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

2023-11-30 04:51霍利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桑吉梅朵多吉

霍利

1.七月出发

一道已经反复盘算过今年春游的细节,她向往一个遍地春花的地方。意料之外的是,一道竟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和旧情人藕断丝连,如今虽腻了,但转眼已至七月,春花还在等她吗?

一道住在成都。房间的窗外是山,蜀东的山总是挂满青雾,叫人猜不准时间和季节。空调制冷的声音怪怪的,像老式收音机里的女人哼着不着调的歌。手机开着免提,旧情人不依不饶地在一道耳边说着湿漉漉的情话,不知是说到了哪里,让她的回忆和额角的青筋同时抽搐了一下,一道的眉头还蹙着,笑声却像煮沸的杨花,一朵一朵地从嗓子眼儿里直往外冒,手机也从枕边溜到了床单上。

“你笑什么,宝贝,我是真的想娶——”一道摸到了手机,顺手挂断了电话。

一道半眯着眼,精准地躲开了散落在木地板上的空酒罐,像只鸡崽那样蹦到全身镜前打量自己。她很快便瘪嘴,承认自己长得确实没什么滋味:长脸,高颧骨,轻眉细眼,鼻扁唇薄,整张脸就像素描出来的寡,过目即忘,只怕亲朋好友都只能靠她下唇边的那颗痣来辨认自己。好在自己并没有几个亲朋好友。一道慎重地数过一遍,也不过三秒钟的事情。

一道的身材也干瘪,四肢分布着柳枝似的肌肉线条,虽然她此时正穿着一条艳红的吊带睡裙。走动起来的时候,睡裙那丝质的布料能迎光激起一种轻薄烂漫的颜色,给一道平添几分生硬的女人味。这还是她的旧情人送的。想到这里,一道忍不住咒骂了那男人几句。她脱掉睡裙,丝质的红裙在空中扑哧了一下,盖住她腻白的脚趾。

一道无意间看到梳妆台上的牛皮钱包,钱包里夹着一张一道女儿的照片,那是女儿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东西了。想到这里,一道的心脏突然揪痛起来。她拿起台上的大剪刀,恨不得一把插进自己胸口来止痛。但不尊重生命是最愚蠢的行为,一道拒绝一蠢再蠢。

不知过去了多久,女人早已满面泪痕,剪刀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金色的夕阳徐徐熨烫着一道胴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地上都是她一时兴起剪掉的头发。

一道气急败坏地在追杀时间。

自四川盆地始,一路狂奔,一道已经自驾向西北方向行进了超过二十个钟头。车外是妖诡的河谷。4000多米的海拔,七月的甘孜正是遍地春花的时候。公路旁是无边的原野,狂风呼啸间,草摇头摆尾地向四周疯长,山和雾缠绵着,那云间乍现的巨大光束便直射下来,水笑着,在金色的光晕里沸腾;雾被光束刺穿,浑身羞烫,一瞬便乘风逃散了;落单的山拔高躯干,遮天蔽日,怒气冲天。

此时的一道无暇顾及车外发生的事情,她的越野车正气喘吁吁地向前行驶,四个车轮上裹着厚厚的牛粪,在公路上滚出两条弯弯绕绕的黑线。一道面色潮红,心跳很快,视线也忽实忽虚,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扣住氧气面罩,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瓶里的氧气。

求求了,我不要天葬——这是一道踩下刹车、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葡萄紫的越野车就停在公路正中央,仿佛天然便长在那里。

暮色洗净山谷白日里的妖诡,让它到了傍晚反而越发乖巧起来。秃鹫从靛蓝的天空划过,像一颗流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的后背發凉,她是自然醒过来的。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发动越野车。前照灯刷亮了车前的一段路,一道才发现距离越野车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小姑娘蹲在公路上。

一道下车,走到姑娘身边。原来姑娘是跪着的。她身前有一只被车轮压扁的老鼠,尸体薄薄的,像一片枯叶黏在地上,浓稠的血液早已凝固了。姑娘约莫十岁,生得黝黑,于是脸上的红晕也如这凝固的鼠血般红得发乌,她正一脸虔诚地念着经。姑娘穿着枣色的康巴藏装,襟袖和下摆都镶着橙黄的虎皮,额心有一点红,是嵌着花朵纹样的装饰。

那就叫她梅朵吧。

一道似乎知道这是个适合姑娘的藏名。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一道并不打算询问姑娘名字,毕竟一道是完全听不懂藏语的,她只想尽量避免用手舞足蹈来表情达意尴尬场面,再说开车就已经够累了。一道伸了个懒腰,退到公路边。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车辆和更多的行人,又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九点半,一道知道今天已经不可能准时赶到自己提前预订好的民宿,她失落极了,回头白了一眼无辜的越野车。

她念第几遍了?一道盘腿坐在路旁,指尖轻浮地揉搓着一朵格桑花。听着那些毛茸茸的经文,她越发地不耐烦。

天幕上撒满了浪漫的星点子。一道瞪着天幕,叹了口气。老天总要和她作对,星辰这样美,让刚刚失恋的一道又想谈恋爱了。一道扔掉手里那朵娇滴滴的格桑花,揉了揉湿润的眼眶。爱情和男人一样,都没什么实际作用,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一道终究是个女人,她遍体鳞伤,却还是想要爱情。一道霎时变得有些自责。不,这应该怪老天。老天不仅给女人强加了更加神性的品质,又教唆女人要坚持更加神性的追求,而女人追着追着,很容易就会和爱情一起变成神台上的祭品。

“你可真恶毒。”这是一道今晚第七次咒骂它。

轰隆!

天外惊雷响彻河谷。一道咽了口口水,低眉顺眼地站起身。

葡萄紫的越野车发动了。车胎缓缓碾过染在马路上的血迹。梅朵捧着那片老鼠的尸体,端立在路边。越野车驶过时,一道像着了魔似的忍不住扭头看她。姑娘眼底只是映着些许车头灯的光,竟也能亮过天上的星子。

在一道计划好的行程里,原是没有松格玛尼石经城的,但她走错了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道的手机也没电了,联系不到民宿老板,正愁眉苦脸间,那座鬼斧神工的城便已横立在一道眼前。

城,是石块垒的。沉重的城,狠狠地压在了扎溪卡草原上。硕大的经幡在湛蓝色的风里飘啊飘啊,天也透凉,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过分圣洁的涩味。

一道最终决定下车,也并不是为了朝圣,而是为了一个年轻男人。城墙边,那男人正趴在地上,拿着手机拍照。这是位不羁也不够专业的摄影师,一道按照常理推测。三分钟后,男人站了起来。男人很瘦,穿着一身紧身的蓝牛仔,裤腿依然是空荡荡的,头发也染了和牛仔衣一样的蓝。他没有背行囊,想必是已有了踏实的落脚之地,一道心里很是羡慕,想着兴许可以向他寻求帮助。

一道先打了个招呼:“你好。”

那男人看到一道,愣了一下,放下手机。男人的年纪不大,眼神比豆芽还生嫩,配上那满脸的胡茬反而有些滑稽。

男人说:“你好。”

是标标准准的普通话,一道松了口气。靠得近了些,一道才发现男人的肩膀比想象中宽阔,他站得也笔挺,只是打量这城的眼神多少带点邪。后来他说他姓梁,竟是个作家。

“我是来采风的。”梁姓作家把一道引到离城墙稍远的地方,悄声透露。

一道点点头:“是写石经城?”

作家一脸莫测:“上个月我经常做梦。梦是连续的,像电视剧,每一天的故事情节都能和前一晚的接起来。你别不信。”

一道捧场:“好神奇,那你梦到了什么?”

作家说:“我梦到我与格萨尔王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后来还把臂同游了这川西的大好风光,甚至结为兄弟。”一缕蓝色的头发丝被风喂进了梁姓作家的嘴巴里,他有条不紊地抽出发丝,补充道,“我为兄。”

一道总结:“情谊源远流长。”

作家开怀大笑:“你很有见地。我跋山涉水而来,就是为了写一部关于格萨尔王的传记。你还不知道吧,据传,这城就是起源于格萨尔时期。为了替战死的英灵超度,战士们便在这儿垒了嘛呢堆。再后来,老百姓为了缅怀格萨尔王,都来朝觐,这堆便越来越大,成了一座城。”

一道连连点头,晃眼看到一个姑娘正围着城墙,一步一拜地磕着长头。一道几乎在看到那抹枣色的同时便确认了,那是梅朵。要不要打招呼呢?一道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她还是不会藏语,可一道就是忍不住一直盯着她。这姑娘的朝圣,有种整个人都要埋进地里的虔诚。那就祝你心想事成吧,一道想。

“梁老师,你住哪儿?”

作家愣了一下,展臂指了指他身体右侧 :“那边。”

一道顺势望去,是空山一座。

一道说:“我可以跟你去吗?我迷路了,想请你行个方便。”

作家偏头想了想:“如果你坚持的话。”

葡萄紫的越野车在作家的驾驶下变得更加温顺,正好适合一道补眠。她关上车窗,放平副驾驶的靠背,抖开一张印着粉兔的毛毯,将自己裹成一颗粉色的茧。

作家说:“七月了。”

你管我。一道心里想着,合上眼没理他。

2.目的地是太阳部落

一道此行的第二次苏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啊——”一道扫视一周,惊呼声放了一半,又被她生吞进去。

七个穿着康巴藏装的游牧人和数不清的牦牛正围在车外。人和牛都高大,他们连成一片,就遮住了天。人们正神色肃然地议论着什么,而作家已经不见了。一道煞白着脸,根本来不及数清那些圆滚滚的眼睛里裹着几分虚情或是好意,只能凭求生本能,哆嗦着伸手反复确认车门已经上了锁。此时一头黑黢黢的牦牛凑了过来,濡湿的牛鼻在车窗上滑来滑去。

它长得好丑。一道心想,眉头深锁地冲牛挥袖子。牛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越发兴奋起来,顶起粗实的牛角开始大力撞击车窗。

咚!咚!咚!

越野车浑身委屈,哭天抢地,一道像只保护幼崽的老母鸡,又惊又气,恨不得冲开车门和那牛决一死战。

咚!咚!咚!

是另一边的敲窗声。一道身上的汗毛唰地一下竖起,回过头,是作家!他正站在车窗外冲她招手,他换了身黑色的藏装,剃了胡子,但头发还是刺眼的蓝,让一道一秒便认出来了。一道立刻摇下车窗,扑过去抱住了作家。

作家愣了一下,笑嘻嘻回抱。

“欢迎来到查加部落。”作家温柔地拍了拍一道的后脑勺。

作家把一道拐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利山境内。

游牧人在山腰放牧,那些黑色的牛走进了黑色的夜晚。山风随意拨弄着一道的短发,一道瘫在绵软的草地上瞪着那个向她走来的人。

“别气了,吃完我们就回家。”作家端来一片冒着烟的石头,石头上有几朵白色的蘑菇,蘑菇被酥油煎过,边角焦褐色,竟让委屈巴巴的一道生出几分食欲。一道接过石头片,作家从怀里掏出一袋辣椒面,撒在了蘑菇上。白白红红,还怪好看的,一道嘟着嘴。

作家说:“肯吃,我就当你不气了。”

一道识时务地点头:“我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女人。”

作家挨着一道坐,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

一道嗅到熟悉的味道,赶紧咽下一口蘑菇,连连摆手:“我知道现在孤男寡女,你也不是故意的,但你千万不要喜欢我。”

作家问:“为什么?”

一道吃饱了,她放下石头。天空很低,星子忽闪忽闪地勾引人,似乎近到唾手可得,一道把手伸得老长,却够不到一颗。

一道说:“我最讨厌小朋友。”

作家说:“我可以丁克。”

一道一脸莫名其妙:“我在说你。”

反应过来的作家明显受辱,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怕虫子吗?”

一道毫无防备:“此生之敌。”

下一秒,作家笑嘻嘻地从草丛里掏出一只黑壳虫凑到一道面前。

一道眨巴细眼,在看清那虫的当下便晕了过去。

越野车缓缓驶过高山上的太阳能电站,一道懒洋洋地趴在车窗边吹风,心却跳上了云端。这里应该就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了吧,一道想。電站的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黑夜中忽闪忽闪,竟让她十分感动。

查加部落的定居点,是一座座依山而起的石屋,屋比山要年轻许多,却已经成为这个原始的游牧部落甘愿称之为家的地方。这里距离长须贡玛乡政府还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唯一的小商店此时也关门了。一道只好听从作家的建议,等天亮之后再起行。

接待他们的,是查加部落的头人次仁。次仁上过学,进过城,部落里的人都很信他。次仁的眉峰堪比刀口锋利,面相难免有些严肃,所以当他开口邀请一道到自家暂宿一晚时,一道不敢拒绝。作家说,这是他的好友。次仁却不给面子地说,这只是他第二次见作家。而第一次见面,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但一道看得出,次仁是喜欢作家的,他看他的眼神里甚至有着敬佩,关于这点,一道也很疑惑。

早上七点,睡醒的一道推开次仁家的房门。次仁和作家围在客厅的炉火边,火光包裹着他们,次仁正娓娓讲述着查加部落的故事。作家奋笔疾书做着笔记,一道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次仁从身旁的框里掏出一饼干燥的牛粪,嘴里正说着部落几年前通电的事情。作家抬眼问道:“不会想更好的生活吗?”次仁沉默片刻,将饼扔进了炉中,牛粪在火里噼啪爆开了。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他反问。

茶水咕噜冒泡,一道注意到作家脸上的巴掌印在火光中红得发亮,风一吹,炉火便烧得更旺,茶水溢出水壶,次仁将水壶取下,澄褐的茶汤被注入酥油茶桶,缠人的香,嗖一下从桶里钻了出来,撩得一道有些腿软。一道没有打扰他们,悄悄绕出客厅。

清晨的查加部落就敞晾在太阳下,有着一道意料之外的忙碌。一辆轰隆隆的摩托车从小商店开了出来,与刚从山上捡完牛粪的妇女队伍擦肩而过。孩子们畏寒地披着被子,步伐却轻盈得像雀,哒哒哒地汇入不远处的一座石屋。次仁说过,那是查加小学。

当——

悠长的钟声刺穿一道的大脑,一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眺望那座正高耸在定居点中央的查加寺。喇嘛们开始念诵经书了,眼前的山,在晨雾中散发着祖母绿的光芒,像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法器,浸润在那些毛茸茸的经文中,持久地向驻足于此的人们传递着信仰的力量。

“人一定要信点什么。”一道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却不知所起。她联想到作家的梦,推测这是否是神秘部落传递给自己信息。

一道的手机在驶离定居点前就已经充满电了。一道不擅长告别,所以她只给次仁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信中也提到了作家,一道便没有单独给作家写信。

一道跟着导航向东开了八个钟头。丹巴不远了,想到前方的美人和碉楼,越野车明显跑得更快。

他应该不会难过吧。

一道想起那个人,是因为车窗外的天就和他的发色一样蓝。此时的一道嘴里虽胡乱哼着一首轻快调子,心里却有几分歉意。

越野车又在空荡荡的公路上跑了一阵子。当那团白色的球从路边浅坡上滚下来的时候,一道还以为是天上的云掉在了地上。一道踩下了刹车,但她警惕极了,并没有选择下车。

那白球矗在公路上,没一会儿便动了。只见白球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残枝败叶,随后转身向坡上的次仁热情地挥手,次仁酷酷地点了个头,留下作家的行李箱,转身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就没影了。那个穿着一身白,还戴着白帽的作家冲一道笑得挤眉弄眼,仿佛是在嘲笑她:就你还想甩掉我?

自从葡萄紫的越野车输给次仁的摩托车后,一道就拒绝再开它了,甚至在心里悄悄盘算着等回了成都要把它肢解掉。作家驾驶技术颇好,一道也落得清闲,老爷似的瘫在后座上,一边喝着次仁送的牦牛奶,一边小憩。

越野车平稳驶过了一个高悬的崖口,作家搭话:“能问个问题吗?”

“不能。”

作家不以为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主播。教人化妆。”

作家是看过妆教视频的,那些女人一双巧手,能把魔鬼变天仙。作家通过后视镜看到一道一张疲惫的素脸,开始期待她妆后的模样。

“你干吗跟着我?”

“看上你了。”

一道通过后视镜睨了他一眼,扭紧装了牦牛奶的水瓶盖子:“骗子。”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一道莫名其妙:“不是作家吗?”

作家说:“我是军人。”

一道一口牦牛奶喷到了作家的后脑勺上,越野车急刹在了原地。

一道说:“地球上还有蓝头发的军人?”

“以前是。”作家补充道。

一道顿了一下,从车门边的屉里掏出一条粉毛巾,扔到作家湿透的蓝头发上。

3.梅朵

那一座座黄墙赤帽的矮房,像极了一道苦寻的春花开得漫山遍野。红色标牌上的三个字,是查龙镇。一道站在高高大大的地标牌下,仰着头,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确认了一遍。

“走错路了。”

一道翻了个白眼,绕过身后的作家,钻回车上。作家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一道上车后郁闷地点了支烟,作家反手就把烟抽走了。

一道说:“反了你了。”

作家说:“我烟味过敏。”

越野车缓缓向小镇开去,一道头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那些蜀东永远长不出的奇山,感受徐风吹来深冬才有的寒意。没烟抽的一道打了个呵欠,接过作家递来的牦牛奶又开始嘬。

一道问:“你来这里是想干嘛?”

作家“啊”了一声。

一道说:“我刚查过,丹巴到查龙四百多公里,想走错路还挺难的。”

“就知道你不好糊弄。”

又过了一会儿,越野车上了一片坦荡荡的河谷。

“我来找我爷爷。”作家说,“爷爷的墓。”

作家告诉一道,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没退休之前,奶奶是当地化工厂里唯一的女干部,退休之后就开始自学中医,后来考了证,便走南闯北地悬壶济世去了。奶奶打不来字,更怕那触屏机,所以和部队大院里的作家一年也只有幾封书信联系。就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得到这个消息的作家立马就从空军部队退役回家照顾奶奶。有人陪着,奶奶硬是咬牙挨过了痛苦的大半年。作家说,数不清的电化疗,但奶奶一次都没哭过。奶奶唯一的哭,是临走前揪着作家衣袖子的时候。奶奶说,她会在天上耐心等着,叫作家仔细走人间路,不要着急,他们可以晚一些再团聚。奶奶还留下了另一个嘱托,就是要找到爷爷。

作家的爷爷,是配得上奶奶的。爷爷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卫边军人,后来在一次剿匪行动中被土匪杀了,遗体就葬在了这里。“这里”,范围是整个甘孜。

听到这儿,一道瞥了眼那通天的山脉,又想到当地的殡葬习俗,胸口突然有些发闷。

“那格萨尔王呢?”

“先找爷爷,王是不会和我计较的。”

“你打算怎么找?”

“我只知道爷爷的名字叫梁春晖。”

“照片都没有一张吗?”

作家摇头。

一道说:“那你形容一下。”

作家说:“他死的时候才18岁。不过我记得有回看电视的时候,听奶奶提过,里面有个人的眉眼和爷爷很像。”

一道问:“谁啊?”

作家回答:“就一个群演。”

一道想发火,虽然她知道这是该严肃的时候。

作家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电视里那人的眉眼也很像,也就是说,你长得像我爷爷,眉眼。”

一道皮笑肉不笑。

作家说:“我去过州退军局登记,他们说一定尽力帮我找。但我也明白,就凭现有的信息,挺难的。”

作家通过后视镜观察一道的脸色,一向厚脸皮的他突然有些腼腆:“你会帮我吗?”

一道继续嘬牦牛奶:“当然。”

她早就听说帮人会快乐,而且高原路寂寞难行,有个司机作陪岂不更好。

第三次见到梅朵,是在她家。下午五点整,梅朵正在她的房间里写作业。日光像湖水般从窗口涌进房间,洗掉了那些墙饰夺目的花色。梅朵颈项纤长,低垂的睫毛在日光中散发着蛛絲般的光泽,这是个喜静的姑娘,一道心里清楚,所以说话时特意压低了音量。梅朵的房门半敞着,一道推测是为了方便梅朵的祖父多吉随时监管孩子的学业。一道之所以继续称呼她为“梅朵”,是因为刚才打招呼的时候多吉并没有介绍她的名字。

围坐在梅朵家客厅的一共有五个人,一道、作家、从成都市龙泉驿区下沉到查龙镇查龙二村的帮扶干部张军、多吉,还有多吉的儿子桑吉。张军在从当地政府赶来梅朵家的路上说,查龙地势高险,脚下的这条公路修得很艰难。他来查龙两年多,和村里每个人都混成了亲人。而他与多吉,则是因同好青稞酒结的缘。

多吉个子不高,头发束成马尾,两只略招风的耳朵让他看起来充满干劲。多吉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今年九十三了,四十岁的张军喝不赢他。多吉家里养了不少牦牛,算村里的富户。在政府援甘之前,年轻的多吉是想办法给穷人通过活路的,后来也在草原节水灌溉工程里出了大力,所以在村里很有威望。现在的多吉虽老了,但思想从未僵化,尤其喜欢交朋友。他和县城小学的援甘老师做朋友,知道了知识的力量,所以鼓励后辈求学。也和卫生点的大夫做朋友,知道了科学的力量,所以带动村民配合政府兴建公厕。当他知道一道是主播后,还计划着让一道帮本地盛产的药材直播带货。多吉听说城市人都喜欢从手机上获得信息,但他认为,交朋友才是认识这个世界最有效率的途径。

张军说,多吉有多吉的智慧,更有多吉的能耐,凡是查龙的事情,只需问多吉,他说有就有,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

“没有。”张军替多吉翻译刚才那段藏语的意思,“当时他就在村里,卫边部队并没在查龙驻扎过,更没见过哪个像一道的汉族男人。”

作家说:“我明白了,谢谢。”

“那就走了吗?” 一道询问作家的意见。

“走不了,”张军摇头,“不陪他吃肉喝酒,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话音刚落,只见桑吉从里屋抬出一个大铁盆,盆里装着大块血淋淋的生牦牛肉,肉上插着几把绽放寒光的匕首。

一道蜷在草地上,意识也模模糊糊。一道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自己身也暖了、魂儿也丢了。她冲天上的星子傻笑,突然很想家。但家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一道疑惑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在思念女儿。哪个骗子曾说过,人走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道伸手摸到了衣服夹层里的牛皮钱包,盯那星幕找了找,却无法确定哪颗才是自己的女儿。

多吉家的招待是很好的。他们一家唱了歌,一道还抱着多吉跳了舞。一道跳的,是时兴短视频平台上的网红舞。摇滚的调子,多吉很喜欢,夸个不停,两个人摇头晃脑地跳了一晚上。席面上,赶了几天路的作家酒过一巡就进了客房补觉,后来陪坐的梅朵说明天要上学便也回了房,再到后来,陪酒的张军和桑吉也倒了,再后来——一道眨了眨细眼,陷入记忆中断的困顿。

耳畔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道扭头,看到了目光清亮的作家。作家抱了团毛毯子,丢向不知天高地厚的一道。

一道从毯子里钻出头来,笑得春暖花开 :“早呀。”

作家顶着墨黑的天空俯视她:“你这酒量,真给老成都丢脸。”

一道把作家拉到自己身边躺着:“你睡醒啦?”

作家打量了一道一会儿:“醒啦。”

一道伸了懒腰,突然有了闲聊的兴致。

“好难想象你在大院儿里是什么样子。你现在真的没那味道,又瘦,还染了一头蓝头发。你入伍是因为你爷爷吗?”

作家觉得喝醉的女人虽然会可爱些,但话也变多了。

“我不认识我爷爷。但奶奶说过,军人的味道,在骨子里。”

一道听不懂,不过一道尊重作家的话。

“她那时候打算去行医,顺便找爷爷,带着我一个老大不小的孩子总不方便。在她看来,没有比把我交给祖国来教养更让她放心的了。当然她也问过我的意见。”

“你其实想做作家?”

“想尝试一下,以前很喜欢看书。其实我文笔不好。”

“你后悔吗?”

“退伍不褪色你懂吗?”

一道老实交代:“不懂。”

作家笑了,看向星空。

“我永远感谢她的决定。”

作家注意一道捏住衣服夹层的手很久了,一道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但她的手在用力。

作家犹豫了片刻,没问。

一道脸贴着草原,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她梦到自己对旧情人一见钟情的场面:盛夏的清晨,她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那男人回过头来,笑容依然好看得刺眼。但与现实不同的是,这回早已知道结局的一道直接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

轰隆!

雷鸣响彻微酣的山谷。

作家和一道同时惊醒,只见多吉拄着拐杖向他们快步走来。雨幕折射紫色的星光,让九十三岁的多吉此刻像极了某个踏风而来的高人。

不好了。

那对略招风的耳朵在风中完全张立起来,一道和作家心下一沉。

口腔里充斥着复雜的气味,那是混合了滚烫的血,混着泥土和某种苔的味道。开车的作家双唇紧抿,越野车在自查龙二村到甘孜县医院的道路上疾速奔驰着。牛高马大的桑吉团缩在车后座,默默守着已经被疼痛完全吞噬的张军。从三十多米高的山坡上滚下来,张军意识模糊了,嘴里哼哼不停。他的衣服也都被血水浸透,叫人分不清伤口在哪里,更没有人敢轻易挪动他。

他会死吗?

谁都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有人会问出口。一道的心跳就和第一次遭遇高反时一样快。她死盯着张军的胸口,仿佛只有那呼吸时微弱的起伏才能安抚她。二十六岁的桑吉失魂落魄、不善言辞,一道拼命抓住风中那些凌乱的字眼,想要从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多吉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能歌善舞,是村里最受瞩目的姑娘。为了得到她的青睐,村里的青年经常约架比试,倒是无端生出许多情债来。后来女儿嫁给了村里的老实人,他们的结合,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自由恋爱。

新婚那年,女儿便生下了桑吉。多吉很是高兴,连蛀牙都兴奋地疼了一晚上。又过了十多年,梅朵出生了。抱着软嫩的孙女,多吉当晚就被送去医院拔掉了蛀牙。转眼梅朵七岁,也能歌善舞,像极了少时的女儿。那天早上,老实人照常骑摩托去县城务工,全家都没想过,老实人此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女儿在家等了几天,然后就疯魔了。草原、寺庙、雪山和白塔,到处都是女儿寻找的足迹。女儿越发消瘦,但一整年也见不到她几面的多吉却不知该从何表达自己的心痛。又是一个平凡的早上,女儿反常地替一家人做好早餐,替梅朵编了辫子,然后背着装牛粪的篓,上山去了。这一回,多吉多少能意识到:女儿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寻找似乎就变成了梅朵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宿命。从草原、寺庙,到雪山和白塔,从七岁,到十岁。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年幼的她,却有着成年人都少有的意志力,倔得叫多吉常常束手无策。今晚家里有客人,梅朵知道这又是离家的一次好时机。而张军,就是在寻找梅朵的过程中摔下山的。

桑吉还说,梅朵至今也没有找到母亲,却曾在州南的一个村落见到过父亲。原来老实人是跟另一个女人走了。那个女人,也是当地出了名的能歌善舞。

4.振兴之路

越野车抵达县医院的时候,天还没亮,雨却已经停了,远方的鸡鸣声像是在求救。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张军。锁车前,一道特地看了眼那盛满后座的血。

县医院长廊上的白炽灯早就没有外头的日光亮了,却没有人想起去关它。转眼间两个小时的手术已经过去,桑吉还蹲在手术室的门外。作家端来两杯热水,一杯给了桑吉,一杯给了站在窗边吹风的一道,一道接过的时候看到了作家袖口沾到的血迹。

作家说:“车洗好了?”

一道点头。

作家说:“我们再多待几天吧。”

一道又点头:“给我点钱,我请你喝酒。”

作家扯出一张笑脸,摸出几张零钱。

张军的病房是双人间,他的位置靠窗。水蓝的窗帘和天空一样,在人的期待中似乎有着镇痛的效果。和张军同房的小男孩是被野狗咬了,已经注射过狂犬疫苗,也做了包虫病的相关筛查,目前还在等待结果。小男孩在看到人的时候会激动得叽喳不停,就像从来没有交过朋友。负责看护张军的宋姓护士同时也是小男孩的母亲。护士寡言,苍白的护士服总是散发着洗衣液与消毒药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小男孩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倒是沉静乖巧,但只要护士一走,他便会扭着作家给他讲童话故事。

张军是在作家讲童话故事的第二个傍晚恢复意识的。大出血之后还能活着——这大概也是一道所知最梦幻的童话了。桑吉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带来了一壶用青稞和小米一起熬成的粥。有夕阳作被,张军踏实地躺在病床上,桑吉一勺一勺地把粥喂到他的嘴边。饭后小男孩嚷嚷着要作家带他下楼透气,倒是给一道腾出了地方犯困。桑吉和张军在用藏语对话,一道躺在小男孩的病床上,越听越神游了。张军似乎能听懂桑吉说的大部分话,但自己却说不好,所以会在表达的时候加上一些急迫的肢体语言加以解释,那是越来越急迫的肢体语言。要不是桑吉在努力安抚,一道会以为他们就快打起来了。

“怎么了?”一道有些惊讶,担心此刻已经坐起身的张军会把伤口挣破。

张军满头大汗,一道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他很快定住心神。

“我反对。”张军是用普通话告诉桑吉的。

高原的傍晚极温柔。越野车里,作家在教小男孩操作方向盘,两人的笑声像一阵阵烟花在夜色中晕开。

站在窗边的一道回过头,精准捕捉到一束探索的目光。那个名叫马西洋的男人已经在病房外等一会儿了。马西洋很胖,标准意义上的虎背熊腰,倒也符合他的身份。张军说,马西洋看中了查龙盛产的贝母和虫草,想来谈个生意。马西洋昨晚就到村里了,已经同村民打过照面、讲过事情。村民说要听多吉的,而多吉,要听张军的。这事听在一道耳中并不算坏事,但一道不敢妄言。

桑吉得到张军的示意,把门口的马西洋请了进来。马西洋提来一个红色的塑料口袋,里面装着几颗苹果。然后桑吉在门口冲一道招手,懂事的一道跟了过去。

面对张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马西洋笑嘻嘻拿出一颗打了蜡的苹果,张军想了想,才递去一把水果刀。关上房门前,一道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作家曾说过,高原上的苹果并不便宜。

桑吉被囚在走廊的连椅上,时不时探头看向病房。一道把走廊的白炽灯打开了,灯管轻微地闪烁了几秒,随后一道选了和桑吉间隔一个空位的椅子坐下。

一道:“你普通话很好。”

桑吉脸红了,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答道:“谢谢。”

“那为什么不用普通话和他交流呢?”一道的语气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下午的时候。”

桑吉愣了一下,撇开脸。

“你想做成这笔生意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想做成吗?”

桑吉看起来有些困窘,但还是承认了:“想。”

白熾灯又在闪了。一道点了点头,然后划开手机屏幕。世人都苦,他们并没有熟到可以追问下去的地步,一道很清楚这一点。

“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已经过去很久了,桑吉才补充道。

一道的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了桑吉的脸上,他哭了。泪珠子顺着他陡峭的颧骨滚滚下流,还没到下巴就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一道这才发现桑吉的双颊有高原红,还有些深浅不一的斑点。

“我也想找到她。”桑吉说。

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身体上都会浮现一枚淡淡的印子,是我们挨过了凡世的功勋章。这枚印子,我们称之为遗憾。是那块画在童话书上的蛋糕、钱包里的秘密、天上的星子,还有下落不明的母亲。桑吉与梅朵不同,梅朵在傻乎乎地不断加深印子,而他则会选择把印子藏起来。

县医院楼下院子里有一盏玉兰形状的路灯。一道和作家商量着坐在灯下的花坛边,那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葡萄紫的越野车、张军病房的玻璃窗户,还有楼梯间的大门。作家不知从哪里顺来一小袋跳跳糖,供两个不嗜甜的人分享是正好的。

刚撕开跳跳糖的包装袋,桑吉和马西洋就从楼梯间钻出来了。两人来到一辆银色的轿车边,一个瘦瘦矮矮还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从后座下来。那男人明显比马西洋年长,他向马西洋微微鞠了个躬,然后进了驾驶位。桑吉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银色轿车驶离。他上楼不久后,张军病房里的灯也灭了。

“你说是他先找到妈妈,还是我先找到爷爷?”

“你先吧。”

“你真这么想?”

“真的。”

作家把跳跳糖递给一道:“明早出发?”

黑暗中突然冒出对话声,紧接着张军病房的灯就亮了,是张军和桑吉在用藏语吵架。

“再缓一天吧,”糖粒在嘴里舞开,一道仰头迎向那灯光:“我想知道这笔生意最后能不能成。”

早上六点,一道被车腔里残存的血腥味呛醒了。身边的作家眉头紧皱,应该也是在做噩梦。一道抬高副驾的靠背,蹑着手脚下车。

高原的白日永远明亮,只是今天没有太阳。一道在院子里踱步,闲适得像个生养于此的老人。一道走到县医院的红墙边,看到小男孩盘腿坐在一丛乱生的杂草上,痴心守着一个隐蔽于此的狭窄洞口。

他在等人。一道骤生出这种直觉。没一会儿,杂草果然耸动起来,从洞口走出一只瘦到脱相的藏獒。藏獒动作笨拙,一道稍稍挪了一下位置,才看到那滚圆的肚子——它怀孕了。沉重的生命,拖弯了它的腰。小男孩一下又一下地抚顺藏獒那黑金相间的皮毛,小心翼翼地把藏在怀里的油纸揭开,油纸里面躺着一块牦牛肉,他把肉捧到它面前,它闻了闻小男孩被纱布包裹起来的伤腿,然后开始吃肉。小男孩笑了,又掏出一袋跳跳糖来。

这天午后,马西洋与张军的谈判进入了紧张的倒计时阶段。马西洋的司机抱着比他上半身都还要高出一截的材料,摇摇晃晃地进了楼梯间。一道和作家就跟在他身后,但都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一道进入病房的时候,马西洋正捧着一本精美的策划案,唾沫横飞地吹着泡泡。一个是要在村里成立合作社,大范围种植特色药材;一个是要修路,卸掉查龙地处僻远的阻力;还有一个,是要组建一支专业运输队,主要负责物流问题。那些美丽的泡泡在病房里飘来飘去,眼看着查龙就要走上农旅结合的振兴之路,张军和桑吉激动得眼睛都红了。桑吉代表全村表态,人力方面不成问题。可现代社会,光有人不够,还得有设备、有车。谈到钱的事情,大家都沉默了。但这种默契的沉默只延续了几秒钟,一股烈风吹开了病房的窗户,搅乱了空气里的泡泡,黑脸的司机扶正歪掉的镜框,退到了门边。马西洋很快摇头表示拒绝在这些地方出钱,留下张军和桑吉面面相觑。

想法是好的,可惜马西洋是一个负不了责任的男人。外人走后,留在房里的人都有这样的共识。后来张军给一个叫老陈的人打了电话,和他仔细讨论了马西洋的方案。这通电话打满了一个小时,张军是最踏实的学生,一笔一画地记下了老陈的嘱托。张军说,老陈是康定孔玉乡色龙村的村支书,而色龙村正是州内农旅结合的典范。老陈邀请张军到色龙实地考察学习,但张军的伤不养个把月是下不了床的。

一道回过头,见桑吉正捏住那本策划案的扉页,垂头丧气的模样让她心疼极了。

“要不我替你去吧。”一道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说出了口。桑吉看向一道的眼神饱含光彩,就好像她是从天而降的神兵,一道有些羞愧,却必须承认自己其实沉迷于这样的感觉。病床上的张军也适时地拍了拍桑吉的肩膀,说他会去找相关单位争取。张军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作家拿出一本童话书哄小男孩睡觉是一样的。

一道和作家决定明早启程,今夜就又下雨了。雨珠子满腔孤勇,迎头痛撞在玻璃窗上,外加一场猝不及防的停电,是高原特别的挽留。仪式感都在碗里,这顿聚在病房里的六人烛光晚宴,就算是正式的告别。护士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张罗来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没吃两口,就因楼下有人突发心脏病被叫走了。留下的五个人继续默默地进餐,大家心里都盼着这场雨能快点停。一道吃饱了。烛光中,她擦了擦嘴,余光瞄到小男孩偷偷顺走了碗里的肉块。

5.金色婚礼

本以为此行已经无缘得见的金花,竟出现在了色龙。金花,就是丹巴选美比赛的冠军。爱美之心,一道当然也是有的。眼前的金花三十六岁,未婚,是得到嘉绒藏族公认上十届选美比赛中最美的姑娘。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一旦笑起来,就是开遍了百寨千碉的石榴花。金花受远亲老陈的邀请,到色龙经营一家藏寨风情的民宿,至今已有七年,仰仗着金花的美貌,民宿也算是声名远播了。

午饭过后,老陈就带走了作家,留下一道与金花在民宿的天井里继续小酌。阳光灼烫得刚好,酒是热的,情也在沸腾。金花伸出食指缓缓抚摸杯壁,眼神已然迷醉。金花的指甲留得很长,每一颗都似荔枝肉般莹白,润得能滴出水来。金花端起酒杯向客人敬酒,也不知是酒精还是康定的情歌,硬是叫一道羞红了脸。

“他写过什么?”金花问。

一道摆摆手:“我不知道。”

“我喜欢有文采的男人。”金花的语调颇为酥软。

一道的头脑虽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有些晕眩,但金花脸上那团动情的红晕,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藏族的汉子大多强壮豪爽,所以一道没想到金花会喜欢作家。也许就是这样才显得特别呢。特别这两个字,在俘获人心的时候总是充满魔力的。丑,但有味;穷,但志长——诸如此类的陷阱,一道是实实在在地经历过的。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金花似乎有些犹豫。

一道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大概是比你小一些的。”

“你说他会愿意在这里生活吗?”金花满是期待,“和我一起。”

一道笑着闷了杯酒:“你还是问他吧。”

作家要找的庄户,是在深山之中。那家的某位长辈,据说是和作家爷爷同批戍边的战士。一道也很雀跃,可惜雨后的山路更加难行,作家便没许她跟着。来回的路程大约六个钟头,作家和老陈无功而返的时间,是在晚上十点。两人的脚上都是泥巴,醉酒的一道半躺在民宿院中的秋千上,只觉得月光也晃荡,还映得他们面色惨白。

“原来他已经死了。”老陈是此行才得知那位长辈死讯的。老陈有着一道梦想的浓眉大眼,比起一道的细眼而言,胜在能淌出更为鲜明的情绪,尤其是伤心的时候。他们该是故友吧,一道猜测。

此时的金花已经睡下了,为了保养自己的皮肤,她规定自己的活动时间不能超过晚上九点,但金花早已熬好了一煲浓白的羊肉汤,还交代一道一定要提醒作家多喝两碗。

一道热了汤,大家就围坐在天井的木桌边喝。

石墙缝里生了一朵明黄的凤仙花,光芒竟盖过了天上的月亮。一道看怔了,手里的碗也偏斜,肉汤哗啦啦洒在了一道的裤腿上。滚烫的汤,迅速穿过轻薄的布料,一道是过了几秒才疼蹙了眉毛。作家一把抓住一道的手腕,把她带到了天井的水池边冲凉。他蹲在一道面前,挽起她的裤腿,反复捧水浇在那条瘦巴巴的大腿上。

嘶——

一道不禁打了个寒战。作家以为一道是疼坏了,干脆将一道的腿拉到水柱下直接承接水柱的冲刷,那冰凉的水柱,冻得像刚化开的雪水,把一道體内的温度连带着残存的那点理智都冲走了。差不多了,一道想。她拼命抽回自己几要失去知觉的腿,作家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痛了?”

一道没回答,只是魔怔了似的,赖皮地扒住作家的脖子,仰头亲了上去。作家愣住了,就连不远处正坐着喝汤的老陈也是。但老陈很有修养,很快收回视线,低头死盯着碗里的肉汤。

那水柱是真凉呀。一道的腿在打战,唇也冰凉,浑身的鸡皮疙瘩叫嚣着要从身边人的身上抢夺一点温度。她就像粒碎掉的玻璃渣子,完全陷进了作家怀里,扎得作家睁不开眼。唇齿交缠间,两个人越贴越紧。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度好像平衡下来了,一道刚要窃喜,腿就一软,啪嗒一下跌坐在地上。一道疼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理智嗖地一下就回了笼,一道按住自己的屁股,有些装蒜地冲作家笑了笑,如何也不敢起来。

作家的耳朵也辣红,眉头却皱成了一个老公公。一道原以为是因为作家被自己轻薄,生了怨恨,没想到作家说的却是:“你又抽烟了?”

青天上飞过一排不知名的鸟,一颗鸟屎精准地落在了一道的鞋面上。一道扫了眼鞋面,选择了忽视。此时的一道正盘腿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一个被充当成烟灰缸的汤碗,而碗里已经堆了十几个烟头。一道的酒量不好,所以只有靠抽烟来缓释焦虑。这是一道为数不多的坏习惯之一,但她不打算戒了,没有恶习算什么生活。吞云吐雾间,一道细细回想了自己昨晚干下的好事。

要说酒后乱性这借口,虽是俗烂,倒也经使。一道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脑海里盘算着要如何跟金花解释。她不会否认自己享受和作家的那点亲密,对于这点,她极其坦然。一道又猛抽了口烟,火星子从头嗖地一下窜到了尾部,烫到了一道的指尖。一道浑身一震,赶紧把烟头按进碗里。这时青天上又飞过一排不知名的鸟,一道目送那鸟飞远,犹豫了片刻,然后自暴自弃地又点了一根。

为了完成桑吉的心愿,一道拉着老陈走遍了色龙。热情的老陈,一边向一道介绍色龙农旅发展的思路和现状,一边被同样热情的乡亲们拽进寨子里吃席。从清晨吃到深夜,一道的肚子里装满了羊肚菌。随后她提议继续散步消消食,老陈脑袋晃成了拨浪鼓,称自己半夜还有场紧急会议要开,连忙撒腿跑进了色龙隧道。

民宿外是一片工整的小森林。

虽然跋涉了一天,但一道也是遥望到民宿大门的时候才感到疲惫的。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些异常肥大的落叶上,叶片发出吱哇乱叫的声音,犹如雷鸣巨响,轰得她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应该睡了吧。一道轻轻推开民宿的大门,刚探头进去,就闻到飘在空气里的酒香,守在门边的小伙一把将一道扯了进去。那小伙比一道足足高出了两个头,眉心一粒圆滚滚的观音痣,杏眼小嘴,生得有些女相,怀里还抱着一篓绳编的红色石榴花结。

一道转眼一瞧,只见小小的天井装满了人,天上挂着一轮金色圆月,墙上有红帘,桌上有菜,地上还有好几个打翻的酒罐子。人人都穿着一身体面的藏服,胸前别着一朵灿烂的红石榴花结,仿佛今天是个天地共晓、日月同庆的隆重节日。他们纷纷伸长脖子打探金花房间的方向,那交头接耳的模样,分明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兴奋。

金花房间的大门紧闭,灯倒还亮着。一道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距离金花规定的睡眠时间,已然过去许久。一道有一念头,她怀疑自己是否迟到了一场婚礼。一道顺势扇了自己一巴掌,是痛的,也不是在做梦。一道揉了揉泛红的脸,在心里暗自咒骂自己的愚蠢。藏民听见巴掌声,齐齐回头看了一道一眼,但他们似乎对一道的出现漠不关心,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金花房间。

一定是出事了。一道突然十分迷信自己身为女人的直觉。她立刻出手将观音痣小伙揪到了民宿门外。

“听得懂普通话吗?”一道横眉竖眼。

小伙虽比一道生得高,但气势却差得远了。他节节败退,被逼到了石墙边上。

小伙连连摇头:“不懂。”

一道满意地点头:“很标准啊。”

小伙沉默片刻,神色懊悔非常。

浮游的金光从林间叶隙中散落,两人立于月下疏影,虽不言语,却暗自较劲,只是越看,一道便越发觉得小伙眉心的那颗观音痣眼熟。

“我们是不是见过——”一道想起来了,“下午!老陈带我去的就是你家!吃羊肚菌啊!你还记得吗?你就坐在我右手边!”一道激动得差点蹦起来。

小伙拿食指挠了挠眉心的痣,紧接着反应过来:“原来是你,陈书记的客人。”

原来这满院的人,都是金花在色龙收获的粉丝。今晚大家齐聚在此,是为了给金花庆祝她美好的三十六岁生日,当然了,这只是个借口,因为金花真实的生日,其实是在冬天。寿宴上,人们吃着喝着、唱着跳着,每个人的兴致都很高,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要实现寿星的愿望。

寿星是个极致浪漫的女人,喜欢花,喜欢酒,喜欢动人的歌,尤其喜欢歌中“宿命”或“偕老”这种词。每一年的生日,她都不会在正日子过,而是会选择一个对她而言心情愉悦到忍不住要与众分享的一天,或是几天,皆以庆生为借口,邀请大家来民宿小聚。色龙的规矩是,酒杯碰撞间,快乐就传递开,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绵长了。說起来寿星每年的生日愿望也都一样: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而她目前喜欢的男人——作家,自然就难逃这满院子洋溢的热情。据小伙说,今晚的席刚吃到一半,金花就对作家唱了情歌,表了真心,至于他们上房的这件事情,竟是作家主动提出的。

作家本住在民宿的三楼,隔壁就是金花的房间。一道环顾一周,视线最后落在了挂在金花房门边的那朵红石榴花结上。其实方才一道是诓了小伙,说自己是老陈的干女儿才得来这场寿宴,为了不给老陈家丢脸,一道反复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那块凝固在天幕上的黑云让风一吹就散了。裸露的月光是最精明的探照灯,迅速捕捉到了悬挂在石墙上的一道。她爬墙的动作如生吞了猪油般缓慢,可一道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天生会爬墙,就和那蛙天生会游泳一样。她此刻正像只笨蛙在泳,一抬手,便死死勾住了金花房间的窗沿,两条腿儿在空中扑腾扑腾,企图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一道最终幸运地稳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出手推开了金花房间的窗户。一股馥郁的花香从房里涌出,顷刻就灌满了她的肺腔。一道实在辨识不出,只好当花香是美人的体香。这气味惑人啊。一道努力定住心神,拼了命地抬起几要僵掉的腿儿,翻了进去。

刚一落地,还不及自喜就听到不远处响起戏谑的男声:“自投罗网吗?”一道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风吹帘动间,作家与金花正坐在一方低矮的原木桌边下棋。金花的脸上挂着沉甸甸的眼袋,指尖捏着一颗雪泽白子,正愁于如何从棋盘上突围。一旁的作家闲淡地饮了口茶汤,瞥向一道的目光满是兴味。

“你们在做什么?”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但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一道已经想不到别的开场白了。

“围棋。”作家朝一道招手,“你会吗?”

“会吧。”一道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金花闻言立刻精神起来,她拉住一道的衣袖:“那你快帮我看看,我已经输了九局了。”

一道瞄了眼棋盘,很现实地说:“其实再输一局也是无伤大雅的。”

作家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金花:“他说只要我赢了他,今晚就留下来陪我。”

男人惯会诓人的。如果真要留下,只怕他们连一颗棋的时间都不愿等。一道看向金花的眼里充满慈爱,然后朝她泼了盆冷水:“天都快亮了。”

金花置若罔闻,继续研究战局。

作家说:“你可躲一天了。”

一道看都没看作家,挨着金花就座。

黑云翻了个身,就成鱼肚白。高原的晓光温润如玉,唤醒了趴在棋盘边的金花。眼前的棋局入梦一夜,金花反复思量过,自知已无法再破。正托腮苦闷间,金花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这时作家端着盛满早餐的托盘推门而入。他将托盘放在金花面前,金花拿起一块青稞饼就狼吞虎咽地进食,作家打了个哈欠,坐回原位。

“其实我没写过东西。”作家舀了口咸奶茶,仔细品味那些沉于碗底的牛肉粒。软床上的一道还在酣睡,作家看了看她,又补充道,“我也不会留下的。”

金花缓缓抬眼,腮帮子被食物塞得滚圆,倒为她平添了几分生硬的稚气。金花就这么愣愣地望着作家,又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继续咀嚼食物。她咀嚼得很慢,就仿佛青稞饼是什么很难咬碎的东西。金花接过作家好意递来的茶杯,茶汤将细碎的食物顺进胃袋,总算是安抚好了适才的饿意。疲困与饥饿都得到满足后,金花突然有些想哭,倒也没忍,晶莹的泪珠子霎时便流了出来。

“可你是我心爱的人啊。”金花埋头抽泣。

作家慌了,他左右找不到纸巾,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安慰。回过头,只见一道正睁着那双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是太孤独了吗?”作家有些无助,走过去悄声问。

“不清楚呢,我又没有过这样的美貌。”一道摇了摇头。

作家红了脸,还是觉得是自己害哭了美人。面前的金花突然哇哇痛哭起来,哭相仿佛一个初啼的婴孩,要把前世的痴怨统统喊出来。作家如坐针毡,焦得口齿都煳了:“你你你别哭了,你再哭我就出去了啊!”

“你还敢跑啊?”金花擤了擤鼻子,颤巍巍地威胁,“全村都知道你在我房里睡了一夜,你以为你还能出得了色龙吗?”

一道适时地坐起身来,金花和作家扭头看她,同样祈怜的眼神叫一道自觉责任重大,仿佛他们都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等着她来做个主。一道扒拉着睡糟的短发,来到金花身边,顺道清了清嗓:“你的心爱他什么?”

“他很特别,人也温柔。”金花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心里清楚,你是想说我还不了解他,对吧?但爱是注定的,不需要太多理由。我这辈子总共爱过十七个男人,分开的原因,都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的爱消失了。所以我很知道男人,也知道爱情。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有爱情,然后我会生下像他一样的娃娃,我们会过得很快乐,只要他肯配合我。”

“可是爱情不重要啊。”一道盘腿坐下,“如果你是为了繁衍的话,也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

金花:“更好的选择?我都三十六了。”

一道说:“那我很好奇,他的基因优胜在哪里?”

“我想为娃娃找一个能负责任的父亲。”金花颇为欣赏地看向作家,“他努力找爷爷,证明他有信念感。而且他昨晚怎么都不肯碰我,和那些赶着想睡我的男人很不一样。”

一道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爱你。”金花对作家说。

作家脸更红了,硬邦邦地转移话题:“爱情为什么不重要?”

金花也好奇:“是呀,你怎么会觉得爱情不重要呢?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在追求和歌颂爱情啊。”

“可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能因为爱情而一直快乐呀。爱情珍贵,是因为它是假的。物以稀为贵,虚无的东西更贵。”一道说着也饿了,她拿起托盘里的一块青稞饼,咬了一口,继续高谈阔论:“有人为它生,有人为它死,那是他们这些人都太闲了。其实爱情就像这块饼,饿的时候才需要,需要的时候才美味。放在那里,饼会腐烂;吃进肚里,饼不成饼。”

金花不信一道这套:“你爱过吗?”

一道说:“爱过的。”

金花问:“那你们快乐吗?”

一道苦笑:“也有过吧,一些快乐。”

金花说:“你看,你攻击爱情,是因为你们不够快乐。”

金花拉过一道的手,企图感化她:“你会遇到让你快乐的人。”

一道沉默片刻:“可我现在就是快乐的。”

金花说:“有了爱情会更快乐。”

“快乐”这个词,就像只生于盛夏的蝉。在渴睡的一道脑中不停叫嚣着,扰得她身心俱疲,只能无助地又咬了口饼。

金花问作家:“你又是怎么看待爱情的?”

作家说:“其实我认同你的观点。”

金花笑了:“你看,所以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你爱我,我爱你,才算爱情。你爱我,我不爱你,就不算。”作家坚持。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爱我。明明他们每一个都爱惨了我。我会生几个娃娃,像你,又像我。”金花凑到作家身边,捧起他的脸,嘴角一勾,就笑得很美:“我有信心!”

“但我会让你失望的。”作家还是不想轻率。

“互相尊重吧。”一道苦口婆心。

金花倏地站起来。她来回踱步几次,然后走到窗边透气。明暗交替的日光如薄纱般披在她肩头,金花的嘴角始终耷拉着,时间长了,这才终于拉出了两道浅浅的法令纹,是天对美人特别的眷顾。

“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一道吃饱了,她放下手里的奶茶杯,擦了擦嘴。金花一脸错愕,作家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却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一道从衣服夹层里掏出钱包,扭头看向金花:“你想看看她吗?”

金花走过去,蹲在一道身边。一道拨开钱包,翻出一张照片,放在原木桌上。照片与大家的预期大相径庭。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可爱的女娃,没想到照片却是黑白的,如同老式电视机经常会出现的画面,模糊一片。盯得久了,就像走进了一个山洞,看不清前路,周围都是不规则的阴影和斑驳的光点。

金花隐约感知到了什么,手脚有些发凉。

“不到四个月大的胎儿,刚刚能看出性别。”一道说。

金花和作家互看一眼,都不敢开口了。

“他是不錯。”一道总结,“但还是女人比较配得上女人。”

金花挑高眉毛,不知自己方才是不是被人表白了。

一道也没解释,只是询问作家:“他们都走了吗?”

作家还没回过神来:“还在外头。”

一道顶着发麻的头皮,牵起了作家的手:“那走吧。”

今日的太阳是金色的。天井依然装满了人,只是一夜消磨过后,大家早已疲惫不堪,也许是被烈日蒸发掉了一些精力,所以当他们再次看到金花房门被人推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昨晚的躁动。人们只是盯着一道和作家,安静地等待一个结果。

金光让一道目眩。她半眯着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高高举起了和作家交缠在一起的右手。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天井果然喧闹震天。忽的一阵怪风袭来,将石墙上的红布吹得歪斜,扇动院外的森林也簌簌妖叫着助兴。一道实在应付不了这样大的场面,赶忙闭上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像在宣誓,也像在投降。

作家说:“其实不用举这么高,他们应该都能看见。”

一道说:“普天之下,还有哪种清白是靠解释清楚的?你说你,没事往美人房里钻什么?”

“但我手都酸了。”作家抱怨,“你不看看吗?他们在笑呢。”

一道气得甩开作家的手。这时,一阵馥郁的花香交杂着热烈的掌声迸出,像一束强力的闪电穿刺一道的大脑。一道的眼睛闭得更紧,眼皮如蝶翼般颤抖着。花香愈发浓了,一道知道是金花来到了自己身边。金花的手很暖,她拉起一道僵硬的右手,重新交给作家握住。紧接着金花开口说话,她冲楼下的粉丝们用藏语说了什么,声音已经褪去之前的哭嗓。说完话,花香便越发缥缈,来自楼下的掌声也越发热烈了。

怎么了?

好奇心不只害了猫,也害了一道。她睁眼的时候,太阳正凶猛地炙烤着天井,夺目的金光一触及四面八方便齐头向一道反射过来,犹如万箭穿心,叫她痛花了眼。以金为底色的天井,是一座昂贵又滚烫的火炉,包括一道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被扔进炉中焚烧。大火烧掉了他们的知觉,一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很快,就连表情也被烧没了,每一张人脸上都爬满了蓝绿色的噪点。一道下意识摸了摸额角,一滴汗也没有。她又揉了揉眼,那些蓝绿色的噪点消失了,只见井里的人们看着自己和身边的作家,在畅笑,在鼓掌,美丽的金花也在人群中,她也在畅笑、在鼓掌。

那阵狂妄的怪风在外绕了一个圈又折返了,这一场的声势更为浩大,连同那块挂在民宿大门上的木匾招牌也被吹落在地,异常肥大的树叶也赶杀而来,牢牢遮住了招牌上的四个大字——“金色婚礼”。

6.这些游子

有位南斯拉夫诗人曾说:友谊和爱情开花的地方,就是贫困和寂寞死亡的地方。那人要是死了,什么又会开花呢?

小男孩贴在窗边,喜笑颜开地冲那辆驶来的葡萄紫越野车招手。车子缓缓驶入县医院的院子,停在了那盏玉兰形状的路灯下。

“嘿!”小男孩拉开病房窗户。

一道和作家一下车就感知到了重逢的喜悦,他们也开心地向小男孩挥了挥手。

墙面上印着水波似的光斑,蓝色的窗帘荡来荡去,也没点规矩。一道坐在张军的病床边,用棉签蘸水,反复擦拭张军皲裂的嘴唇,视线打量着他被纱布紧紧缠绕的下半身。张军睁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脖子也被颈托固定住,额头上的纱布还在渗血。

一道有些疑惑:“我记得你之前伤得没这么重吧?”

“叔叔昨晚又摔了。”小男孩在自己的病床上趴着,双手托腮,笑脸天真无邪。

一道扫他一眼,评价道:“你就和我一样没心没肺。”

小男孩说:“你们回来,我开心嘛。”

这时,作家抱着一个纸箱子推门而入。箱子里装的尽是些补身体用的药材,是老陈送给张军的,如今也算派上了大用场。作家刚把箱子放到地上,小男孩就一头冲进他怀里。作家揽住小男孩,用力搓了搓他的头发。

一道说:“从床上摔的啊?”

“才不是。”小男孩又笑,“我让他爬狗洞他不听,非要爬墙。”

作家问:“为什么爬墙?”

小男孩从作家兜里摸到了车钥匙,开开心心地跳上病床:“他要逃院啦。”

张军干瞪了天花板几秒,嘴里念念有词地叨着什么,然后眨了眨眼。

走廊上,日光灯虔诚地亮着,一道和护士在安静地吃着盒饭。约莫半小时后,一道扒光了盒子里最后一粒白米。然后护士告诉一道:是查龙出事了。

自称叫马西洋的男人和他的司机,是诈骗团伙。两人之中,那个瘦瘦矮矮的司机,才是主谋。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原本是看中了政府的专项帮扶资金,眼看骗张军不成,又把目标转移到了善良的村民身上。他们先是连哄带骗地说服了桑吉,再让桑吉帮着去说服了多吉。为了走上振兴之路,多吉带着村民好难好难才凑到了一笔钱,还没在手头捂热,就让那可恶的骗子抢走了。

消息是隔了一天才传到医院的,张军气得当场拔掉了输液管。骗子有警方去追,张军最担心的还是村里的情况。他不顾一切要回村,还没下楼,就因为伤情倒在了走廊上。医生会诊过后建议张军继续留院,不仅交代护士守夜,还特地叮嘱一个身材魁梧的门卫不许放张军出去。结果昨天深夜,医院接了个急诊,护士也被调去帮忙,趁着这个间隙,张军又跑了。据说今早护士在院墙外捡到张军的时候,他还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不省人事,但嘴里却念念有词地叨着什么,那些糊糟糟的话,谁也听不明白。

入夜之后的医院是有些冷的,倒也符合医院的气质。病房里四个人,只有小男孩睡沉了。作家的右臂被小男孩枕着,动弹不得,张军停了念叨,眼睛却还干巴巴地瞪着天花板,失眠的一道百无聊赖,决定下楼闲逛。

一道刚走到狭窄的狗洞边,就听到有人在呕吐。回过头,只见一身素白的护士蹲在花坛上,吐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道赶忙过去反复抚顺护士的背部,护士脊柱上的每一粒骨头都突得厉害,只是来回摩擦几次,一道便掌心生疼。

因为气血倒冲,护士苍白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娇嫩的血色。一道搀扶着她,坐到了越野车上。一道手脚麻利地帮护士清理粘在衣领上的食物残渣,然后打开了空调,车内很快变得温暖。护士的脸又渐渐苍白了,一道松了口气,递了张纸巾给她。

护士:“谢谢。”

“你是怀孕了吗?”一道联想到自己有过的妊娠反应,猜测道。

护士沉默许久:“怎么会呢?”

母亲之间,是有默契的。母性是万物中最大的灵性,常常会让萍水相逢的母亲们交浅言深。而一道与护士之间能产生这种默契,实则十分侥幸。一来,一道并未真正生育过;二来,小男孩其实是护士领养的。

小男孩的生父,是护士的前夫,母亲是前夫的情人。據说情人刚生产完,还没出院,就得知前夫有了第二个情人。然后小男孩的母亲就拽上他父亲一起跳楼。他们坠楼的那个天台,是护士曾经工作过的医院住院部。那天护士吃了午饭,刚走到住院部门口,两人就咚咚两声从天上掉了下来,差不到半米的距离就能活活砸死护士。

简单地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护士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直到夜班交替的时间才走。和护士告别后,一道一秒钟也不想在车里多待了。她锁了车,然后绕着住院部的大楼走了一圈,却还是觉得手脚冰凉。一道靠在玉兰灯柱子上,点了根烟,想借烟头那点火光来取暖。一道用力吸了一口,那体态妖娆的白雾,瞬间充盈了她的身体。一道呛咳了几声,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细眼。

你实在太寂寞了。心底有一个声音语调沉重。

一道咧嘴一笑,偏偏享受这辽阔的深夜和珍贵的寂寞。

第二天,早就获准出院的小男孩还是被人拉出院了。病床没空上半日,医院便给张军送来了新的室友,是九十三岁的多吉。据说多吉是在追骗子的途中伤了腰,本是硬撑着不打算治疗的,但人不服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不服老,最后还是被桑吉扛了过来。有人陪护,一道和作家正好同大家告辞。

一道先是陪作家到长须贡玛乡政府跟进了爷爷的事情。当地某位退役军人听说作家在寻亲,想起那位自己亲手所埋的战友与作家爷爷有过类似的经历,便跟作家联系好,双方约定一定要见上一面。

军人的家嵌在山腰上,是一座雪墙蓝顶的石屋。站在石屋外面,可以看到沉重的松格玛尼石经城。两人走出石屋的时候,正是高原的黄昏。远处的城,趴在聚合的光晕中,像在贪婪地吸收什么能量,后来城也啪嗒一声会发光了。

一道停下脚步。

作家问:“怎么了?”

一道看得有些着迷:“这和成都的日落很像。”

作家说:“是像。”

“恭喜你呀,终于找到了。”

作家也感慨:“是呀。”

圣洁甘孜,有什么是它不愿成全的事情呢。

“再见了。”一道抹掉眼角的泪花,向亲爱的扎溪卡草原告别。

“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一道回头看作家,“沿路春花都开败了,我也该回家了。”

作家久久不语,只是挠了挠蓝色的头发。

一道问:“有现金吗?”

“要多少?”作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通通塞给一道。

“改天再请你喝酒。”

太阳都快落山了,一道还是笑嘻嘻的。

葡萄紫的越野车从那座发光的城旁驶过,穿着一身枣色藏服的姑娘又在绕着城朝圣,而一心想要回家的一道似乎并没有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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