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晌午时分变天了,黑厚的云层快要坠到地面,窗外的树被疾雨打得噼噼啪啪乱叫,等雨停了,树叶在枝上安静了,孔知渐合上手提电脑伸腿从床上梭下来:“出去走走吧。”
雨过天晴,太阳还不小,车子泊进坝光停车场,孔知渐左右两手各拖一具小拉杆箱,回头对倪其心说:“几年前我们来过这儿,记得不?”倪其心皱皱眉,目光朝四周扫刷,再顺着一条闪烁白光的水泥道探进去,是的,大约八年前,他们来过,跟孔知渐公司的人,孔知渐带领手下的团队,二三十号人租了整整一大幢别墅,庆祝元旦。
没什么人,街巷都是空的,出奇地安静,像被阳光催眠,唯有路边花里胡哨的招牌,大晌午的,也扭着闪着刺眼的彩光。全是新的,房子和街道,不过八年,坝光再度被从头到尾改造,升级为深圳目前最火的度假民宿村。孔知渐和倪其心沿着那些刻意铺就的卵石小径,做旧的围墙,穿过丛丛瀑出墙的勒杜鹃,瞧见木篱笆院内的芭蕉树下坐着个中年妇女,马尾扎得干净利落,正俯身茶海前泡茶,她冲他们笑,倪其心回以微笑,妇人招招手:“累吧,进来喝杯茶。”
来坝光是孔知渐的主意。他给倪其心按摩头部,由于长年阅读写作,倪其心总是嚷嚷头紧头痛,孔知渐特意学了套手法,边給她按摩边说:“想不想去个好地方,我看人家发的图片,那儿可安静可舒服了。”这一年,孔知渐从公司离职出来,常会去“开发”些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倪其心闭上眼,享受头部被挤压的疼痛与放松,听他紧按的十指突地一松说出“坝光”两个字,一片坦荡的光亮蓦地自头顶涌出。
眼前的坝光既不坦荡也不光亮。才两炷香的工夫,黑夜与坏天气隐去白天阳光下的卵石与勒杜鹃,近百幢民宿小楼摸着黑,呼啦啦聚拢,淡季偏逢疫情,许多小楼甚至无人留守,昏蒙的光线中,小楼们兽般灰乎乎地蹲伏着,孔知渐和倪其心顺着夹出的弯道往前走,摸不清哪是东哪是西,等她再抬起头看向天空,本就黯淡的夕阳已经快要掉落前面二楼露台。
二
这年,倪其心即将五十岁,莫名习惯看天空,尤其黄昏,每每黄昏,她抬头望天,不过眨眨眼的工夫,再看那太阳,便发觉瞬间深了颜色瘪了轮廓,真真有夕阳的意味了。
认识孔知渐那年,她二十七岁,他二十四岁,他们都从外地来深圳,她家县城,他家农村;她是某电脑公司文员,他呢,窝在华强路尽头那幢矮灰办公楼某格子间内。结婚后第三年,她辞职,成为自由撰稿人,孔知渐换了幢办公楼,去了车公庙入口处那幢肤裹金色玻璃的国际大厦。这二十几年,他换过几次办公楼,终于在十年前,换到现今这家公司,他松了口气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待到退休吧。”
然而,去年他离职了,确切点说不是离职,是被辞退。尽管公司给出的话如沐春风,还付出超过普通员工的补偿,倪其心和孔知渐都知道,他是被清理的:没有哪一家公司会真正高薪将员工养到足龄退休,起码他们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四十大几奔五,如果还想再就业,只能干些体力活,可孔知渐身体不好,干家务活都会喘气腰痛,近几年更是毛病不断,于是决定休息,倪其心差不多可领养老金,家里攒有笔不算小的存款,他们没有孩子,若是无大病大灾,知黑知白地过,生活倒也不必发愁。
但是,仅仅两天,倪其心便发现了问题,孔知渐喜欢在屋里走动,像一只浑身长满扎人毛刺的动物,让她不安,即使把自己关进房间,也觉得任何时候门把手都可能被拧开,跟以前不一样。
这些年里,孔知渐每天深夜下班回来,都会发现屋里四处亮着灯,却不见人,他换好拖鞋走到沙发前,会发现穿家居服的倪其心,她总是坐在饭厅边那张不大的书桌后,四周高高垒起一摞摞书,如同他早晨上班时看见她那样。起初,他每天下班回来能看见倪其心整个上半身。慢慢地,书一本本垒叠,倪其心的身体,也一点点消失,直到有一天,桌上三面高高垒起的书将她完全淹没。
也总是这样,倪其心知道孔知渐下班了,目光搜寻到她,可她并没有迎上他的目光,而是念叨一句“下班啦”,继续埋头看她的书或者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倪其心知道,孔知渐不会回应她的话,也没必要,拿起茶几上她为他准备的水果即会钻进卧室,大多数时候还总是关着门,他似乎在路上想到了什么,进屋便打开手提电脑,一张脸被屏幕印得阴森森的,直到上下眼皮忍不住粘住睁不开,方扣合屏幕顺势滚进被窝。
拐出夹道,插进一条颇宽敞的街,是条热闹的商业街,挤满餐馆咖啡馆酒吧,间杂几家工艺品铺,见有人过来,服务员冲出餐馆热情地朝他俩招呼:“老板,食佐没?海鲜优惠啦。”孔知渐挥挥手,转头对倪其心说:“我们以前在这条街上吃过饭,这儿的海胆炒饭很不错。”“嗯。”倪其心记起了海胆炒饭,这条商业街必然也是后来改造过的,印象中,那时不过一条短短的土街两家破破烂烂的排档。走一段,她记起了更多,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他们吃完海鲜大餐,去海边放孔明灯,还唱了沙滩卡拉OK,凌晨一点多,孔知渐和一桌男同事仍在院子里声音很响地聊天喝酒吃烧烤,她记得这些,是因为她实在犯困,独自不敢在陌生地方睡,催了几次叫他回屋睡觉,差点让他生气,电话都懒得接。
“我们再走一段,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上次住的地方。”孔知渐也不管尚在发呆的倪其心,自顾自走去。
以为孔知渐会忙起来,家里积下的紧事慢事成堆,哪知离职后他狠狠睡了半个月,说把二十几年欠的觉都补回来,白天睡晚上睡,醒了,就歪在床头或椅子上玩手机。也会下楼,换好衣服,屁股墩上玄关木凳,一只鞋在脚,一只鞋在鞋柜,倪其心等着关门声,他心性旺,关门声都比别人高十分贝,得提前有心理准备才不会被吓住,却久久无响,她起身找东西,发现他仍坐在木凳上,一只鞋在脚,一只鞋在柜,头勾得很低,快要勾进屏幕很亮的手机。她喊:“知渐,犯困了吗?”他不应,连喊几句,孔知渐缓缓抬起头,“噢。”脸上木木的。
一个月后,他像是睡够了,下楼换成出门,常去远点的地方走走,有时还驾车,去倪其心到过或没到过的地方。慢慢地,他去的地方,倪其心多数连听都没听过,有时回家,孔知渐顺手给她带点好吃的,说是在那些地方买的,调出那些地方的照片给她看。
三
小广场有孩子玩耍,几位红红黄黄的妇女立在绽得无法无天的炮仗花架底,抱胸叉手闲聊。倪其心紧跨两步,上前拉住孔知渐的手。这手总是温热的,不像她的,大夏天也是凉冰冰的。一座挺艺术的小广场,位于商业街脚,铺有绿道,草地中间矗立人形雕像,数株高大的棕榈树守护于广场边缘,棕榈树前,嵌有座场中场。他俩沿绿道慢行,孔知渐指指路边的铁艺椅:“想不到椅子还在,当时你拿我的手机拍过照呢。”倪其心看看那椅子也忆起来,新买的高像素手机,她坐在这铁艺椅上,挺冷的天仍然穿着裙子,齐踝薄呢裙,配黑色英伦学院风皮鞋。那些年,她无论参加文学活动还是平时出门,都穿着长裙,各式布料,民族风、淑女风,搭配帽子丝巾,有一次文学活动差点跟人撞衫,一位男士就打趣她道,你为什么每次都穿制服啊?
“原来这边有条路,就在路肩的。”孔知渐抬手指向前边。倪其心目光顺着他的手飘乜,她没什么兴趣找那幢小楼,那个晚上,她不但和孔知渐闹得不愉快,还严重失眠。她的睡眠这些年一直不好,整夜整夜失眠都不足为奇,西药中药吃得浑身药味仍没效果。
中午安置好,落榻处的妇人请他们吃水果,听说倪其心失眠,特意泡了壶安心助眠茶。小楼足足有二百多平方米,两层半,却只有妇人独自看守,年纪应该比倪其心小几岁。她边捋脚旁贵宾犬的头边说自家在坝光还有一幢楼,由老公看守,以前两口子在市内开餐馆,这几年才将餐馆转让,过来坝光。
“家庭来玩的多。”老板娘说,“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爱来这儿,空气好嘛。”她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孔知渐和倪其心。
孔知渐扭扭身体,端起茶杯眯眼道:“也有公司的来吧,我看挺多小楼外面写着欢迎团建。”
“是,夏天可热闹。”老板娘笑眯眯地拍拍贵宾犬的头,那狗乖得像傻瓜,不吭声也不动。
回头孔知渐就跟倪其心说,早点出门逛逛,屋子有点闷,趁倪其心回屋午休,他就已经出门逛了一圈。
没问他上哪儿。这一年,他常这样莫名消失,能去哪儿呢,无非四处散走,有时候会去菜场,亏他找得着。渐渐地,倪其心掌握了规律,中午十一点半前,他必然到家,没到家也会给她通电话,她还发现孔知渐喜欢买时令蔬菜,尤其爱吃土豆、酸辣土豆丝,她新近学会的菜。厨房不大,孔知渐蹲在角落削土豆皮,她贴靠灶台切蒜,切自己腌的泡椒,孔知渐的手机传出古琴曲,是她最爱听的《流水》。
“咚!”一只蓝色的皮球扑跳到他俩面前,倪其心赶紧用脚踩住,球后头牵出个胖胖的小男孩,勾身捡起皮球就往回跑,倪其心让孔知渐看他扭扭歪歪的跑姿,忍不住笑出声:“小胖墩。”孔知渐翻翻眼皮看着她,“你不是烦小孩吗?”倪其心收住笑愣了愣,斜他一眼,口气故作讥讽,“老了呗,人总要老的。”
四
早餐是孔知渐煮的。这一年,倪其心吃的早餐都是他煮的,按照身体状况搭配的营养健康餐。孔知渐边剥山药皮边问她想去哪儿旅游,三个月前,他们去过湖南,计划明天从坝光回来,去趟更远的地方,最好是东北,他脸生神往,“去看雪,我俩都活了快一辈子,还没见过真雪呢。”倪其心点点头,咬口白煮蛋:“沿着黄河走也行。”许多年来,她都想去黄河边,看过也曾写过那么多关于它的文字,这些文字在她脑子内早已堵得嗡嗡嗡直叫唤。
喝完碗中剩余的豆浆,孔知渐抓起纸巾擦擦嘴,站上墙角的体重秤,“七十五公斤,唉,怎么又胖了半斤?”他拧着眉,再次稱了一次,不甘心地趿好拖鞋。也总是这样,每天这个点他都要称体重,称完体重,他跨开腿抬起双臂,模仿孔雀、雄鹰、鸳鸯、大鹏、凤凰五种飞禽的动作,做起五禽操来。孔知渐人长得粗壮,四肢稍微偏短,每每提腿伸臂勾拳,尖起嘴努力学出各种鸟叫,倪其心就忍不住笑,“照您老目前的状况,恐怕得再修炼五百年。”孔知渐不理她,抬腿抡臂做操。
这段时间,他研究起中医来,买回带穴位的塑胶人体模特,对着一一摸自己的穴位,几根指头像航海船在探索新大陆,觉得不够明晰,又从网上购了几千块的书及光碟,摊开笔记本坐在窗台前听课记录。
“小肠在哪儿?”有一天,他从书里抬起头,突然问她。倪其心以为他开玩笑,指指心窝下方,孔知渐却认真地摇摇头:“错了,那是大肠。”“大肠?”倪其心有点吃惊,大肠怎么会在心窝下方?打小她就以为大肠在所有器脏最底端的,藏污之器位于底嘛。“小肠才在底端。”孔知渐像猜到了她心里的疑问,食指点点肚脐下。看她仍旧一脸惊讶,孔知渐开玩笑道:“那你知道心脏在哪儿吧。”倪其心没立即答,待孔知渐背身,她有点迟疑地用手掌捂住右边,再捂住左边,捂到左边时手掌感觉到跳动,她方确定,这儿,是心脏。
五
又拐过两条街,暮色中,一幢带院子的白色四层小楼撞入眼帘,孔知渐忽然叫起来:“找到了。”他松开倪其心的手,指指小楼。倪其心双手空垂,怔了怔。
像。布局大小类似,但装修与外墙完全不同。倪其心刻意寻找三楼靠院子的那面窗,那个失眠的夜晚她曾经趴在窗口发过呆,三楼是有两面窗,可不在院子上方。孔知渐又看了几秒,“是这,我中午来过,还以为是另一幢,看来是这幢。”他笃定地点点头,像给自己一个答案,“它重新搞了装修,轮廓在呢。”孔知渐又说。
是吧。小楼铁门挂着把大锁,楼内却亮有灯,不见人影,也不闻声响。他俩在小楼门前踱了一会儿,又围着它转了一圈。孔知渐掏出手机,换角度给它拍照,说要发给同事瞧瞧。
天已经完全黑了。就在孔知渐连按几次快门键后,仿佛是他把夜幕“哗”的一声扯下来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目的地,像一个谜迅速被猜到谜底,时间还早,孔知渐看看四周说:“坝光挺大的,我们瞎转转,兴许能发现好东西。”两人商量后选择了朝东的马路。
这条马路看似挺长,没想到弯过一溜房子再一座公厕,马路竟一头扎进一片荒地,成了断头路。白色粉墙围起半片荒地,其上刷满标语。孔知渐在路中心站定,左右打望,荒地面积足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麻沙沙地长满杂草,草并不密,也不纯粹,草丛中扎着些坚硬的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哪里,中午没发现啊,走错了吧。”孔知渐自言自语嘟囔。倪其心这才知道,孔知渐中午趁她午休竟逛了这么远。
“这么大一块空地方。”倪其心弯腰摸摸及膝的杂草说,“想不到啊。”同样有点自言自语。
荒地边缘横卧一排高低相间的山,黑暗中,它们静默如哲学家。倪其心不由想起半年多前,孔知渐带她去一处刚刚开发出来仍在建设中的郊野公园。黄昏时分,他们顺着山路从顶上下来,于岈口处,厚厚的屏山挡住倪其心的视线,它们也是这样高高低低蹲于暮色中,像一群并排蹲坐的沉默老人。“夜静春山空”,王维的诗句立即蹦出来。天地安静得犹如洪荒之境,凝望屏山,倪其心突然感慨这五个字写得真绝。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夜静春山空”,觉得若是把“空”字换成“远”更好,这会儿她猛地懂了,静下来的山,是空的,只能是空,空是无也是满。从那以后,她就主动提出要跟孔知渐出门走走,湿地公园、观鸟胜地、绿色农庄,倪其心最喜欢去农庄,端起菜篮自己进园子摘菜,水泥灶台粗木柴,她这才发现自己也是有厨艺的,第一次尝试做地三鲜孔知渐就夸好吃得嚼舌头。
“嗯,啥都没有。”孔知渐又嘟囔了一句,倪其心靠拢他,以为他会回头跟她说点什么,两人并肩怔站了一会儿,孔知渐却往一边移开几步,一股凉风袭来,倪其心想了想,抿抿唇,将双手插入衣兜返身说:“走吧,去别处看看。”
六
其实没什么好看,街上也光线不足,那些黑灯瞎火的小楼选择自我隐身,亮灯的,楼内晃动几片身影,如梵高油画里午夜咖啡馆的人,或坐在桌前沏茶,或俯身吧台查单,或者索性坐在楼前双脚交叉发呆。孔知渐快步超过倪其心,“你看那落地窗,豪气吧。”他扬扬下巴示意倪其心。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让人担心一股台风即会吹爆它。他又指指路边的酒吧:“氛围可以啊,要不我们去喝一杯。”也就是这么说说,谁的脚步都未停,像是出于礼貌,也像是怕冷场,倪其心指着门口的荧光牌接嘴道:“打折呢,酒水全部七折。”就这样,快要走完一整条长街。
这是条又宽又长的滨海街,明显为坝光的主街。海风张开大巴掌一阵阵凶猛地扫刮,一阵比一阵冷。倪其心扯了扯大衣,将纽扣全部扣好,她今天穿了件款式普通的薄呢大衣,搭配牛仔裤,脚套软厚足底运动鞋。孔知渐仍在她前面,越走越快,像被海风的大巴掌拍催,与她距离越来越远。她没叫他,也没追,按照自己的步速前行。五十岁,她又想到了年龄,同时想到死亡,不禁抬头看向迎面而来的稀拉行人,装作不在意打量他们的外貌,猜测他们可能的身份,黑暗中看不真切,他们呢,又会如何看她?
长街右边,是茫无边际的大海、天空、群山——水银黑、灰黑、墨黑……如铺陈一个个解不开的谜。冷风吹得倪其心打了个寒战。前不久,她收到一封文学杂志的退稿信,这两年内,她唯一可能发表的一篇小说,不长,两万多字,根据杂志社意见,修改了七次,改到后两次,她已经不大记得起自己最初究竟想写些什么,几乎凭着本能移改增删,最后,他们说,非常抱歉倪老师,有些地方我们还是觉得不太满意。她并没有吃惊,这些年,收到数不清的退稿信,如果收到用稿信,倒让她十分吃惊欣喜,可这一次,她不但没有失落,还有种释然,终于不用第八次修改。
二十年来,她当然写了些东西,断断续续发了点东西,可是想不起具体每一篇都写了什么,毕竟经她心、眼的文字太多了,只是心里那个洞仍旧在,并没有消失,尤其这几年,每一篇作品,都像一把锤子,把洞砸得愈加大。
夜晚开始寂寥,夜色是沉淀剂,褪沉所有杂质唯留时空本身,空寂的长街上,几片垃圾被风踢得连连翻滚,躲到栏杆脚歇气,马上又被另一股风推涌,往更远的地方迅速翻滚而去。倪其心抬头望向没有尽头的远方,目光匍匐一會儿,垂下眼皮,收回目光,让它泊上栏杆前面那几艘快艇。又一阵大风扑来,她双手环抱胸脯,将衣服压贴于身。
不觉走到街头,路边有家小吃店,蒸笼层层垒叠的灶台摆出街面,围白裙的老板低头端详锅中食物,腾腾热气一波波抚摸着他。倪其心叫住孔知渐,告诉他自己要吃份消夜。实际她并不饿,只是想吃点东西。小吃店的肠粉乃手工石磨,热腾腾端上来,滑嫩Q弹。倪其心边吃边想,等再出几次远门,孔知渐的身体养好些,就跟他开家肠粉店,两个人更协调也能办更多事,就做她打小喜欢吃的肠粉。
七
回来时老板娘已经给他们重新打扫完屋子,喷了空气清新剂,烧好开水放在梳妆台,孔知渐泡上热茶,打开电脑传相片。
下午他们去后面的古镇逛了逛,明初建制的海防卫所。这一年,孔知渐和倪其心走遍了深圳的古村古镇,才发现这座城市历史悠久,许多民居建筑保存之好、建筑之精美,胜过他们从前看过的诸多外地民居。倪其心一一翻看相片。门楼、城墙、住宅,在青石板平仄铺展的巷子内,坐着几个本地老人,略显老态的阳光沥在他们身上脸上,有种令人惊异的美。孔知渐的摄影水平有不少进步,每一张,都可以说拍出了该有的意境。展览馆的那几张,倪其心又见到下午邂逅的那些人,青年时代远走他乡辗转求学,后来留在北京任教成为科技泰斗的;热血满身参加革命,而立之年英勇就义的;改革之初下海经商后倾心慈善的……上百上千种人生。
电脑内还有其他相片,这二十几年他俩结婚后所有的相片都有。孔知渐从前在公司的也有,那时他脸圆,老是笑,一笑脸更圆。倪其心变化不大,除了皱纹与眼神,皱纹多几十条,眼神一天比一天沉寂,渐渐宛如口深井。屏幕翻滚,她发现那条裙子——白色的纱质长裙,心里跳了跳。那天,她就穿着这条裙子,准备送一本区作协刚为他们五位新人出版的内部交流个人文集,给一位北京来讲座的老师,哪知跨台阶时可能步子急踩到过长的裙摆,差点整个人扑出去——幸好及时扶住讲台,但是,有人已经笑出声,倪其心的脸“腾”地烧红了。整个人都烧红了。她停了停,移动鼠标,删掉了有那条裙子的相片。
孔知渐摸索着穴位给自己按脚按腿,翻了会儿手机,脱下衣服去洗澡,水声哗啦。倪其心起身找茶喝,孔知渐的手机搁在茶杯边,她想起了什么,点开信息,发现他给曾经的女同事发去那幢小楼的相片,还聊了几句,孔知渐聊得挺起劲,后头两句都是他说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儿。原来他说发给同事,是发给她。心脏猛地沉坠,倪其心见过几次这位女同事,孔知渐最得力的助理,两人曾经一块单独出过差,离职这一年,别的同事基本不再联系孔知渐,唯有她,隔天两人便打电话发信息,不是说工作就是问天气,不是她主动就是孔知渐主动。倪其心曾经旁敲侧击说了一嘴,孔知渐笑她神经兮兮。怔了怔,倪其心将手机复原,深深吸口凉气,勉强让呼吸恢复平静。
然后,倪其心也进厕所洗澡,孔知渐看相片,屋里安静得能听清呼吸心跳声。
看看夜色愈深该要入睡,倪其心根本不想睡觉,心里毛毛躁躁,张了好几次口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压回,睡吧睡吧,她强迫自己,刷好牙铺好床,正要钻被窝,蚊子的“嗡嗡嗡”打断了她。蚊子叫声微弱,应该只有一只,可一只蚊子足以搅得人整宿没法睡。
“啪。”她凌空拍掌,没中,蚊子比她精。
“啪、啪。”两次拍掌,倒是掌声惊动蚊子,连它的影子也被拍飞了。
倪其心找了一圈没寻见可疑的影子,可她知道,蚊子仍然在,她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就算它今晚大发慈悲不咬人,也会令她睡不着,隐隐中有什么随时会发生。必须揪出它。
孔知渐坐在写字台前,如某位高士隐于屋内,两只眼睛盯上电脑屏,屏幕很凌乱,微信、游戏、购物网站、小视频你推我挤。
“呜——”蚊子突然划过,就在倪其心满屋子乱转时,像是“哧”地划燃一簇火苗,倪其心本能伸出巴掌拍打,蚊子又狡猾地藏起影踪,待她抬头仔细查找,那只可恶的蚊子正趴伏墙壁,一伸一缩弹动后腿,挑衅似的乖乖等着她。
倪其心扬起巴掌方发现够不着,踮脚也不够,跳起来,怕又惊了它。
“帮我打打蚊子。”她叫孔知渐。孔知渐仍盯着电脑,没吭声。“帮我打打蚊子,我够不着!”倪其心吼道。孔知渐这才嗯道:“打什么打,哪有蚊子。”
“怎么没有?叫得雷鸣似的你听不到啊?”火苗猛地被捅旺,倪其心瞪他一眼。
“一只蚊子罢了,哪儿没有蚊子。”孔知渐屁股生根,脑袋被电脑胶住,微信响起提示,他赶紧点开,是条广告。
吵闹声早已惊跑蚊子,这回,它趴上了窗帘。倪其心抿抿嘴,觉得心头发酸,鼻子也发酸,这些年,孔知渐明知道她极其害怕各种虫子,尤其对蚊子过敏,听到嗡嗡声皮肤都会起疙瘩,却从来不曾帮过她。她没有抱怨,知道他实在忙。二十年内,除了周末和节日,他们几乎没一起吃过饭,即使周末和节日,常常也是孔知渐加班,倪其心自己有文学活动。这一回味,往事的闸门被洞开,大事小事你推我搡喷出,她想忍住,眨眨眼,眼前却很快水糊糊一片,趁眼睛还没完全变糊看不清,她抄起一本杂志,使劲拍向窗帘。
“那个女人,她在独自拍打蚊子,她的丈夫始终不曾回头。”脑海里自动蹦出这句话,配合倪其心的拍打,总是这样,她情绪波动时就有一些句子自动蹦出来,眼前更模糊了,那句话又重复了一次,她终于没忍住,怒吼一句:“算了,不过如此,我还不如你同事,拍了照片马上跟人家分享,聊起往事来心有灵犀,我呢,我看我还是跟蚊子心有灵犀吧。”
说完,她狠狠将杂志砸向窗帘,蚊子顿时连同杂志,“啪”地砸落地面,地面的充电盒被杂志砸飞,直往孔知渐腿上冲溅。
巨响和冲溅,终于惊动孔知渐,他跺跺脚转过头,骂了句“神经病”,盖上电脑耸起身,“小题大做,你打吧,打个够,我不妨碍你。”
由于客人少,二楼未开,孔知渐只能在一楼走廊及十几平方米的门厅内转,他掏出手机,不耐烦地翻来翻去,歪身坐上木椅,伸直双腿头往后仰,不到两分钟又站起来,转到走廊尽头,发现那儿有个电子体重秤,一称却是坏的,他踢它一脚,再次转回木椅,犹豫几秒,“咚”地一屁股坐下。
屋内仅有一张大床,他俩背对背各据一方,蚕茧般裹紧自己的被子。
没有人扭头,后来倪其心扭头了,孔知渐像一面竖起的厚墙,堵在她面前,他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噜。望墙凝视一会儿,倪其心翻过身,不用看时间,也猜得出夜已经深到谷底,今夜注定失眠。
微弱的光自窗外洇进来,怯怯化于黑暗中,昏黑不甘心地淡下去,惨淡出时光的感觉。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倪其心换了数家公司,大的小的,有位于华强北电子城的,有位于科技园的,也有位于车公庙的,几番折腾,她换到一家很小的公司,龟缩于高层写字楼某隅,小到只有几个人,但她挺高兴,老板让她做这家小分公司的管理人,可以抽空看书写东西。她就这样,坐在落地窗后不足两米的工位前,每天写啊写,写东西前往往眺望一会儿窗外远处的水田群山,写完再眺望会儿,那是一片无人管控的区域,位于深圳与香港交界处,绿树成障,白水澄空,横绵柔润的远山前不时有飞鸟滑翔。那段时间,她还把前几年写下的片断也打印整理成册。她是理科生,大学只做过校报记者,工作后却莫名迷上了写东西。说来都是些片断,趁午休或老板不在的时候偷偷写下,字迹凌乱,哪天没写,她心里就空洞洞的,干越多的事越空。有时,她把那些片断式的东西投到报纸或杂志上的邮箱,过段时间它们大多能变成铅字,每一段铅字,她都要一字不漏看上几遍,以确认那真的是她写的。
她承认自己才华平平,但又觉得无形中哪儿出错,即将五十岁,似乎已经可以摸到生命的尽头,想到这儿,她的指尖猛地一缩,像被冰冷到致命的东西打了一下。想起下午去古镇看过的那些人,千百种千百条,要是时光再倒回二十年,她会如何选择?或许是完全不同的路吧,从小到大,她都是女生中的佼佼者,会像同学聚会上那些打扮时尚大声侉气的女同学吗?如果真是那样,可能就不和孔知渐一起了,自然地,今天晚上,她不会躺在这儿,独自面对身体内的昏黑和屋内的昏黑。
八
上午阳光将屋里点亮,孔知渐方慢慢爬起床。倪其心早醒了,大约迷糊了两小时。
厕所传来夸张的洗漱声,倪其心瞪着天花板,直到最后一滴水落地流入下水道。她翻了个身,犹豫要不要起床洗脸,听到孔知渐在一阵哗啦后突然问道:
“你昨晚上发什么毛病,翻什么陳年旧账。”嗓门沙哑,明显也没睡好。
倪其心就等着他说话,孔知渐喜欢冷战,她这次可不想跟他冷战,那股气在心里堵了整整一晚上,再不掏出来会活活憋死人。
“我可没乱翻,本来就是,你平时老跟人聊天做啥,别找借口工作天气的,都是成年人,好自为之,收敛收敛吧。”
“普通朋友聊个天犯法?有你这么上纲上线的吗?我做什么了?”孔知渐突然吼道。
“你什么都没做,对啊,你能做什么,连只蚊子都没帮我打。”倪其心也冲他吼。
“我还不如只蚊子是吧。”孔知渐一声怪叫,逼近倪其心。
“那你跟蚊子过啊,我还不如只蚊子是吧。”他又是跺脚又是挥手,连连怪叫,像被踩到痛处。
倪其心正要解释,孔知渐猛地扑过来,将她紧紧压于身下。倪其心本能地反抗,双手乱打,双腿乱踢。哪知这乱打乱踢反倒刺激了孔知渐,只见他双目鼓凸,双唇紧闭,脸色红涨,左手一剪压住倪其心双手,将倪其心更紧地整个压伏。倪其心再次反抗,身体艰难地扭动,越扭动被压得越紧,孔知渐的力量出乎她意料,让她陌生让她有点害怕,沉甸甸地像磐石,看看无望,倪其心仍是象征性地凌空踢了几脚。
床头柜晃晃悠悠,保温杯支撑不住噼啪摔滚。
十分钟后,风暴平息,浪潮涌退。孔知渐长吁一口气,扯过被子翻身休息。倪其心仍在蒙怔中,孔知渐的呼噜响起,她才转过意识,看看孔知渐,看看四周,揉揉头脸,慢吞吞地起床穿衣。
厕所镜子前,有张泛出桃红的脸,倪其心使劲眨眨眼,怀疑镜面有雾气,用水洗了两遍,呆住了——确实是白里透粉的桃红。她久久盯住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因为这脸是她的;陌生,因为已经一年没有过这样的脸色。这一年,她和孔知渐同房次数十个指头还多,每每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地面尘埃堪堪濡湿,便雷止雨歇。
午后太阳重新爬出云层,他俩退房启程,老板娘送了半袋安心助眠茶,叮嘱一定要记得喝,还问他们去哪儿,孔知渐没说去哪,只说还有时间,开车走着看。几十年夫妻或许真应了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俗语,孔知渐醒来后,倪其心已经收拾妥当,孔知渐看上去不像补了一觉,反倒脸肿气浮,眼神无力飘忽,身子歪斜,鞋子明明就踩在脚下,两只脚却捅来捅去半天。坐在一边看书的倪其心瞟他两眼,上前扶了一把。
村内街巷安然,唯有锅铲将铁锅敲出声声脆响,饭菜香气四处漫溢,等待客人的小楼们平静地目送他俩拖着行李一前一后离开。走在后面的是倪其心,她面无表情,身体规律地运动,虚眼望着孔知渐的背影。孔知渐走路的动作有点怪,上半身完全不动,下半身一弹一收,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是前年去他同事新家吃饭。饭后,几个人在小区内散步闲逛,他们男的走成一排,倪其心尾后,拐了几道弯,孔知渐独自落在了后面,吨位挺大的上半身完全不动,下半身两条略有点短的腿一弹一收,这让他显得有点摇摇欲坠,倪其心赶紧追上前,调整好步子,跟孔知渐并肩,而前头那几位完全没有察觉,依然说说笑笑,讨论附近的房子和公司的事。拖着行李箱,孔知渐走路的姿势就更加别扭了。
巷道内阳光明明灭灭,脚步应着阴暗“空、空、空”叩击倪其心心头,她又忆起前几年的事。
某天,她在他们家车内发现一张被揉成小疙瘩的购物小票,商品项只有一盒口香糖及一盒安全套。孔知渐像只好战的公鸡,用否认与沉默的盾牌挡住倪其心不停射來的质问拷问之箭,坚持那张小票为搭顺风车的某位同事掉的。大吵两架后,他卷上行李去北京出差。接下来小半月,倪其心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几场,不知昼夜不知饥渴,只做一件事——写小说。实际上是把这件事写成小说。小说完成那天,孔知渐回来了,开门瞬间,倪其心竟然没有说话,她本以为自己会破口大骂,起码要狠狠擂他几拳,却不过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坐在那堆高高的书后。孔知渐呢,换好鞋,放好背包行李,侧面瞄瞄她,垂头低声问她要不要一块去吃顿饭,他在飞机上没吃,中午也没吃,倪其心心头一热,顿了顿,进屋换了衣服跟他下楼。
后来,那部小说获了个很小的奖,几位朋友看过,一致认为它是倪其心最好的作品。
【作者简介】游利华, 1978年生于重庆,长于深圳;著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等;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等;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