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多重观照

2023-11-30 04:51陈琛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梅朵精神病院阿曼

本期新力量三篇小说,分别是霍利《春游》、李敏锐《亚热带往事》和李谦文《阿曼的漏洞》。

《春游》讲述了一个女人为疗情伤,独自驱车前往甘孜散心,途中结识了一位年轻作家,两人互生情愫。这是整个故事的大框架,在这个框架内,还写了一些小故事,如梅朵找妈妈、作家找爷爷、查龙镇诈骗案、金花生日等等。这些故事涉及亲情、爱情及乡村问题,看似毫无关联,却都指向了“寻找”这个主题。

小女孩梅朵寻找的是妈妈。梅朵的爸爸抛弃妻女,和别的女人跑了,梅朵的妈妈抛下梅朵,也走了(大概寻夫去了),从此,小梅朵开始找妈妈。一道偶遇的年轻作家,其实是一个退役军人,他来甘孜一是为了寻梦,二是为了寻亲。年轻作家总是梦见与格萨尔王驰骋战场,于是来石经城采风,计划写一部格萨尔王传记,以此实现自己的作家梦。作家的爷爷,18岁战死甘孜,遗体至今寻不着,奶奶临终前嘱咐作家找到爷爷的遗体。丹巴选美冠军金花,36岁仍未出嫁,一心寻找真爱,当她遇到作家后大胆示爱。查龙镇村民渴望致富,为了这个美梦上了骗子的当,被骗去钱财。

主人公一道的出游也是一种“找寻”。在爱情梦破灭之后,她出游散心,想要找回的是在曾经的爱情中迷失的自己,与作家的偶遇,又可以看作是对新的爱情寻找的开始。尽管一道在与金花的对话中说出了“爱情不重要”的感悟,但小说呈现的却是一个渴望爱情、寻找爱情的女性。在得知作家与金花共处一室后,一道爬墙翻入金花房间,看见两人是在下棋才安了心。结尾,两人分别,一道故意找作家借钱,为以后的相见找好借口。由此看来,小说题名《春游》,看似普通,倒也贴切,不仅写明了出游时间,也暗示着新的期待。

不过,春日并不总是明媚,小说开篇的伤感氛围暗示了这篇小说读起来并不叫人轻松,尤其读到梅朵的家庭悲剧,以及查龙镇村民被骗去血汗钱时,都叫人不能平静。梅朵故事的结局和村民诈骗案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于是,悲与喜交集,构成了这场春游的底色。人生的旅途似乎也是这样,你可能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这些人和事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令人惋惜悲叹的。这些人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也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故事的结局你不会知道。

总体而言,小说框架清晰,在有限篇幅内又能串联出一个个人物、故事,足见作者具有很强的故事讲述能力。美中不足的是,若是作者能将笔力集中于一个重点,并在众多情节中作出更恰当的详略取舍,突出叙事重点,读者的阅读感受也许会更深。在这一点上,李敏锐《亚热带往事》做得颇为不错,小说聚焦于悲剧性婚姻,探讨了女性身体的完整性。

《亚热带往事》以回忆的方式讲述了主人公寒露原生家庭的婚姻悲剧,父母关系不和,在外面都有情人。小说讲述了这段不幸的婚姻,但没有将责任归咎于男女任何一方,因为小说的重心本就不在于探索婚姻问题的悲剧性成因,而是将重心放在了对女性身体的关注上。小说出场的三位女性,寒露、寒露的妈妈、父亲的情人,都经历了身体之痛。妈妈因为子宫瘤摘除了子宫,寒露因为宫外孕切除了一侧输卵管,父亲的情人怀孕流产。

被摘除了一侧输卵管的寒露,在得知父亲的情人与她几乎同时流产后,对她产生了怜悯——“(父亲的)一袋西洋参算什么?能换回完整的身体吗?”这里,“完整的身体”指向的其实是她自己。“完整的身体”成为一个重要指涉。被摘除子宫的妈妈显然认为自己是不完整的,结束了出轨,回归家庭,抓住原本并不满意的婚姻不愿放手。同样被摘除了一侧输卵管的寒露也认为自己不完整了,不然不会在得知父亲的情人经历流产后,对她产生怜悯,并在内心发出“一袋西洋参算什么?能換回完整的身体吗?”这样的感慨。

什么是“完整的身体”?更准确地问,什么是女性的“完整的身体”?女性的身体指向的女性身份。一位女性,如果她做的是扁桃体摘除术或阑尾切除术,她不会认为自己不完整,但如果被切除的是子宫(包括附件)或者乳房,意义就不一样了。乳房、子宫作为女性独有部位,对应的是性与生育,对应的社会身份是妻子与母亲。传统文化的沉淀与熏陶告诉我们,如果一个女人失去了作为妻子的资格,或丧失了成为母亲的能力,她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身体指向了社会身份,子宫具有了象征意味。一个女人哪怕她完成了生育,已成为妻子,但是子宫或乳房的缺失仍在潜意识传达这种文化讯息。所以,丧失了女性身份的妈妈这才无奈回归了家庭,甚至在得知丈夫出轨后,她的言语间也透露出她自认为的丈夫出轨的原因——因为她自己不完整了。答案是这样的吗?显然不是。她一直对丈夫不满意,被摘除子宫前一直和外面的男人厮混,而丈夫在与她结婚前已有心爱的女人,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社会文化作为一种群体认同,扎根在绝大多数人的潜意识之中,女性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也建立在此之上。所以,不仅作为上一代人的妈妈觉得自己不完整了,作为这一代人的寒露同样也觉得如此,而她对父亲情人的怜悯也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这就是为什么这篇小说读起来格外令人揪心、令人审思。当我们把女性的身体与女性的身份等同起来,子宫、乳房的缺失必然意味着女性身份的缺失。但女人不是因为是妻子、是母亲才是女人或所谓的完整女人,女人可以是妻子、是母亲,也可以不是。

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涉及了道德,却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作出评价,而是以女性的视角,展开现实性故事,引发读者的思考。小说整体是压抑而悲伤的,文字也是如此,湿润又粘贴着往事的气息。在叙事方面,小说倒叙、顺序兼顾,却不觉得杂乱,只是结尾处的时间线不够清晰,回国略显仓促,而开篇的出国又略显冗长。

《阿曼的漏洞》是青年作家李谦文的处女作,小说优缺点都极为突出,但是优点胜过缺点,读罢令人惊喜与惊叹。《阿曼的漏洞》围绕精神病人阿曼展开,他头脑混乱,臆想自己是机器人,又幻想城市里到处是扭曲的树枝、骸骨,最终他因杀人被关进精神病院。整篇小说呈现出三个世界,真实的现实世界、精神病患者眼中的虚幻世界、精神病院,阿曼作为存在主体出现在这三个世界之中。作家以阿曼视角展开故事,让我们得以通过阿曼的眼睛看到他显化的内心世界,惶恐、不安与失常。失常是他世界的常态,但这个失常的世界是不是也是现实世界的常态呢?小说中有一段写阿曼酒店给失足女画起人体像——这是精神病人阿曼的失常;失足女暗中带来了四个彪形大汉,上演了一出“仙人跳”,“仙人跳”是个隐喻,暗示了现实世界中无处不在的陷阱与欺骗——这是现实世界的失常。

小说带有很强的隐喻性,把失常的人置于现实世界中加以展示,突出了现实世界的失常。与《亚热带往事》相同的是,身体依旧是叙事的载体,不同的是,《亚热带往事》中身体是真实的身体,女性的身体叙事是对女性身份的探寻与反思,而在《阿曼的漏洞》里,身体被卷入失常的精神世界,被异化为机器或程序,一切痛苦的缘由被简化为程序bug,人变成了某种自动化或者科技化的产物。被机器置换的身体是失常的身体,承载着失常的精神世界,置于失常的现实中。

以精神病院为表象的另一处空间把小说推向了高潮。精神病院代表另一种奇异虚幻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生活于现实世界中人的精神世界)中的不安、恐惧、压抑形成鲜明对比。阿曼在精神病院里的所见所闻所感,让人觉得置身于奇幻世界,充满安全感。虽然最后阿曼还是逃出了精神病院,但小说中用的词不是“逃”,而是“走出”了精神病院,并且当他再看外面的世界时,竟几乎置身于童话王国一般——“天空是柠檬色”,“太阳变成了彩色风车”,云变成了爆米花。精神病院仿佛是一个治愈场,净化甚至“洗礼”了阿曼的内心。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阿曼的失常仍在继续,因为他始终分不清真实世界与他想象出来的内心世界。

那么,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是什么呢?是人这个存在主体,但不是作为常态的人的主体,是变态的人、失常的人,除此还带着巨大的孤单感。小说开篇阿曼反复提及的女朋友到底真实存在吗?如果她的女朋友真实存在,那么他杀人之后,他女朋友去哪里了呢?他的解释是他的女朋友被母狼吃了。如果这个女朋友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早已是过去式,那女朋友来他家给他煮东西吃以及他们的约会,无非是一幕幕自我排解的白日梦。而作为可怜人的阿曼却又真实杀了人,杀人缘由令人猜测,他的解释仅仅是他殺的是狼。由此小说又塑造了一个孤独又危险的失常病人,这也是这篇小说的魅力之一,反常又充满矛盾。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到现代社会以绝对理性禁闭、压制疯癫,小说以机器人的身体取代人的身体可以看做绝对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极端体现,这种绝对科学主义或理性主义以绝对权威性霸占人这个主体,未尝不也是一种现代社会产生出的新的疯癫与失常。以此来思考这篇小说,看到的是现代社会本身的荒谬性,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的荒谬性,并且更进一步,生活其中的人疯了。

从内容上看,《春游》《亚热带往事》《阿曼的漏洞》三篇小说,主题各不相同。《春游》侧重于写爱情,在爱情的主线中穿插亲情、乡土文化等情节。《亚热带往事》关注女性身体,以身体之痛写女性身份之痛。《阿曼的漏洞》以充满“漏洞”的人来反思充满“漏洞”的社会。从写作技巧上看,三篇小说各有所长。《春游》采用顺叙与插叙,以故事见长。《亚热带往事》采用顺叙与倒叙,以情感渲染见长。《阿曼的漏洞》虚实结合,以隐喻见长。不同的表达、不同的写作手法,都成就了小说的不同风味,而小说也以其丰富性观照着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

【作者简介】陈琛,笔名阿茶,青年评论家;1985年8月生,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在站博士后;现为四川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当代文学和音乐文化研究;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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