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西北仙山昆仑顶上的昆仑殿中,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昆仑长老正拿了卷泛黄的书,在给昆仑小一辈的弟子讲书。他的眼光从一排排正襟危坐的弟子中看过去,在西北那个角落一顿。
西北的角落靠前的那张书案后坐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那是昆仑掌门三弟子座下的女徒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讲书的长老,听得极认真。只是她资质实在平平——在昆仑这么些年,术法比昆仑山上的一些小精怪还不如,前些阵子更是被一只兔子精抓走险些给煮着吃了。
靠后面的那张书案后,半趴了一个褐色长袍的人,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了桌案上,只堪堪拿一只手撑起了弧度好看的下巴,露出的眉目棱角分明,却偏带着藏不住的倦怠,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扑到地上睡过去一般。
他是昆仑掌门的二弟子,论理早不该在这儿和师侄一辈的人呆着启蒙了,但因为他身体实在是差,三天两头地病着,昆仑掌门只好打发了来带着一帮小辈一起读书。
今日讲书的这位长老,向来不喜欢惰懒的后辈,见了他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便冷哼道:“周二,你来说说你对这段书的看法。”
周二原本盯着窗外飞雪发呆得几乎要睡过去,冷不防听了这一句,便打着哈欠瞧着长老白苍苍的须发,笑道:“长老,你今年多少岁了?一百岁?一千岁?这上古的神史大可不必讲了,你又不曾见过,不过是道听途说,还要我的看法——我便是说了,你又岂能辨别真假对错?”
长老气得须发乱颤,眼见着满堂小辈强忍笑的模样,觉着这个台有点儿下不来,遂拿手指了周二前面的少女道:“阿音,你素来是勤奋的,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阿音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低着头想了半晌,抬眸认真道:“长老,我觉着,这,这不周山真是倒霉。它好好的立在那儿,又没有招惹谁,竟好好的让两个打架的给撞坏了。长老,那两个打架的后来有没有抓起来?”
“哈哈哈……”
周二狼爪搭在师侄瘦小的肩膀上,不看长老铁青的脸,欣慰道:“阿音,你真给师叔长脸,答得真好。”
阿音实诚地笑道:“谢师叔夸奖。”
据说当年阿音是被周二在山脚下捡到的,彼时年幼的她在饥寒交迫下已经气若游丝,周二砍了山上最老的那株灵芝方才救活了她,仓鼠囤食般把她藏在自己的殿里养着,就等着她活泼乱跳得长大后,收她当自己的徒弟。
可是周二平日的行为实在太不靠谱了,昆仑掌门生怕他不着调地把年幼的阿音给饿死,于是不顾周二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做主把阿音给了三弟子做徒弟。
阿音资质平凡,却极遭妖怪喜欢。早些年昆仑弟子经常见着刚会走路的粉团子阿音,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狼妖狐妖蛇妖卷了她去,而他们素来咳个嗽都恨不得把肺咳出来的病秧子二师兄,就红了眼一路咳着一路提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铁剑,杀气腾腾的跟在后面追过去。
后来阿音长到十三岁,学会了生火做饭,周二就毫不大意地拐带了阿音回自己的殿中。阿音的师父常常苦笑,说自己与阿音师徒间就只能是一碗饭的缘分,却也只能对他二师兄的所做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音在周二的殿外,拿小药锄一点一点扒拉了雪地里的小花,自己闻闻,觉着不错,就拿了梯子,爬到殿顶上,小心将花放到躺在大殿屋顶晒太阳的周二身上。
等周二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已经铺满了雪山上少见的花花草草,甚至还有几只五彩斑斓的蘑菇……
阿音知道他身子不好,便满昆仑地给他寻药草,连她师父、师祖大殿周围难得的花花草草,都给她铲光了给周二。
周二笑着喊阿音过来,让她去昆仑山下的菩提城中找些石头妖怪,来帮他把他殿中的屋顶修一修。
这菩提城,是昆仑山上的大弟子数百年前为自己的爱人建的一座妖怪城,虽然满城的妖怪,但好在城门上有一道心有戾气者不得入的仙符,因而那满城的妖怪与凡人都贤良的很,周二素来很放心阿音一个人去玩。
阿音也素来喜欢那城中的热闹,听了就立刻高高兴兴地招来自己的坐骑孔鸟,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只是,她没有看见,周二在她身后,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
阿音的这只孔鸟是一只雄鸟,在阿音十三岁时,自己飞来昆仑山的,一头撞进周二的寝殿,叼着阿音的衣袖又哭又啼,再不肯走。
周二原本不肯让来路不明的它留下,但是孔鸟中的雄鸟自古凶残好战,自它来到阿音身边,寻常小精怪倒再也不敢近阿音的身,周二方才勉为其难的留下了它。
热闹的菩提城就在脚下,阿音眼尖看见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石头妖就在城门边玩耍,便让孔鸟飞下去。
向来服顺的孔鸟,却在菩提城上空打了一个转,一路朝着昆仑的西北飞了过去。
阿音站在一堆乱石上不明所以,看着她的坐骑在一片白光中化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
少年半跪在阿音面前,将一个九曲珠放进阿音手心,哽咽道:“公主,我终于能把你带离不周那个贼人的毒手了。”
九曲珠在阿音的手心发光旋转,凉凉的,泪水一样的记忆,忽然就涌进了阿音的额心。
上古之时,昆仑山的西北,有山名不周。不周,即不全,不完整之意,传说此山象征着灾难和不吉。不周山常年荒无人烟,草木不生,鸟兽不来,甚至由于不周山先天不全,这座山连回音都没有。
不周山的山灵不周,是一个褐衣的年轻男子,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不周山残缺的山峰上,听着四方的风呼啦啦地吹过耳边,一年又一年。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有一群孔鸟,每天每天,都会从不周山的上方,飞去当时还供奉着西王母的昆仑。其中有一只,常常偷偷落下来,在不周山的脚下,化成一个穿着孔雀羽的少女,好奇地在这座只有石头的山上四处探险。
不周抬起轮廓优美的下巴,斜斜的扬起唇角一笑。
他将自己的内丹,化成一颗九曲珠,等在少女必经的路旁。在少女经过时,装作神思郁结的模样,蹲在地上盯着手里的珠子发呆。
好奇心极强的少女,第十三次路过时,还看到那个褐衣男子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也蹲下,同他一起研究那颗珠子。
不周对她说,他想把这颗珠子穿起来,送给他将要娶的妻子,但是这珠子内有九曲回环,无论他怎么穿,都没有办法把线穿过去。
少女极聪慧,想了想,寻来几只土蚁,从自己的羽衣上扯下一根丝线,栓住土蚁,让土蚁引着线,一点一点的从一孔入,爬过九曲,又带着线从另一端的孔爬出来。
少女将穿好的珠子拿起来递给青年,笑道:“看,穿好了。”
不周却不接,只得逞一笑,道:“契约达成。”
只见珠子飞起,瞬间将少女的神识整个吸了进去。
少女大惊失色,想要从珠子里逃出去,却被珠子的九曲迷宫所困,徒劳地一圈又一圈地在珠子里奔走。
不周看着珠子喃喃自语:“从今天起,你就是不周山的回声。有你陪着我,我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吧?”
那一天,孔鸟族丢失了他们最小的公主,而昆仑西北冷寂了千千万万年的不周山,却终于有了“回音”。
不周握着珠子,对着山壁,说:“我不难过。”
回音便跟着响起:“我不难过。”
“我喜欢你。”
回音也跟着说:“我喜欢你。”
“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回音便也回答般道:“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中,不周常常这般自说自话,又借着回音说给给自己听,就好像他爱着回音,回音也爱着他一般。
然后便是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不周山倾,重伤的不周拼着一口气,带着自己的回音投奔去了仙山昆仑。
昆仑的掌门念着曾经的昆仑山之祖与不周山山灵都为上古神灵的情分,收下他做自己的二徒弟。
不周山已毁,不周山的回音自然也当随即消散。不周却护着自己怀中小小一团白光,硬是拼着重伤的身子,为“回音”重塑了形体,为她取名阿音,几百几千年地用三界的仙草灵药养着她,守着她,直到她长大。
“公主,我们一族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以前你被困在不周内丹幻成的九曲珠内,后来又一直灵识微弱,所以直到几年前,我们才找到了你。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出了这颗九曲珠,公主,快毁了那贼人的内丹!”
阿音握住手中的九曲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些记忆都是真的,即便已经过去了成百上千年,然而回望过去,也依然忘不掉当初被困时,年少的自己那几乎毁天灭地的惶恐绝望和心灰意冷。
只是那千百年来朝夕相伴的日子,那个在她耳边落寞呢喃的男子,以及她作为阿音的这些年,那个叫周二的男子,对她的拳拳呵护爱慕,也鲜明地难以毁灭。
“你,这些年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喜欢我吗?”
阿音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身边的孔鸟却猛地拉住她,对着身后不知何时追来的周二,恨声道:“你果然追来了,我就应该一拿到内丹就毁掉它,不让你有机会跟着它寻来。公主,你不要怕,我们的族人已经得了我的信号,正在赶来。”
周二眉眼倦怠,身上的长袍在不周山的阴影里,沉重得像是融进了周遭的山岩。
他看着阿音道:“不周,便是不全。阿音,我生来元神不全。我当年……拼命的护下你,原本也是把你当成一棵药草来养。你总是被各种妖怪抓走,便是因为我给你灌了无数稀奇的药,将你养成这天地间难寻的能补全元神增长灵力的一株药。”
阿音猛地抬头,脸色苍白,喃喃道:“你……你为何,不肯再骗骗我。”
他淡淡地笑了,对阿音说:“事到如今,我再骗你,你还肯信吗?你看,我原本就是这种人,为了自己不寂寞,就能将无辜的你骗来困住,做我的回音;也为了自己,悉心养了你这么多年。但是,阿音,如果我说,我早就改变主意了,只是想留你陪在我身边,我活一年,就陪你一年,我活一世,就陪你一世呢?”
他对她的罪,不让她知道,他就永远不能被她饶恕,因而,他才会放任来寻她的孔鸟接近她,甚至故意让内丹化成的九曲珠被孔鸟偷走,前尘往事,早已该有一场了结。只有前缘了结,他才敢期待新的开始。
然而,沉默良久的阿音,终是摇头,惨笑道:“我不信。”
“你,要如何肯信?”
“要我信你,除非,除非那昆仑千年不化的积雪,一夕消融。”
这怎么可能?
昆仑山千万年来,积雪从不消融。
周二笑着笑着,便忍不住咳出了眼泪,他跌坐在早已倾倒的不周山的山岩上,他终于又变回一个人的不周。
阿音在他面前幻化成孔鸟,他仰头看她,竟然发现原本寸草不生的不周山碎石边,已经长出了一棵玉兰,成群的孔鸟羽翼扇动的风,落了满树花瓣。不周就在这满树玉兰花雨中,守着一个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兑现的承诺,看着阿音同她的族人山顶盘旋而起,最终渐飞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