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耀明
那天清晨,梅朵发现远处的山峦间有一条蛇正缓慢地爬行,它从一座山的后面爬出来,爬向另一座山的后面。尽管距离不近,从山坡的边缘刚刚露脸的太阳光线照过来还有点儿晃眼睛,但是梅朵仍然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蛇。梅朵看到那条默默爬行的蛇是绿色的,似乎身体上还带着橘色的花纹,看上去挺漂亮的。她静静地站着,望着那条蛇。
梅朵不怕蛇,甚至有点儿喜欢蛇。山里蛇多,梅朵出去采野菜、捡干树枝、跟小鸟做游戏、追逐蝴蝶,经常会遇到蛇。梅朵和山里的蛇是朋友,她的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可今天梅朵看到的那条蛇,让她觉得不一样,因为那条蛇离她远远的,这么远的距离,还能清楚地看到它,说明那是一条大蛇,大得让梅朵难以想象。梅朵便开始吃惊,她想:山里有这么巨大的蛇吗?
想了,也想不明白,梅朵望蛇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些疑问,也多了一些惊讶。幸好此时爸爸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从门外的柴垛上抱起几根干树枝,准备做早饭。梅朵家的小柴狗葡萄粒儿也跟了出来,站在梅朵的脚边。
梅朵指着那条蛇告诉爸爸:“您看,蛇!”
爸爸怀里抱着干树枝,举目眺望,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告诉梅朵,那不是蛇,是火车。
说完了,笑完了,爸爸就转身走进了院子。爸爸走了,火车也走了,梅朵看到那条叫“火车”的蛇已经爬进了另一座山的后面,一截短短的尾巴也很快被山挡住,消失了。
火车?梅朵愣愣地站着,小小的心思便如初阳的光线一般,快速明亮起来:火车是什么?火车和蛇一样,也能够在大山里爬行吗?这个火车是啥时候来的?以前我怎么没见过呢?
葡萄粒儿没走,依然站在梅朵的脚边,眨巴着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似乎看到了梅朵那明亮起来的小心思。
炊烟摇晃着飘散,有一些飘到了梅朵的鼻子里,但梅朵没有注意到炊烟里的味道,整个心思都在那已经消隐在大山后面的火车上了。爸爸再次走出院子,喊梅朵吃饭:“梅朵,吃饭了!”
可梅朵没有回应爸爸,她依然站在那儿,望着远处的山,望那条叫做火车的蛇,尽管火车已经消失了。
梅朵的心里已经对火车有了一个小小的认识:火车是一个闯入者,它闯进了大山,闯进了梅朵的眼睛,闯进了梅朵的生活,尽管它闯入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爸爸搂着梅朵的肩,還轻轻地拍了拍。爸爸说:“火车是运送客人的,火车很大很长,比100辆公共汽车连起来还要长,能坐很多很多人。”梅朵见过公共汽车,也是绿色的,在山间公路上行驶,送山里人出山,再接山里人回来。有一次爸爸带梅朵去镇上赶集,就是坐的公共汽车。
爸爸说:“一列火车,就是一条钢铁巨兽。”
梅朵说:“是钢铁做的蛇。”
爸爸又在梅朵的肩上拍了拍,对梅朵的观点表示赞同。
于是,火车——这个闯入者闯进了梅朵的心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子变大了,能装下一列火车了。梅朵觉得,心变大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因为火车的闯入,她并没有觉得这件很难的事情有多难。
跟着爸爸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梅朵问:“火车比100辆公共汽车连起来还要长,坐在里面是不是很舒服?”
爸爸说:“那么大的火车,开起来很快很稳的,当然很舒服。”
爸爸的话让梅朵的心里燃起了一丝欲望:她想坐一坐火车,体会一下那舒服。
梅朵坐公共汽车时就觉得不怎么舒服,车子总是发出“嗡嗡嗡”的噪音,车厢里面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儿,并且颠得厉害,还拐来拐去的,让梅朵有点儿发晕,想吐。坐在又快又稳的火车上,一定没有那种糟糕的感觉。这样想着,梅朵发现自己心里的那一丝欲望燃得更强烈了,像炊烟一样,带着她喜欢的淡淡的香香的糊味儿。
爸爸,我想坐火车。梅朵说。
但是梅朵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说的。因为梅朵知道,只要她说出来,爸爸就会想办法满足她。可坐火车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爸爸会因此而为难的。
葡萄粒儿摇着尾巴,叫了两声。
它理解梅朵。
吃完早饭,梅朵拎着一只柳条筐,再次来到院子外面。她先是望了望远处的山,望了望天上的白云,然后径直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葡萄粒儿跟在梅朵的身后走了一阵,就跑到她的前面,小小的身子跑起来一扭一扭的,像眼前的小路一样轻巧欢快。
梅朵在山坡上采集快要成熟的毛栗子,葡萄粒儿则这儿看看那儿嗅嗅。
不一会儿,梅朵就采了半筐毛栗子。毛栗子毛茸茸的,圆圆扁扁的,搓开后就能吃到新鲜栗子了。但梅朵不搓,她拎着筐回到院门前,将毛栗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在地上摆。每一个毛栗子都是首尾相接,越摆越长,从大门的这头摆到了那头。
一边摆,梅朵还一边数。她摆得认真,也数得认真。当她摆到100个毛栗子时,才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嘿!这么长!”梅朵兴奋地喊了一声,引得葡萄粒儿也跟着叫。
喊完了,梅朵从一头看过去,看到由100个毛栗子组成的“火车”真气派,不仅长长的,还笔直笔直的。
“火车!”梅朵说。梅朵是说给葡萄粒儿的,说话的时候,她还指了指地上气派的“火车”。
葡萄粒儿和梅朵一样兴奋,叫了几声,还跳了几下。
梅朵也开始跳了,梅朵的身子很轻盈,在“火车”上跳,一会儿跳到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跳的时候,梅朵觉得在“火车”上跳舞真好玩。
葡萄粒儿也在跳,但是葡萄粒儿的舞蹈可差多了。它的四条腿短短的,跳的时候经常会碰到毛栗子,将排成长长一列的“火车”弄歪了,甚至弄断了,成不了“火车”了。这让梅朵很是不开心,她小心地将毛栗子摆回原来的位置,将“火车”维修好。“不许再弄坏啦!”她警告葡萄粒儿。
可葡萄粒儿兴奋过头了,根本不把梅朵的警告当回事,依旧将毛栗子弄得到处都是。
梅朵生气了,但是梅朵没有和葡萄粒儿计较,而是回到屋里,拿出水彩笔在白纸上画火车。
梅朵先是画了大山、树木、白云,然后,她小心地在山间画上了火车。
葡萄粒儿跑进来,歪着脑袋看着梅朵。梅朵说:“你弄你的毛栗子,我画我的火车,嘻嘻。”葡萄粒儿却不走,依然歪着脑袋看梅朵。
画好了,梅朵举起来看,她觉得自己画得不错。葡萄粒儿也觉得梅朵画得不错,是它的叫声告诉梅朵的。
梅朵把画纸抱在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前。
晚上,梅朵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火车里,很舒服地坐着。她的手里拿着自己画的那幅画。火车的座椅和公共汽车里的座椅一样,上面还铺着一层淡蓝色的布,相当于妈妈亲手缝出来的屁股垫儿,坐上去软软的,果然很舒服。梅朵的左边坐着爸爸,右边坐着妈妈,他们透过车窗向外面望着。火车里没有噪音和汽油味儿,而且开起来真的很快,也很稳,梅朵一点儿颠的感觉也没有,那种难受发晕想吐的感觉也没有。真好,坐火车真好!梅朵不停地赞叹着,接着,便开始笑。梅朵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梅朵的笑声很清脆,很长很长,像火车一样长,长得直到把自己笑醒。
早上起床后,梅朵告诉爸爸妈妈,她梦见火车了。
梅朵的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她走出院子,来到山坡前,将目光放得长长的,望遠处的山峦。
梅朵知道,她出来不是想望山峦,而是等着望火车。
葡萄粒儿站在梅朵的脚边,也在等火车。
“爸爸,我想坐火车。”梅朵说。这次,梅朵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声音很小很小。她怕爸爸听到,她怕爸爸为难。
葡萄粒儿叫了一声,告诉梅朵,它听到了梅朵的话。梅朵低头看看葡萄粒儿,无声地笑了。站了一会儿,梅朵觉得身上很凉,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太阳还没有出来,山里的风很凉。但梅朵没有走开,仍然站着望山。
太阳从山坡的边缘露脸了,光线照过来有点儿晃眼睛,也让梅朵有一点儿恍惚,可是恍惚并没有影响梅朵的眺望。梅朵眺望了一会儿,那列火车就出现了,从一座山的后面爬出来,爬向另一座山的后面。火车仍然是绿色的,身体上还带着橘色的花纹,真漂亮!
眺望了一阵,梅朵就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
梅朵发出惊叫,是因为梅朵透过火车的车窗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梅朵特别熟悉。她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梅朵清楚地看到,自己坐在火车车厢里,很舒服地坐在座椅上,她的手里拿着自己画的那幅画。梅朵的目光与火车里梅朵的目光相遇了,这样的相遇很特别,也很惊艳,梅朵被震动了。梅朵还听到火车里的梅朵正发出笑声,尽管火车爬行是默默无声的,但火车里梅朵发出的笑声,梅朵还是听到了,那“咯咯咯”的笑声很清脆,很长很长,像火车一样长,长得让站立着的梅朵也跟着笑了起来。
陶醉在笑声里的梅朵没有发现,她的身后正站着爸爸。
爸爸看着独自发出笑声的梅朵,又望望远处逐渐消隐到另一座山后面的火车。
当梅朵回头发现身后的爸爸时,看到爸爸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微笑。那微笑是无声的,那无声的微笑中包含着很多意味,那意味梅朵体会到了。
体会到了那意味,梅朵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梅朵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整座大山都跟着无声地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