜走过去递给寒露,终于发现寒露并不是在看动画片。

“新闻有什么好看的!”父亲把电视机关掉,“快吃西瓜,你妈单位发的,可甜哩。”

“我不吃!”寒露赌气地把西瓜推开。

“咋不吃了?”父亲不理解,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寒露把这块西瓜吃了。

“我不想吃这个西瓜!”寒露盯着这块西瓜,眼神里似乎有股怨气,可惜父亲的眼神一向不灵光,他察觉不到女儿眼光里的异样,更察觉不出妻子嫌弃背后的含义。

母亲出差越来越频繁,父亲似乎不介意这件事,有一次他趁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打开小铁盒,把家里的存折都拿出来,向寒露借了一支笔,他需要计算存折金额的总数。

“爸爸,晚上我们去爷爷那儿吃饭吗?”寒露问道。

“是的。”

“那我们现在过去吗?”

“晚点,我还有些事没有做,你要是饿了,先吃点西瓜。”父亲头也不抬,他不想被人干扰。

“我不要吃这个西瓜,它是那个男记者送的。上一次我在爷爷家没吃,就是因为这个。”寒露终于讲出这句话,她盯着父亲的眼睛,期待父亲可以做出一些反应。

父亲只是“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算着存折上的数,又过了一会儿,他算完了,把所有存折都揣在兜里,催促着寒露:“快收拾一下,我带你去爷爷家吃饭。”

“那你也去爷爷家吗?”

“去,但我得先去银行办点事。”

“什么事?”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收拾吧,待会儿爷爷又要打电话催了。”父亲不想讲,出门的时候,还从桌上拿起一块西瓜,边走边吃。

父亲把寒露送到爷爷家,转身又走出去,寒露跟做饭的小娭毑解释父亲还要去趟银行,小娭毑嘟囔着:“估计是给那个女人寄钱了。”

哪个女人?小娭毑不肯讲,爷爷更加不会告诉寒露。父亲回来时,寒露早已吃过饭,与隔壁邻居的孩子在门口跳绳,小娭毑把饭热了一遍。父亲跟爷爷商量,他想把工龄买断,单位一次性支付给他一笔可观的数目,一半钱可以把老屋修一下,另一半钱,他也有了打算。爷爷不同意,他担心父亲以后的生活没有保证,父亲却认为反正都要下岗了,还不如趁有钱拿的时候多拿点。

爷爷便叹气:“你不工作了,打算去做什么?”

“总有吃饭的地方,怕什么。”父亲不想讲太细,背后的推力发挥了作用,爷爷还想讲,他担忧母亲更加瞧不起父亲,但父亲心意已决,爷爷只好作罢。

偶尔,寒露也会生出怀疑,父亲买断工龄的事是不是与那个女人有关。那时母亲是否知晓那个女人的存在?母亲与记者的事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触发的?父亲下岗后,做过很多工作,也曾短暂地离开郴州,去深圳打工。

父亲不在家,寒露一日三餐都得去爷爷家解决。父亲应是没给过爷爷伙食费,加上之前讲,要拿一部分买断金给老屋装修也没兑现,总之小娭毑的脸色时常不好看,每次都会趁爷爷不在时,拿着筷子对着寒露头上一顿敲,“小畜生,和你妈一个德行,养不亲,没良心!”小娭毑不敢对母亲使脸色,她怕母亲。父亲走后,母亲极少过来爷爷家。

那日,寒露照例来爷爷家吃午饭,还没进屋就瞧见门口摆着一副扁担与箩筐,她猜测屋里头来客人了。爷爷见寒露进屋,头一回站起身。

“谁来了呀?”寒露问道。

“你爸爸的朋友。”爷爷答道,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妥,改口,“我朋友的闺女,你待会儿见了她,要喊‘阿姨,记住了吗?”

“记住了。”寒露点头,耳朵探进厨房里。听声音应是一个女的,正在给小娭毑打下手。等了没一会儿,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滚汤,个子不高,整个人瘦瘦小小,但是皮肤很白,白得像失了血色。爷爷给寒露使了一个眼色,寒露便喊了一句“阿姨好”。

“这是露妹子吧,哎呀,好高了。”女人笑了起来,非常主动,又是端菜,又是盛饭,一点没有客人的样子。等小娭毑上桌后,她才挨着寒露坐下来,一手端着碗,一手把饭往嘴里大口地扒。

寒露偷偷瞟着这个女人,说不上哪里奇怪,就觉得饭桌上的人都很奇怪。那日吃罢午饭,女人把碗碟洗了才离去,爷爷在箩筐里放了一些饼干和奶粉,还往女人手里塞了一些钱。女人推脱了几下,爷爷一再坚持要给她,她便收下,挑起箩筐往外走。

又过了几日,不知怎的,母亲突然过来爷爷家,桑塔纳开不进巷子里,只能把车停在巷子口,母亲指挥着男记者把两箱冰糖橙扛进爷爷家。这是寒露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男记者,整个人非常瘦,还是溜肩,呈一个三角形,见到爷爷喊“伯伯”,见到小娭毑喊“伯母”,寒露不理他,他主动摸了摸寒露的脑袋。他同母亲讲,“露妹子好像胖了。”

“不胖才怪,天天吃馒头面条,喂猪一样。”母亲倚在家门口,并未打算走进去,小娭毑望着两箱冰糖橙,喜滋滋地搓着手,询问母亲要不要留下吃午饭。母亲不搭话,寒露甚至感觉母亲发出一声轻嗤。爷爷低声数落小娭毑:“你问啥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吃饭?”

爷爷嘴里这个“她”字非常有含义,似乎刻意表达一种疏远,但是又因为这种刻意,显现出他对母亲的重视。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等寒露想明白,父亲已经从深圳回来了。

父亲回来后,整个人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先是租了一辆中巴车跑运输,生意稳妥之后,把车转租给他人,自己拿提成。转身又在市区开了一家卖盒饭的店子,盒饭店上午生意清淡,索性租给一对夫妻做早餐卖米粉,中午交接给他卖盒饭。盒饭店开张后半年,后头的商场开业,带动人流量,生意火爆。父亲获得了财富,底气终于回来了,答应给爷爷装修老屋也兑现,还给自己买了一辆桑塔纳,意气风发。

这个时候钱已经不是问题了,家里的一切,量和质都在往上,真皮沙发,嵌有大理石的茶几,甚至厕所里还配了一台热水器,打开就有热水,再也不用烧水洗澡了……母亲与父亲时常吵架,吵架的内容多与另一个女人有关,母亲认为父亲在外头有相好,父亲矢口否认,母亲不相信,两个人愈吵愈烈,父亲回家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寒露曾偷听过父亲与那个女人打电话,父亲有钱后,買了一台诺基亚翻盖手机。他称呼对方为“春”。

“春,你多休息,缺什么,我买给你。”

这么想来,“春”应该就是那日在爷爷家吃饭的那个女人,也是后来寒露见到的“春慈”,可是为什么“春”会突然变得那么胖?父亲是不会告诉寒露太多的秘密,但是他会和春慈讲很多秘密,比如他准备去炒股,不过他还没太看懂股票市场的玩法,但是他的朋友已经在里头赚了很多钱,他也想去试试,反正试试总没错……

母亲呢,一开始占上风,但经历了几次大吵,身心疲惫,再加上新来的领导想要扶持自己的人,母亲的精力被迫扯回大半放在工作上,无心恋战,找了一个借口搬去电视台宿舍住,与父亲分居。那时,新世纪刚开始,离婚这件事渐渐变得普通,但是电视台这种事业单位,离婚还是比较少见。每年工会主席在做总结报告时,都会把“今年全单位无人离婚”当作工作成果来讲,所以母亲与父亲分居这件事很快就成为单位领导关注的重点。

寒露至今记得领导来家里拜访的场景。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妇女,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讲道:“小曲,你是男人,主动去道歉吧,这个家要是散掉了,你让寒露怎么办?她还这么小,以后还要考大学的,到时候家庭关系上写‘离异,对她影响也不好。”

大概是领导的话起了作用,隔日父亲就让寒露去电视台喊母亲回家吃晚饭。父亲开车把寒露送到电视台门口,他跟寒露讲:“你搞定后就打我电话,我再把车开过来,我现在要去看股票。”寒露点头,她沿着台阶往母亲宿舍走去,宿舍门口的大爷正躺在藤椅上休息,抬头瞟了寒露一眼,似乎想讲些什么,但最终被口里的痰阻止,变成一阵巨大的咳嗽声。寒露加快脚步。母亲宿舍的窗户和门都在同一侧,门紧闭,窗帘却没有拉严实,寒露凑着缝隙望进去,她看见了那个溜肩,他也在母亲的宿舍里……

那时寒露应该有十五六岁了,什么都懂一点,但又不全懂,她背过身,屏住呼吸,贴着墙往下走,走到一楼时,她才大口大口喘气,门口的大爷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发现寒露的离开。寒露走得很急,不敢回头,她径直跑回家,忘了给父亲打电话。那年股票突然暴跌,一夜之间,财富灰飞烟灭,盒饭店转让,桑塔纳卖掉,一切又回到起点。父亲整夜整夜地抽烟,眼眶整个凹陷下去,也就是这个时候,母亲竟然主动搬回家中。接着,寒露进入高三冲刺阶段,巨大的压力下,所有人的情绪被迫收拢,家庭关系意外和睦。六月高考结束,七月放榜,尘埃落定,眼泪溃决,这才相信“积郁成疾”,母亲大病一场,多亏父亲悉心照料,出院之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再后来,寒露来广州了。

来了广州,寒露才发现郴州原来是多么小的一个城市。

之前在郴州,城北城南,开车来回最多不过一小时,但在广州,一小时只够从学校门口坐公交车到文德路。文德路站下来后,四方都是路,路延去何方?寒露一片茫然。借着买水的机会,她问路边士多店老板北京路步行街怎么走?老板收了钱,半起身,指了指方向:“一直行,睇到人多的地方,就是啦!”

“唔该嗮!”她学着当地人讲话,继续往前走。热闹之处就是目的地,一眼望不到头,左右两边全是卖吃的卖穿的。服务员踩在塑料凳上,左手搭着七八件T恤,右手拿着话筒,跟着店里快节奏的音乐疯狂喊叫。被吸引进去,她又发现店铺后头还有店铺,仿佛进了盘丝洞,不出几张票子是出不去的。买完衫,她又去觅吃的,街边档口的萝卜牛杂,一碗不过七八块钱,不够饱?还有咖喱鱼蛋、车仔面,旁边档口正好是糖水铺,一人一杯红豆牛奶冰,先拿吸管把冰牛奶吸光,再拿勺子把沉在杯底的红豆舀出来,一小口一小口的,打着饱嗝儿。

后来,寒露发现还有一条水路可以过去北京路。学校后门的码头,两块钱一张船票,半小时不到,就可以开去天字码头,再从天字码头走去北京路,也不远。回来时,也是坐船,但需在下午六点前赶到天字码头。那日玩得尽兴,差点错过最后一班船,到达学校后门时,天色已经全暗,才发现手机里有数个未接电话……母亲找她,电话里声音有些抽泣,原来母亲发现父亲的银行转账记录,每个月都有数笔钱转入一个固定账户。

母亲同寒露讲:“应该是在外头有人了。”寒露不语,母亲又讲,“嫌弃我冇得子宫撒!”

“姆妈你冇得什么?”

“我之前把子宫割掉了,你爸爸现在就是嫌弃我不是一个女的。”

“你为什么要把子宫割掉?”寒露愕然,她记得高三时母亲住过一段时间院,只是没想过住院的结果竟是把子宫割掉。

“里头长了一些瘤子——哎,反正已经是这回事了,还能怎样?!冇得子宫,就不会来月经,我还不烦了,一年到头,卫生巾都可以省下大几千,这是好事。”母亲轻描淡写地解释,她不想与女儿讲太多细节,但是她又需要女儿的支持。爷爷过世后,父亲只愿与寒露沟通,他与母亲一天到晚讲不到三句话,若多一句,便会吵架。

两个人钱分开用,饭各自吃,晚上睡觉也是一人一个房间,过得如同合租的舍友,各自为政,为什么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苦捱?寒露不解。她早已知晓父亲给春慈打钱的事,父亲默认她不会把此事告诉母亲,所以也从未在她面前掩藏。从此寒露自觉愧对母亲,亦原谅母亲与溜肩做过的种种。

“我就是气他把屋里头的钱拿给外头的人……”母亲叹了口气,又不想在女儿面前将“父亲”描述得太残酷,言语矛盾。寒露只好安慰母亲:“姆妈,你莫要气撒,我都跟你一边的。”那时她已经与周清川在恋爱,她急于挂掉母亲的电话,因为周清川已在楼下等她多时。

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开始得特别快,紧锣密鼓,生怕慢一拍。宿舍楼下碰头,再走去图书馆,去上自习吗?当然不是,图书馆边有一条小路,路边全是长着肥大叶子的芭蕉树,两个人躲在芭蕉树下拥抱、接吻……

寒露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当然!”

“我不相信。”

“我是认真的。”

“我晓得你是认真的。”寒露叹了口气,把脑袋撇去一边,她并不是不愿相信,只是时间这个东西,非常奇妙且离谱,总是会把好端端的一条直线拧歪,再与其他的线胡乱揉成一团,不讲究任何章法。

发现怀孕是在清川出国前一个礼拜。那些天她都在帮着清川整理各种文件和资料,还要陪他采购各种物资,累到腰酸也没在意。清川妈妈打来电话,让他买一个小型电饭煲带过去,寒露取笑他,“你干脆再买五十斤大米五十斤腊肉塞在行李箱里!”好像就是说完那句话,感觉腹中一阵疼痛,一开始认为可以忍得住,后来竟然疼到额头冒出冷汗,只能去医院看病。

医生对寒露说,“你这是宫外孕,要马上手术。”

什么是宫外孕?受精卵不小心生在子宫外,如果不及时手术,受精卵越长越大,诱发输卵管破裂,造成孕妇体内出血,进而危及生命……吓了一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当即同意手术。

做手术,钱哪里来?清川急忙掏出银行卡,那是他妈给他出国用的生活费,寒露想制止他,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找钱。手术需切除一侧输卵管,腹部还会留下瘢痕。顾不上了,保命要紧。切除输卵管的那一年,寒露才21岁,正值生育能力最好的年纪。

医生选取半麻手术,让寒露蜷曲身体,将药物注射至椎管里。针扎下去的时候,寒露一哆嗦,旁边的人连忙按住她。过了一会儿,麻药生效,医生尝试划了一下她的肚皮,“有感觉吗?”

“没有。”

“好,那我们开始手术了,你别睡着啊。”医生叮嘱道。接着,她的肚皮被划开一道口子,一双手伸进她的腹腔。虽然不觉得疼,依然感觉到害怕、难受及恶心。她反复安慰自己,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像是最珍贵的东西被取走……恍惚间,她想起了母亲,是不是也是像她这样躺着,然后被医生摘掉了子宫。

从手术台下来,医生同她说手术很顺利,接下来半年避免同房。她“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麻药渐渐散去,疼痛感一阵一阵地袭来。清川坐在床边,轻声问她想不想吃东西。她摇头。

清川的飞机是第二日早班机,陪不了她太久,再加上他的母亲和一些亲戚也赶来广州送行。寒露劝说周清川离开医院,她也晓得清川一定会离开她,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走之前,周清川端来一盆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她想着两个人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便觉得难受,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宛若一个将要赴死的人。

清川拿着毛巾擦她的脸、脖子、手臂、胸口……掀开被子,准备继续擦下去时,她喊住了他,“不要掀开被子!”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伤口。”

“看不到的,有纱布盖住了。”

“也不要看!”她努力直起身,握住清川的手腕,力图阻止他。清川不再坚持,只给她擦了小腿肚和双脚。擦完后,他走出去倒水。

隔壁病床的女人叹了口气:“这么小就切除一条输卵管,以后好难怀孕的。”

清川离开后,寒露就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在医院里过夜,她觉得很苦,想跟人说话,又不知道和谁讲,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同学。半昏半醒,她看到了春慈发来的信息:“西洋参很好,谢谢你。”

应是几日前发的,她一直没空去看手机,此刻她很孤单,她需要找一件事来应对汹涌而来的伤感。于是,她给春慈回复信息:“我也谢谢你请我吃饭。”

春慈马上回复她:“怎么还不睡觉?女的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她也马上回复:“我睡不着。”信息发送过去,等了好几分钟,春慈才回复她:“我上次在丽影广场看见你和你男朋友在逛街,我没喊你,怕你尴尬,男朋友很高很帅,你好福气。”

丽影广场?

她想起來了,上个礼拜她和清川去丽影广场吃晚饭,那个时候那颗受精卵应该已经落地生根了吧,只是她还未察觉,吃完饭又走去买奶茶,吸管戳进去,用力吸了一大口,全是满足,毫无警惕……寒露抬起泪眼,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她就不是完整的女人了。

春慈还在给她发信息,她讲她去了医院复查,身体恢复得很好,裤子上也干干净净,没有再出血,只是医生建议西洋参不要多吃,她担心西洋参放坏,建议寒露把剩下的西洋参拿回去。寒露问她是什么病,等了很久,春慈才回复。

“我上个月流产了。”

寒露恍然大悟,难怪父亲要把母亲吃的西洋参给春慈,原来是给春慈补身体——按照推算,春慈流产的时候,父亲应是没有过来广州陪她,那时外公过世,父亲即便与母亲关系再坏,也不至于做出不管岳父丧事的行为。

想到这,寒露竟然对春慈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怜悯。一袋西洋参算什么?能换回完整的身体吗?她是春慈的话,肯定恨死了父亲。但是随着窗外的天空不断变亮,她又开始转变观点,春慈活该,如果她不爱父亲,就不会遭遇流产这种事,也不会被母亲诅咒……她又感谢春慈,如果不是因为春慈和她聊天,她可能会难过一晚上。

清川上飞机前给她打来电话,言语里满是愧疚,他说:“寒露,我每天都会跟你联系,每周给你写邮件拍照片。”她不信,周清川就在电话里发誓,骗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又喊住他:“马上就要起飞了,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清川便转言其他,他的位置在窗边,应该可以看到云朵、大海、日出与日落,他通通拍给她……寒露望向窗外,南方城市的雨季还没有结束,灰色的天空像是洗不净的老旧玻璃,虽然遮蔽不了视线,却也无法望得透彻。

机窗上倒映出一张挂着眼袋的女人脸,还算年轻,也谈得上漂亮,只是眉眼柔和,早失了过去的犀利。距离2010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这架飞往广州的班机遭遇强对流空气,颠簸厉害,她的耳朵非常不舒服,数次尝试入睡,都以失败告终,这才明白原来时间真是用来苦熬的。

上飞机前,已经同母亲打过一通电话,电话中母亲的语气如预料中的愤怒,骂父亲,骂春慈,骂这两个人害得她生病,害她失去子宫,不得好死,骂到最后,只能怨命运不公,便开始痛哭,当年这么好看的一个女人,最近竟然沦落到被丈夫抛弃的下场……她在电话里安慰母亲,“我很快就回来陪你,你别太伤心。”

不觉得母亲过得苦,年轻时享受过男人们的爱戴,年老色衰时虽被切掉子宫,但因此无须操心女儿及家务,如今五十多岁,有房住有退休金,日子闲适,母亲其实并不是特别需要父亲。母亲显然不听劝,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最可悲的那个角色。寒露便不再吱声,她也有她的烦恼。

上个月寒露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做一次腹腔镜检查,她不太懂这个名词,医生解释给她听,“腹腔镜是一种带有微型摄像头的器械。在腹部的不同部位做数个直径5~12毫米的小切口,通过这些小切口插入摄像镜头,观察你的子宫和附件。”

“要在腹部开刀?”

“不是开刀,腹壁创伤很小,切口是从肌肉缝隙中进入腹腔,没有破坏肌层。”医生继续解释,她却坚定地摇头拒绝。一旁的老周劝说她:“如果你想怀孕,就必须听医生的。”她亦不愿听老周的话。

现在看来老周的话起了一些作用,她有些动摇。飞机再次摇晃起来,机上广播提醒乘客坐回座位系好安全带,她看了看手机,还有三小时就可以到达广州。

起飞前,老周在微信里同她讲:“上午要给学生上课,接不了你,我给你预约了专车,车牌尾号是1228,记得上车后给我电话。”她来不及回复,只好在心里“嗯”了一声。机窗外漆黑一片,仿佛身处大海之中,找不到任何可攀附之物,七八分钟后,天,突然亮了,云海被照亮,变成大雪般的厚重白。远远的,有一片云海特别明亮,应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先是一道明亮的线,然后是半圆、大半圆……最后整个太阳都露了出来,如同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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