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一、
桑吉和素素是从小就在草原上打滚的小野马。
那时每每素素闯了祸,都是桑吉顶下来。他们虽然不是在一个部落,但因为挨得近,族长又素来交好,所以大家伙都看着这一对儿,说是草原上的两只小野马。
素素问桑吉为什么总是替她顶包,桑吉说,因为你是我的兄弟。
素素气得一脚踹在桑吉腿上,哭着就跑开了。
很多年以后,桑吉回想起来那时候一脸凶相的素素,不知道为什么嘴角总会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现在他望着墙外那蓝蓝的天,终于有些明白了。
“又想起素素了吗?”矮桌边的人低声问道。
他回头看着桌边的人,虽然早已和自己一样青春不再,但眼神还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少年——还是当初教自己骑马射箭的那个哥哥乎伦。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她呢。”乎伦低声叹息着,将棋桌上的棋子一枚枚地收进棋盒里去。
桑吉不应声,只是看着帐外茫茫的草原出神。
帐外轻声传来通报,乎伦见桑吉不动,便低声道:“进来。”
门外的人弓身走近,在桑吉身后单膝跪地道:“可汗,吐谷浑的王就在刚才……死了。”
乎伦握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禁抬起目光:“那王妃呢?”
“王妃在帐内饮鸩自尽了。”
乎伦心头一震,手里的棋子撒了一地,桑吉却在这时候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侍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大帐。
账帘合上,乎伦静静地望着桑吉的背影。
“桑吉……”
“哥哥。”桑吉背对着乎伦,低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草原王的命令,没有人能够违抗。
而桑吉却知道,他这一生即便得到了整个草原,却也最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那朵花。
空气中,一个虚无人影渐渐聚拢。
桑吉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看向身后的银发男子道:“你来了?”
二、
素素十四岁的时候随父兄到帝都朝圣。
中原皇帝为素素的美貌惊艳,差点就将素素抢了过去。素素胆战心惊地跑回来跟桑吉说:“你知道吗,我差点就给那中原的皇帝抢去做了妃子。”
桑吉正在捆一扎干草,漫不经心道:“做了皇帝的妃子不是挺好。”
素素气得脸都红了,一脚踢在桑吉身上说:“桑吉大笨蛋,谁稀罕做什么皇帝的妃子。”
桑吉愣了几秒,突然捧着脚哎哟哟地叫起来。
桑吉和素素初识的时候都还不谙世事,那时候是在两族联姻的婚礼上,火堆上烤着整只的羊,羊油滴到火里发出刺刺的声音,素素一直蹲在旁边看着那只烤羊流口水。
桑吉突然就走过来,看见素素蹲在那里不禁问:“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又看她眼巴巴望着烤羊的模样,不禁说,“你是饿了吗?”
素素抬手指了指那只羊,桑吉只记得那女孩的眼睛又大又亮,好似母亲身上的璎珞珠一样。桑吉突然挺了挺腰板说:“你想吃那只烤羊是吧,我去给你拿。”
然而桑吉刚一迈步,就被素素扯住了衣裳。
“你一个人扛不动那只羊吧,我来帮你吧。”
两个六岁的孩子就那样从火上把热气腾腾流着油的烤羊给抬走了,围着篝火喝酒唱歌的大人们太过尽兴,竟然没有人发现火上的烤羊少了一只。
跑到了没人的地方,桑吉说:“我来生火,不然烤羊冷了就不好吃了。”
素素从腰间拿出一根火引子来:“这是我爹爹从中原带来的东西,说只要用这个点上草,就能把火点燃了。”说着,两个孩子趴在一堆干草上生了火。
羊在火上翻滚着,桑吉扯下一只腿来递给素素说:“你吃。”
素素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咬了一口气,吃得满嘴流油却大笑起来。那夜的月亮虽然很亮,但桑吉怎么都不记得月亮的模样了,他只记得素素的笑脸,像是夜里的太阳那样照亮了整个草原。
当然最后照亮整个草原的不是太阳,而是烤羊。
他们点燃的火苗一路向着远处蔓延开去,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差一点就要酿成大祸。桑吉为了这个,被打得下不了床。
素素虽然很着急,却又不能贸然溜过去看他。
阿嫂来问她到底是怎么了,素素才委屈地将桑吉和自己偷羊生火的事说了。阿嫂又惊又气,想了半天就问:“你们两个是怎么扛走那只羊的?”
素素突然无比骄傲地说:“桑吉的力气可大了。”
阿嫂带着素素去桑吉的部落“串门”,素素趁机跑去看桑吉,桑吉正趴在床上玩石子,看到素素进来急忙拉着毛毡遮住屁股,又惊又慌地说:“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
素素委屈地说:“我好不容易求阿嫂带我来看你的,你还要我出去。”正扭头要走的时候,桑吉忙说:“那你进来,但是不许看我的屁股。”
素素却还是盯着桑吉屁股的位置看了很久,然后走上去拉了桑吉的手说:“很疼吗?”
桑吉涨得脸通红说:“不疼。”
素素看着他说:“你脸都红了还说不疼,一定很疼吧。”突然就抬手掀开了桑吉身上的毛毡,桑吉虽然是趴着的,但被素素这么一掀还是急了,一骨碌从床上跌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抓着毛毡说:“说了不让看。”
素素看着滚在地上的桑吉,突然就笑出了声。
三、
素素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几乎每天都有许多人提着牛羊上门来提亲。每次素素和桑吉一起玩的时候,素素手里总是拿着各种好吃的。
桑吉说:“你把人家来提亲的东西都吃光了,人家要拿你去抵债怎么办?”
素素说:“我不怕,我有桑吉啊。”
桑吉咬着一捧干果,傻傻地笑了起来。
桑吉那时是草原上的阿鲁达,就是骑射很厉害的人。远远看到天上的飞鸟,骑在马上拉开弓就能射了下来。草原上凶悍的野猪见了桑吉的马也要躲得远远的。
每每桑吉骑马奔驰的时候,都有许许多多的姑娘为他惊声尖叫。
素素气恼地说:“你以后不准在她们面前骑马。”
桑吉说:“我骑马又不是给谁看的。”
素素揪着桑吉又哭又闹地吵着:“不准,总之桑吉不准骑马给别人看,只准骑给素素一个人看……”眼看素素急得哭了,桑吉抬手就把素素搂进自己怀里。
素素微微一愣,像是要挣扎,但只挣扎了一下也就不动了。桑吉的胸膛又暖又宽,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素素就这样安心地任由桑吉搂着自己。
桑吉说:“她们要看就让她们去看好了,我只要你看着我就行了。”
素素忽然就一把搂住桑吉,用力抹了抹眼泪说:“不许骗我。”
桑吉笑出声来。
那一年春天的时候,库桑河的水泛起了粼粼的光。
桑吉趁着天没亮,偷偷带着素素跑去河边玩耍。素素笑嘻嘻地说:“都说那河里有鱼怪,你不怕吗?”桑吉笑了笑说:“你不怕我就不怕。”
素素一抬头道:“我怕什么呀。”
素素向来通水性,一跃进水里,就像条鱼儿似的。整个草原上只有这么一条库桑河,冬天结了冰,夏天有鱼怪,大人们都不准孩子们来河边玩耍,更何况是入水。但即便如此,也关不住两个孩子玩耍的心,两人从太阳出来一直玩到太阳落山了才肯回去。
然而当桑吉牵着素素的马往回走的时候,素素突然哎呀了一声,一个纵身就从马上跃了下来。
桑吉忙拽住她说:“天都黑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素素急得直跺脚说:“我的璎珞掉了,那是奶奶特地给我打的璎珞,要是丢了奶奶肯定会伤心的。”
桑吉拽着素素说:“你先回去,我去帮你找。”
素素喊不住桑吉,眼看着太阳要下山了,只得匆匆回去了。
到了族里,就见桑吉的哥哥乎伦早就在帐子里等着了,看到了素素,乎伦迫不及待地上来问:“桑吉呢?一大早就不见人,可是同你出去了?”
素素早想好了要给桑吉圆这个谎,于是说:“我们去追一只野猪来着,追到林子里就迷了路,我怎么都找不到桑吉,所以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乎伦急得满头大汗道:“哪个林子?快带我们去。”
素素想着带了他们去林子里,桑吉偷偷回来的时候只要告诉桑吉圆了这个谎,顶多就是一顿臭骂,也不至于挨打。但是却不曾想天都亮起来了,桑吉都还没有回来。
这回素素是真的急了,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往库桑河边跑,边跑边喊着桑吉的名字,然而太阳都从水面上露了头却还是不见桑吉的人影。
素素突然哭喊了起来:“桑吉被鱼怪吃掉了,都是素素不好,害桑吉被鱼怪吃掉了……”
却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猛然将自己扑倒。
素素吓了一跳,猛地挣扎了一圈,一翻身就看到桑吉正咯咯对着自己笑,手里攥着自己那串遗失的璎珞。
“桑吉……”素素在看到桑吉的一刹那,突然就愣在那里。
桑吉本以为素素又要像平时那样拳打脚踢骂自己浑蛋,急忙跳起来向后躲了几步,抖出手里的璎珞说:“莫打我,我可是帮你找到了璎珞呢。”
却没想到素素只是坐在那里,眼眶里都是盈盈的水,桑吉就慌了神,忙过来帮她擦眼泪说:“这是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你跑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鱼怪吃掉了啊。”素素突然抬手抱住了桑吉说,“吓死我了。”
桑吉愣了一愣,抬手抚着素素的背脊道:“傻瓜,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不回来?”素素松开手望着桑吉,桑吉像是有些为难,半晌才支吾着说:“因为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每次不都是你带我来的嘛。”
“那你还让我先回去。”素素抹着眼泪瞪了桑吉一眼。
“那因为……因为我是男孩子啊。”桑吉涨红了脸说。
素素瞪大了眼睛,跳起来踢了桑吉一脚说:“桑吉大笨蛋。”
等晒干了衣裳两个孩子偷偷溜回大帐的时候,大人们早已经在林子里转了两圈。桑吉自然少不得一顿好打,在帐子里待了三天才能下床,一个月后才能骑马。
而那日晚上,素素偷偷掀开桑吉的大帐,桑吉吓了一跳,裹着毯子望着她说:“不准偷看。”素素一骨碌爬上床说:“我不偷看,我就陪着你。”
那天晚上他们肩并肩躺在帐里,素素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映在面颊上,像林子里的树影一样。
桑吉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他就那样看着素素,好像看着天上的星星,而那颗星星正躺在他身边。
四、
素素一直问:“桑吉,你怎么不来跟我提亲?”
桑吉笑着说:“来跟你提亲的不是中原的王公贵族,就是草原上的英雄。我只是会骑马射箭,等我的功绩能与他们比肩的时候,我一定去跟你父亲提亲。”
桑吉并没有告诉过素素,他早就已经与哥哥前去提亲,带着牛羊布匹和上好的宝石,可是素素的父亲只是大笑着拒绝了。他说:“桑吉啊桑吉,你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我怎么能放心把我的明珠交给你这样一个孩子呢。”
——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桑吉的心里。
两族素来较好,并不能因为桑吉的事而倒戈相向。所以乎伦并没有告诉父亲桑吉的事,桑吉也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只是桑吉暗暗对乎伦说过:“等我当上了这草原,我一定要把素素娶回来。”
乎伦摸着桑吉的头说:“傻小子。”
乎伦是部落里最勇敢的战士。
他每每率军上战场总能凯旋而归。那时候部落的冬天寸草不生,不得不到城墙根去跟中原人干一架才能抢回一些食物和补给。为此,桑吉参加了生平第一场战争。
但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去城墙下抢中原人的粮食补给的时候,他的素素也给人抢了去。
那一年,素素十五岁。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桑吉正在战场上。
哥哥拦住他说不能去,但桑吉不听人劝,突破重围连夜骑马赶回了素素的部族。但那里已经不是原来的草原了,目光所及只不过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罢了,烧杀抢掠的痕迹满目皆是,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苗。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很久,熟悉的人变作尸体躺在脚下。他突然大叫起来,他喊素素,可是到处都没有回音,他冲进素素的大帐,那里除了凌乱的摆设之外,空无一人。
那一夜他呆坐在素素的大帐里,莫名地流下了泪。
那之前桑吉甚至不知道,哭泣是怎样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桑吉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乎伦站在自己的面前。看到那样的桑吉,乎伦缓缓地蹲下身子,抬手抚着桑吉的肩沉默不语。
桑吉忽然说:“哥,你不是说,你见过三界之神修罗王吗?”
少年的眼里放出光来,乎伦忽然怔住了。
那还是他少时同桑吉说过的玩笑话。
相传瀛洲大陆上有一片位于天界与人世之间的地界,那里住着的神不是神,人也不是人,他们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他们却有神一般的力量。
但他们既不像神那样高高在上,也不像人那样平庸无能,他们既没有神的仁慈,也没有人的七情。他们是鬼神一样的人,却也是人一样的鬼神。
乎伦警惕地看着少年的眼瞳道:“桑吉,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把素素抢回来。”桑吉突然站了起来,握着刀的手不禁又加了几分力。
“桑吉你疯了吗?”乎伦阻止正要迈步的弟弟道,“他们不是神,不会因人的祈祷而帮助你,他们只会跟你做交易,会从你身上拿走最珍贵的东西。桑吉,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那就让他们拿走好了。”桑吉奋力甩开了哥哥的手,目光冷冷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东西了,我再也不要看到族人饱受饥寒,惨遭杀戮,我要成为草原王,我要把素素抢回来!”
“桑吉!”乎伦几乎是扑上去将桑吉按倒在地上,却被桑吉猛地翻身扑倒在地。
他已经完全不是弟弟的对手了,那个总是追在自己身后的孩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强壮的少年,是他不可战胜的对手。
“哥哥,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桑吉紧紧地攥着乎伦的衣袍,像是要在他心口烙下自己的承诺一样。
那一瞬间乎伦被少年的目光震慑了,他起身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十根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身下的泥土。
五、
那是桑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修罗王。
他曾以为那神不神鬼不鬼的存在会是诡异的模样,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同自己并无二致。
“你……你是修罗王?”桑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空荡荡的大殿上摆着一张青石榻,石榻旁的石阶上四五名容色艳丽的女子或坐或立,有人手持着长长的羽扇,有人则只是专注地梳着自己的发髻,也有相互嬉戏的,好似旁若无人一般。
而座上的年轻人一身青色长衫,银色长发在身后散散地束着,形态慵懒,眼神迷离。这就是传说中的是修罗王?桑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年轻,这样……瘦弱。
“你有求于我?”座上的男人懒懒地说。
“是。”桑吉向前走了一步。
座上的人缓缓坐起身来,那一瞬间,四周的空气突然沉淀下来,石阶上的女子不见了,清冷的殿堂之内只剩下了桑吉和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我知道你不会无理由地帮我,但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帮我……”桑吉暗暗地咬了咬嘴唇说,“帮我抢回素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你有什么可以给我?”
“我的命!”少年信誓旦旦地说。
座上的人顿了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要我怎么帮你?”
“借我三千阿修罗。”
他知道阿修罗即便在神界也是最强的斗士,但他不可能去上天借三千天兵天将,他只有向修罗王借兵。无论是什么代价,只要能帮他抢回素素,他都愿意付出。
修罗王望着桑吉道:“你知道三千阿修罗能做什么吗?”
桑吉微微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修罗王忽然一抬手,空荡荡的大殿里闪出一个黑影。那人一身黑色铠甲,手持长刀,在年轻人略一挥手的刹那,猛地挥起长刀向桑吉砍来。
桑吉躲闪不及险些被伤到,刀锋擦过身侧的一刹那,寒气逼人。桑吉几乎要被那寒气逼得透不气起来。转身躲闪的刹那,刀锋落在坚硬的青石地上,竟然生生敲碎了他脚下的地面。
桑吉呆愣在那里,不等他回神,那黑衣人又朝他猛地挥刀砍来。刀锋迎面而落的刹那,年轻人忽然一挥手,黑影如一阵青烟似的消散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就是……”桑吉只觉得手心都是冰冷的。
“阿修罗。”修罗王道,“这是我万千阿修罗之中的一员,但即便是这种最普通的阿修罗,三千也足以摧毁一个王国了。你问我借三千阿修罗,莫非你要做这瀛洲大地的王?”
“我不要做什么王,我只要抢回素素。”桑吉回神道。
“不过是女人而已。”修罗王淡淡地笑道,“若我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草原王,你会得到无数的美女和财富,那你会愿意用这一切来换我的三千阿修罗,去救那个素素吗?”
“愿意。”桑吉毫不犹豫地说。
年轻人望着桑吉的脸,少年略带稚气的脸上带着某种决绝。
“你知道,我并不缺阿修罗,但我的五大明王修罗里,少了一位不动明王修罗。”他望着眼前的少年道,“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不动明王修罗,我便借你三千阿修罗。”
“不动明王阿修罗?”
“是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你死后不能转世投胎,没有因果轮回,你死后的亡灵将归我所有,做我的阿修罗。”
不能转世投胎,不能因果轮回,也不会再……遇见素素了。
桑吉用力握了握拳,不过没关系,只要这一世他还能和素素在一起就够了。
“好。”桑吉抬起头来道,“我答应你。”
“那之前,”年轻人略一挥手,大殿两侧忽然分立出两排共四个人影,桑吉冷不防向后退了一步,浓重的杀意笼罩着整个大殿。他只听见座上的人轻声说:“先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我帮忙。”
六、
桑吉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伤痕,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乎伦简直不能相信那还是他认识的桑吉,那个纯真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杀气的战士。
但从那一日开始,桑吉便成了草原上的神话。没有他攻不下的城池,没有他拿不下的部落。他每每出征都能凯旋而归。人们说他与魔鬼做了交易,也有人说他是得到了神的眷顾。
没有人知道桑吉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除了乎伦。
桑吉变了,变得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他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草原上,望着天空发呆。
乎伦知道,桑吉在谋划如何攻打吐谷浑的部落。
终于,桑吉带着那些骑兵和阿修罗冲进了吐谷浑的部落大帐。当桑吉挥刀砍向座上苍老的男人时,素素却突然冲了过来,大声喊着:“不要杀他!”
桑吉忽然就怔在那里,素素用双手紧紧护着身后的男人。那不过是一个又老又瘦的男人,但是此刻在桑吉的眼里,却变作草原上最凶猛的兽。
他说:“素素,你让开,让我杀了他。”
素素摇着头说:“不,你不能杀他。”
桑吉说:“让我杀了他,我就能带你走了。”
素素仍然摇着头,朝他跪了下来:“桑吉我不能跟你走,我已经是这个人的妻子了,我不会再跟你走了。”
桑吉握刀的手突然停住,然后他猛然挥起刀来,却在那时候素素抱住了身后的男人说:“桑吉,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他握着弯刀的手在发抖。
素素低声哭泣着:“桑吉,你就当是我背叛了你,你若要恨便恨我就是,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了。”
“为什么……”桑吉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只听见素素说:“很多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在我等你娶我的时候,你从来也没有要娶我,而如今你要娶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桑吉握刀的手开始觉得疼,疼得他快要握不住那把刀。
他看着素素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刹那,他听见耳旁有炸裂的声音,而后他挥刀向着周围砍去。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砍到了哪里,那大帐在面前轰然坍塌了。
他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乎伦沉默地立在一旁。
也许只有他能懂得桑吉此刻的伤痛和懊丧,也许只有他明白,桑吉究竟失去了什么。
桑吉握刀的手好像要断了,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向着素素砍下去。他猛地丢掉了手里的刀,他说:“既然这样,你就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他要将他们禁锢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每一日,他都会去看她一次,看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相亲相爱。
他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素素不见了。他说过要等他回来,等他跟哥哥一起建功立业了,就会回来,可是为什么素素不等他呢?
“为什么不杀了她呢?”乎伦望着弟弟的背影说,“你为了她都与阿修罗做了交易,她却不肯为你放弃现在的一切。”
“我做不到。”桑吉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他道,“我做不到。”
乎伦望着弟弟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闭了闭眼睛道:“是啊,你做不到。”
七、
桑吉成为了草原王。
那一晚,人们为他设宴,庆贺他们的王。
而桑吉只是默默地来到了后帐,他看着烛光下的女子,她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怀里的孩子不过是一岁多的模样。她的眼神那样温柔,而那温柔的眼神,他再也看不到了。
正要转身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她还是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在夜色中好似一抹云朵那样轻飘飘的。他依稀记得第一次给素素扎发带时,打了一个很难看的结,素素却说那是她系过得最好看的发带。
如今那根发带还是系在她的辫子上。
她说:“桑吉,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他冷冷地看她,目光中是积聚已久的怨恨和不甘。
“你已经是草原的王……”
“所以呢?如今我已经是草原的王,却还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你是想要来嘲笑我吗?”
“不。”素素急急上前一步,因为走得太急,险些要绊倒。
桑吉忙要抬手去扶,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收回了手。然而那一刻素素却拽住他。
“桑吉,请等我一世……”
是的,请等我一世。
中原军队杀进部族的那一刻,她被人扛上肩膀强行掳走。那一晚她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苦苦等待桑吉来救她,但是没有人,没有人来救她。
当哥哥和父亲带着吐谷浑的骑兵攻入皇城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以为重获新生了,却没有想到父亲要她嫁给那吐谷浑的王。她跪在父亲面前哀求他,说:“我要等桑吉,他说他会回来娶我……”
那一刹那父亲长满茧子的手掌第一次落在了素素的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地说着:“素素,你怎么能这样自私,你是这个部族的公主,你要为族人着想。若不是吐谷浑的王肯出兵相救,你以为如今我们会在哪里?你的族人会在哪里?你去看看我们的部族,那些被杀死的族人的尸体堆成了山。而你呢?你还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吐谷浑的王,你要嫁给他,你只能嫁给他!”
她哭着哀求父亲,跪在哥哥的面前,但是没有人肯听她的祈求,没有人会答应她的哀求。哥哥说:“你再这样,父亲一定会联合吐谷浑的人出兵攻打桑吉的部落,到时候你会害死桑吉的。”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哥哥擦去她的眼泪说:“素素,如果有下一世,你就投胎到一个普通百姓的家里,做一个普通的女子,这样你跟桑吉就能在一起了。”
她握着哥哥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成亲的当晚,父亲逼她发下血誓,面对那碗滴着鲜血的酒,父亲对她说:“若是将来你对丈夫不忠,那么你和桑吉、我和你的哥哥还有所有的族人,必将会遭天神之怒。”
她颤抖着端着那碗酒,她说:“父亲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是数百名族人的公主,将来也会是族人的王后,你不能做出玷污部族的事,你更不能忘恩负义。这便是我身为一个父亲应当教给你的。”
是的,她以这许多人的性命起誓,她不能对丈夫不忠。
所以她只能说:“桑吉,请等我一世,只一世就好。”
他望着她,那紧攥着自己的手,好似握碎了所有的希望。
桑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原来他们终究是错过了,这一世,下一世,甚至生生世世。
但她的素素还在,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弥漫的浓雾已经散去。桑吉慢慢地抬起手来拭去素素脸上的泪水,低声说道:“我知道了,素素,我都知道了,不要哭,等下一世我们再在一起。”
她忽然抱住他,泣不成声。
“桑吉,等我。下一世我一定会跟你在一起,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轻轻搂着她单薄的身躯,仿佛搂着即将融化的雪花。
他轻声说道:“是的,素素,生生世世我们都在一起。”
他却比谁都清楚,再也没有生生世世。
但若要愧疚,若要悔恨,若要伤痛,只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而那个人她并没有错,她从未放下他们的曾经,她一直都在等他。
只是,错过了而已。
那一晚天上没有星辰,像是所有的神明都闭上了眼睛,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洒在了草原上。
八、尾声
桑吉沉默地站在大帐前。
望着帐外茫茫的草原,他仿佛看到了六岁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和素素扛着那整只的羊在草原上奔跑,简直像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是啊,那时候的他坐拥天下最宝贵的财富,他的素素。
“你怎么不杀了乎伦呢?”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银发男子悠闲地卧在矮榻上,手中擒着一枚棋子细细把玩,“他明明是你哥哥,却出卖了你,难道你不恨他吗?”
“我以后一定会杀很多很多的人吧,所以并不急在这一时。”桑吉转身看向修罗王,淡淡笑了一下说,“我们走吧。”
走出大帐的乎伦忽然跪在了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哭了起来。
但他为什么会哭呢?
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草原王”的称号终究还是落在他手里了。
桑吉没有子嗣,没有其他族亲,他是唯一的继承者。
他将是未来的草原王,他期待已久的草原王。
从十五年前他推开修罗殿的门开始,他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才是做草原王的人,而不应该是桑吉,为什么偏偏是桑吉!
他还记得那一刹那修罗王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感到有趣,然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可是,你拿什么来跟我交换呢?”
“你不是需要亡灵吗?我给你。”
修罗王大声地笑了起来,看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他摇着头说:“你知道阿修罗是什么吗?是斗士的亡灵,是有着强大战斗力的王者之灵,而你的亡灵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那么桑吉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颜修说,“你也说他注定会是草原王,他会是草原上最勇敢的斗士,他的亡灵一定会成为你强大的阿修罗,我把他的亡灵给你,换我的草原王。”
颜修纤薄的嘴角缓缓扬起,低声道:“若他不是心甘情愿来与我交易,我并不能从他那里夺走他的灵。”
“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来找你的。”乎伦坚定地说着。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从弟弟那里夺走一切。
所以他与中原皇帝通风报信,在自己一出兵的时候,便让人来带走了素素。所以他向桑吉和素素隐瞒了修罗王的预言,没有人知道未来的草原王究竟是谁。
只有乎伦知道。
那天晚上他们的草原王桑吉离开了,像所有的逝者一样安静地离开了。
草原上响起了悲哀的歌声,清冷的月光照着一个个堆起的篝火台,火堆旁,人们拉着手唱起悲伤的歌曲。而乎伦站在那里,仿佛又看到了六岁的桑吉和六岁的素素还在那里玩耍打闹。
乎伦跪在火堆旁,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他那样大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