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
生活总是会起变化的。
你——向正——在今天(停止写作小说的第167天)上午收到了《庆宁文苑》发来的一封邀请函,请你参加由该杂志主办的在庆宁召开的一个关于小说创作的研讨会,会期在一个月后,议题为“小说是怎样诞生的以及小说本身是怎样影响小说家的”——用邀请函上的话来说,此议题“完全开放,欢迎任何新鲜有趣又忠于自我的独立表达,即使是奇谈怪论也会被允许”。
函件附有一张需要寄回会务组的确认被邀请人是否参会的回执。
读完邀请函后,你几乎立刻就决定参会。
在过去的五个多月里,激烈而多变的狂想使你身心俱疲。虽然通过精神上的自我搏斗,你最终艰难地找到了一条自我肯定的道路,但那宝贵的写作灵感却仍然迟迟未至。出去走走也好,既能散散心,也能结交一些同行,说不定还能激发你期待已久的灵感,而且那个议题也确实吸引你——你不就是因为自己的新小说无法诞生而遭遇了精神危机吗?正好借此机会,你可以深入思考和检视自己的创作之路,从而扫清那些阻碍你继续前进的绊脚石,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另外,《庆宁文苑》的主编陆海也是促使你参会的动力之一。你虽然从未和陆海见过面,但他一直以来就特别欣赏你。你那几篇所谓的代表作都是因为被他相中而发表在《庆宁文苑》上,由此才在文学圈产生了一点影响。可以说,陆海对你有知遇之恩。说到《庆宁文苑》,它并非国内一流的文学刊物,但却擅长推出新人并且在选稿上十分大胆,时常发表一些实验色彩浓厚的小说,因此在文坛上向来口碑不俗。
你寄出确认参会的回执后,就集中精力思考研讨会的议题。这个议题包含着两个独立的问题,你认为“小说是怎样诞生的”是一个不容任何小说家回避的本源问题,也是虚构文学或者无中生有的核心秘密所在;而“小说本身是怎样影响小说家的”既是文学问题,也是关于小说家的心理问题——过去你因为深陷写作困境而产生种种精神焦虑和内心挣扎就是小说本身影响小说家的活生生例子,对此你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由议题生发,你捕捉到了很多天马行空般的想法,但似乎只有这些想法还不够,你还需要一些典型的文本作为佐证,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因此连续几天,你都泡在怀州图书馆里,查找与议题相关的书籍和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耐心查找,你终于找到一本关于小说本身的短篇小说集,它名为《人造物:虚构中的虚构》,译者为戴图(台湾的译本名为《人造的世界:对虚构的虚构》,译者是余鲲)。这本书绝对能够有力地佐证你脑海里的那些奇思妙想,它看起来就像一本由众多作家合力写出的游戏之作,但实质上它的内核却极其严肃而扎实。
这本书源自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传奇出版人保罗·谢尔曼的一个创意,后来由他亲自召集全世界范围内的二十七位英语作家共同写出了它并于1969年在纽约出版。你根据资料得知,谢尔曼对作家们只提出两点要求:一,写一篇关于小说本体(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诞生过程)或者与小说家相关的小说;二,篇幅在6000个单词之内。它投放市场后,一时大受欢迎,几年内就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拥有广泛的读者。如今,它早已不流行了,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属于彻头彻尾的冷门书籍。这也难怪,基本上现在的读者只是关心小说主人公的曲折命运以及具体情节是否温馨或刺激,似乎他们再也不会对讲故事这件事的本身感兴趣了。
但你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一读这本书,就爱上了它。你认为与它相比,那些关于元小说的绝大多数理论著作都显得枯燥乏味,黯然失色。从它收录的二十七篇小说里,你找出了自认为最典型的四篇,将它们全文复印,作为自己发言时的引用资料,而且为使它们在被引用时体现得更加准确和犀利,你还用黑色钢笔在每一篇小说下面写下一小段评论。至于发言方式,那邀请函上也有言在先——“会上针对议题可念发言稿,也可即兴发言,悉听尊便”。比较这两种方式,你更喜欢即兴发言——那些关于该议题的精彩想法都存在你的脑海里,再加上这四篇小说作为佐证,可以说你已准备就绪。
在行程上,你想提前出发,先去离庆宁最近的垣城玩几天。庆宁地处太和岛最北端,与它距离最近的内陆城市即是垣城。垣城可不简单,它是公认的华南文化中心。在垣城境内有多处保存完好的古代建筑,你很想顺道去游览一番。因此你計划的行程如下:
下个月1号出发,先到垣城游玩三天,然后在5号去庆宁报到,会期是6号至8号,9号返程。
接下来的几天里,你按照计划订好了机票,起飞时刻是15点30分,就是身穿灰色燕尾服、拿着藤手杖的伊曼努尔·康德每天出门散步的那个时刻——那雷打不动的时刻,那宿命般的时刻。你还买了一本最新版的垣城旅游手册,将它放进了专用于长途旅行的黑色背包里。
不知不觉中,时间来到了31号——来到了出行的前夜。当晚,你早早就上了床,准备睡觉。但是,也许因为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远行过了,所以未来的行程着实使你兴奋,以至于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无奈之下,你只得打开台灯,找出那本旅游手册,就靠在床头上,随意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你便进入了梦乡。
梦中起了一场大雾,你在雾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随着你的前行,大雾便逐渐散去。你看到不远处有一面大湖,于是加快脚步,向大湖走去。眼看你就要来到湖边了,这时你突然发现无数个男人正从湖里源源不断地游上岸来,而且他们一上岸就向你快速走来,直到浑身散发水气的他们密密麻麻地围住了万分惊讶的你。
从装束上看,他们中有今人,也有古人,还有不少仿佛是来自未来的人……他们的模样各异,有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美的、丑的……看起来,他们的性情也各不相同,有快乐的、悲伤的、开朗的、忧郁的、沉静的、浮躁的、浪漫的、现实的、痴情的、麻木的、感性的、理性的、严肃的、轻松的……他们互不交谈,只是对着你各说各话,因而形成一种众声喧哗的场面,使你根本听不清他们说出的任何话语。更诡异的是,你猛地发现他们的眉心都长着一颗黑痣,这个发现令你无比震撼,因为你的眉心也长着一颗这样的黑痣!
难道他们的黑痣与你的黑痣是同一颗黑痣?
如果是的话,那么这同一颗黑痣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铁证,它证明他们都是你的分身或者都是向正——都是你自己。
原来在这一刻,你所有的自己都来了,都到齐了!
你反反复复地看着他们,心想他们与你集合在一起,才是一个最真实和完整的“向正”,才是一个真正具有规模的“你”。或许任何一个人都不只拥有一个肉体和一个灵魂,而是寄身在不同的时空当中,长着多副模样,拥有多个灵魂和多种人生。
此时,站在原地的你竟然就像正在走过一块充满魔力的巨大镜子,而这块镜子正折射出无数个不同时空中的你或者正映照出你脸庞的无数个各不相同但彼此连接的闪亮侧面……
这时正是清晨,你猛然被窗外的雷声惊醒,那无数个向正——无数个你——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昨晚不是你梦见了无数个向正,而是无数个向正分别并且同时梦见了你,或者是你在梦中分裂成无数个自己,而梦醒后这无数个自己就立刻汇聚成此时此刻的你——汇聚成唯一的你、唯一的向正。不论真相到底如何,眼前的事实只有一个:梦醒后的你已将昨晚的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你整晚都没有做过任何一个梦。
你起身下床,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疾步来到窗前。打开窗帘一看,只见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水气不断向上蒸腾,好似天已经塌了,所以天上的河流就没命地倾泻下来。
大雨下到中午才停,接着太阳便重新现身,转瞬间已是晴空万里。
下午,心情大好的你坐出租车去机场时频频望向车窗外的天空——它显得分外蓝,就像画出来的一样,就像那假的一样。一路上,它始终使你充满了一种相当愉快的疑惑。
二 我
我从怀州坐了近四小时的飞机,在夜晚来到了垣城。
垣城的规模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一号,但市里的街道却比我想象中的要宽阔很多。我找了个快餐店,随意吃了一些东西,迅速填饱了肚子。出了快餐店,我想散散步,看看垣城的夜景。没走多长时间,我就发现这座城市的夜景实在没什么看头,充斥在我眼里的无非是那些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匆匆而过的行人,无非是那些仿佛不知疲倦地闪耀着彩色亮光的霓虹灯,无非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模具般的建筑物——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景致。因此,我无心再在街道上流连,立刻打上车,去了早已预订好的虞园酒店。
为我办理入住手续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身子单薄,话不多,但极有礼貌。在他登记旅客身份信息时,我注意到他是一个左撇子。
手续很快就办妥了,我的房间号是205——在二楼。
这家酒店只有三层,没有电梯。它是一幢民国时期建造的红砖建筑,大门呈拱形,窗户玻璃都是彩色的,十分漂亮。在酒店后面还有一个精致的花园,铺着一条鹅卵石小径,触目的花草、假山和小池塘皆有独特的传统韵味,和我之前在预订旅游酒店的网站上看到的该店宣传照片一模一样,显然带有民国风情的建筑格调是促使我选择它的主要原因。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按照旅游手册的指引,重点游玩了三个地方:宣文塔、国兴寺和宋祠。其中宋祠,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可以说哪怕此行只是去了宋祠一个地方也是值得的。祠内有圣母殿,有铸造精美的四大铁人,有华丽至极的白鹤亭,有美轮美奂的戏台“水镜台”等,真可谓一步一景,令人乐而忘返。
4号晚上,我回到酒店,连续三天的游玩使我略感疲惫。明天的行程已计划好了——上午坐大巴到慈坎,然后坐船过围州海峡,直达太和岛上的庆宁。
我洗完澡,坐在床上,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一则关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的新闻:死5人,伤12人。我换到另一个频道,放着综艺节目,一群明星正貌似忘我地玩着那些幼稚的游戏。看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困了,低头看手表,时针已指向22点。我关了电视与床头灯,倒头睡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我看见一只黑鹰正在风中飞行。我无法确定它在寻找什么,似乎它不是在猎食,而仅仅是极力向高空飞去,但那空中又并无一物。它向上飞着,飞过了连绵不断的陡峭岩壁,就在它飞过后,那些岩壁逐渐变成一座座摩天大楼。我在地面上看着空中的黑鹰,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也想跟着它一起飞行,就在我這个想法刚出现的时刻,我竟然瞬时长出了两只羽毛丰满的翅膀,也飞了起来!在空中,我紧跟着前面的黑鹰,追逐着它……飞着飞着,我感到耳旁的风声突然变得异常尖厉起来,就像某种尖叫,而且这声音还越来越尖厉,实在令我难以忍受——这时,我就从梦中醒了过来。严格地说,我是被吵醒的,因为我一醒来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
毫无疑问,这是由一个人发出的尖叫声,只是一时还很难断定这个人是男或是女。
我打开灯,考虑是否出去看看。
夜深了,我看表,已经快24点了。那尖叫声还在继续,我正犹豫不决时,它却突然消失了,四周又变得极为安静。于是我关灯,又睡下,可是还没等我睡着,那尖叫声又响了起来。我心想,出去看看?可是这么晚了,人生地不熟的,出去也未必能找到那个发出尖叫的人,再说这里是酒店,自然有酒店的管理人员去处理,我就别管闲事了……奇怪的是,我虽然心里想的是别管闲事了,赶紧睡觉吧,但我的人却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这是怎么了?思想和行动为什么会产生分裂?我就像被什么人硬牵着一样,而且我的脚步快极了,甚至比刚才我在梦中追逐那只黑鹰的速度还要快!
我就像一个头脑简单的冒失鬼,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赫然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手上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见我打开房门,先是一愣,接着就说,嗨,兄弟,我住203——就在你隔壁,咱俩是邻居哩……我正要敲你的门了,你就出来了,吓了我一跳,哈哈……噢,也吓了你一跳!哈哈哈,难怪!……喏——我就是向你借个火。
我说,好啊,没问题——你刚才听到尖叫声了吗?
他一脸茫然,说没有啊,没听到尖叫声啊——那声音很高吗?
我点点头,说很高,很刺耳。
但是——此时此刻——那尖叫声又消失了,周围再次恢复了安宁,没有一点声响。我张望了一下,发现楼道里除了自己和他,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于是我就回身给他拿打火机,可是没想到他却大喇喇地跟着我进了房间。
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请他坐在椅子上。
他用我递给他的打火机点着手中的香烟,深吸了一口说,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
我说,是的,我出生在阜荣。
他似乎对自己的耳力颇为得意,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脑袋,笑呵呵地说,我猜得没错吧……我也是北方的——开岭人。
我说,噢,你是开岭人啊……你们那儿离阜荣可不远!
他的右手用力拍了一下膝盖,提高声调说道,就是么,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吧!……你贵姓?
我说我姓向,你呢?
他说我姓房,房子的房。说完,便递给我一支烟,说来一支吧,我们那儿产的,你肯定没抽过。
我接过来一看,牌子是“岭上春”——心说这牌子别说我没抽过了,听都是头一次听说。
我点着它,吸了一口,够味儿!
他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写作,主要是写小说。
他听后,有些兴奋地说,原来你是作家啊,不简单呀!……你来垣城干吗呢?采风?
我说,不是采风……我是去庆宁参加一个研讨会,顺便到这里玩一玩。
他羨慕地说,看你多自由啊,当作家真好,不像我们做销售的,成天就是出差谈业务了,累得跟条狗一样!
我说,可是你的收入高呀!
他听后,急着说,高个屁,钱都让那些资本家赚去了!我们这些打工的,也就是赚个辛苦钱。唉,没办法,谁让咱没发财的命呢!
我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又听到了尖叫声,就连忙和他说,你听,你听,那尖叫声又响起来了!
他认真听了一会儿,然后满脸困惑地对我说,我没听到啊,什么都听不到啊——你是不是耳鸣了?
我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耳朵好好的!
他盯着我看了看,露出一丝惊惧的神色,仿佛我是个怪物。
我说,我得出去看看,真是活见鬼了!
他说,你别疑神疑鬼了,我一点都听不到啊!真的听不到,安安静静的——你怎么就说有尖叫声呢?……作家的好奇心真强,我算是服了……我要回房睡觉去了。
我说好。说完,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这段时间,房门一直都大开着。走到楼道里,他匆忙跟我说了一句再见,就慌慌张张地从裤兜里拿出房卡,打开203房间,疾步走了进去——“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房门,好像进去避难似的。
楼道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我感觉那尖叫声是从左面传来的,就朝那里走去。我快步走着,忽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仔细一看,原来绊我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横躺在楼道里,穿一条艳丽的红裙子,黑丝袜上破了好几个洞,高跟鞋也脱落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味和香水味。
她喝醉了,正说着胡话。我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她,问道,你住几号房间?我扶你回去。
她微微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嗯,嗯……嗯嗯,你这个臭男人,不要脸!少和我来这套,别以为我是傻子……
灯光下,我看到一张精致的脸,虽然够不上多美丽,却有一种迷人的妩媚之态。这时我才发觉,那尖叫声又消失了。我说,我送你回房吧——对了,刚才是不是你在叫喊啊?
她说,叫什么叫啊,我睡得好好的,你来我房间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和我上床啊——呸!臭男人……
我看她醉得太厉害,根本听不进话,就想起身离开,此时那尖叫声又响了起来——这完全证明她不是发出尖叫的那个人。
我站起来,准备继续朝左面走去,去找那个发出尖叫的人,去揭开尖叫的秘密。但是她却猛然坐起来,用手紧紧抓住我的右腿,贱兮兮地说,老板,别走啊,留下来吧,我陪你,保准让你满意,哈哈!
我一听这话,更不敢逗留,就加大力气,挣脱了她。她则在我的身后大喊,哼,假正经,我算看透你们这些臭男人了!
很快我就来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当我还没决定是上楼还是下楼时,一个神色焦灼的中年男人叫住了我。他劈头盖脸地问我,你见过一个小孩吗?我家孩子丢了!大概这么高,六岁多,男孩……穿一身蓝衣服、白鞋子——你见过他吗?
我忙说,我没见过……刚才只见过一个喝醉的女人。
他万分失望,几乎是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找遍了整个酒店都没有找到,唉!……
我说,你找保安问问。
他说,我问了,他们说没见过,监控上也没看到!唉,我到街上找找看,要是再找不到,我就只能报警了!
就在他转身时,我问他,你听到尖叫声了吗?那是不是你家孩子发出的?
他迷惑地说,没听到啊,一点都没听到啊!你在哪儿听到的?
我说,就在这儿听到的啊!——你听,现在还在叫哩,你怎么听不到呢?!你再听听,再仔细听听!
他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迷惑地对我说,没听到啊,我真的没听到啊!
见此情景,我只好说,好吧,不管那尖叫声了——你住几号房间?我帮你找找孩子,如果找到了,我就把他给你送回去!
他说,我不在酒店住,不是旅客……是这样的,我在酒店大门西面开着一家便利店,叫“乐百家”,我家孩子跟着我看店,他经常跑到这酒店里瞎玩,这儿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也都挺喜欢他,所以也不去管他,任由他玩。以前我家孩子要是不见了,我在这儿一找就找到了,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唉,真是急死人了!你要是找到了,送我店里就行——记住,是“乐百家”便利店,先谢谢你了!
说完,他就急慌慌地下了楼。
此时,那尖叫声渐渐变得微弱,断断续续的,像是从三楼传来的,于是我就走上楼梯……刚到楼梯口,突然停电了,酒店里一片漆黑。我顾不得黑暗,连忙打开手机,借着上面的微光,向楼道里面走去。走了几步,我就好像踩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有些黏糊,似乎是一个活物,而且还用力吸着我的脚板,使我难以迈开步子……啊,糟了,糟了,我怎么走也走不动了!糟了糟了!
我感觉那个发出尖叫的人已经离我非常近了,但我就是无法前行,困在了原地。我想大喊,可是仿佛有一双大手,粗暴地捂住了我的嘴巴,令我发不出一点声音——哎呀,憋得我真难受啊,我我我,就要窒息而死了……
窗帘没有拉上,上午的阳光直射着我,使我浑身燥热,直到把我热得醒了过来——我在205房间的床上睁开双眼,头昏昏沉沉,正准备回忆昨晚发生的那些离奇事情,这时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只好摇摇晃晃地下床,打开房门。
敲门的是一个女服务员,她有三十多岁,眼睛很大,但一说话就会眯成一条缝。她说今天清晨发现我睡在三楼楼道里,怎么叫我也叫不醒,于是就翻我的衣兜,找到我的房卡,接着找来两个保安,把我抬进了房里。我听后,连声说谢谢,并问她昨晚是否听到过尖叫声。
她一听这句问话,瞬间就变得紧张起来,只是反复对我说,她昨晚没有听到什么尖叫声,酒店一切正常——唯一的异常就是发现了我这个昏睡在三楼楼道里的客人。
我还是不死心,又问她昨晚是否遇到过一个穿红裙子的喝醉的女人。她說没遇到过,并且强调不仅是昨晚没遇到过,而是从来都没遇到过。我感到不大对劲儿了,似乎一切都不大对劲儿了——我急切地想知道更多,也想澄清更多,因而迫不及待地再问她,住在203房间的那个男客人退房了吗?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203是空房,已经连续空了一个多星期了。说完,她的神色就变得特别焦躁,好像我在故意找她的碴儿一样,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我赶忙拉住她,又问她昨晚是否有一个中年男人来酒店找过丢失的小孩,这个中年男人在酒店大门西面开着一家叫“乐百家”的便利店,而且据此人说,丢失的小孩经常在酒店里玩耍,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也都喜欢他。她听后,显得更加烦躁,大声说她没有见过那个寻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也从不知道有个小孩经常会在酒店里玩耍,并且酒店大门西面根本就没有那家叫“乐百家”的便利店——还说她已经在这家酒店工作七年多了,算是老人了,她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敢负责任云云。
看得出来,她对我快要失去耐心了——她大概是怀疑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因为她总用一种非常惊恐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似乎担心我会猛然之间发起狂来,惹出什么大麻烦,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我则立刻呆住了,着实想不通自己昨晚见过的人和经过的事为何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而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她赶紧溜走了。
为了证明我昨晚的遭遇并非梦境或幻觉,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那套昨晚已经弄脏的睡衣,不顾一切地冲出酒店,寻找“乐百家”便利店——说实话,我这样子的确像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寻找的结果令我大吃一惊,酒店大门西面是几幢办公楼和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园,确实没有什么“乐百家”便利店。
我不死心,干脆把酒店的东南西北面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乐百家”便利店。这下子,我总算是彻底死心了。
我头冒热汗,开始怀疑起我在昨晚的种种经历,甚至怀疑起了我自己——怀疑我是否真的住过愉园酒店!——对了,这个酒店究竟是愉园酒店还是虞园酒店?!怎么我一会儿感觉它是“愉园酒店”,一会儿又感觉它是“虞园酒店”呢?在回忆中,我突然发觉在这两天里好像酒店门口的招牌老是变来变去,一会儿写的是“愉园”,过一会儿就变成了“虞园”,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愉园”……难道这个酒店是假的或者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难道连我在内的一切都是一种虚幻?
我返回酒店,疾步来到服务台,试图找到那个为我办理入住手续的年轻人并且查看酒店的“入住登记表”,以此来验证我是否住过这家酒店——我还记得他面色苍白,是个左撇子。
遗憾的是,今天在服务台值班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她对我提出的查看“入住登记表”的请求报以一声冷笑,然后淡淡地说,“入住登记表”已经丢了,就是被昨晚值班的那个曾为我办理入住手续的左撇子弄丢的。
我急忙问他的下落。
她冷漠地说,已经开除他了,弄丢“入住登记表”可不是一个小失误,而是本店的大事故——按照制度,他理应被开除。
我听后,心中的疑团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膨胀起来。心急火燎的我径直来到值班室,找到今天的值班经理,将我昨晚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姓罗,是个胖乎乎的故作深沉的头发稀疏的男人。
他听我讲完后就自信满满地对我说,除您之外,目前我们还没有听到其他客人反映昨晚有异常情况——当然,您昨晚昏睡在三楼楼道里算是一个异常,一个小小的异常情况……但我们解决得很好,具体情况您已经知道了吧?——是我们的两个保安把您抬回房间的……噢,好,不用谢,这也是他们应该做的……还有您说昨晚停电了,并且说或许就是因为停电才造成您走路不稳,加上心焦气躁,就昏倒在楼道里,但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您,昨晚我们酒店可没有停过电——电力供应和使用都正常得很!而且据我所知,我们酒店迄今已经三年多都没有停过电了……向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稳稳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仿佛傲视着我,也仿佛全世界的真相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现在的我,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在沉默片刻后,我向罗经理提出查看楼道监控的请求。他听后,脸色马上变得极为难看,连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您并没有丢失任何物品或者发生关于您的什么严重事件,况且监控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查看的,除非您得到公安机关的允许,否则像您这种情况按照酒店的相关规定肯定不能查看。
我哑口无言。
罗经理见我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便对我说,向先生,我觉得您是因为旅途过于劳累,所以产生了一些幻觉,这些幻觉难免使您心烦意乱,但您也别太在意,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立即休息!您还是回房间去吧!相信我,您只要洗个热水澡,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就一切OK了,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听我的没错,请您相信我,真的,我不骗您……
我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我确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确实需要休息,所以也就懒得再和罗经理说话了。我费力地站起来,握了握罗经理伸过来的左手,接着便向205走去……就在我开房门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偷偷从我身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向先生,我听到您和罗经理的谈话了,昨晚酒店里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它谈不上有多大,但也不小……总之,它是一件怪事。我向您保证,您绝对没有做梦,也没有出现幻觉——您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向您保证。
我听后,心脏立时狂跳不止,忙把他请进房间,问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
他说,昨晚他们从酒店后门抬出了一个东西,是从三楼抬走的。
我说,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比画来比画去,一会儿把它比画成圆形,一会儿把它比画成菱形,后来觉得圆形和菱形都不对,在使劲回忆或者沉思片刻后,又把它比画成了三角形……慢慢地,他也意识到自己比画得太过离谱,于是脸一沉,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不比画了,也比画不出——反正就是抬出了一个东西,我亲眼所见……它离我有点远,所以我看得不清楚,但我敢发誓,他们绝对是抬出了一个东西!
我问,是哪些人抬出去的?
他说,当然是罗经理他们抬出去的!他们是一伙的!这些家伙仗势欺人,干尽了坏事,前几天还嫌我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想把我撵走哩!狗日的,他们永远都别想得逞!狗日的!
我听后,感到他说的话都像是胡话,就怀疑他的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我并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而是继续追问他都听到了些什么——重点是,他们是如何称呼那个东西的。
他怀着恐惧说道,那个东西肯定不是人……它可能是个动物,也可能是个什么宝贝……
他竭力回忆着,回忆着他们是如何称呼那个东西的——显而易见,这回忆使他变得相当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一丝哭腔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它是有名字的,它是有名字的,他们叫它“zhēn shí ”!没错,他们就是这样叫它的……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就是这个发音——“zhēn shí ”,“zhēn shí ”,“zhēn shí ”——肯定错不了!……他们还说它终于死了,早就知道它活不长……死了就死了吧,还得让我们来收拾它,真麻烦啊……抬出去烧掉算了,一了百了,以后大家也就都安生了——他们还说了很多,抱歉,我只记住这么几句……
听完这番话,我的精神已近于崩溃,瞬时对世上的一切充满了深刻怀疑,一种末日般的虚幻感紧紧地包围着我,使我喘不上气来。
此时,我已没有任何兴趣去庆宁参会了,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只想回到怀州,所以我就匆匆和那个语无伦次的保安说了一声再见,然后慌慌张张地从衣兜里拿出房卡,打开205房间,疾步走了进去——“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房门,好像进去避难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快速收拾起行李,其间看到了那份作为引用资料的复印件,心想虽然自己用不着它了,但它兴许能帮到那些参会的小说家和评论家,与其扔掉它,不如将它寄到会务组,也算是自己为研讨会作的一点点贡献。想到这里,我就把它从背包里拿出来,放进一个蓝色的文件袋里。
然后等待我的便是退房、结账、购买机票等琐事。说来也怪,就在这忙忙碌碌当中,似乎我的精神狀态略有好转,但实际上我只是没有继续恶化而已。我的心情依然糟糕,而且在生理上也异常难受,总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就这样悬着、这样恶心着、这样持续地恶心着。
在机场附近,我找到一家快递公司,将装有复印件的蓝色文件袋交给里面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工作人员。我填写的地址是《庆宁文苑》杂志社的地址,收件人为陆海。我还写了一封短信,把它也装进蓝色文件袋里,一并寄了出去(我强压着心中的慌乱、惊惧以及一种越来越尖锐的荒诞感,写下了这封信,好像是在拼尽全力,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和举止)。信中,我向会务组和陆海诚挚地道歉,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参会,只能将这份为发言而准备的引用资料寄给他们,希望它能激发参会人员的一些有益思考等等。
办完寄件手续后,我就再无心做其他事了,只想尽快离开——我就像逃兵一样跑进机场大门,而我的那个即将寄出的装有蓝色文件袋的快件却一点也不像逃兵,它和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小不一的快件混在一起,正快速而合法地行进在先进的物流系统之中——这个快件就是它,也只是它,它只是凭借它自身而存在着,而且一经付款,它就会和其他快件一样,拥有相同的命运,即同一种被便捷的交通工具和专业的快递人员传送出去的命运,该命运似乎是完全可控或者可预见的——似乎所有快件都能顺利抵达各自的目的地,因此它们根本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逃跑、逃遁或逃亡,只需按部就班地进入物流流程即可,而这个史诗性的每时每刻都在快速运转的辉煌流程就宛如某种唯一真正公开的适用于全人类的时代配方。
三 他们
向正复印的四篇小说的全文以及他用黑色钢笔在每一篇小说下面写下的短评——也就是说装在快件中的蓝色文件袋里的那份复印件上的所有文字,尽皆附录在此:
尾巴
作者:约翰·科姆斯托克[美国]
在一个阴天,我遇到了韦德。
韦德大声对我说,你好,弗莱彻!
我则有些矜持地说,韦德,你好!
说实话,刚开始我不大看得上韦德,也不大懂他——谁能真正懂一个长着两张嘴的人呢?
韦德有两张嘴,脸上有一个,后脑壳上还有一个。两张嘴与一张嘴的最重要差别在哪儿呢?这么说吧——他可以这样:前面这张嘴说“你好”,就在同时,后面那张嘴说的却是“滚蛋”。
明白了吧?就这么分裂,就这么刺激!
虽然我不大懂韦德,但我还是喜欢琢磨他的两张嘴。我发现它们在任何时候对同一事物所说的话或者表达的意见都是相互对立的,可以说水火不容,但他并不常常对同一事物发表两种看法,在大多数时候,他要么用前面的嘴说话,要么用后面的嘴说话——只表达一种意见;还有一点,即是他对于自己想亲近的人都只用后面的嘴说话,那情形就像他正在说出一个藏在自己心头多年的秘密。
韦德分明很想亲近我,因为他和我认识没多久后,便只用后面的嘴与我说话了。这种对话比较麻烦,我一见他,就得绕到他身后,否则我就无法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但绕到他身后,又使我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头发里面那张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的嘴,观感十分乏味。如果这时我快速绕到他身前,就会看到他脸上的嘴虽然紧闭着,可他的脸部却根据后面的嘴说出的话而即时呈现出各种相应的表情,这观感倒不乏味,但是却令人感到不安,甚至感到了恐惧。
有一天晚上,后面的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韦德爱上了一个姑娘,她叫格蕾丝,来自田纳西州,住在坎伯兰河畔。格蕾丝长得非常漂亮,脸形有点像澳大利亚电影明星卡萝琳,但这么可爱的姑娘却长着一条尾巴——是的,是一条尾巴,一条肉尾巴。
这条尾巴大概十厘米长,粉色,无毛。
在格蕾丝小时候,它只有一点点大,就像一个软软的小肉瘤。当时她父母虽然觉得奇异,但也没怎么在意,因为它实在太小了,仿佛不存在一样。后来,当她第一次来月经时,这个小肉瘤就开始生长,结果不到半年就长成了一条真正的尾巴。
格蕾丝为自己的尾巴而感到羞耻,不敢告诉父母,就一直隐瞒着。她中学毕业后,离开家乡,来到了旧金山,在一个酒吧里边做侍应边学习调制鸡尾酒。两个多月后,她了解到可以去医院动手术切除尾巴,手术很安全,并且术后也不会出现任何后遗症。但她经过慎重考虑,最终没有做手术,因为此时的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屁股上这个肉乎乎的玩意儿,而且每天晚上她都要摸一摸才能睡得着。
事到如今,她已经离不开它了。
韦德也在这个酒吧工作,是个副经理,天天打扮得像是要去出席什么重要宴会似的,神气得很。两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谈起了恋爱。有一天,韦德在格蕾丝租住的小屋里第一次看到了恋人的裸体,当然也就看到了她的那条尾巴。
起初,韦德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但出于对格蕾丝的爱,后来他也就慢慢接受了它并且爱上了它。它软软的、粉粉的,有时候还会自己动弹,仿佛是一个有独立生命的小动物。
韦德抚摸它时,总能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感,这种快感隐秘而奇异,使他非常享受。
不久后,韦德就和格蕾丝同居了。韦德发现格蕾丝对她的尾巴很是依赖,或者說非常依恋。有次,他对躺在自己怀里的格蕾丝说,一个人长条尾巴确实挺奇怪的,可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会喜欢上它……可是——你答应我,你长尾巴的事情只能让我知道,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好吗?
他还笑着说,要是我妈妈知道我爱的姑娘长着一条粉色尾巴,肯定会当场晕倒。
韦德轻松地开着玩笑,格蕾丝却变得忧郁起来,她用力抓住韦德的胳膊,好像担心这条胳膊会突然飞走一般。半个月后,格蕾丝失踪了。韦德到处找她都找不到,还报了警,但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半点踪迹。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格蕾丝突然现身,她主动找到韦德,兴奋地告诉他,她已经动了手术,切除了那条粉色尾巴。
韦德听后就紧紧抱住了她,心疼地吻了她。
格蕾丝开心地说,这下好了吧,你不用担心了吧,你妈妈也不会晕倒了吧?
韦德笑了。
可悲的是,那条尾巴虽然切除了,但它并没有退出格蕾丝的生活。自从切除它后,格蕾丝的性格就变得越来越暴躁,受不得一丁点委屈,经常跟韦德因为一点小事便吵得不可开交。她的性情大变,究其根源,其实就是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尾巴。
直到现在,格蕾丝才完全明白那条尾巴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失去它的自己,仿佛变成一个人形漏斗,仿佛自己随时都在往下漏着什么,仿佛这么漏下去的话,她迟早都会把自己全部漏完,而一旦漏完了,她就真的完蛋了,就真的永远失去自己了。
韦德和格蕾丝的关系濒临破裂。每到两人吵闹的高潮,格蕾丝总会说,我真傻啊,当初竟然为了你这个混蛋切除了自己的尾巴!我真傻啊!
这句话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韦德在听完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不接话,而是气鼓鼓地回嘴道,那是你自愿切的,我可从来没有逼过你!
此言一出,格蕾丝就与韦德分手了,也辞了职,离开了旧金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之后,韦德的后脑壳上就长出了一张嘴,它与脸上的嘴各说各话,相互矛盾。长期生活在这种自我分裂的言辞当中,他感到极其痛苦,但又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凑合着活下去。
我听完韦德讲的故事,就对他说,你明知道我是一个业余小说家,还给我讲你的故事,而且故事还如此怪异,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写你嘛!……我说得对吗,韦德?
他沉默片刻后,前面的嘴说的是“不对”,后面的嘴说的是“对”。这是他第一次同时用两张嘴对我说话。
我接着说,我准备这样写,写你和格蕾丝相恋后,你一见她的尾巴就喜欢得很,你对她说,她身上最美的地方就是她的尾巴了,你简直爱死它了。每次你只要一摸她的尾巴,便会异常兴奋,因此这条尾巴就成了你们共同的一个宝贝,带给你们无尽快乐……这将是一篇甜蜜而古怪的爱情小说,伙计,你觉得怎么样?
他还是沉默了片刻,接着后面的嘴说的是“好”,前面的嘴说的是“不好”。
我也不管他的真实态度到底是什么了,因为可能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反正我写我的小说就好了,至少我还拥有一个创作者的自主权,而这权利对我来说既是珍贵的,也是不可让渡的。大约半年后,我写完了这篇小说。在第一时间,我将手稿拿给了韦德。他读后感动得直掉眼泪,竟然后面的嘴和前面的嘴说的都是赞美之词。据我所知,这是唯一一次他的两张嘴同时对同一事物表达出相同的意见——这是他的一次震撼性例外,也是一次疯狂的人格统一。
一年后,我自费印刷了这篇名为《尾巴》的长篇小说,印量很少,只有一百本,大都送给了我的文友们。当然,我也送给韦德五本,但他只收了一本,好像这本书是他的私人秘密一样——可能在他看来,它仅仅是属于他个人的,它依然是不可分享的。
我的文友们读后,一致认为这篇小说写得特别平庸,内容几乎全都是男女主人公的幸福生活,篇幅冗长,也没有任何情感上的尖锐冲突、变形以及升华,除了对人类尾巴的那一点点猎奇外,根本就没有什么阅读亮点,所以很难激起读者的兴趣。
他们的意见使我失望极了。
韦德后面的嘴劝我别理他们,说这些人都冷酷无情,他们只想看到别人倒霉,只想看到别人过着痛不欲生的生活,只想看到各种支离破碎或者荒诞至极的人生……
我听后勉强点了点头,心想也许韦德说得对。
在一个当时我还无法了解的时空当中,在遥远的缅因州怀特山区里隐居着一个叫罗伯特·盖伊的小说家。他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尾巴》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三个人物:一个男人叫韦德,他长着两张嘴,这两张嘴各说各话,相互矛盾;韦德的恋人叫格蕾丝,她长着一条粉色尾巴,这是一种返祖现象,透过此现象,盖伊隐晦地表达了他对于人类祖先的美好想象和由衷敬意;还有一个业余小说家,叫弗莱彻,他将韦德和格蕾丝相恋的真实故事进行了拙劣改动,写出一篇名为《尾巴》的长篇小说,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毫无价值,可是却得到了韦德的高度认可——唯一一次他的两张嘴同时对同一事物表达出相同的意见。
但说扫兴也好,说揭露也罢,事实却是,无论是费莱彻还是盖伊,其实都没有呈现出格蕾丝的真实生活——真实的生活是,跟韦德分手后的她,在痛定思痛后又长了一条尾巴,这条尾巴是白色的,有原来那条粉色尾巴的两倍长。
它柔软光洁,几乎是透明的,真是漂亮极了!
福斯特不像韦德那样——他只有一张嘴,这张嘴只是比常人的嘴稍大一些。他也爱上了格蕾丝,最终他们在教堂里接受了亲朋好友的祝福,走入美满的婚姻。两人的缘分开始于一架飞机上,当时格蕾丝正在巴西旅行,疗治自己的情伤,福斯特则是一个建筑专家,正去萨尔瓦多验收一项重要工程。他们很快就陷入爱河,福斯特也自然而然地见到了格蕾丝的尾巴,而他可谓一见倾心,每次他只要一摸它,两人都会异常兴奋……至于那些长着铁石心肠的小说家们,就让他们继续编造人生悲剧吧,就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
科姆斯托克以写长篇小说和名人传记见长,只写过几篇短篇小说,这篇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篇幅最短的一篇。基本上它是关于小说家的一篇小说,近乎赤裸裸地道出了小说的诞生过程以及小说与小说家之间的一种相互融入、间隔、背离和敌对的复杂关系。
它里面出現了两个小说家,即弗莱彻和盖伊,如果再加上科姆斯托克,就涉及了三个小说家。有意思又有意味的是,他们三人写的三篇小说皆名为《尾巴》——读者读到的或接收到的不是一篇,而是三篇同名小说的语言信息,这就像同一景物在三面镜子里显现的三种影像,并且这三种影像之间还发生着相互映照、叠加与交混。本篇的叙述,在一层中裹着另一层,在层层剥开后,方才暴露出格蕾丝的真实生活。但这“真实生活”对读者而言,也是被小说家写出来的,也是虚构的,所以当然也是不真实的。不管小说家是弗莱彻还是盖伊,或者是科姆斯托克,其结果都一样。这就牵扯出一个“真实性”的问题,即这个世界上可能并没有什么最终的真实可言,或许那些被认为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比如史书上记载的事件,比如影像记录的事物,比如亲耳所闻和亲眼所见的一切——其实都只是虚构的故事而已,都只是一种文学化的表达而已——都只是人类语言的幻术。
《尾巴》是一篇层层推进和屡屡进行自我颠覆的元小说,它直白地呈现出小说自身的生产过程。小说家弗莱彻根据韦德的叙述,写出了《尾巴》,而这一切原来都是盖伊凭空虚构的。盖伊虚构了格蕾丝、韦德以及写出《尾巴》的弗莱彻,而最终这一切又是科姆斯托克虚构的本篇小说的全部内容。这等于是在一篇短篇小说中极其简洁地展现出两篇小说的创作过程,而它的颠覆性在于,小说结尾处叙述了格蕾丝的真实生活,从而戳破了那两篇小说的假面,使小说家弗莱彻和盖伊皆成为一种小丑式的存在。更关键的是(或者残酷的是),读者在读完后,不仅不会相信弗莱彻和盖伊写出的那两篇小说,而且也不会相信科姆斯托克写出的本篇小说,也就是说,读者在遭遇重重的语言欺骗后,已经完全不相信本篇小说中的“真实生活”——在他们看来,本篇小说中的一切都是虚构的,都是假的,而且太假了。换句话说,无论是哪个小说家,都不过是用一种欺骗性的叙述来精心展览自己所虚构的故事内容。
《尾巴》将虚构与真实都推向了一种文学性的语言欺骗,推向了虚无。结尾的那句“至于那些长着铁石心肠的小说家,就让他们继续编造人生悲剧吧,就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是小说家对于自我身份的深刻嘲弄。该嘲弄既是清醒者的嘲弄,又是一种语言的癫狂,它是小说家对小说这种虚构性文本投出的一张沉重的不信任票。
小说家只是试图影响、修改或者干预生活,而生活则时时刻刻都在结结实实地影响着每个小说家和每篇小说——但是追根溯源,这“生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不知道。就像梦蝶的庄周所面对的困惑一样,这是一个永恒的困惑,也是一个在本质上无法解答的元问题。
另外,此类命题小说或这种图解观念的文本,自身受限颇大。过短的篇幅压制了本篇小说本该具有的语言能量,似乎科姆斯托克理应把它写得更长和更好,或者理应使它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但我必须说的是,或许所谓的“完美”正是那“美”的敌人。
8000公尺
作者:A·H·波诺[美国]
我叫贝克,金斯利·贝克。
我是一个小说家,写过几十篇小说。我在写作中逐渐学会了写作,学会了邀请那些存在于虚无中的文字来到我正在写的小说里,而它们只要接受了我的邀请,我就会竭尽所能,安排好它们在我小说里的准确位置或者说安排好它们的文学命运。
今天的天气不错,我准备写一篇小说。
我拟好了题目,名“8000公尺”。
这个题目没什么特别含义,只是我随意想出来的,也可以说是它自己从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好吧,不管怎么说,小说的题目已经有了,那么下一步呢?
如何开始叙述呢?
这时我家的挂钟正好报起了时——15点整。
毫无疑问,世界在此时此刻正发生海量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有自己的个性,但不论它们之间怎样不同,至少在一点上它们是相同的,即它们都是在这同一时刻发生的故事,因此瞬时我就对发生在同一时刻的不同故事产生了兴趣,由此联想到我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那家开在哈里曼大街名叫“悠然”的咖啡馆……如果以此时此刻作为一篇小说的叙述开端,同时以这家咖啡馆作为叙述的背景,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故事呢?……别急,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我一向认为“悠然”咖啡馆是美国南方最好的咖啡馆,它是我朋友艾布特开的。我要声明的是,我认为我的这个“认为”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它虽然是个人之见,但却是客观的、公正的。
艾布特已年近六十,但精力却出奇地旺盛。他只要喝多了酒,就会唱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歌,这些歌都是情歌,歌词描绘的大都是情人幽会的火热场面。虽然我与艾布特很熟,但我却无法在小说中描写他或者将他作为小说的人物原型,因为我对于自己太熟悉的人总是难以放开手脚去写,这当然是我的问题,是我的一个弱点,我很清楚这一点。既然如此,那我就写一个陌生人吧!
我决定写一个“你”——
因此你便从“悠然”咖啡馆走了出来,此时是15点18分29秒。
也许你是一个痴迷于品尝各种咖啡口味的新西兰游客,刚喝完一杯纯正的地中海咖啡,现在想到街上随便逛逛;也许你是咖啡馆里的一名中年咖啡师,现在正准备去疗养院探望自己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的父亲;也许你是一个刚入职的推销员,刚才你在咖啡馆里费尽口舌,推销了一番洪都拉斯产的咖啡豆,但艾布特明确告诉你,他经营的这家咖啡馆已有一家稳定的并且合作愉快的供货商了,因此不会考虑另换一家,现在的你感到十分沮丧,因为这已经是你在今天碰到的第三个拒绝你的店主了——无论你到底是这些“你”中的哪一个“你”,总之千真万确的是,在15点18分29秒,你走出了“悠然”咖啡馆,径直向西走去。
走吧走吧,这世上与你无关的事情正在海量地发生着;走吧走吧,这世上与你无关的那些人正在让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不可遏制地海量地发生着——比如你根本不认识的布里克尔和库珀正在此时争辩得面红耳赤,而我之所以将他们两人的争辩放进这篇小说,就是想让这争辩和关于你的叙述形成一种陌生的碰撞与交叉——这将是两条在同一时刻里平行的叙述线路。
布里克尔是在波士顿出生的。生他的时候下着大雪,天寒地冻。他父亲焦急地等在产房外面,当听到自己儿子平安出生的消息后,心里才落下了一块石头。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年,布里克尔与他父亲的关系糟糕透了,两人几乎不说话,好像对方是路人一样。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可能是他父亲认为他没有上进心,只是安于在片场当一个仅仅说几句台词的龙套演员,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布里克尔则认为他父亲古板而偏执,完全不能理解年轻人的所思所想,只是在家中独断专行,甚至蛮不讲理。
我不愿过多叙述这父子俩的矛盾或者对峙情形以及之后布里克尔如何伤心地离家出走,这只能令读者感到沮丧——还是回到现在,回到15点18分29秒,此时布里克尔的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而刚满四十二岁的他也已离婚四年有余。经过多年努力,他成功转行,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记者。那个与他争辩的人叫库珀,是他一个交往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一个高中教师。
库珀至今未婚,他进入这篇小说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小说写到这里,必须出现一个与布里克尔争辩问题的人,否则小说便无法继续下去——这个人即是库珀。就这么简单。
他们争辩的问题为:爱情是否存在。
布里克尔认为这世上并不存在爱情,所谓的爱情只是人类的一种肤浅想象;库珀认为爱情是存在的,尽管他抱定了独身主义,但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爱情的真实性。这就是两人争辩的核心内容。
小说写到这里,关于你的叙述渐渐展开。
你从咖啡馆走出来不久,就在埃利大酒店门口遇到一起斗殴事件:三个男人打成了一团。你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打在了一起,也不知道他们中谁和谁是一伙儿的,但你猛然发现这三人中有你的一个朋友,他叫德凡特,因此你上去拉架,想把德凡特拉出来,免得他吃亏。
拉架中你被一个身材高大的长发男人打了几拳,而你立刻进行了还击。这时,德凡特也认出了你,他一心想推开你,不愿让你惹上麻烦。这样一来,三人的斗殴就演变成四人的斗殴。你不清楚这三人为什么打了起来,而我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当然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事情是這样的:德凡特是一名退伍兵,他在埃利大酒店做安保工作,此时正在班上;刚才,与他打斗的那两人从酒店出来就进了汽车,准备离开;德凡特指挥他们的车开出车位,就在这指挥之中,该车狠狠撞在了隔离栏上;两人下车,指责德凡特指挥有误,发出了错误信号,德凡特则埋怨两人中的那个司机,说他的技术不过关,操作失误,于是三人先是吵了起来,后来就动起了手。
最新的情况是,你和德凡特在斗殴中逐渐占了上风,那两人见势不妙,就骂骂咧咧地跑回车里,一溜烟地逃走了,就在此时,布里克尔和库珀的争辩刚好结束——布里克尔有些丧气地说,我说服不了你,但你也说服不了我,我虽然不相信爱情,但我以后还是会再婚的,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爱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码事,我不相信爱情,但我仍然相信婚姻……在将来,最好我能和一个拉美女人结婚……一个风情万种的拉美美人,哈哈哈……老伙计,你肯定知道我喜欢哪种类型,对,就是那种胸大的,哈哈哈……
库珀笑着说,是啊,我们俩谁也别想真正说服对方……我虽然相信爱情,但我绝不结婚——绝不!婚姻太恐怖了,它只会杀死爱情!
他们俩各自表达了观点,布里克尔虽然不相信爱情,但他愿意再次走入婚姻,这至少说明他的爱情观在未来还有改变的可能;库珀虽然坚信爱情的存在,但他在婚姻面前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懦夫。我觉得,其实他们俩更像两个喜剧人物,都非常可笑!在喜剧中,人生的重大问题通常都会被轻松地搁置起来(搁置非妥协,而是属于备忘录的一种——属于对争辩本身的厌倦),而不是得到解决。说到解决,解决问题的人是另一个,一个秃顶的捷克人,他叫西沃克,尽管他解决的是一个无聊透顶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只能说明他的心态不健康),但他的确解决了这个问题,哪怕只是在表面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哪怕他解决得是如此低劣和丑陋——我想说的是,这时在埃利大酒店里,收银员玛西娅接过了847张一美元的钞票。
凡事皆有因,这件事的起因是请客的西沃克在餐后用信用卡结账,可是恰巧那个带有刷卡功能的收银机坏了,因此玛西娅就告诉他实情并且向他表示歉意,这样一来就把他和他请的客人都晾在了收银台前。此事本是一件小事,但西沃克却是一个极度自卑的小工厂主,精神脆弱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客人面前失了礼,受到了羞辱,因此便命令助理去附近银行取出847张一美元的钞票——他要当着众人的面为难为难玛西娅,使她难堪。显然,这是一种卑劣且幼稚的报复。
就在玛西娅清点钞票的时候,你和德凡特也分开了。刚才的斗殴使你的鼻子流出了鲜血,你只能将随身带的面巾纸卷成两个细条,塞进鼻孔里。你和德凡特明明在斗殴中占了上风,但现在你的模样却像一头战败的野猪,而德凡特将在三天后收到埃利大酒店的解聘通知,原因自然是这起斗殴事件……过了一会儿,你就止住了鼻血,我也写完了这篇小说。
需要说明的是,“8000公尺”这个题目的意思就是8000公尺的意思。我写这篇小说之前,8000公尺就是8000公尺,而写完它之后,8000公尺还是8000公尺。
世界在此时此刻正发生海量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千差万别,但它们集合在一起,就如同一整部既没有剧终时刻也没有丝毫回声的超级闹剧。不管这部巨型闹剧里包含着多少部小型喜剧和悲剧,也不管它的整体剧情在未来的走向如何,那8000公尺仍是8000公尺的意思——请相信我,只要它是8000公尺,它就既不会多一寸,也不会少一寸。
波诺的《8000公尺》仿佛是法国作家戈蒂耶的那些长篇小说的超级浓缩版。他们两人都喜欢在小说中呈现多线索叙事并且快速进行场景转移和人物切换,他们之间的不同只是波诺的叙述简洁到了极点,戈蒂耶的则显得冗长而啰嗦。当然,波诺的极简叙述是因为出版人谢尔曼有篇幅要求,这个要求迫使他在短篇写作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骨架般的叙述风格。
《8000公尺》通篇都在叙述一个小说家是如何创作一篇小说的,它直接展示出一篇小说的诞生过程。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说家在写一篇小说时往往需要借助直觉的力量,比如“8000公尺”这个题目就是直觉的产物。在小说中的小说中——在《8000公尺》中的《8000公尺》中——小说家贝克(也可将贝克视为波诺的变体或者伪装后的波诺)任由自己的想象力来推动小说叙述的发展。多线索叙事在行进时,不断进行语言的自我繁殖,实际上正是这“繁殖”构成了本篇小说的全部。
一般来说,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应当尽可能少一些(两三个为佳),应当缩小叙述的舞台,只写一时一地之事,但《8000公尺》和《尾巴》却都颠覆了传统的写作习惯和叙事规律。波诺和科姆斯托克都极为自信,都敢于下笔,敢于在几千个单词当中书写众多人物以及多个事件——要知道,这极不容易。
本篇小说的全部内容等于告诉读者:“你看,一篇小说就是这样创作出的!这没什么神秘,没什么了不起!”《8000公尺》里的多个事件最后都被归结到一部漫长的闹剧当中,也都被当作了这部巨型闹剧中的某个微小的构成部分,就如俗世大海里泛起的某道浪花。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或者时光如何流逝,那8000公尺仍是8000公尺——它是恒定的;可能正是因为它没有什么另外的意义,所以它才是恒定的,或许这就是本篇小说的主旨所在。
初读它,感觉它只是叙述了几个人物和几个事件,不仅杂乱,而且还有些无聊。这些事件除了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外,并没有任何相同或相通之处,但人世不就是这样吗?人世不就是一种人与物与事的杂乱集合吗?不就是这样没有条理没有头绪吗?因此,《8000公尺》好像什么都没有表达出来,但是又好像把一切都显现了出来。
本篇小说的主角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就像一个神奇的不可复制的点,它永远都在正中心,它触发了世上的所有故事,创造出一部超级闹剧)。
原来,“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小说家。
原来时间才是幕后唯一的那双手。
关西人
作者:宫本善弘[加拿大]
我是近藤佳彥,现在住在岛根,喜欢文学的人应该都听过我的名字或者读过我的作品。
至今我已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其中最后一部是我用英语写成的,由伦敦一家久负盛名的出版社出版,它被我译成日文,在国内推出了日文版。近年来,我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日本当代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并且还是一个罕见的可用双语进行写作的日本作家。同时也有不少批评的声音,有一些向来对我不友好的评论家批评我的小说不够严肃,认为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写得不错的通俗小说家。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在文学界获得了不小的名声,而且我的小说都卖得不错,使我仅靠版税就能过上一种衣食无忧的生活。
名声虽然给我带来物质利益,可是也给我造成极大困扰,使我在写作中越来越畏手畏脚,生怕写出一部失败的作品,遭到读者、同行和评论家的耻笑。这种不正常的畏惧心理导致我迟迟无法开笔创作新的长篇小说。去年秋天,深陷写作困境的我离开东京,去岛根租了一套房子,想独自过一段安静日子。我期望在未来的这段日子里能调整好自己的心理并且寻找到新鲜的灵感,进而摆脱困境,开笔创作。
在岛根,我除了偶尔去附近的古迹游览外,只是闭门在家,专心读书和写一些轻松的随笔。坦白地讲,现在我对岛根以外的地方都不感兴趣,对喧闹而浮躁的东京更是厌恶无比,那里的房子由我的邻居照看着,至于什么时候我才会回去住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并非矫情,而是真不知道。原来我打算在岛根住上半年左右,现在看来,半年根本不够,也许我会住上三年五年,也许我会住上一辈子呢——这完全没准。
我在岛根的地址,只有吉田哲也知道,他是我的出版经纪人,也是我多年的朋友。
一天,我接到吉田的电话。他告诉我,我的一个女崇拜者想见我,此人是他在编辑圈中的朋友,名叫木村美智子。我一向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就说不想见,但他还是希望我见一见,说美智子和他交情甚好,他女儿还在美智子丈夫开办的舞蹈学校里学习芭蕾舞,而且似乎漫不经心地对我说,美智子在当编辑前曾是一个能剧演员。
最终,我答应了和美智子见面。还是吉田了解我,他知道我从十几岁起就深深地爱上了能剧。
美智子在见我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连说自己冒昧。
我说没关系,我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声音稚嫩而动听,听起来她的年纪似乎只有十几岁。
几日后,她就来了。
当时,我正在里屋喝茶,听到门铃声,便出去开门。开门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正在冲我微笑的中年女人。她长得非常清秀,穿一件蓝色连衣裙,左脸上有块明显的淤青。
她说您好,请问您是近藤先生吧?
我笑着说,是的。
她有些急切地说,我就是木村美智子,吉田先生介绍来的!前两天给您打过电话……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我连忙将她迎进了门。
进门后,她显得很拘谨。我请她坐下,她却孤零零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仿佛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为打破沉闷的气氛,我自嘲说,你是我在岛根接待的第一个客人,你瞧,我这个人是多么孤独啊!
她不好意思地说,啊,让我怎么说好呢?……很荣幸我能成为您在这里接待的第一个客人,真的很荣幸……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三部小说我都读过十遍以上,不瞒您说,昨晚我还在读呢!每一次读,感受都不一样,常读常新……您小说里的主人公,行事都十分滑稽,读的时候常常让我忍不住发笑,可是小说的结局又都悲凉得很,总是令我泪流满面,这种感受奇异极了,就像在情感世界里的过山车一样!哦,对不起,您一定觉得我这个比喻很低劣吧?……您的小说震撼了我,是的,它们震撼了我……还有——您虽然比我大二十多岁,但您看起来真年轻啊!
我说是吗?我有这么年轻吗?哈哈哈……
她的头向后微微一仰,说当然了,我可没有骗您!
说完她就笑了,然后低下了头,还在抿嘴笑着。
在交谈中我得知她也是关西人,她的家乡在滋贺县的草津,我的则在兵库县的姬路。我提起了她曾是能剧演员一事,她说自己在某一天突然对表演能剧丧失了兴趣,感到疲倦极了,于是决定不再演出。后来,她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了一家儿童读物出版社,当了一名普通编辑。
我们边喝茶边聊天。我问她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她淡淡地说,是因为昨天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商场的玻璃门上,所幸伤得不严重,也没有破相。说完她就害羞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后笑了笑,心想她都这么大的人了,却像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倒是怪有趣的。
交谈过程中,她显得满足而快乐,也始终充满一种神秘的紧张。黄昏时她告辞,说已经订了酒店。我说好。
第二天,我们约好去出云大社。
我多次去过出云大社,美智子则是第一次去,所以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极了。我对她说,据传到过出云大社的人,都可以得到良缘,找到自己一生的爱人。她听后,眼睛立刻变得亮闪闪的,一个劲儿地对我说,是吗?近藤先生,一定是这样的吗?是吗,近藤先生,是这樣吗?真的是这样吗?……
她这样问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真的少女。中午,我们吃出云面,它是本地的美食。吃面时,她说起家乡的鳗鱼烩饭,笑着说自己无论何时想到它都会流口水,真是贪吃啊。
我问她多长时间没回草津了。她说她大约半年没回了,她妈妈还住在草津,独居,身体不错。接着她叹气道,住在东京那个鬼地方,每天只能像陀螺一样活着,实在无趣得很!
离开出云大社,我们路过一个公园,看到一群小学生正由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领着背诵地理名词。这时阳光灿烂,我和她停下脚步,颇有兴味地看着这群孩子——“长野、富山、札幌、爱嫒、高知、香川、滋贺、福冈、佐贺、长崎、秋田、山形、兵库、鸟取、广岛、大阪、神户、奈良……”当孩子们背出“滋贺”这个地名时,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向对方微微一笑。
她对我说,近藤先生,我妈妈特别喜欢孩子,她从小就喜欢……她说从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孩子了,哈哈,有意思吧?……我很想她……
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她竟然毫无预兆地流下了眼泪,而且两眼直直地看着我,过分认真地说道,在她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她亲手种下的樱桃树,但这棵树肯定是病了,因为它从来就没有结过果子。说到这里,她一边用手胡乱地擦着泪水,一边笑着说,哈哈,您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哭鼻子吧?
我笑了笑,说不会。我记得当时我很想掏出手帕,帮她擦去泪水,但我不知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第三天,她在回东京前,来与我告别。
我将自己最新出版的一本随笔集送给了她,在扉页上恭恭敬敬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写祝语,这很不寻常。通常只要是送给熟识的人,我都会写上一两句祝语,但这次却没有,而且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我突然就单纯地不想写了,什么也不想写,只想写下自己的名字,并且强烈地觉得自己名字之外的任何文字都是多余的。
她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放进皮包。她还是那副羞涩的模样,两只手几乎总是交叉着。她的手真纤细啊,仿佛是艺术品。她在沉默一会儿后,忽然红了脸,仿佛争辩似的说道,近藤先生,我要走了,请您抱抱我吧!
我的脸可能也红了。我低声说,这样不大好吧?
但我还是抱了抱她。
她很轻,我感觉就像抱着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屋里并没有风,但是就在我抱她时却分明感到周遭起了一股大风,把我整个人都吹得站不稳了……之后,她出了门,笑着说,近藤先生,您的家很久都没有清扫了吧?如果以后我还有机会來拜访您,一定会帮您清扫干净的,我可是个好主妇呢!哈哈!再见!
她的话让我这个老单身汉有点难为情。我不自然地笑着说,怎么会没机会呢?一定有机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再见!
她走了。我从她走后就一直想着她,这并非庸俗的爱恋,与性无关,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人与人之间的高度亲近,是一种秘密的精神贴合。
在交代美智子的下落前,我有必要先简要——真的非常必要,也真的非常简要——介绍一下我的三部长篇小说都写了些什么。第一部,我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写得非常浪漫,充溢着一种青春抒情的笔调,好像男女主人公会永远快乐地相爱下去,但这部小说终究是一部悲剧——在结尾,男主人公死于一次可怕的地震。这是一部在叙述技术上并不成熟的小说,语言上有不少瑕疵,然而却是我最畅销的一部小说。第二部讲述的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如何成长的故事。这个男孩在历尽磨难后长大成人,但他却不幸走上歧途,加入黑帮,成了一个犯罪分子。结局是,这个青年在一次犯罪行动中被一个刚认识的女子感化,从而开始了新的生活,但黑帮头子并没有放过重新做人的他,最终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当着他女友(就是那个感化他的女子)的面杀死了他。这部小说的语言已经成熟,而且它还被拍成电影,但票房不佳,据说是因为在选角上出现重大失误,影响了该片的艺术质量。第三部描述的是一个杀夫的故事。一个能剧女演员对自己的外籍丈夫绝望后,就在深夜用一把锋利的斧子杀死了熟睡中的天生不产精子的他。这部小说写得异常恐怖,英文版的销售相当不错,但日文版的销售却出奇地差。那些支持我的评论家几乎一致认为该部小说的日文版虽然在市场上表现糟糕,但却是我的最佳作品。
这三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依次为东京、大阪和东京。
美智子大概走了一周后,吉田就给我打来电话。他压低声音,颤抖地说,近藤先生,告诉您一个可怕的消息,您的崇拜者,就是那个美智子,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大惊失色,忙问,消息确切吗?这是哪会儿发生的事情?
他说他听人讲是在美智子来岛根之前,也就是说她是在杀掉自己的外籍丈夫之后才来岛根与我见面的,而她一回到东京,就自首了。
接完电话,我完全懵了。等我回过神后,心里只有想见到美智子的念头,于是我连夜赶回了东京。一回到家,我便联系吉田,请他动用他能动用的所有社会关系,帮我见到美智子——我对他说,这对我至关重要。接下来,吉田就忙着找熟人帮忙。折腾几天后,他突然在一个午后告诉我,美智子已经自杀了——就在三小时前自杀了。
这个惨烈的消息更加深了我对美智子杀夫的疑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反复提醒我美智子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关键人物,或许还是最关键的人物。她绝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只是与我相处过两三天的熟人。至于为何如此,我着实难以说清——直觉并不提供解释,直觉只是直觉。
为了破解我心底的谜团,在东京期间我费尽心力,拜访了她的好友、同事、办案警察以及知情人,了解了她生前的大体情况:当年,身在草津的她顺利考上东京的一所大学,因此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大都市。在读大学期间,她与一个学长相恋,两人都视对方为自己的终身伴侣。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俩在相恋一年多后,一次由地震引起的火灾残忍地夺去了她男友的生命。这个悲剧性事件重创了她的身心。大学毕业后,她离开东京,去大阪学习能剧。五年后,她与黑帮男友分手,伤心地回到东京。在东京,她与一个来自俄罗斯的舞蹈老师结婚,从此不再演出能剧,而是当了一名童书编辑。她和丈夫没有生育孩子,在他们结婚六年多后——也就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她天生不产精子的丈夫无意中看到一张她做流产手术的交费单据,之后便暴打了她,她则在几小时后用一把锋利的斧子砍死了熟睡的他。还有——那个流产的孩子是吉田的。
了解完后,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人生选择或者说生活轨迹差不多完全照搬了我三部小说里的故事和场景!简单地讲,小说呈现了什么,她就做了什么,而最令我震惊并且至今都不解的是——那次地震是怎么回事?这分明不可能啊?难道就连上帝也在配合她?配合她那些疯狂地复制小说内容的行动?
或者——难道她就是上帝,所以她才能随心所欲地模仿小说女主人公的生活?……或者难道我是上帝,因为我用三部小说准确地预言了她的未来生活?天啊,我可不是什么上帝,我只是一个小说家而已!……好吧——就当她是上帝!可她为什么偏要模仿我的结局悲惨的小说呢?她为什么不模仿别人的呢?我是说她为什么不模仿那些结局幸福的小说呢?难道她不懂得趋利避害吗?难道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崇拜者吗?……或者她的人生经历其实并不是对我小说内容的模仿,而只是两者间的一种惊人巧合?——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莫非她不是死于命运,而是死于一种对语言艺术的模仿?……她是唯一一个模仿我小说主人公的人呢,还是众多模仿者中的一个呢?
天啊,究竟全日本还有多少个木村美智子啊?天啊!
我回答不出这些问题。
我如同一个深陷幻象的傻瓜,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忆着她的音容笑貌。
在一个阴天,我去了她的墓地。
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木村美智子”,还有她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依然显得很羞涩。我看着照片上的她,仿佛感到又起了一股大风,而她正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再次和我说道,近藤先生,我要走了,请您抱抱我吧!
此时,我几乎确信美智子就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可她又是一个如此真实的人,一个曾经鲜活无比的美丽女人,一个已经自杀的杀人犯。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更多地了解她,了解得越多越好,我倒要看看这个人——不!不是看看这个人,而是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因此,我来到美智子的家乡草津,打听到了她娘家的住址。那里只有一处紧锁大门的空院子,她母亲在前几年就住进了养老院。幸运的是,我想尽办法,最后终于见到了这位老人家。
我买了礼物,以美智子朋友的身份探望了她母亲。在我和她的交谈中,我问起了那棵樱桃树。她慢悠悠地说,那棵树是美智子亲手种的,它长得很茂盛,結的樱桃又大又好吃。说到这里,她就哭了起来,说美智子还不如一棵树呢,她连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就走了,唉,真可怜啊……
离开草津时,我特意去了当地一家有名的餐厅,品尝鳗鱼烩饭。结果,我大失所望,这烩饭不仅味道偏咸,而且鳗鱼也不新鲜,总之难吃死了。坐上长途车后,我看到窗外正燃放烟花,这时正是一年一度的“烟花会”。望着被烟花照亮的夜空,我很想对虚空中的美智子说,美智子,我就要离开你的家乡了,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在我即将开始写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里,你将是一个坚强的经历种种坎坷后回到家乡的美丽女人……至于那个在我第三部长篇小说里与你偷情的男人,那个种马一般的男人,那个土井先生——也就是你在生活中错爱的吉田先生,我将不顾自己与他多年的友谊,令他在我的新小说里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是我转念一想,就顿时变得灰心丧气,又什么都不想写了。
是的,我什么都不想写了,尤其不想写美智子这个人了,这是因为其实她原本并不存在,直到我的小说创造了她,她才诞生出来!——她不过是个文学的创造物而已,就是这么回事,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命运就是这么回事!“真实”就是这么回事!我想通了,我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也不复杂,无论在什么时候,那虚构总是先于真实——我要永远记住,不是虚构模仿了真实,而是虚构不可修改地创造了真实!
就是这么回事!难道不是吗?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一切都简单得很啊,一切都刺激得很啊!那真实只是虚构的存在方式罢了,而更刺激的是,这句话反过来说竟然也能成立!
唉,就是这么回事啊!……所以我写还是不写(虚构还是不虚构),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一篇以日本为背景的小说,作为一个只使用英语写作的日裔加拿大籍作家,宫本善弘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以西方为背景,而小说人物也绝大多数都是西方人,因此这就使本篇小说在他的小说序列中显得非常不同。
宫本善弘本人也是关西人(出生于奈良),他在这篇与小说本体相关的小说中罕见地以他自己的母国以及家乡作为背景,此举大有追根溯源之意,而这也应和了他期望通过小说来探寻小说本源或者揭示世界实质的初衷。
事实上,宫本善弘在小说中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为同一个问题(终极问题),即小说是先于现实的呢还是现实是先于小说的呢?或者说(更进一步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呢还是虚构的呢?
他在小说中给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是虚构的,是不可信任的,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怎样生活,其实都不过是生活在虚构当中。小说中最为骇人的就是木村美智子这个人物,“她的人生选择或者说生活轨迹差不多完全照搬了”近藤所写的三部小说里的故事和场景,拥有与小说女主人公一样的命运——她居然把小说女主人公的悲剧变成了自己的悲剧,这真是会令人匪夷所思!
宫本善弘大概是要借这个极端人物,告诉读者所谓的真实不过是一种虚构的“真实”,或者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实可言。美智子单靠自己的设计和作为,肯定无法拥有和小说女主人公一样的命运,但诡异的是,仿佛就连上帝也在配合她的模仿行动,比如她顺利考上了位于东京的大学,比如适时发生的那次地震,比如她交往的两个男友和她丈夫所具有的与三个小说男主人公高度相似的性格、身份以及人生遭遇等等。这无疑是从本质上否定了真实或客观,进而把世间所有的人和事都纳入虚构的范围里或者主观的领地中。
这就造成仿佛人类所处的世界以及人类的历史都只是文学的创造物而已,都只是小说的内容而已,就像王尔德说的那样——“19世纪在很大程度上是巴尔扎克的创造物。”
再往深里说,可能上帝即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小说家。上帝不是影响或模仿,而是凭空虚构了整个世界,因此可能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上帝所写小说里的某个人物,我们做的每一件事也都只是某个微小的叙事片断——小说家统治了一切,虚构性的叙述统治了一切。语言统治了一切。
归结到根本上,我们都活在上帝的笔下,都活在虚构之中。因此,小说里的小说家近藤发出了感叹:“唉,就是这么回事啊!”
但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难道我们每一个人就真的只是活在一部上帝所写的小说里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要看你怎么选了。
蚁穴
作者:安妮·米切尔[澳大利亚]
1
我对塞瓦赖德彻底失去了信心。他完了,他真的完了。
但你看他!他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完蛋了,我是说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可能性”在我的词典里是一个神秘莫测的词语,它表示那些复杂的无法解释的变数,并且它始终都是美好或丑陋的前一站。它是坚不可摧的前哨。
你永远都别想知道自己在下一站会遇到什么人和什么事,也永远都别想真正知晓自己的未来——永远!
在未来之前,你不是像,而就是一个傻瓜。
可是塞瓦赖德不一样,他和你不一样,也和我不一样。你和我还有未来,他却已经完了,已经连傻瓜都做不成了——我是说实际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了或者已经没有未来了。
2
塞瓦赖德躲到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屋子里,死活都不想出门。
他就像一只孤独的蚂蚁。
白天还好,他以昏睡为主,醒来便在冰箱里找点吃的——如果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他就不吃了,接下来继续睡。
晚上则比较麻烦,因为他在白天已经睡够了,所以难以入眠。
这时的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亮堂堂的眼睛,就像一个被弃置的大型木制人偶。
失眠如此痛苦,难道他在白天就不能不睡吗?
——不能!因为他在白天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那就继续睡吧,继续失眠吧……
3
又到了晚上,又到了20点,又到了21点,又到了22点、23点、24点……塞瓦赖德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他只是盯着天花板,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他盯得上了瘾,就这样盯着,就这样狠狠盯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小时后,他在一次眨眼时,突然发生了暂时性失明。
他眼前一片黑暗。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黑暗。
他内心窃喜,因为假如眼前只有黑暗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变得简单多了。在任何时候,他都喜欢简单。
他甚至还笑了几声。一个人在房间里笑,难免显得怪异,因此他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不再发出笑声——这是在演戏吗?
请问,这是在演戏吗?!
——是的,这是在演戏。准确地说,这是在排演。
排演的是一部先锋话剧,名为《蚁穴》,独幕,主角塞瓦赖德是一个独居的患上孤独症的小说家。他长时间窝在家中,无心写作,也无心做其他事情,只是过着一种失魂落魄的生活,一种无意义的生活。
扮演塞瓦赖德的是珀维斯,他是话剧界新秀,擅长一种癫狂式的表演。
4
在排演中,导演弗林对珀维斯说,伙计,在戏里,你的表演一定要克制、克制、克制!这很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塞瓦赖德的孤独,一个孤独症患者的孤独……你明白吗?
珀维斯不太情愿地答道,导演,我记住了……让我再想想……
先锋话剧属于小众艺术,没有多少票房,但有一小批固定观众,《蚁穴》就是为这些观众而创作的。
《蚁穴》正加紧排演,首演定在了8月24日19点30分。
5
《蚁穴》是塞瓦赖德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叫珀维斯,他是话剧界新秀,擅长一种癫狂式的表演。
《蚁穴》描述的是一群怀有理想但才华有限的话剧人排演一部与该小说同名的先锋话剧的过程。在排演中,导演弗林屡屡要求珀维斯在表演中要克制,要内敛,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主角塞瓦赖德(与小说作者同名)的孤独,一个孤独症患者的孤独。珀维斯则总是不太情愿地答道,导演,我记住了……让我再想想……
在《蚁穴》这篇小说里,话剧《蚁穴》无休无止地排演下去,直到8月24日19点30分、直到十几年后、直到小说完结,该剧也没有进行首演,只是不厌其烦地排演着、排演着、排演着……没完没了地排演着……
“排演”是这部话剧的唯一宿命。
6
塞瓦赖德躲到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屋子里,死活都不想出门。
他就像一只孤独的蚂蚁。
他越来越恐惧与人类打交道,其中一个叫贝丝的女人最使他恐惧,而贝丝完全不知道搞大自己肚子的他躲到了哪里,但她还是要把两人的孩子生下来。
不管塞瓦赖德这个混蛋是否回来,她都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抚养他或她长大成人。她对即将诞生的孩子充满了信心,就像她曾经对塞瓦赖德充满了信心一样。
她曾经信任过塞瓦赖德,现在则信任她和他必将诞生的孩子,也信任孩子的未来。
怎么说呢?这样说吧——她不是像,而就是个女人。
米切尔的极简风格,就像一种骨架般的谜语,一种梗概性的叙述圈套。熟悉美国文学的读者读完它后,应该大概率会联想到格拉斯和雷曼写的那些既充满叙述陷阱又大量留白的超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和他们是同一类作家。
在《蚁穴》的层层叙述中,塞瓦赖德先是以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出现,接着叙述开始变向,原来塞瓦赖德并非现实中的人,而是话剧《蚁穴》中的主角,这个主角是一个无心写作的小说家(我是写不出来,他则是无心去写)。之后,叙述又变向,指明话剧《蚁穴》只是小说家塞瓦赖德所写小说《蚁穴》中的虚构内容,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话剧演员珀维斯,由他来饰演与小说家同名的话剧主角塞瓦赖德。
最后一节,引出了塞瓦赖德的女友或妻子贝丝。当塞瓦赖德抛下贝丝后,贝丝却坚持要把两人的孩子生下来,因为她信任未来,而她所信任的正是躲起来的塞瓦赖德所恐惧的。他恐惧的是未来,也是生命的本身。
贝丝的信任来源于她的母性,来源于永恒的母体,这正是塞瓦赖德的恐惧源头,所以在他写的小说中,话剧《蚁穴》永远只是在排演——永远无法首演(无法诞生——母性不成立)。
塞瓦赖德不仅是在写小说,也是在构造自己的生活,就如同他在照一面语言的镜子,无论他是美还是丑,他的一切都会映照在镜面上——既体现在他的小说里,也展现在他的生活中。这是他的宿命。
或许还可以这样解读——小说《蚁穴》中话剧《蚁穴》的主角“小说家塞瓦赖德”是存在的,而写出《蚁穴》这篇小说的“小说家塞瓦赖德”却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人世里可能只有一座舞台,只有一座仅仅用于无休止排演的舞台,而不存在一座用于首演的舞台。或者人世里只有数不清的永远都不成熟的充满瑕疵和失误的排演,而所谓完美与成熟的“首演”不过是一种多余的想象或者注定无法实现的幻觉。
也许小说从来就不是被小说家写出来的,而是由小说家的宿命所决定的。
[作者简介]汉家,男,本名贾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象三部曲”,诗集《火车大劫案》,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