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
一
贺小英老远看见一个女孩儿朝这边走来了。女孩儿右手拉着一个行李箱,左手拎一个帆布包,她昂头挺胸,东张西望,在踌躇中行走,在行走中踌躇。午后的太阳没有深秋凉爽的味道,依旧温热而明澈。贺小英抬起手臂,将被风吹乱、散乱在面颊上的头发掠了掠,——她刚刚洗毕头,趿着拖鞋走出了厂子里的生活区。她只是觉得睡的时间有点儿长了,有些郁闷,才走出了大门。
贺小英没有溜街道或者逛商场的习惯——人越多的地方,她越觉得孤独无聊,只有独处的时候,她才最清醒。她之所以没有轻易丢弃视线里的女孩儿,是因为,女孩儿那一身包裹得很严的衣服牵住了她的目光——不是她的穿着不合时宜,而是和深圳的气候不搭界。由此,她断定,这是来自北方什么地区的女孩儿。直至女孩儿走到贺小英跟前,她张眼打量,女孩儿的上身是一件女式夹克,从领口看,贴身的是一件淡红色的秋衣,牛仔裤似乎是才上身的,有一种刻意而任性的崭新。贺小英目光中的女孩儿体态苗条,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眸子尤其黑,眼角眉梢恰到好处地向上挑着;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女孩儿用学生见老师那种尊敬的目光看了看贺小英:贺小英是一副慵懒的样子,她的上身是一件洗得发了白的淡绿色T恤,下身的白色超短裤短到了不能再短——假如再短几分,也许内裤就露出来了。她的率性似乎不只是在身上穿着,而是从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的,自然而不做作。虽然女孩儿手中的行李箱是镇静安详的样子,可她本人却有些局促不安,也许为她这一身和贺小英身处两个天地的穿着而尴尬。她自言自语:深圳的天气还这么热?她没有想到,节气过了霜降,深圳的天气可以和故乡的夏末初秋接轨。女孩儿用方言版的普通话问贺小英:姐,这里是烽火无线电厂吗?贺小英嘴一张,地道的关中西府话出口了:就是,就是烽火。女孩儿一听,似乎为她那带着酸味的普通话而窘迫,她即刻换了频道,用纯粹的关中西府口音说:姐,你也是咱宝鸡人吧?哪个县的?还没等贺小英开口,女孩儿抑制不住兴奋,抢先说,我是凤山县松陵村的,我家就在周公庙跟前,去过周公庙吗?女孩儿的声音鲜嫩、甜美,她那无遮无拦的方言,消除了两个人用语言交流的别扭,拉近了她和贺小英之间的距离,也把贺小英带到了故乡院门前的核桃树下,带到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带到了山坡上一群牛的铃铛声中。贺小英一怔,干巴巴的目光变得柔软而丰满:我家在千阳县,杨家山,一个小山村。千阳和你们凤山紧邻着。女孩儿说,是的,我去过千阳。你也在这个厂子里上班吗?贺小英说,是的,我叫贺小英。女孩儿说,我叫顾晓月。贺小英说,我有一个表妹也叫晓月,只是和你不同姓。顾晓月说,姐,我认你这个姐,愿意吗?贺小英没有直接回答她,一笑:你看你,还穿这么暖和。顾晓月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真没有想到这里的天气和咱们那里大不一样。贺小英说,不一样的地方多着哩,你是来烽火上班的?顾晓月说,这个厂子在咱关中西府各县招工,我是来报到的。贺小英说,还不知道,又在招人。她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顾晓月的臂膀,摇了摇。顾晓月双眼一眨,咧开了嘴唇,似笑不笑。还没等她开口,贺小英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在厂子里干,能行吗?顾晓月说,姐,我能行,农民的娃,啥活儿都干过。贺小英说,那就好。
贺小英领着顾晓月去厂办报了到。
贺小英要请顾晓月吃饭。顾晓月说,把衣服换了去吃饭,你看我穿的这一身衣服,叫这里的人看,好像成数不够。贺小英说,咱们那里的人第一次来深圳,不知道南北气温相差这么大。也好,去我的宿舍换衣服。贺小英拉着顾晓月的行李箱,两个人来到了贺小英的宿舍。厂子里的住宿条件还可以,三个架子床,六个人一间房。休息日,房间里的其他姐妹大概逛街去了,空无一人。顾晓月打开行李箱取了一件连衣裙、一件内衣。顾晓月刚脱下上身的夹克、内衣和胸罩,贺小英在顾晓月精赤的身上滑了一眼——目光搭不住似的,从胸部滑到了小腹。快换衣服,换了衣服去吃饭。顾晓月两只手捏住小裤头的裤边,却没有向下抺,她的脸泛上了一缕红晕:姐,你转过身去,我换。贺小英一看顾晓月那羞怯的样子,一脸的鄙夷和不屑,她哼了一声:二十多岁的女人了,还害羞?没出息。唉!贺小英叹息一声:女人啊,天生是叫男人收拾的。好,我转过去。你呀你,比我还可怜!贺小英这么一说,顾晓月不等贺小英转过身,抹下了内裤,换上了新的。
换罢衣服,洗了一把脸,顾晓月跟着贺小英来到厂子的西门外,走进一家北方面馆。贺小英给顾晓月要了两个小菜、一碗扯面。顾晓月要争着买单,贺小英却生气了:晓月,你小看你姐了,得是?你要给我当妹子,以后这些小事,就听我安排。顾晓月一看,贺小英拉下了脸,就依了她。她看得出,贺小英是真性情、热心肠,不是虚情假意。她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出远门,就遇上了这么好的一个乡党,一个姐姐。临行的前一天,祖母和父亲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如何提防坏人,如何与人打交道,生怕她走错路、上错车。他们根本想不到,在两千公里以外,在深圳,有一个好心的姐姐在等着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顾晓月确实累了、饿了,她吃完一碗扯面和两个小菜,还觉得欠一点,于是又要了两个菜包子。顾晓月吃得很贪婪,风卷雪一般。她刚站起来,不由得打了一个饱嗝——想掩饰或压抑下去也来不及了。她自己把自己惹笑了:姐,你看我,好像八辈子没有吃过饭,得是?贺小英说,人,就是这样,在家里,整天饱着,不想吃;出了门,整天饥着,吃不饱。真应了我妈活着时说过的那句话:有了嫌饱,没了才知道饥。顾晓月一听,又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妈她……顾晓月对贺小英只一瞥,把“走了”两个字咽下去了,换上一副探询的表情。贺小英并没有在乎顾晓月的表情,她岔开了话:我陪你去街道上走一会儿,回去洗个澡。顾晓月说,好,谢谢姐。贺小英说,有啥好谢的,以后不要这样客气,太客气就显得生分了。顾晓月说,好,听你的。
贺小英和顾晓月走进职工澡堂的时候,洗澡的人还不多。站在淋浴的喷头下,顾晓月的目光偷偷地在贺小英身上游弋:贺小英确实没有她白皙,也没有她高挑,贺小英比她更丰满,尤其是翘起的臀部和那一对不是很丰硕但线条明朗、圆得好看的乳房把女人的美扬上去了好几个音调。顾晓月刚刚收回偷窥的目光,贺小英走到了她跟前,贺小英叫顾晓月给她搓一下脊背。顾晓月接过贺小英递给她的搓澡巾。当她手中的搓澡巾顺着贺小英的脊背搓下去,挪到了臀部的时候,顾晓月看见,贺小英大腿内侧的两条伤痕——左右腿上各有一条;两条伤痕不是很端直,但很醒目,伤疤上的皮肤皱起了难为情的褶子。顾晓月一愣,手中的搓澡巾停在了脊背。賀小英扭过头来:咋了,晓月?顾晓月连忙搪塞:我的手重了,得是?我怕把你搓疼了。贺小英说,你尽管使劲搓,谁活着还不褪几层皮?你姐没有那么娇气,身上的皮褪过几层子了。顾晓月说,难怪你身上紧绷绷的。贺小英笑了:练出来的。
那天晚上,顾晓月就睡在了贺小英的床上,两个人睡一张床虽然有点挤,顾晓月太疲倦了,她一上床就睡着了,而贺小英却入睡很晚。
二
睡着了,确实睡着了。可是,她的心醒着。记忆的流水从心里淌出来,她泡在其中。
在贺小英的童年记忆里,嗅觉比画面来得更早、更刺激——牛粪的气味如同拴在牛脖颈上的铃铛,从早到晚,在耳旁响动,直至上了炕,搂着那胖胖的味道,才能睡得着。牛粪就堆在院子里,堆在眼睛所及之处,牛粪的味道醇厚、粗放,和土地的味道一样,无孔不入,肆无忌惮,令庄稼人陶醉。父亲开初只养了两头牛,很快的,就由两头变为四头,由四头变为八头了——牛和人一样,是苦命,繁殖得快,死得快,套在犁上,走着走着,趴在犁沟里就起不来了。
天还没有亮透,有几颗星星还赖在山头上,舔动着黎明的露汁,父亲就吆着牛出坡了。等她吃毕早饭,踏上去学校的山路的时候,父亲和他的牛已经在对面山坡上了。尽管牛在勤恳地吃草,父亲还是要吆喝的——他是在吆喝牛,也是自己给自己吆喝——把积郁在胸腔中的沉闷、不快、痛苦乃至高兴、受活宣泄出来,给牛听,给青草听,给山坡山沟听;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如同风中的雪花,飞过山沟,飞过河水,灌进她的耳朵。她张眼去看,被薄纱般的雾岚罩住的父亲似乎在天上,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在模模糊糊之中。父亲给她留下的印象不比母亲,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在摇摇晃晃的声音中飘荡,在几头牛遮出的阴影中摇摆。母亲的记忆是温馨的、明朗的:高高的个子,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发髻,嘴角时不时地闪上来一丝笑,晶亮晶亮的丹凤眼中好像隐藏着使她捉摸不透的什么东西。母亲两只手整天忙碌着:切菜,擀面,拉风箱,给猪搅食,给牛拌草,给一家人纳鞋底、补衣服。进了地,她和父亲一样,不停歇地挥动着锄头;直起腰抹汗时,才和父亲说一两句话——母亲一整天只和父亲说三五句话——她的言语好像沟渠里的河水,被岩石夹住了,只有细细的一缕没有断流。母亲这么漂亮,为什么要从平原上嫁到山里来?她從来没有问过母亲。每隔一阵子,母亲总是要长长地吁一口气,或者轻轻地叹息一声。父亲的记忆,和牛粪味儿勾挂牵连,他身上的牛粪味儿先于形象——他老远走来,牛粪味儿像阳光一样,赶在了他的前面,扑过来,披了她满身。父亲像牛一样整天劳作,他的言语像母亲一样金贵,一旦开了口,就伤人——他骂母亲的时候,充分地展示了其运用语言的天才,他使用最恶毒、最具杀伤性、最粗野的关中西府方言,三五句话,就将母亲骂得号啕大哭。父亲很少发脾气,一旦发了脾气,天摇地动,吃饭的锅也会被他摔成八瓣。如果说父亲是暴躁的,母亲就是温顺的;父亲是简单的,母亲就是深沉的;父亲是开朗的,母亲就是忧郁的。
母亲的忧郁,是由于哥哥失败的婚姻而加重的。父亲和母亲原以为,给哥哥娶来的媳妇是同村人——家就在山梁北边,女孩儿看起来腼腆、乖觉,因此也就很放心。女孩儿进门七个月就生了一个女婴,这女婴,如同一个硬核,卡在母亲的喉咙里,母亲总是咽不下去。父亲扫了孩子一眼,头一扬,好像对着天空说,生在贺家门里,就是贺家人,谁爱说啥,叫他说去,我就权当他们放了个臭屁。母亲说,雀儿也有指甲盖大的脸,弄下这事,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哥哥出于无奈,给母亲说,这女娃是他的。母亲当然不信,母亲只能咽下这口憋屈。当哥哥的媳妇丢下女孩儿出走之后,一家人才知道,这女人说是在西水市的发廊里做理发员,其实不是这样的,她是坐台小姐。16岁那年,她就在渭河南岸的眉台县给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娃娃;18岁的时候,又在凤山县农村给另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娃娃。她给贺小英的哥哥做媳妇,已经是第三次当新娘了。母亲痛心的是,在眼皮底下被人忽悠了,颜面丢尽了;父亲心疼的是他的三头牛——父亲卖了三头牛,给人家送彩礼,给儿子办酒席,把这女孩儿娶进了门。母亲抱怨自责,捶胸顿足,还是袪除不了心病——她本来就有高血压,不能情绪波动,偏偏遇上了波动情绪的倒霉事。母亲犯病了,她去县医院住了十多天,回到家,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
十一岁的贺小英读小学五年级了,她从父母的言谈中听得出,哥哥的媳妇是鸟儿一样的女人,飞来飞去,随意下蛋。从那时候,她就明白,她不能做飞来飞去、四处筑巢的女人,不能做祸害人的女人。她要做好女人,做母亲那样的女人,像母亲一样,一辈子只守着父亲一个男人。
生活不是拴在牛桩上的一头牛,牵出去就可以使役。生活是浓稠的大雾,你很难看清它的面目。生活的残酷性难以预料,即使最简单的愿望也会被措手不及的生活粉碎。对于贺小英来说,这是最不愿记忆的一天,可是记忆却牢牢地把她定在了十二岁的那一天;那一天太锋利、太尖锐、太深刻,贺小英很难将它咽下去,消化掉。
山里的冬天,天黑得早,五点多,夜幕就从山头上罩下来了。刚刚下了一场雪,亮光反照着,天地间尽管朦朦胧胧的,脚下的路还是能看清的。从学校里回来,贺小英吃毕晚饭,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只做完了数学题,还没有做语文。贺小英推开了作业本,跑出去了。没有院门,她径直跑向了村子里仅有的一家小卖部。小卖部在这山村的最北头。开小卖部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光棍汉,村里人叫他老三,小孩子喊他三爷。贺小英进了小卖部,叫了一声三爷,说,给我买一支钢笔。那个被叫做三爷的老男人抬起眼看了看贺小英——十二岁的孩子,分辨不出金老三的眼中是刀子还是蜜饯。她只听见金老三说,你进来挑。贺小英走进了柜台里面。三爷出去了,他站在门外边,张望了一下。清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远山近树,埋在雪中雾中。阴沉黯淡的天空倾倒下来,雪好像也是黑的。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比人的哭声还凄凉,被雪捂住的小山村安详静谧——好像屏住了呼吸似的。三爷第二次进了柜台,他进来的时候,掩上了小卖部的门——贺小英没有察觉。贺小英还在挑钢笔。三爷从身后抱起了她,他像拎一捆麦子似的,将贺小英拎进了连着小卖部的房间。因为这举动来得太突然,贺小英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在懵懵懂懂之中,她不敢出声。当她意识到危险之后,正要张嘴呐喊,三爷的一只手捂在了她的嘴上:不要喊!你喊一声,我就掐死你!贺小英张大眼睛一看,这个平日里笑眯眯的三爷,眼睛斜挂在额头,咧开的嘴扯到了耳朵旁,他的面孔狰狞可怕。贺小英浑身哆嗦着,她不能出声,也不敢出声,任凭金老三摆布。金老三毕竟年过五十了,毕竟胆不正,心里慌,他几分钟就把罪恶的种子种在了孩子的心里。
天黑尽了。偶尔飘落的雪花,如同黑色的标点符号,落在小女孩人生的白纸上。
贺小英跑回了家。
贺小英坐在桌子跟前,看着作业本,发呆。母亲问她,你咋了?贺小英含混地答了一声。她想哭,哭不出来。她上了炕,只脱了棉袄,没有脱棉裤,钻进了被窝。半夜里,贺小英惊醒了,她在梦中呐喊:疼!疼!母亲从梦中惊醒了:咋了?你咋啦?英英。贺小英哭了,她的哭声仿佛是油坊里挤压菜油那根千斤重的大梁里压榨出来的油菜坯,碎了一地,带着苦味。贺小英一句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裤裆。母亲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她立时心跳发慌,颤抖着双手,脱下了贺小英的棉裤,血污将贺小英的内裤污成了硬的,棉裤也未能幸免。母亲呼吸急促,脸色发白,她哭了:谁干的?谁?贺小英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三,三,爷。母亲一听,伸手打自己的耳光、抓自己的头发。她半裸着跳下炕,鞋也没穿,净脚在地上走动着——好像要奔向一个地方,又不知该去哪里,她尖叫着:老三!老三!贺小英哭喊着抱住了母亲。
睡在隔壁房间里的父亲被惊醒了,他走进房间一看,女人披头散發,抱住贺小英,被扭曲的脸贴在贺小英的脸上。父亲问女人是咋回事。女人站起来,抓起贺小英的内裤,叫了一声:老三!老三把娃糟蹋了。父亲一听,提着一把斧头,要去砍金老三。母亲和贺小英一起抱住了父亲。
第二天,一辆警车进了小山村,金老三被铐走了。
贺志祥的女儿被金老三糟蹋了。这一句话,如同砖头一样砸过来,把母亲砸倒了。母亲在炕上躺了三天,下炕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醒过来。
安葬了母亲,贺小英的父亲神情恍惚,他去放牛,没有把牛赶进草坡,却吆向了人家的玉米地,牛吃了玉米苗,被主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给人家赔了青苗款。他去犁地,犁铧是什么时候掉了的,他不知道,一个早晨,拖着犁,在地里空走。半夜他起来撒尿,不去茅房,把尿撒在了炕跟前。他的目光呆滞,两眼无光,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去放牛,一脚踩了空,从石崖上掉下去,当即摔死了。
接连不断的不幸,是从贺小英记忆中的那个傍晚开始的。冬天里的傍晚,地上有一层雪,人走上去,脚下发出的响声如同破衣烂衫。屋瓦、院畔、小路、山头、树木,全被雪捂住了。雪花好像从山头上、山路上、村庄里,向上生长,长成了一棵树,把根须扎进了贺小英记忆的深处:五十岁的老男人。可怕的面孔。扒下她棉裤的大手。好大好大的雪,雪花疼痛似的抽搐。雪花覆盖了干枯而丑陋的冬日,却盖不住贺小英一家人心中的创伤。
三
顾晓月在雪地里奔跑着。
飘飞的雪花,歌声一样嘹亮;堆积在地上的雪仿佛在燃烧,从院门前燃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的背影很坚定,她坚定地朝她的命运走去。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母亲的一个又一个脚印。坚定的脚印把月光一样的雪弄脏了,母亲的脚印仿佛带着眼屎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清寒的天空。
顾晓月脚下的雪,烟雾一般缭绕。她的力气太小,双脚不可能将雪蹬起来。她脚下的雪,仿佛稚嫩的青草,干净,孱弱。祖母在后面追赶着顾晓月。顾晓月一边奔跑,一边喊叫着妈妈。她越跑,母亲距离她越远。她眼睁睁地看着,火红的羽绒服被雪淹没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漫无边际的雪把母亲带走了。祖母的喊声,如同苦寒的雪片从身后飘过来:月月!月月!五岁的顾晓月记得,母亲是下雪那天走出了院门,走出了松陵村的——1989年冬天里的那场雪,出走的母亲,以及她在雪地里的奔跑,把记忆的根须深深地扎在了她脑海里。
毕竟年幼,对于母亲的记忆,是破碎的画面,如果要将画面拼凑在一起,顾晓月看见的是母亲乌黑飘逸的长发、母亲冰冰冷冷的眼神,母亲面部阴云密布的表情——许多年后,顾晓月这样想过:母亲本来很漂亮耐看的面庞,硬是被她的表情伤害了、糟蹋了。女人的漂亮是形象,也是一种内心生活的映现。母亲无论是和她,还是和祖母以及父亲的对话中,硬挤也挤不出温柔这个词汇。母亲一旦张口,不是说,而是喝喊,喝喊她,喝喊祖母,喝喊父亲。母亲好像有一肚子的冤屈,不吆喝出来会被撑死。
母亲有一个很普通叫起来很上口的名字——娟子。这个叫娟子的女孩嫁到松陵村的时候,松陵村人当着父亲的面给母亲唱赞歌:顾顺义的媳妇是个好女人,个子高,身胚大,脸蛋儿好看,至关重要的是,她有一身蛮力气,一天可以割一亩半小麦——比顾顺义还能干。顾顺义似乎并不高兴村里人对娟子的褒奖,面对彩旗飘飘般的言语,他牙疼似的哼哼两声,模棱两可的语气中好像包裹着难言之苦。
进了地,瘦小的顾顺义确实不是娟子的对手,他不只是力气小,耐力也不如娟子——娟子虽然刚过二十岁,她的耐力似乎和久经锻炼的中年男人不相上下。娟子只读了三年书,十几岁就跟着父母亲下地劳动了,手中的镢头、镰刀、架子车给手上磨出了茧子,也敲打出了她的耐力。她的身体好,精力充沛,荷尔蒙分泌旺盛。结婚后,娟子的欲望一旦被点燃,火势熊熊是必然的,这对顾顺义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生下儿子之后,顾顺义还可以对付娟子野草一般旺盛而茂密的激情,当顾晓月出生之后,顾顺义便难以招架了。在县办砖厂打工的顾顺义,一月半月不回家,守空房的娟子,尽管激情澎湃,也只能苦撑苦熬。
娟子第一次出轨,是在凤山县城里的凤阳宾馆。
顾晓月两岁时的秋天里,来了一个的苹果贩子,在松陵村招收分拣苹果的雇工。娟子去给商贩打工,两个人分不清是谁先勾引谁的,似乎也不必分清。那天晚饭后,娟子走进了商贩在凤阳宾馆包下来的房间,两个人折腾了两个小时。秋夜里,娟子骑着自行车回松陵村的时候,星光满天,秋风拂面,余韵犹尽的兴奋在眉眼里、在脸庞上,更在心里——心里舒坦得如同鸡毛扫。原来和男人在一起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不是和顾顺义那样的。活着的美好,如同头顶的繁星一样闪烁。商贩在县城待了十天,娟子往他的房间去了十次。当她回到家里,打开房门,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她心中的愉悦感荡然无存。她真担心顾顺义这时候突然回来——假如顾顺义站在她面前,也许她会坦白她的不贞。她心中一酸,眼泪下来了……两个人的偷情,顾顺义没有发觉,一家人谁也没有发觉。一个冬天里,娟子难以安宁。商贩给她留了联系方式,有几次她想去找这个中年男人,当顾晓月哇哇大哭时,她又不忍心丢下女儿不管。偷情让她难以克制自己——人性的弱点,如同面庞上的靥子,要去掉,必须忍住疼痛。娟子有事没事向县城跑,她在凤阳宾馆去转一圈,心里空荡荡的,宾馆还是那个宾馆,他们欢愉过的房间还是那房间。说不定,那个商贩,又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另外一个宾馆、另外一个房间。娟子这么一想,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蹬动着,回到了家。正在她煎熬难耐之时,南堡村化工厂招聘一个做饭的女工。娟子得到消息,去报了名,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在那家化工厂干了两个礼拜,娟子就和厂长勾搭上了。本来娟子可以在化工厂一直干下去的,她手脚麻利,做饭也内行,可是,没多久,就出事了。化工厂毕竟人多眼目多话也多,娟子和厂长偷情的事传到了厂长的女人那里。厂长和娟子被厂长的女人堵在了厂长的宿舍。厂长的女人并没有闹,她通情达理,宽宏大量,她站在门外,叫两个人穿好了衣服之后,给娟子说,回去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再不要来了。还不到春节,娟子卷起铺盖,回到了松陵村。
对于娟子的不安分,顾顺义虽然已有耳闻,但他依旧装作不知道,眼见为实——他相信他的妻子;退一步说,即使他目睹了娟子和其他男人偷情,他能怎么样呢?
可以说,顾顺义是最后一个知道娟子和住在他们隔壁的史小铁偷情的。小铁的媳妇知道,顾顺义的母亲知道,唯独顾顺义不知道。小铁的媳妇之所以没有张扬,是希望小铁能够回心转意,不必砸了锅;而顾顺义的母亲知道儿子娶个媳妇很不容易,如果把事情闹大,娟子走了,儿子肯定会打光棍的。当容忍变为怂恿之后,罪恶难免疯长。
一天晚上,夜阑人静,上毕夜班的顾顺义突然从砖厂回来了,他打开房门一看,娟子和小铁相拥相抱地睡着了。他把两个人叫醒。他没有骂一句,更没有动刀子,他明白,动了手,有两个他也抵不住娟子一个。他放走了小铁,只给娟子说了一句话:咱俩明天去离婚。连娟子也没有想到,唯唯诺诺的顾顺义,瘦小懦弱的顾顺义,竟然斩钉截铁,话一出口,不可改动。娟子求他,求不动,她并不想离婚,她明白,只有和顾顺义这样的男人才会容忍她、原谅她。顾顺义确实对她不错——说不上有多爱,但能体贴她、照顾她,对不起顾顺义的是她。母亲劝顾顺义不要离婚,顾顺义不听;母亲骂顾顺义,骂不动。顾顺义只有一句话:离,一定离。这一生,他不会再娶了,对于女人,他失望了。
冬天里的一场大雪过后,顾顺义和娟子离了婚。法院判决:顾顺义的儿子和女儿由顾顺义抚养。从此,顾晓月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了,她的人生之路因为父母的离婚而改变了。
四
刚到厂子里的时候,顾晓月和贺小英没有分到一个宿舍。贺小英给管后勤的那个中年男人买了一条烟,在贺小英的要求下,两个人调到了一处。贺小英把下铺让给了顾晓月,自己睡上铺。一到睡觉时间,贺小英就从上铺下来,和顾晓月挤到了一个床上。两个年轻女人,紧紧依傍,面对面,肉贴肉。开初那几天,顾晓月很不习惯,尤其是当贺小英伸出手臂揽住她、抱住她的时候,她浑身燥热,很不自在;尽管隔着内衣,她总觉得,有人在她身上挠、抓,好像钻进了麦糠堆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顾晓月毕竟只有二十四岁。在家里,她独睡一张床,没有和任何人挤在一起睡过。她独处惯了,即使孤独,也是渴望异性的那种孤独,而不是内心深处的孤独;她的孤独如风中的雪花,是飘动的,一见阳光就消融了。贺小英毕竟是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她不只是年龄大顾晓月四岁,不只是和不同的两个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过,她的孤独来自内心深处,带着失望的印痕。她的孤独仿佛茫茫无边的雪地里的一棵树,根须扎在心灵的土壤中。只有紧紧地傍着她以为贴心的人,贺小英才能睡安稳、睡踏实。当贺小英要搂住顾晓月的时候,顾晓月很直白地说,小英姐,不要搂我,你搂住我,我难受,睡不着。贺小英说,难受啥?你是我的妹妹,还有啥难受的?顾晓月说,说不清的难受。贺小英说,那好,我不搂你,咱说话。于是,两个人就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了,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一直聊到呵欠不断,两个人才入睡了。
每天晚上,贺小英和顾晓月放肆地说、放肆地笑,寝室里的其他女孩儿被影响得难以安睡,她们一齐抗议顾晓月和贺小英。顾晓月已经闭上了嘴,而贺小英却不依不饶,她下了床,走到对面那个床铺跟前去,揮着拳头威胁那两个女孩儿,那两个女孩儿知道贺小英很蛮横,不吭声了。
一天晚上,贺小英和顾晓月上夜班,凌晨两点下班回来,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开灯,贺小英一脚踩进了一盆水中,摔倒在地。贺小英大叫大喊:谁干的?哪个狗东西干的?起来!贺小英暴跳如雷,喊叫声如同刺目的灯光,全寝室里的人都惊醒了。贺小英打来两盆水,要给其他女孩儿的床上泼水,顾晓月抱住了贺小英,劝她不要闹了。贺小英不听劝,非要弄明白是谁干的。其他四个女孩都下了床,睁大眼睛,握着拳头,要围打贺小英。顾晓月再三劝阻,她们才没有打起来。
第二天,隔壁住的女职工把她们告到了厂办。
贺小英和顾晓月搬出了厂子里的生活区,她们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厂里每月给她们一些补贴。住在厂区外面,两个人每天晚上反而不能按时睡觉了。一旦说起往事,贺小英的语调深沉了,带着几分伤感,带着几分悔恨,她的情绪由衷地流淌,流得满地都是。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好像她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就挂在窗外的楼房角,挂在树梢上、月亮上;好像她的生活在别处,在遥远的他乡。贺小英突然坐起来,注视着窗外,自言自语:下雪了。她恍然看见,山坡白了,树木白了,山路白了,白亮白亮的。顾晓月说,天这么热,下啥雪?你做梦吧?贺小英说,窗户咋那么亮?顾晓月说,那是月光。月光?贺小英又躺下了。顾晓月不知道贺小英想什么,只是看着她。她收回目光,惨淡地一笑,似乎在问自己,也是问顾晓月: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地上班,为了啥?顾晓月哧地笑了:姐,我看你呀,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是不是准备做个诗人?顾晓月伸出两臂,举起来:啊!平原呀!大海呀!生活多么美好呀!贺小英没有笑,顾晓月自个儿笑了:不要妄想做诗人了,据说,走在街道上,一砖头可以砸到三个诗人。不要想那么多,今天过去是明天,明天过去是后天,一天天,一年年,不再年轻;人活着,啥也不为,活着就是活着。祖母给我说过,人还没生下来,命运就给你确定好了。我也不知道,祖母的话对不对。贺小英抱住了顾晓月:妹子,你真好,比我好,开朗,明白事理,总是乐呵呵的,好像活着就是高兴。我这后半生,就和你在一起,和你结伴。顾晓月挣脱了贺小英的搂抱:啥后半生不后半生?你才二十八岁,刚开始活人。顾晓月的身子挪了挪,离开了贺小英一点:和我在一起?笑话!你会和你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的。贺小英一听,坐起来了:男人?以后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说男人。后来,当贺小英给她叙说了她两次结婚、离婚的过程之后,她才明白贺小英为什么对男人抱有偏见,固执的偏见。
休息日,贺小英和顾晓月一同去商场。本来她们每人想买一件上装,可是她们什么也没买。凡是能看上眼的春秋装,动辄五六千块钱一件,一双好的皮鞋也要一两千,一件一把抓的内裤没有三五百元不行,而她们的工资一个月才四五千。当她们问毕价格,售货员小姑娘向她们投来鄙夷的一瞥时,贺小英抬起头,瞪了那姑娘一眼,甩了一句:啥货色嘛?那小姑娘似乎没有听懂那地道的关中西府方言中的意思,垂下眼,没吭声。
从商场出来,贺小英本来就情绪不好,她走了几步,把口中的唾液唾了出去,仿佛是要吐出心中的不快——其实她只是干唾,并没有唾出什么。她和顾晓月拉着手,刚走出几步,一个戴着红袖章、个头不高、干瘦干瘦的男人快步到了她们跟前。干瘦男人说,随地吐痰,罚款三十,掏钱。贺小英一听,先是一怔,随之争辩:谁吐痰了?没有呀。干瘦男人说,你,吐了嘛,不要不认账嘛,这是规定,交三十算了。顾晓月一看,干瘦男人拦住不叫她们走,打开包取出了三十元,说,姐,为三十块钱,不和他争了,不划算。顾晓月两只手指头捏着三张钞票,正要交出去,被贺小英一把夺走了:不给,这不是讹人吗?凭啥叫他讹咱三十块钱?有这三十块钱,还不如给要饭的。她向干瘦男人跟前走了一步:走开!她厉声喊道。贺小英拉着顾晓月只管向前走,干瘦男人抢先一步,又拦住了她们。贺小英站定了,她提高了音调,用关中西府话说道:你的眼窝瞎实了,得是?谁吐痰了?我吐的痰在哪里?政府养活你们这些人,是为这个城市服务的,不是欺负老百姓的,你看清楚,老娘不是好欺负的。让开!你不让开?得是?干瘦男人站着没有动,嘴里只重复一句话:交罚款。凡是干瘦男人出具了罚单的,没有哪个人敢抗拒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遇到的是一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女人——管你吐痰没吐痰,他说吐了就吐了,这就是规矩。贺小英向干瘦男人跟前一靠,几乎贴住了他,贺小英锐声呐喊:抓流氓!有人耍流氓哩!干瘦男人一听,撒腿跑开了。顾晓月一看干瘦男人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放声大笑出来。贺小英对顾晓月说,你看见了吗?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城市里,做人千万不能软,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你要学会抗争,和欺负弱者的人抗争,不能叫他们赚便宜。顾晓月算是见识了贺小英的另一面,尽管她并没有吐痰,可她的撒泼,使顾晓月觉得吃惊。也许,是生活改变了她,是生存迫使她这么做的。
中午饭,她们是在街道上一家四川人开的川菜馆吃的。像前几次一样,贺小英不让顾晓月买单,她自己买了单。顾晓月觉得,贺小英的慷慨大方是性格的一部分,不是虚情假意,可是她总觉得欠了贺小英一笔人情债。她说,下一次你再买单,我的嘴肯定就烂了。贺小英一听,笑了:好,为了叫妹子这张好看的嘴不烂,下一次,由你买单。顾晓月说,这才像个当姐姐的。
很少逛街道的贺小英和顾晓月没有当即回去,她们都来了兴致,逛到了傍晚。她们没有坐公交,步行而回。
两个人走出了有站街女的一条巷子。她们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大街上,站在一家商场门前,喘着气,都放声笑了。顾晓月说,真吓人。贺小英说,有啥可怕的?来这种小巷子的,大都是农民工。你看看这些男人,女人在家给他们养孩子管老人,他们到这里来吃野食。顾晓月大概知道,贺小英接着又要诅咒男人了,就说,这些女人看起来挺可怜的。贺小英扭头剜了顾晓月一眼:可怜?我们不可怜?我们整天被机器捆绑着,像牛马一样干活,谁可怜我们?她们比我们快活多了。没有那些狗男人,就不会有这些女人。贺小英狠狠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五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贺小英这样骂过她的丈夫赵小伟。话一出口,还没等赵小伟回击他,贺小英自己反而伤心不已。这句话不知怎的,勾起了她的童年记忆,仿佛自己把自己十二岁的伤疤又揭了一次,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涌出来。贺小英和赵小伟的婚姻勉勉强强维持了一年。在那一年里,她再也没有骂过赵小伟,两个人再也没有吵过架。他们好像都累了,心累。他们相互用不言不语、悄无声息的冷暴力攻击对方,家庭的气氛由此变得冰冷如铁,温馨的婚姻围墙被冰冷的武器击倒了。
赵小伟是贺小英的姑父介绍给贺小英的。
父母相继去世后,贺小英的哥哥将女人留下的孩子送了人,只身去北京打工,几年不回千阳县。贺小英的姑姑在医院任会計,姑父在县财政局是一个股组级干部,姑姑和姑父只有一个儿子,已经读了大学。姑姑将贺小英接到了县城,姑姑和姑父将贺小英当作亲女儿看待。贺小英的学籍被转到了县城里的西街中学。尽管在西街中学读书的孩子不知道贺小英所受的伤害,也没有哪个同学疏远或轻蔑贺小英,可是贺小英未免将山里的气息、山里人的生活习惯和没有从心中打扫干净的牛粪味道带进县城里,未免将失去童贞的记忆和失去父母的忧伤带进教室和学校的每一处。她随意将一口痰吐在了操场上;她随手就把作业本子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扔在了课桌下;她寡言少语,独来独往,她让坏心情糟蹋自己本该率真灿烂的面庞的同时,也煞了教室里活跃的风景。好心的女老师将贺小英在学校里的表现如实说给了她的姑姑,姑姑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贺小英心灵上的创伤需要时间来弥合。姑姑请来他们医院的医生,每天晚上给贺小英做心理疏导。两年以后,贺小英适应了城市里的生活,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贺小英比城里的孩子有力气,她喜欢干活儿,却不喜欢读书,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拖地板,打扫房间卫生,给姑姑洗衣服。劳动中的贺小英是愉快的,一旦坐在桌子跟前做作业,贺小英就双手托腮,发呆。她似乎看见,雪花飞舞着,纷纷乱乱;颤抖,疼痛一般颤抖。一时间,山里全白了,天地间洁白、晶莹、透亮。
贺小英在县城里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姑姑给她联系了复读的学校,希望她再读再考,贺小英不去复读,姑姑也无法强迫,只好作罢。贺小英十九岁那年,姑父将县财政局给局长开小车的赵小伟介绍给了贺小英。贺小英一看,赵小伟长相不错,只是有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气。她答应了和赵小伟相处。相处了几个月,贺小英没有察觉出赵小伟有大的毛病,贺小英刚过了二十岁,就和赵小伟结了婚。
新婚第一夜,贺小英和赵小伟竟然没有同睡一张床。等闹房的人走后,赵小伟便和县城里的几个同学又喝上了,等赵小伟喝得脚步踉跄、迷迷糊糊走进新房的时候,困乏的贺小英已经熟睡了。赵小伟一头倒在沙发上打起了鼾。第二天晚上,赵小伟依旧在家中接待县财政局的同事,依旧喝到凌晨一点多,依旧喝得口齿不清、迷迷糊糊,依旧进了房间倒头就睡。他对婚床上的贺小英似乎视而不见,似乎结婚就是为了喝酒。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赵小伟没有再喝酒。晚饭后,他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先是给母亲打洗脚水,给母亲洗脚,等母亲上了床,母子俩旧话重提,从赵小伟的童年说到当下,从舅家说到姑姑家,母子俩说到赵小伟呵欠不断,赵小伟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贺小英渴望被搂抱被亲吻被爱抚——哪怕没有爱,只有一个丈夫本能地宣泄,她也会觉得,她的婚姻落了地,她是有男人的女人。贺小英等了几个晚上,苦苦等待的贺小英等不到赵小伟,瞌睡得和衣而睡了。贺小英发觉,尽管赵小伟二十三岁,他的情商似乎还在十五六岁,或者说只有二三岁,坐在母亲房间里的赵小伟只欠把手伸进母亲的衣襟下,抓住母亲的奶头向嘴里送——这样,他就真正回到了婴儿时期了,还结什么婚?和赵小伟结婚后,贺小英才知道,赵小伟的父亲过世五年了,尚年轻的母亲没有再嫁——按照赵小伟母亲的说法,她是为了儿子才守寡。可是,贺小英总觉得,是赵小伟没有断奶,一刻也离不了母亲,他的母亲才没有再嫁或招赘男人上门。赵小伟的父亲去世那年,赵小伟的母亲才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她真是为了儿子而受苦吗?贺小英不理解这母子俩。她在姑父和姑姑面前称赵小伟为“奶娃”。贺小英实在忍不住了,一句恶毒的话出口了:你既然爱你妈,娶我干啥呀?你就睡在你妈那里算了。她等来的不是耳光和拳脚,而是赵小伟的笑声:娶你和爱我妈不是一回事。
一直到婚后一个礼拜,贺小英和赵小伟才有了第一次。上了床,赵小伟很笨拙,似乎一窍不通,而贺小英好像一块湿木头,点着了也没有火焰,两个人草草了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在一起,仿佛村子里的邻居在街道上相遇,对话简单明了:
吃饭了吗?
吃了。
睡觉吧。
睡。
换衣服不?
换。
他们躺在床上,各自看各自的手机,相互不说一句话。
赵小伟的工作是给局长开车,局长今天去西水市,明天进省城,后天去北京。赵小伟既是司机,又是生活秘书,一个月里有多半时间不在县城。而贺小英觉得,赵小伟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两个人凑合了一年,离了婚。他们的离婚和结婚一样,匆忙而草率。
刚离婚不久,就有人给贺小英介绍对象。贺小英拒绝得很坚决:不,我这一辈子不再结婚了。
贺小英在县城里的美阳超市收银台上班。一个男人在超市买了一把剃须刀,贺小英给他找了三块五毛钱。这个男人嫌贺小英找的钱旧,又给换了一次,这个男人不依不饶,还嫌钱旧。贺小英再给换了一次,这个男人故意为难贺小英,还要换。贺小英说,你这人咋是这?新旧都要花出去的。我们这里没有更新的了,不行给你退货。这个男人说,我看你就是个旧货,喜欢旧的,我就是要新的,不要旧的。贺小英一听,这男人话中有话,不再理他。后来,贺小英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她离婚不久,向她提婚,她没有答应见面的一个赖皮。这个男人一听,贺小英说要退货,挥手要打贺小英,被排在他后面的一个小伙子扭住了胳膊。于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小伙子终于将这个男人制服了,他灰溜溜地走了。还没等贺小英说一句感激小伙子的话,他结毕账,走出了商场。
过了几天,小伙子又来超市买东西。这一次,贺小英和小伙子互留了电话。果然,小伙子主动给贺小英打了电话,他告诉贺小英,他叫马向东,在县城汽车修理厂上班;父亲在县中医医院工作,和贺小英的姑姑在同一个医院;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电话中聊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吃了几次饭,贺小英觉得马向東坦诚、开朗,虽然有些粗俗,但很率真,不遮遮掩掩,不装模作样,是她心目中向往的那种男人。贺小英心中唤起了恋爱的欲望。她虽然和赵小伟上过能够数得清的几次床,却没有恋爱过。贺小英第一次尝到了爱一个人的滋味:渴望、焦灼、苦涩、甜蜜、犹豫、坚定,甚至痛恨。贺小英发觉她爱上了马向东——她毕竟才二十二岁。征服贺小英的不只是马向东的为人处事,征服贺小英的还有马向东的言语——他能言善辩。还有马向东的长相——在贺小英看来,一个五万多人的千阳县城,马向东最英俊,无论是他的身材或五官,都很标致,无可挑剔。马向东很坦率地告诉贺小英,他有短暂的婚史,并且有个一岁多的女孩,离婚的时候,女孩儿判给了前妻抚养。贺小英的姑姑证实,马向东是实话实说,马向东的父亲是县中医医院消化科的副主任医师,马向东结婚两年后离婚了。
初春的傍晚,紧偎着县城的千河岸边,柳枝轻拂,青草茵茵,空气清新。西边的天上,云彩如锦似缎,眼前的景象如诗似画。贺小英和马向东伏在河堤的栏杆上,凝视着清澈的河水,曾经的伤害、痛苦、磨难、不幸,似乎随着冰雪消融,随着潺潺流水向东而去了,贺小英沉浸在美好生活的向往中。
像上次一样,贺小英匆匆忙忙地和马向东结了婚。
结婚后,贺小英才发觉,她似乎是两次走进了同一条河,第一次婚姻的悲剧好像重新拉开了幕布。
新婚第一夜,马向东喝得大醉不醒。一连三个晚上,马向东都和他的狐朋狗友在酒桌上。贺小英看着死睡不醒的马向东,心中有了一种恐惧感,难道她急急忙忙走进的婚姻殿堂是带有花饰的陷阱?难道她渴望的爱情不过是画饼充饥?第一次同房后,贺小英哭了。马向东像手里握着一把扳手给汽车上的某个地方拧螺丝似的,时间拧多长、拧多短,由他;螺丝拧多紧、拧多松,也由他。拧毕螺丝后,马向东独自睡了。不是贺小英嫌弃马向东缺少热情,而是她从中看出,马向东是一个十分自私的男人,从不顾及她的感受。贺小英窥视到了马向东的心灵深处,那里是自我的沼泽。婚姻生活刚步入轨道,贺小英就失望了,马向东的爱情是假装的、虚伪的。
果然是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马向东只管自己是否快活,只管自己睡、自己吃。和马向东一起吃饭,他只点自己吃的菜,从不问贺小英吃什么,他吃饱喝足后,起身走人,不管贺小英吃好没有,也不顾及其他人。夏天到了,千阳县城里本来就不太热,而马向东却把空调调到十八九度,他怕热,却不管贺小英是否能承受得了这么低的温度。贺小英只好盖着被子睡觉。原来,他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家伙!他的心灵和外表很难匹配。难怪有人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对于生活中的不愉快、小摩擦,贺小英一忍再忍,因为是第二次婚姻,这次婚姻如同提在手中的玻璃器皿,她十分小心,生怕掉在地上打碎了。她容忍了马向东的自私,容忍了他生活细节上的许多瑕疵——躺在床上抽烟;随地吐痰;便后不洗手;吃饭时放响屁;没有节制地酗酒;来了客人也是趿着鞋披着衣;长时间不洗澡等等。当贺小英发觉,马向东依然和前妻藕断丝连的时候,她不能容忍了。马向东说是去前妻那儿看望女儿,贺小英没有阻拦,她明白,人的感情有好多根支柱,父女之情永远割不断。可是,马向东竟然在前妻那里住了一夜没有回来(前妻没有再婚)。贺小英质问马向东为什么要这样。马向东倒坦率,他说,女儿拦着他,不叫他走,他就住下了。贺小英没有想到,马向东竟然如此随便、随性、随意。她没有和马向东吵嘴,没有恶语相向,她只有一句话:咱们离婚吧。马向东似乎有了充分的准备,他也只有一句话:离就离。
这一次的婚姻,比上一次多维持了三个月。
离婚后还没有一个月,贺小英独自去千河畔散步,刚走进小树林里,她就遭到了一个男人的袭击。这一次的袭击比十二岁时的袭击可怕多了,她保住了一条命,却被那个男人用刀片割伤了两条大腿的内侧,假如她再反抗,就会把命丢在河堤上。大腿上的伤好了以后,贺小英就南下深圳打工了。在她打工的烽火无线电厂,顾晓月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乡党,一个善良、单纯、可爱的关中西府妹子。
六
为了哥哥,顾晓月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顾晓月和哥哥一样是学习成绩很优秀的孩子。当哥哥考上大学之后,读到高中一年级的顾晓月要辍学。在父亲的再三劝说下,她坚持读到了高中毕业,却没有参加高考——她肯定会考取一个比较理想的大学,可是她决然放弃了,她怕自己考取后,自己说服不了自己,东借西凑学费去读大学。她这样的家庭,只能有一个大学生。她要去打工,和父亲一起赚钱,供哥哥读大学。父亲太累了。父亲才四十多岁,腰累弯了,头发稀疏了、花白了。父亲为了她和哥哥读书,收种一完毕,就出门打工。父亲没有什么手艺,只能在建筑工地干小工,只能在砖厂、水泥厂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每当她看见父亲头上顶着尘土,穿着一身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命名的脏衣服走进家门时,她注视着瘦骨嶙峋的父亲,注视着父亲那刻满皱纹的巴掌大的脸庞,尽管父亲的举止充满了对儿女的爱怜,可是那温和的表情中的无奈和倦怠不可掩饰。她忍不住想哭,她叫了一声爸,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由此,她不能原谅母亲,恨母亲的无情。如果母亲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疼爱子女的妈妈,一家人的光景不至于如此寒碜。幸亏祖母身体还好,有祖母在家做饭,看门户,不然这个家就更冷清了。她以为,这个家庭的困境,是母亲一手造成的,她的情感天平倾斜在父亲这一边。她用道德的绳索捆绑母亲——而且,她的道德观和关中西府许多农民的道德观并无二致。她完全忽略了她的母亲是一个有欲望、有自己情感需求的女人;她只看见了母亲的罪过——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清晰,雪地上的污渍来自哪里,她视而不见。她之所以放弃了读大学,是因为她担心,有一天父亲累得爬不起来,哥哥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没有了着落。她只能用自己的牺牲成全哥哥;她的牺牲虽然算不上壮烈,可毕竟有剜心割肉之痛。她明白,她不读大学,她的人生之路会改道的,假如她一直读下去,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她的人生境况将会是什么?她也曾憧憬过,她强迫自己不这样去想,她一旦这样想,就不由得眼泪花直喷。她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和她相处得很好的男同学张明明,知道她放弃了考大学,撵到松陵村来劝她,鼓励她下一年重新考。她摇摇头,说她不再读书了。她明白,一个人活着,不只是个人的事情,她的生命,她的人生,和奶奶、父亲、哥哥紧紧相连,亲情是纽结在一起的链条,有一个环节受了伤都不行,她不能做母亲那样自私的女人。她也知道,母亲是不幸的,可是,她对母亲却无法同情。随着年龄增长,随着阅历丰富,母亲在她脑海中的影子越来越淡了,她对母亲的仇恨也越变越稀薄了,直至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名字存留在她的心中——周娟子——生下了她和哥哥的那个女人。
在她和哥哥读小学读中学的日子里,她和哥哥没有花过母亲一分钱,也没有见过母亲一面。母爱由祖母取代了。祖母给予她和哥哥的爱,是庞大的、坚实的、绵密的、温暖的,她找不到更贴切的语言来描述。每个星期六下午,她从县城回到家的时候,一旦踏上松陵村的土地,老远就能看见祖母站在院门前,她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双目静静地凝视着门前通向县城的油渣路。她知道,吃毕午饭后,祖母就守候在这儿,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祖母张望着,将企盼的目光伸向远方,将企盼的心提在手里。她小跑着扑过去,拉住了祖母的手。祖母先是用目光抚摸她,从脸庞上一直向下抚摸;然后,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衣服上:衣服薄不薄?肚子饿不饿?她笑了:不,不。她注视着祖母爱怜、温暖的双眼,看着祖母坚毅、坦然的面庞,立时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孤单,她沐浴在祖母爱的阳光中,她是温暖的,她是幸福的。
饱受坎坷的孩子必然醒世早。从十五六岁开始,顾晓月就想,她长大了找丈夫,一定要找父亲那样有担当的丈夫;她做女人,一定要做祖母那样会爱人会疼人、自信而顽强的女人。
过了二十岁,大姑和二姑就给顾晓月张罗婚姻之事。她不想那么早就结婚,但不能不给大姑二姑面子,于是硬着头皮去和男孩儿见面。顾晓月见到的第一个男孩儿大她三岁,长相也周正。可是两个人一见面,那男孩儿就用双腿紧紧地夹住双手,一副十分拘谨的样子,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男孩儿对她只一瞥,低下了头。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家在哪个乡镇?南堡镇郭家村三组。二十几了?二十三。有工作吗?在陕汽公司打工。男孩儿不只是腼腆,而是胆怯。三句话问完,她起身走了。这不是她心目中想要的男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孩儿这么畏怯,好像害怕一张嘴,风会把嘴唇吹掉,好像害怕头顶的天掉下来把自己捂住。他受过什么伤害吗?她无心再多问了。她用“懦弱”概括了对男孩儿的全部印象。这样的男孩儿不会给她安全感的。
顾晓月在县城里的凤阳宾馆,见到了第二个男孩儿。一进房间,她就嗅到了男孩儿身上的痞子气:他的头发染成了淡黄色,嘴一张,一股烟味儿——他肯定是老烟民了。发式、穿着、抽烟、喝酒,不算什么毛病——顾晓月尊重年轻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这不是她不喜欢这个男孩兒的原因。至关重要的是,男孩儿的流里流气在脸庞上、在眉眼里、在言谈举止中,他一张口,就吹嘘他家在县城在西水市有多少套房子,他父母多么有钱,完全是富二代富三代的腔调。两个人说了十几分钟,顾晓月站起来要走,那个男孩儿竟然拉住了她的一只手,说要请她吃饭。她说请你放尊重些,她手一甩走了。
在一年多时间里,和顾晓月见面或未见面用手机联系的男孩儿有十多个,一个也不是她想要的。她突然明白,她的婚姻注定不顺遂。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强求,不会轻易把自己嫁出去的。她难以想象,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那得有多么痛苦。
到了秋天里,大姑将祖母接到西水市去了。大姑一家在西水市,家里有暖气。祖母在大姑家里过冬,她是放心的。她不想在超市上班,于是,就到了深圳,恰好烽火无线电厂来凤山县招工,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报了名,被录用了。
七
贺小英把自己的发型做成了男士的运动头。顾晓月一看,贺小英一旦改变发式,显得很精神。于是,她也想改发型,改为短发。贺小英不叫顾晓月改。为啥你改成了那样的发型,我就不能改?贺小英一听,哈哈大笑:你说为啥?因为你是我的小妹,我是你的哥们;小妹要有小妹的样子,哥们要像哥们。贺小英不让顾晓月叫她姐姐,而是叫她哥们。顾晓月认为,哥们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也就改了口,哥们哥们地叫贺小英。贺小英改了发型之后,顾晓月发觉,贺小英在服饰上也男性化了,到了夏天,她不穿裙子,上身是一件T恤,下身是短裤或超短裤。她裸露的胳膊和腿,线条分明,看起来刚劲有力,皮肤不是那么白嫩,可那柔软、柔和完全是女性的,是和一个漂亮女人的五官、身材步调一致,十分和谐的。只是,她面部的表情有几分冷漠、几分肃穆、几分男性化。当她放肆地哈哈大笑的时候,那整整齐齐的、雪白雪白的牙齿给面部增加了很夸张的女性之美,将那仅有的几分男性化消解得干干净净。只有在她毫不犹豫地出手的时候,她会显露出一个男人似的勇敢、勇猛和蛮横。
那天,贺小英和顾晓月一同去市场上买水果。顾晓月脱下了裙子,也穿上了短裤。顾晓月走路从不跨大步,也不扭屁股,她收臀、提腿、迈步,是她内敛性格的缩影。无论是从顾晓月的前身后身看,她都是光彩照人的。尤其是她那修长的双腿以及白嫩细腻的皮肤,皓月一般,难免引来不少目光。贺小英和顾晓月正在一个卖西瓜的摊位前挑选西瓜,顾晓月突然尖叫一声,她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个嬉皮笑脸的小年轻。賀小英问顾晓月:怎么了?顾晓月说,他在我的腿上摸了一把。贺小英回过头去,双目瞪着那两个小年轻: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年轻说,你管得着吗?贺小英说,臭流氓,老娘就要管。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摘下墨镜说,我就摸她了,怎么啦?我还要……一句未了,他伸出双臂要去搂顾晓月,顾晓月急忙躲闪在贺小英的身后。贺小英一个响亮的耳光过去,那耳光如同一瓢开水盖头泼向戴墨镜的小年轻。戴墨镜的一时懵了,他根本没有料到贺小英会出手,而且出手那么狠。一瞬间,他似乎苏醒了,他伸手去打贺小英,贺小英伸出腿,一脚将他蹬回去了。尖嘴猴腮的小年轻去撕扯顾晓月,两个人一对一。顾晓月也许被贺小英鼓舞了,她不示弱。她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女孩儿,毕竟双手握过锄头镰刀,她和尖嘴猴腮的小年轻扭打在一起。可她毕竟力气小,还是被尖嘴猴腮的小年轻扑倒在地上了。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上来拉架,他们只是看着,个个圆睁双眼,生怕漏掉一个镜头。贺小英和戴墨镜的对打,戴墨镜的将眼镜掉在地上,被两个人踩烂了。戴墨镜的不是贺小英的对手,他被贺小英打得节节后退。贺小英扭头一看,顾晓月被尖嘴猴腮的小年轻压倒在地,她丢下她的对手,回过头去,一个箭步,到了卖西瓜的案桌前,抓起了西瓜刀,一只手抡起来,向尖嘴猴腮的小年轻砍去了。戴眼镜的一看,赶紧抱住了贺小英,他高声呐喊:小皮,快跑!被叫做小皮的小年轻,爬起来,扭头就跑。等尖嘴猴腮的小年轻跑远了,戴墨镜的双手松开了贺小英的腰身,也转身跑了。这两个小年轻真没有想到,他们会碰上一个不要命的女人。他们以为,他们在人多处捏一把女孩儿的大腿,是惯常动作,却没有料到,女人不全是弱者,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轻易侵犯的。贺小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尊严会拼命的女人。
回去的路上,顾晓月说,姐,不,哥们,从今天起,我真的要叫你哥们了,你真的很哥们。贺小英说,不要说你真该叫我哥们,不是那狗东西抱住我,我一刀下去,就把压住你的那个的头劈成两半了,像砍西瓜一样,从中间砍开。贺小英的胳膊扬上去,用力向下一甩,做出了一个用刀劈人的动作。顾晓月说,你把他劈死,是要偿命的。贺小英说,我没爹没娘,没儿没女,死了干干净净的。顾晓月一看,贺小英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平静,表情上看不出恐惧、看不出忧伤。她说,姐,哥们,不要说死呀活呀的话了,你今天是为我拼命的,你死了,我怎么活呀?你才二十八岁,会有一个男人疼你爱你的。贺小英苦笑一声:男人,你靠男人,靠得住吗?我知道,你想有个男人爱你,我几年前就这么想过;你今年二十四岁,可你不会永远二十四岁吧,你三十四、四十四、五十四的时候,有个还能疼你爱你的人,那才叫男人。那样的男人,你会遇到吗?顾晓月一看,贺小英一脸认真,没有再吭声。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贺小英。顾晓月以为,贺小英对男人有偏见,甚至仇视男人,是两次失败的婚姻在心中留下了阴影,她没有看出,贺小英的性格出了问题,她的身上有了难以言喻的粗野气质和偏执,有了一缕男人味。顾晓月心中的哥们不是指男性,而是豪爽侠义、勇敢无畏的性格,她还不知道,贺小英以哥们自称,其内涵和顾晓月所理解的哥们是有所区别的。
刚才还和贺小英又说又笑,接了哥哥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之后,顾晓月的脸上有了苦相,一句话不说。
咋回事?
我哥打电话了。
发生啥事儿?
我哥叫我给周娟子的账号上打些钱。
周娟子是谁?
生我的那个女人。
哦,你妈。她怎么了?
我哥说,宫颈癌转移为肺癌了,日子不多了。
那你就给她打钱吧。
你咋说得那么轻松?
顾晓月的记忆中,母亲只是个符号,只是消失的那件火红的羽绒衣,只是拉下脸的喝喊,只是屁股上的那一脚,只是那张很凶的脸庞。她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见到周娟子了。顾晓月的哥哥顾宏兴在北京某大学读博士,再有一年就毕业了。顾晓月挣到手的钱,每月给哥哥寄一千元——尽管哥哥再三叮咛,不叫她寄,她还是按时寄给哥哥。另外,再给生活在大姨家的祖母寄几百。她的手头并没有多少积蓄——这不是她不给周娟子寄钱的原因,她心中没有母亲。周娟子离开儿女之后,没再回松陵村,她和顾顺义离婚后,跟着一个人跑到了巩县的牛头山下生活了两年,那个人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她回来后,嫁给了陈仓县一个生意人,那个生意人五年前去世后,她再没有嫁人,在西水市独自混日子。她患上了癌症后,打问到了儿子的电话,给儿子诉了苦。儿子毕竟长大了,是读书人,明事理,可是儿子现在不挣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5000元寄给了她哥哥。顾宏兴在电话中给顾晓月说,母亲这一生也不容易,吃过苦头,他叮咛顾晓月,一定要给周娟子打些钱,并且转发了她的账号和电话。
贺小英一看,顾晓月一脸苦相,沉默不语,她好像迷失在漆黑的夜晚,找不到出路了。贺小英也不顾及顾晓月的情绪,说,你妈再有错,你也是她生下的,没有她,哪儿来的你?再说,男女之事,不是女人一个人的错。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没有不自私的,你妈还不是吃了男人的亏?你妈已经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你咋还记她的过错?母亲再有错,也是母亲、也是女人,听我的话,给你妈把钱打过去。顾晓月说,她现在生病了,不能动弹了,才想起了我和我哥。她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哥才八岁,我才五岁。她不知道,我们兄妹俩是怎么长大的;她不知道,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孤独、有多伤心。我以为她会快活一辈子,她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她受几天罪是应该的。她是长辈,就应该作孽吗?顾晓月没有想到,她的话刚一落地,贺小英回过头来,凝视着她。双眼放射着冰冷的鄙视和憎恶。她高叫一声:顾晓月!顾晓月被她变了调的叫声镇住了。贺小英说,晓月,你真是混球。你这么说,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太小心眼了,你没有一点儿人情!就算周娟子不是你妈,是村里的邻居,向你求情,你也不该这样没有情面的。顾晓月说,如果是松陵村有人求我,我一定会给他们钱的,不多也不少,我就是不能给周娟子。也许是周娟子的伤害太深,近二十年了,顾晓月还没有消化母亲对她的伤害,不能原谅母亲的过错。贺小英明白,她讲多少道理,也改变不了顾晓月,在这件事上,顾晓月已经失去理性,变得很冷酷。贺小英不再劝她了。贺小英明白,她的言语再冷,也浇不灭顾晓月在心中燃烧了多年的怒火。
十天过去了,顾晓月没有给母亲打钱。半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给母亲打钱。
三个多月过后,顾晓月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是一个陌生电话号码从关中西府的西水市发来的,短信的内容是:你打过来的一万元收到了,你的母亲昨天已经火葬。她临走前流着眼泪说,她有愧于你和你的哥哥,她不求你和你的哥哥原谅,愿意去阴间受罪。她还说,她爱你和你的哥哥。顾晓月放下手机,号啕大哭,在那一刻,母親的记忆突然泛上了她的脑海,记忆里的母亲,和许多人的母亲一样,有一张温柔而亲切的脸庞,尤其是呼唤她的声调像十五的月亮一样皎洁。顾晓月身子抽动着哭泣。顾晓月知道,贺小英回故乡治病去了,这条短信肯定是贺小英发给她的。
顾晓月猜测,那一万元是贺小英打给她母亲的。顾晓月打电话问贺小英,那一万元是不是她寄给周小娟的?贺小英坦承了:是她从顾晓月的手机上偷看了顾晓月母亲的账号,寄给周小娟一万元的,以顾晓月的名义打过去的;顾晓月的手机号也是她告诉她母亲的。顾晓月说,哥们,谢谢你,算我借你一万元。贺小英说,谢什么谢?咱俩之间有这么生分吗?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贺小英对她的帮助、对她的体贴入微,使她感动,也使她产生了忧虑、痛苦,甚至害怕——她真害怕贺小英把她当作真哥们,直至有一天真的离不开她,那样,她就成为她的精神负担了。顾晓月忧心忡忡,进退两难。无论如何,她再不能感情用事了。母亲去世以后,顾晓月才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她隐隐约约记得,母亲抱着她去邻村看戏的情景;记得母亲在打麦场上拿起木锨扬场的样子;记得母亲打过她之后,抱住她流眼泪的脸庞;记得下雪天穿着红色羽绒衣在雪地里行走的背影,她在后面不停地撵,没有撵上母亲……她哭了。人的情感变化往往会在一瞬间。母亲的离世,使顾晓月对母亲有了透彻的理解,她的伤心中有深深的内疚和无法弥补的后悔。她对贺小英有了一份敬意,她看到了贺小英心中柔软的部分——那是由怜惜、同情和善良组成的品质,这种品质,是她的一面镜子。
八
先是父亲给顾晓月打电话,尔后,又是二姑打电话。父亲和二姑在电话中所说的事情是一样的:叫她回去,给她订婚。顾晓月对父亲和二姑在电话中分别说,厂里活儿紧,请不到假,等春节回来再说。过了两个礼拜,大姑从西水市打来电话。大姑笑着问她多大了?她说,再过三个月就二十六了。你还知道你快二十六了?大姑温和的口气中有严厉的责备。顾晓月知道,祖母最疼爱的是大姑;大姑是他们这个家的主心骨,凡是家中难以决断的事情,大姑一槌定音。谁的话不听都行,大姑的话一定要听。大姑和姑父一家生活在西水市多年,讯息灵通,见多识广。实践证明,大姑决断的任何事都没有错。顾晓月在电话中向大姑说,她今天去订火车票,三天后回凤山县。
顾晓月和贺小英实话实说了:家里人催她回去订婚。贺小英一听,目光狠狠地压住了顾晓月,半晌没有吭声。顾晓月理亏似的低下了头,没有留意贺小英的表情。半年前,父亲就给顾晓月打过电话,叫她回去订婚,她推掉了。贺小英问顾晓月,你是咋想的?顾晓月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暂时不想订婚。贺小英冷笑一声,暂时?照你说,以后还是要订婚,要嫁人的?顾晓月说,难道你不再嫁人了?一个人过日子?贺小英似乎觉得,顾晓月的发问很可笑很怪诞:还嫁什么人?这样有什么不好?顾晓月说,姐,我的哥们,男人再不是好东西,女人还是离不开男人的。贺小英笑了笑,神情变得很温和,语气也很温柔了:好,我的妹子,听哥们一句劝,不要再想嫁人的事了,和哥们在一起,不是挺好吗?顾晓月说,哥们,你只是妹子的哥们,你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贺小英问,你想要怎样的生活?顾晓月说,普通女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我想要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贺小英不无讥讽地说,原来,你也是想过和世上所有女人一样的日子。顾晓月说,我和世上所有的女人没有一点儿区别,比好多女人更俗,当然要过好多女人一样的日子。贺小英突然厉声说,滚!滚到男人身边去!顾晓月一脚刚迈出去,贺小英放声哭了,她浑身颤抖着,双肩一抖一抖,好像在呕吐,眼泪鼻涕涂满了脸;她哭着哭着,伸出双手,去揪自己的头发。顾晓月一看,回过身,赶紧抱住了贺小英。顾晓月也哭了,她一边啜泣,一边给贺小英说,姐,你不要这样,不要作践自己。贺小英抽泣着,紧紧地抱住了顾晓月,她越抱越紧,似乎要把顾晓月揉碎,揉成面条一样软的东西。
在顾晓月买好火车票等待回去的那三天里,贺小英神情忧郁,沉默寡言,顾晓月问一声,她答一声。顾晓月不问她什么,她就一句话也不说,好像顾晓月不是回关中西府订婚,而是要去赴刑场。顾晓月轻易不和贺小英说什么,生怕一句话说错,惹她生气。顾晓月不知道贺小英是怎么想的;她是因为恨男人而怕我结婚,还是有其他原因?顾晓月真想不透。不过,顾晓月已经感觉到,贺小英十分孤独,她的孤独被强装的欢颜所掩盖着。也许,她的订婚,她的婚姻生活会强化了贺小英的孤独。她真不知道,贺小英需要什么样的人生。
车次是晚上九点半的。六点钟吃晚饭,吃毕饭,顾晓月要去火车站,她向贺小英告辞。贺小英露出了笑脸:急啥哩,我送你。贺小英的转脸变色使顾晓月有些惊讶:不用了,哥们,我一个人能行。贺小英一笑:马上有男人了,哥们用不上了,得是?顾晓月急忙说,看你说的啥话吗?你永远是我的姐,是我的好哥们,你想甩我,也甩不脱。贺小英说,就怕你黏住男人不松手,把哥们忘记了。顾晓月说,哪能呢,一块儿走。贺小英替顾晓月拉着行李箱,走上了街道。贺小英把顾晓月送进了候车室。她去买了一张月台票。顾晓月临上车的时候,贺小英把一个红包塞进了顾晓月的手中。顾晓月推辞着,贺小英说,拿上,回去给你婆(祖母)买些能吃的什么东西。顾晓月接过红包,看了几眼贺小英。贺小英眼圈发青,她肯定昨晚又失眠了,她的笑明显是强装的。顾晓月眼里闪动着泪花。
男孩儿是大姑介绍给顾晓月的。
顾晓月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男孩是她的同学张明明。初中三年级,她一直和张明明是同桌。那时候,她就喜欢张明明,她从未向他表示过;她能感觉到,张明明也是喜欢她的,张明明也从未向她表示过。少男少女们的这种相互喜悦,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这也是爱。这样的爱,如同一潭清水,平静而清澈,是内心的吩咐、内心的秘闻。顾晓月也曾期盼,有一天,她能向他吐露真情。她没有料到,初中毕业后,张明明考进了西水市农业学校。那时候,中等专业技术学校优先录取学习成绩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录取之后,高中才录取。顾晓月和张明明那一班四十五个学生,只有三个学生考进了中技,张明明就是其中一个。她没有再见到过张明明,她读了高中之后,也没有再和张明明联系。
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张明明,三句话过后,两个人就如久别重逢的亲人,无话不说。张明明告诉顾晓月,他从西水市农校毕业后,分配到西水市农业局下属的蜂业公司工作,几年后,企业面临倒闭,他买断工龄,自己创业,在西水市开了一家饭店,年收入七八十万元。他之所以耽误到二十七岁还没有订婚,是因为创业的过程十分艰难,他没有精力和心情考虑个人的婚事。张明明和顾晓月实话实说:他心里一直装着顾晓月,是他打听到顾晓月至今还没有订婚,才托人提亲的。从父母失败的婚姻中,顾晓月能感觉到,结了婚,虽然是两个人一块儿搭伙过日子,如果没有爱,婚姻的保鲜期就会很短,坍塌是很容易的。顾晓月说,为啥不直接和我联系,还绕着圈子?张明明说,我怕,怕你拒绝我。顾晓月说,就那么没自信?张明明说,你没有想过联系我?顾晓月说,没有。家里安排我见了好几个男孩儿,我都没看中,我失望了。
在那十多天里,顾晓月天天和张明明在一起,即使在宾馆里,即使住一个房间,两个人也不上一张床,他们愉快而困难地克制着自己,他们要把最愉快最美好的时光留给新婚第一夜。他们去了省城,上了城墙,看了兵马俑、华清池。回到西水市,两家的老人一起,给张明明和顾晓月举办了订婚宴席。两个人打算明年五一节结婚。
九
回到深圳,顾晓月向贺小英淡淡地说,她订婚了,她的男朋友叫张明明,是他初中时的同学。顾晓月没有再多说,她怕说多了刺激贺小英最敏感的神经。顾晓月原以为,贺小英的忧郁、怪诞,甚至暴戾,是因为不幸的婚姻造成的,原以为,贺小英嫉妒每一桩幸福的婚姻,是因为她的心胸狭窄。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顾晓月的判断有失偏差。贺小英的性格比顾晓月所了解的要复杂,她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但不能简单地去断定。出乎顾晓月意料之外的是,贺小英一句也没有多问顾晓月订婚的事,她只是说,好,好啊。顾晓月听得出,贺小英的声调是愉快的,那愉快同时映现在贺小英的表情上。顾晓月心里踏实了。她由衷地说,姐,哥们,你真好。贺小英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贺小英言语更少了。贺小英越寡言少语,顾晓月越为她担忧,担忧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她能感觉到,贺小英身上有一股阴气,这股阴气沉重地拖住了贺小英,也在她的心中蒙上了阴影。
顾晓月一觉睡醒了,贺小英还没有睡。贺小英每天晚上要吃安定片,而且不是普通的安定片,是贺小英托人从西水市精神病院弄来的那种控制焦虑的、药效很强的药物。顾晓月一看,贺小英在床上蜷缩着,一副可怜巴巴、孤独无依的样子——她的形体是内心十分孤寂的缩影,她的孤独不只是内心生活,她的孤独像虫子一样爬满了她的身体。贺小英看似坚强如男子汉,内心却是如此脆弱,她仿佛有一颗玻璃心,一碰即碎。顾晓月也没有睡意了。顾晓月说,哥们,快两点了你咋还不睡?贺小英说,睡不着。顾晓月说,这样长期下去不行,你回家去看看,换一个环境试试看。贺小英说,家?家在哪里?顾晓月说,你不是说你的姑姑对你和你的亲妈一样吗?贺小英说,说我的姑姑不爱我,那就昧良心了。姑姑再爱我,也是姑姑的爱,不是妈。你说,姑姑能和妈一样吗?这一句话,触到了顾晓月的疼处,她不吭声了,心里一酸,眼泪流出来了。她深深地体验过失去母爱的滋味。直到母亲去世后,她才意识到,母亲的出走不是母亲个人的错,她不该将母亲作为仇恨的对象。母亲也是不幸的。顾晓月下了床,从热水瓶中倒了半杯水,递给贺小英,问她:还没有吃药吗?贺小英说,没有。顾晓月从床头柜上给贺小英取了一片药,递到她手里。贺小英和许多人一样,对别人能看清而看不清自己——她是耐不了寂寞的。她是因为婚姻失败后而有了病态的心理,自己折磨自己。她只是想牢牢地、狠狠地抓住一个人不放,不管她是幼苗还是大树,只要合她心意就好。这个人就是顾晓月。她还没有意识到,她抓错了。在辗转反侧中,她入睡了。
毫无征兆,贺小英出事了。
贺小英和顾晓月上班下班在一起,吃饭睡觉在一起。顾晓月和贺小英形影不离,生怕贺小英出什么事。那天清早,贺小英没有去上班,她说身体不舒服。顾晓月上班走的时候,问她需要不需要去医院?贺小英说没事,你去上班,睡一会儿就好了。顾晓月一摸贺小英,没有发烧,只是神情有些疲惫的样子,就放心地去上班了。
顾晓月已经走到厂门口,才想起没有拿中午在厂里食堂吃饭的卡,她记得,饭卡放在床头柜上。她昨天晚上洗衣服的时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忘了带在身上。她走到租住的房间门口,就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潜意识似乎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颤抖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扑进她眼帘的是贺小英的一只手臂,吊在床外的手臂好像在呻吟,微弱的呻吟;苍白的手指,直指地板上的一摊血。贺小英割腕了。她蹬掉了被子,几乎全裸着。贺小英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顾晓月叫了一声姐,放声大哭。她慌乱了。她抓住了贺小英还在流血的手腕,又放开;她取来了一条毛巾,一边哭一边给贺小英扎住了手腕。她连声叫着,姐!姐!姐!她在呼叫声中拨打了120。
几天后,贺小英的姑姑和姑父赶到了深圳,把贺小英接回了关中西府。
十
医生诊断贺小英患上了抑郁症。贺小英在县中医院住了十多天,回到姑姑家。姑姑和姑父不放心她,上班去的时候,把她锁在家中,不许她下楼。
贺小英守在姑姑那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更加孤独寂寞了。她常常暗自流泪,自言自语:我要离开,离开这里。可以说,她心中一片灰暗,阴云密布。当姑姑和姑父上班以后,她就在房间里哭泣。她没有想到,她最好的哥们顾晓月也不理她了,她为此感到很痛苦,她虽然口出秽言,痛骂顾晓月,她对顾晓月的姐妹情没有变。當她和顾晓月分开后,她才觉得,她离不开顾晓月,和顾晓月在一起,她心情舒畅,离开顾晓月以后,她心里空荡荡的,灵魂好像无处搁置了。于是,她每天给顾晓月写一封信,在信中,她一句骂顾晓月的话也没有,只是回忆和顾晓月在一起的美好岁月,只是书写对顾晓月的想念之情。
四月中旬的一天,贺小英说要下楼去买些女人用品(卫生巾)。姑姑答应了,并叮咛她:不要逛街,买好东西就回来,贺小英一笑:我都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你放心。姑姑说,你身体有病,等你病好了,想去哪里去哪里。贺小英说,我听姑姑的。
贺小英确实去了超市,确实买了卫生巾之类的女人用品。姑姑并不知道,她说去买女人用品只是一个由头。她买的是方便面、饼干、酸奶之类的食品。她将买到手的东西装进背包,去了西水市。午饭前,姑姑下了班,发觉贺小英不在家,打电话,贺小英关机了。当姑姑和姑父满街寻找贺小英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去深圳的火车。到了深圳,她才给姑姑打电话,说她在深圳玩两天就回来。
在火车站安检的时候,贺小英背包里的一把水果刀被收缴了。为了这把水果刀,贺小英还和安检人员争执了几句,她一看,不交出这把水果刀,上不了火车,就只好交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贺小英到了深圳。
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店铺里,贺小英另买了一把水果刀。刀刃很薄,锋利如谗言。我的大腿就是这种刀子划破的,肯定是。贺小英把水果刀装进了包里。
吃毕中午饭,贺小英来到她和顾晓月上班的烽火无线电厂。在厂门口,她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后,走进了厂区,她要到车间里去见顾晓月,被车间主任拦住了。她只好恳求车间主任,叫顾晓月出来几分钟,她说,她和顾晓月说几句话就走人。贺小英在这个车间上班的时候,和车间主任相处得还不错。车间主任说,你等在外面,我去叫顾晓月出来。
走出车间,顾晓月一看,是贺小英,她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贺小英叫了她一声,向她跟前走了几步。贺小英紧紧地盯住顾晓月,那目光好像要把顾晓月盯死在原地。贺小英先开了口:没有想到,我会来深圳吧。顾晓月表情冰冷,只说了一句話:我在上班,有啥话,下了班再说。她拧身想走,贺小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只问你一句话,为啥换了手机号不告诉我?顾晓月说,为了不打扰你,使你早日恢复健康,你是病人。贺小英说,胡说,你才是病人,你有病。贺小英抓住顾晓月胳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她的目光恶狠狠的。两个人两句话过后,连空气似乎也开始紧张了,如同一根紧绷的弦。顾晓月说,放开手,这是上班时间,我不能再和你说了。贺小英松开了手,你不想说,我想说,我问你,你和那个张明明断了没有?贺小英说,她是我的爱人,我们五一节就结婚,过几天,我就回西水市准备婚事。她再次拧身要进车间。就在这一瞬间,贺小英跨出了一大步,拦在了她前边。她的眼睛好像两团火在燃烧,五官好像在面部乱了码,冰冷而狰狞。顾晓月根本没有留意到,贺小英从包里取出了一把水果刀,手中的水果刀捅向了她,顾晓月似乎早有提防,向后退了两步,躲过了贺小英刺过来的水果刀。贺小英再次将水果刀挥向了顾晓月。危险的境况就在那一瞬间,而那一瞬间,极其漫长,仿佛一年两年,仿佛顾晓月二十六岁的一生。突然,贺小英手中的刀子反转了,贺小英将反转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刀尖划破了她的衣服,刺进皮肉,贺小英措手不及的反转,把顾晓月震住了、吓住了,她不知所措。顾晓月眼前是贺小英拿着切西瓜的刀子砍向那个小青年时的情景,似乎能听见贺小英在自己的皮肉上刺出的声音如同美丽的花朵一样耀眼。四周寂静无声。其实,贺小英只是在腹部划伤了皮肉。顾晓月无比清醒,她的目光如同清水洗濯过的蓝天,晶亮、洁净。她毫不迟疑,用双手抓住了贺小英的手腕,她俯下身,用嘴狠劲地咬住了贺小英的手腕——顾晓月明白,凭她的力气,是夺不下贺小英手中刀子的。贺小英痛叫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四周依旧寂静无声。贺小英看了顾晓月两眼,眼泪喷涌而出,她用一只手抓住了顾晓月的胳膊:哥,哥们是很想念你的……她的音调苍白而衰弱。随之,她抓住顾晓月的手松开了。贺小英睁开了双眼,看着天空,太阳光雪花一样,纷纷而下,山白了,路白了,白茫茫一片,晶莹透亮,天和地被大雪连成一片,气势雄壮,铺在她的面前。她想去雪地里奔跑,却动不了。她垂眼一看,地上的雪片在抽搐,疼痛似的抽搐。顾晓月说,姐,我是很爱你的,你的姑父、姑姑,你的亲人们,都爱你,你不孤单。走,咱们去医院,我陪你治病。顾晓月随之给车间主任打了电话,说她要辞职,不再上班了。
顾晓月将贺小英扶上出租车,车子驶向了市中心医院。
贺小英的伤口并无大碍,在急诊科进行了缝合包扎,医生对贺小英进一步诊断,贺小英的抑郁症没有好转,需要住院治疗。顾晓月将贺小英在住院部安顿好以后,给张明明打了电话,她在电话中说,贺小英抑郁症犯了,很严重的,她近期不可能回来完婚了,她要在医院照顾贺小英。张明明一听,语调变了:咱们的婚事重要,还是你的哥们重要?顾晓月说,都重要。张明明却冷漠地说,都重要?那咱就不结婚了,你和你的哥们过日子去。还没等顾晓月再解释,张明明挂了电话。顾晓月愣住了,张明明怎么会这样?她和张明明的爱情竟然如此脆弱?难道当初的海誓山盟是飘飞的雪花,一见阳光就会融化?不!她还是相信爱情的。爱情和亲情、友情之间并无冲突,可以并肩而行。那些相爱的人,心灵是阳光的,不会被阴霾吞噬。顾晓月沉思了一瞬间,她平静地走向了贺小英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