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城堡

2023-11-30 20:46邓一光
青年作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阿辉猪脚玛雅

冬至到来的前夕,阿料丢下阿辉,离开“双记金牌猪脚饭店”去了香港。阿料生于立春,在生日将至时跨过深圳河去寻找新的生活。

阿辉和阿料是一所高级技工学校烹调专业同学。阿料是学习尖子,在学校时就是“粤港烧腊论坛”达人,多少有些骄傲,他那与矮小的个子完全不匹配的坚定目光中总是透出智慧的光泽。阿辉省事晚,人长得长胳膊长腿,上学时迷街舞又迷抖音,迷着迷着学业摆尾了。毕业后,阿料找家里拿钱到深圳创业,阿辉家里不给钱,他以“看在同乡加同学之谊”和“每天给阿料跳舞”的理由缠着阿料,两人在深圳开了家“双记金牌猪脚饭店”。阿料猪脚卤得又糯又嫩,自创了秘制辣酱,自然做主厨。阿辉帮阿料打下手,做些备菜出餐外卖打包的活,另外去农批市场进香料时,他会在打完称之后从香料袋子里顺手挠上一把,事情并不比阿料少干。如今阿料好了,他能随便挑选中环的胜香园、深水埗的愛文生和大坑的炳记施展骄人手艺。还有其他人,很多人。他们都离开了,去别的地方发芽。阿辉手上没有攒下闯关的活计,完蛋了。

阿料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和阿辉说,出门时紧盯着行李箱下憋足劲去远方的万向轮,好像那是他的命运,而阿辉的命运不在可以无限调节的轮子上。这不能全怪阿料,他在的时候他俩整天吵架,有两次还动了手。阿料把阿辉摁在灶台上,煤气火舌在阿辉鼻尖前三寸呼呼舔着。阿辉挥舞比煤气火更愤怒的剁骨刀,把阿料新买的仔裤划破了。阿料惊恐地松开手,退后几步,不理解地看阿辉,那以后他俩再没说过话。

阿料走的那天,招财也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招财是一只贱兮兮的三花流浪猫,“双记”刚开店时它就来了,不知道之前它在哪方江湖混。它是经验丰富的老食客,对猪脚的“蹄尾”和“头圈”部位表示强烈不屑。“双记”开店三年,疫情管控,半数时间不能营业,生意惨淡,阿辉挑东拣西在寂寥的卤汤锅里翻半天,捞一点边角余料丢给招财。招财满脸狐疑地看阿辉,眼神里是那种“有冇搞错”的质疑。阿辉骂招财挑食佬,阿料就骂阿辉不敬待招财。阿料会认真切几片最好部位的“回轮”和“四点”给招财,说招财正是感情充沛年龄,一年养三四胎,不能怠慢它。店是阿料出资开的,阿料要泼洒,阿辉管不了,问题是,阿辉对流浪的家伙有抵触,一听到“流浪”两个字就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不舒服。阿料批评阿辉,说阿辉你要有同理心,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深圳是移民城,谁不是流浪?他还骄傲地说,人们正在创造全新时代,已经创造了一半,就剩另一半了。阿辉不高兴阿料说那样的话,人长着两条腿,世世代代走来走去,从没停止过这里到那里,一直在流浪咯,那创造又有什么意思?全新时代又有什么区别?

阿料走了,没有了阿料的店里一片死寂。阿辉决定忘掉阿料,赌气把店名改了,“双记金牌猪脚饭店”改成“辉记猪脚饭店”。没错,开店阿辉一分钱没出,改店名他脸上发烧,可他就是讨厌流浪。只是,光改店名不行,店要经营下去,还得卤出一锅香糯弹牙的猪脚。阿辉苦思冥想,阿料怎么选材、怎么配料、怎么把握流程,想来想去,满脑袋都是阿料,一只像样的猪肘也没卤成,这让他很苦恼。

没轮到阿辉想明白怎么才能把店撑下去,他就感染了奥密克戎病毒,“刀片嗓”“水泥鼻”“电锯胸”一起上。阿辉觉得自己受到惩罚,很难过,有点自暴自弃,也不去挤社区诊所。烧得最糊涂那天夜里,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王者似的盯着迷糊中的他,他不确定那身影是不是招财,如果是,意味着什么。阿辉觉得脑子被三年发生的事情纠缠成了一团乱麻,得捋捋,不然生活没法继续,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决定找回神秘的江湖大佬招财。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阿辉熬了过来。等吱吱呀呀下床后,吃了碗卤汤包饭,他出了门,晕头晕脑去找招财。

接下来的几天,阿辉找了好几家流浪猫狗收容站。他最后去的那家收养站在大鹏半岛溪涌原住民村,是几个有信仰的人办的,收留了几百只流浪猫狗供人领养。

那是怎样一个让人惊讶的奇迹,古村落被几条晶亮的溪流围绕着,几十栋身份模糊的老民居隐藏在百年树龄的古朴树、白颜树和龙眼树中,生机勃勃的崖爬藤在古树和老宅间牵扯出团团幻觉阴影,一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独角仙在阴影中嘤嘤出没。那些流浪猫狗,它们被关在一排排三层高的笼子里。阿辉有一种错觉,他来的地方是流浪者专用码头,不是吗?古民居后面就是海湾,不断有招潮蟹爬到收养站来好奇地张望一眼,再举着大螯返回滩涂去玩耍,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小家伙,其实在等待一艘邮轮驶来,它们排着队上船去周游世界。

招财不在流浪者中,这让阿辉感到失望。很显然,它和阿料是同党,他俩背着阿辉交换了一起离开的暗号。阿辉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神态高冷的缅因猫,歪着脑袋看隔壁笼子里一只头搁在两爪上的大豹,然后它站起来,爪子伸过栅栏,轻轻触碰一动不动的孤独的大豹,像是安慰对方。阿辉想起阿料,阿料离开前痛苦地对他大喊,阿辉,阿辉你知道吗?我心都碎了!阿辉当然知道,他没法在停滞的空气中为八角、桂皮、草果、茴香、丁香、辣椒、甘草、砂仁、花椒、黄姜、干贝、蚝油和麦芽糖营造出有希望的命运,就是这么回事。阿辉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知道心碎的感觉是什么。他决定在收养站做几天义工,这样他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收养站管事的人是老凌,四十来岁,瘦巴巴的,生着一头海桐木般浓密的头发,看人的时候像是在沉思,好像他把什么东西弄丢了,没法向自己交代。他说一口低吟浅唱的嘉兴普通话。听说他之前的职业是插图师,给一些著名的广告公司和出版社画插图和海报,和客户保持着彼此依赖又相互敌视的关系,两个月前来收养站做义工,很快做到管事的位子。

老凌告诉阿辉,他刚阳过,什么症状都没有,像是睡了一觉。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带阿辉熟悉笼舍里那些家伙,年轻十来岁的阿辉要跟上他的步子显得有点吃力。

“来的来,走的走,你不可能记住它们,但它们需要记住你。”老凌说,一只手在栅栏上弹琴似的滑动,好像那是一种打招呼的信号。

在村里一只家犬进入流浪者居留地引起的一片强烈要求自由平等的犬吠声中,他们沿着迷宫似的笼舍,从淘气的狸花、温顺的短毛、乖巧的布偶、顽皮的柯基、威武的罗威纳和聪明的边境牧羊笼舍前走过。看得出,笼子里那些家伙多数亲近老凌,纷纷凑过来向他献殷勤。如果去掉“流浪”两个字,它们是一些讨人喜爱的家伙。

走到一个圆形水池边,老凌身体、神情和语言突然变柔软了,他凑到一个低矮的笼舍边,贴着笼子“玛雅”“玛雅”地叫。那个笼子有点特别,别的笼子都关着几条猫狗,门关着,那个笼子里只有一只幼犬,笼门开着,可见笼子里的幼犬有来头。

幼犬本来卧在阳光里闷闷不乐,听见老凌叫就爬起来,摇晃着走到笼外来舔老凌的手。它还小,走路不大稳,急匆匆、歪歪斜斜那种。

“你得认识它,玛雅,我给它取的名儿。哈士奇,学名西伯利亚雪橇犬,人们爱叫它们二哈。”老凌目光和幼犬交流,头也不回地对阿辉说。

阿辉没听明白。他看那只幼犬,有一双蓝色的杏仁眼,有点天然斜,额头上几条白毛,一双直立的三角耳,毛发浓密。阿辉对狗一窍不通,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狗会有这么多名字。

“《最后的猎人》看伐?”看出面前站着一个白丁,老凌启发,“电影。”

阿辉愧疚地摇头。店里一般要忙到夜里转点,他和阿料只能在打烊后躺在床上刷刷手机。

“《零下八度》呢?”

这部电影阿辉刷过,和阿料一起,他俩为那些被抛弃的狗一同掬泪。“那八个家伙是傻瓜,换作我,绝不和抛弃自己的人和好。”他愤愤不平地宣布。

“它们原谅人了。”老凌大方地冲阿辉挥了挥手,好像他能代表那八个吃尽苦头的家伙,代表阿辉,“玛雅是它们的亲戚。小囡囡来时乳牙没换光,有人在路边捡到它,在站里待了两个月了。”他介绍完玛雅,转回头去叫小家伙:“玛雅,和新来的白相白相,打个招呼。”

小家伙无精打采地抬头看了阿辉一眼,眼神里一片漠然。

“玛雅,可不能这样没礼貌,他是咱们一伙的。”老凌批评玛雅。

小家伙不怎么愿意地摇晃着挪到阿辉面前,用凉凉的潮湿鼻子触了触阿辉的手腕。

“髋关节发育不良,长了骨骼关节鼠,后肢有点障碍,先天性的,要手术。伊很有耐心,对伐?”老凌很肯定地说,“长大了会是个能干活的。”

阿辉下意识摸了摸左腿膝盖。那是一次街头滑跪运作失误留下的惨痛后果,他因此不得不遗憾地离开Street Dance潮场。

那天下午,阿辉打扫了几十个笼舍,绕着笼舍圈喷洒消毒液,卸了小半车口粮,给市里赶来的兽医当助手,替二十几只猫狗做绝育术,忙得满头大汗。老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看起来他比其他人更忙碌。有一阵,他情绪紧张地站在杨桃树下和城管部门工作人员通话,请求对方对某件事情通融一下。还有一阵,他蹲在地上一边用树枝胡乱画图,一边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请求某位客户收养一只流浪猫。阿辉不懂插图,看不出这个瘦巴巴的插图师值得大广告公司和出版社爭抢的理由,不过他身上有一种魅力,那种中年人成熟的顽忍。

天黑以后,阿辉准备赶回市里。他去水龙头边洗手,无意间听一位义工说,老凌很晚才结婚,非常爱妻子和女儿。但是她们几个月前都相继离世了。

天已经黑了,阿辉洗完手,鬼使神差地绕道去了水池边,朝那只空旷的笼子里看了一眼。他看见那只幼犬。对了,它的名字叫玛雅,哈士奇,学名西伯利亚雪橇犬,人们喜欢叫它们二哈。它依旧坐在不太健康的腿上,没有搭理阿辉,而是歪着头看晚归的白鹭和水鸽子穿过夜幕弹丸般落入树丛中,风追上去,在那里激起一片涟漪,也在小家伙的毛发上激起一朵朵绒花,感觉上,它很想去和那些淘气的鸟儿玩,但又做不到。

阿辉在收养站做了几天义工,等回到店里时,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这几天他想明白了,深圳八千家卖猪脚饭的卤菜店,谁都能做出肥肉不腻瘦肉不柴胶质满满的猪肘,口味上却千差万别,阿料在的时候改进了香料配方,没定型,阿辉拿这种事一头雾水,应付不了。店他开不了改做别的,看不到前景的生活,阿料能一走了之,他怎么就不可以结束掉?

阿辉在计算器上算了几遍,店转让出去要损失好几万,这个只能接受,谁让金主自己不负责。阿辉就开始收拾门店,卤桶中没卖完的猪脚捞起来,倒掉卤汤,卤桶洗干净,大勺剁刀砧板装进卤桶,喷火枪装进纸箱,然后打包碗碟和外卖盒。

阿辉正一脸油腻地干着,一辆脏兮兮的皮卡在店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的居然是头发蓬松的老凌,怀里抱着玛雅。玛雅一看见阿辉,就挣脱老凌跳下朝阿辉跑来,跑得不稳,歪歪扭扭那种,跑近了,在阿辉脚边转了两圈,兴奋地往阿辉腿上贴。

阿辉不适应玛雅画风突变的亲热,但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收养站做义工时留下了联系方式,老凌根据地址找上门,来的目的,是建议阿辉领养玛雅。

阿辉笑了笑,又笑了笑,心想,这算什么?他告诉老凌,他没有领养猫狗的打算,过两天他就会离开,地址要换新主人了。

“大家对玛雅很好,都喜欢它,你也看到了,小囡囡并不开心。”老凌好像没有听见阿辉说什么。

“我要去找工作,居无定所,能不能养活自己都说不定。”阿辉强调。

“你老去看伊,”老凌用埋怨的口气说,“第一次我带你看,后面几次你自己看,这两天你没去,伊情绪不正常,昨日黄昏在河边白相,村里狮头鹅撵着打相打,几糟来。”

“那又怎么样?”阿辉不明白。

“昨夜里伊一夜不困觉,我安慰伊,叫你阿爹来揍狮头鹅——”老凌说,“我说的阿爹就是你。伊信了,今朝早晨头一个缠着要我带伊来见你。”

“它怎么给你说的?”阿辉觉得又吃惊又荒唐,申辩说,“我不是它爸爸!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不会生出个野种!”

“想生你也生勿出来。”老凌不高兴了,白了阿辉一眼,“伊多灵光来。”

“你说人们都喜欢它,叫他们收养啊。”

“告诉过你,伊有骨骼关节鼠和髋关节发育勿良,箇把人们难住了。”

这阿辉就更不懂了,人们难住了,他就不难?说到关系,阿辉不喜欢别人硬来,两人好和分手都一样,而且他总不能带着一只残疾奶狗去应聘新职业吧?他感到脚上有点暖乎乎的,低头看。玛雅卧在他脚上,正仰头看他,眼神好像说,你是我爸爸吗?

阿辉知道他得做点什么,得告诉生着一双蓝色杏仁眼的小家伙,他不是它爸爸,也不认识它爸爸,不然接下来它会问,为什么你不来接我?你怎么把我抛弃了?阿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总怪阿料。如果不得不用上“抛弃”这两个字,他也做过这种事。他四年没有回老家了,还对弟弟阿煌说,滚!还有大脑门女孩阿夕,她不知道她那不负责任的热情给他带来过多少兴奋和苦恼,但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这些事,谁又没做过?

阿辉把玛雅从脚下抱开,离开那里去了灶厨前,从打包盒里的剩猪脚上切了几片“蹄尾”和“头圈”,又换成几片“回轮”和“四点”。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玛雅一直歪歪扭扭跟着他,一步也不离开。阿辉把肉放到玛雅面前,它立刻凑到盘子边,吃得很香,好像刚放学回到家,饿了,不会挑剔粿条还是蚝烙,大人给它什么都行。

趁那个工夫,阿辉和跟过来的老凌把话说清楚,等他找到新的工作,他可以继续去收养站做义工,每月两次,一周一次也行,但他有他的生活,他没有工夫也没能力收养一只残疾奶狗,就是说,这事没门。

老凌不愿放弃,告诉阿辉,玛雅在收养站已经待了两个月。老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阿辉,意思是阿辉找不找工作他不管,玛雅的命在阿辉手上,他想让它死就拒绝领养,其实他完全能救它。老凌那么说有点不讲理,有点疲惫,浓密的头发耷拉下一团,像涨潮的海水淹了一半的海桐,一点也不好看。

“关我什么事?”阿辉的声音像刚淖过水没进卤锅的猪脚,“又不是我定的规矩。”

“玛雅,走吧,箇坍面子,勿认你。”有一段时间老凌没说话,然后他拖长了悲伤的声音对那只幼犬说:“他看了你很多次,四次,我给他数着,一转头他就勿认了,很多人都是这样,勿认自家人。”

“听着,”阿辉知道不是心软的时候,他蹲下来,尽可能凑近枕着他脚踝犯困的小奶狗,伸出手拍了拍它,把它拍醒,那一刻,它软乎乎的毛发刺痛了他,“回你自己的地方,你不会喜欢这儿,知道吗?有个和你一样的,叫招财,它也走了,再没回来。”

“喂,勿要刺激伊,没见伊在绝望吗?伊对你失望至极!”老凌提高声音,然后让声音降低到其他人听不见,“玛雅,过来,离开他,我们走。”

小家伙大概感觉到了什么,不理老凌,用两只前爪抱住阿辉的脚,显得很犟。

“不,”阿辉说,“我不是你爸爸,也不认识他,他肯定是个喜欢抛弃的家伙,是个坏人!”

“勿要和伊这样说话,伊什么都记得!”老凌气呼呼的,意思是阿辉做了非常糟糕的事。

阿辉觉得他和老凌,都失去了理智。他现在忙得要命,要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转让信息挂上网,然后搜索用工信息,总之他有很多事情要費脑子,谁也不该把一只小奶狗硬塞给他。

“勿要哭,玛雅,勿要落泪,好了,够了,莫让阿勿卵看出你在意他,我们回去。”老凌用膝盖粗鲁地顶阿辉的腿,这样就能把玛雅从阿辉脚上彻底剥下来了。

阿辉太犯难了。怎么会这样?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奶狗,它知道什么,怎么会流泪?你觉得面对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选择?

老凌走了。他来的时候带着一只小奶狗,走的时候打包走了剩下的那点猪脚。他还要去别的地方说服人们收养其他的流浪猫狗,他真是忙坏了,那只有着残疾的小奶狗,他留在店里了。

阿辉静静坐了一会儿,关上店门,去了一趟隔壁建材店,带回一块海绵防潮垫,用它给小奶狗做了个舒服的窝。小奶狗在窝里专注地转着圈,像要搞清楚那是不是可靠的承诺。有一阵它有点走神,后腿无力地坐下,歪着脑袋盯着脚下的海绵气孔发呆,但它没有告诉阿辉它在想什么,可能那是个秘密。阿辉不知道小家伙的脑瓜里装着什么,它是不是记得父母的模样、众多兄弟姐妹的气味,还有出生时一家人团聚的快乐时光。准确说,阿辉不知道如何做家长,如何抚育一只有着残疾的小奶狗长大,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对不起,”阿辉在小奶狗身边坐下,觉得那个姿势不对,学小奶狗的样子半卧下来,四肢斜着,头保持端正,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收回先前的话,我没见过你爸爸妈妈,但它们肯定很爱你,因为你是最好的狗,对不对?”然后他告诉它:“我也被人抛弃过,那没什么,我们能活得好好的,谁也不可以笑话,对不对?”

阿辉说完那番话,从地上爬起来,扫视了一圈收拾过半的门店,发着愣。他很想原谅阿料,阿料是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把店做成连锁。有一次他对阿辉说,阿辉,以后你当总经理,负责管理和推广,我当总厨,负责研究菜品。阿辉计算过,刚开店时,他们每天能卖出150份到180份猪脚饭,如果扩大规模,完全可以卖到500份,连锁算10家吧,就是5000份,十年总计1825万份,相当于每个深圳人都能吃上他们的猪脚饭,那还算流浪吗?

阿辉那么想过之后,把打好包的纸箱拆了,从卤桶里把厨具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回原处。卤汤的香料配方只能由他来完成,比如质量更好的陈皮和罗汉果,而且海带也不是唯一提鲜的材料,他还要自己研制辣酱。要尝试的事情很多,每一样都不容易,但他确定不会在卤汤里加牛骨和鸡架鸭架,他要做纯粹的猪脚阿辉。

第二天,阿辉去溪涌收养站办理了领养玛雅的手续。

那以后的日子,阿辉发奋工作,卤料配方改了几十遍。半个月后,阿辉招了一位师傅,猪脚饭店正式恢复营业,店里有了生气,到春暖花开时,店里每天能卖出两百份猪脚饭了。

阿辉和小家伙相处得不错,店里忙着的时候,阿辉偶尔会分分心,脑子里冒出“它在哪儿”的念头。有时候阿辉会叫小家伙,阿料,阿料,看看外面排了多少客人。阿料,阿料,别跟阿蒙跑,他送外卖,你帮不上忙。是的,阿辉给小家伙改了名,现在它不叫玛雅,改叫阿料。

“你不在南极生活,也不是演员,不需要叫玛雅。”第一次给小家伙做取鼠骨术,手术做完后,阿辉抱着委屈的小家伙离开诊所,对它说:“哥哥给你取个新名字,以后你叫阿料。阿,指亲密,是哥哥和你的关系。料,指厉害,你很厉害的意思。你同不同意?”

小奶狗还没完全摆脱麻醉状态,但它点了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事就定下来了。

阿辉和阿料,他俩现在有了一个家。阿辉在学校学的是烹调工艺与制作、厨房管理和烹饪美学,没有学过物种学和物种伦理学,不能确定他和阿料对于“家”的深刻含义,目前不打算和阿料讨论这件事。阿料做过手术后有点不适应,但它会好起来,会勇敢面对第二次和第三次手术,他们有的是时间讨论。

多数时候,阿辉在店里忙碌,阿料喜欢蹲在店门口,数街上来来往往的脚。那些脚从内陆和海洋地区来,散发出强烈的流浪者气味,每一双都不肯停下来。玩具?阿辉没买,阿料不是宠物,不需要。阿料拥有数不尽的猪趾骨和筒骨,别的猫狗不可能见过这么多的骨头,这方面阿料相当骄傲。阿料喜欢那些骨头,它叼着它们在窝外堆了一座城堡,它在那里跳进跳出,气喘吁吁,没有比这个更适合一只狗的成长。不过,骨头城堡太容易坍塌,多數时候,阿料不得不气急败坏地重新建筑它,阿辉就知道,凡是创造出来的东西都不结实,容易坍塌,得重建,这让阿料有事情做了。

阿辉呢?阿辉戒掉了一些不利于家庭生活的东西,槟榔和抖音什么的。他要挣钱继续给阿料做手术,还要扩大门店规模,这些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也许他做不到,也许事情会让他搞砸,那样他和阿料只能去流浪。但这没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各种各样的流浪者,人们总能找到立足之地,不然老是走来走去,脚会累的。

阿辉很忙,有时候他会有点忧伤,想起《零下八度》里那条叫玛雅的狗。阿辉会想,阿料长大后会是什么样?没有暴风雪的日子,它怎么解脱和原谅?阿辉确定自己不会去香港找另一个阿料,那没用。

到了四月份,城市满山满湾花海绽放,店外街边的风铃木和花旗木开得要飞上天,外卖打包时手慢一点,饭盒里就会落进一两片云霞般的花瓣。那天晚上打烊后,阿辉收拾完灶台,突然想起那个生了一头浓密头发的中年人,老凌。

阿辉叫,阿料,阿料。那会儿阿料正气鼓鼓地不得章法地重建坍塌的骨头城堡。阿辉的意思是,电话他俩一起打,这样才有意义。阿料有点不情愿,但事情由不得它。

阿辉拨通收养站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阿辉要找的人,是另一位义工。然后阿辉就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凌已经去世了。

“阿料,你记住,牢牢记住,阿辉永远不会抛弃阿料,阿料也不要抛弃阿辉。”

阿料听懂了,对阿辉点点头,矫健地跳下地,勇气十足地去重建它的骨头城堡。它的两条后腿蹬在阿辉受过伤的那只膝盖上,已经有了那么点力量,阿辉感觉到了。

【作者简介】 邓一光,蒙古族;1956年8月出生于重庆,祖籍湖北麻城;80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当过知青、工人、记者、自由写作者、文学刊物编辑,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学院院长;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等9部,中短篇小说《远离稼穑》《狼行成双》百余篇,《邓一光文集》(14卷);曾获冯牧文学奖、国家图书奖等;《父亲是个兵》1996年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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