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颜

2023-11-30 20:46马南
青年作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南宫小王女儿

他的名字,她很早就听说了。这次民俗文化交流节规格很高,来了不少重量级的专家学者。上面给台里下了任务,一定要做几场高水平的访谈,这些人随便说点什么,都是给县里增光长脸。

参与录制的老师一共五位,其他四位已经对接好,只有他能不能来还是待定。每次开会,她都得多问一句,那位南宫教授最后怎么说?南宫是他的姓。她也是看了名单才知道,原来复姓还不只是欧阳、司马之类。为了提醒自己,她把他的名字写在笔记本的一张空白页上,划了两条重重的横线。

女儿进高中后,她转到了幕后配音。偶尔出镜,全因一些诸如此类的特殊任务。每次派活儿,台长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认为她不该学机关那些女同志,刚满四十就停止奋斗,蛰伏到养老生活。她赔着笑,宁愿让台长误会下去,也懒得讲明真相。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更没有人知道,她有多舍不得那个播音室。她在这个小县城生活了四十年,如今能深情对视的,除了女儿,就只有那个黑色镜头了。只是,女儿终究会离她越来越远,出镜机会也会越来越少——那些新招聘的科班生早晚有一天要彻底取代她。

就这样吧。她站在窗户前,看着那棵看了快二十年的香樟树,还能怎么样呢?

南宮教授是中午到的,又因为参加完次日上午的开幕式后便要离开,采访只能提前到当天下午。

送他的商务车缓缓停到电视台门口,宣传部和台里的领导全站在车外迎接。握手的时候,台长一再致歉,这么紧凑的安排,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南宫教授说了句幽默的话,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这时工作人员走过来要跟他说什么,他微微俯身,很温和谦卑的样子。

接待室在走廊尽头,他走过去后像掀起一阵台风。广告部的两个小姑娘跑过来,嗓子都压尖了。

“妈呀,我还以为是役所广司呢。”

“天,我居然因为一个老头儿心跳加速了。”

她不知道役所广司是谁,看她们百度出来的照片,才发现对标如此之高。两姑娘出去了一会儿又跑进来,拿着他写的书,粗暴地撕了书膜塞给她,让她一定要弄到签名。她禁不住好笑,这些书一个月前就买回来了,搁在仓库没人理,如今果然是看脸的时代。

化好妆,换好衣服,她去了接待室,听他正跟台长夸脚上的鞋。那是会务组给每个嘉宾送的手工布鞋。他穿着这鞋跷腿坐在那儿,像个来遛弯儿的大叔。

台长介绍两人认识。她保持着惯常的仪态和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让姑娘们躁动的男神。他穿着一件藏青色风衣,亚麻的面料让前襟和手肘处都压出了折痕,在他身上倒是皱出另一番味道。她想起那个演员,的确有些像,外形、神态,都有几分相似。不过说他是老头儿也还不至于,他体形健硕,眼神敏捷,应该常年泡健身房。大腹便便的台长坐在旁边,瞬间衬托得像个反派。这个对比莫名戳中笑点,她笑出了声。台长和他停止说话,同时看着她。她红了脸,赶紧站起身说:“要不要先对对流程?”

台长出去后,她拿出打印好的提纲给他。他让她不用这么正式,就是聊天嘛,说到哪儿是哪儿。她一想也是,像他们这种经常上大讲坛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那您再坐会儿,准备好了我叫您。”她打算先出去,鬼使神差地,只走到茶台前。

“我抽根烟可以吗?”他把身后的窗户开了半扇,“坏毛病。”

“没事。”她给他续了茶水,把另一张茶几上的烟灰缸拿到他面前。她注意到他风衣里面的衬衣,也是藏青色,稍亮一点,袖口很干净。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竟聊出共同认识的人——她在北京进修时的带班老师,是他带过的研究生。

“大家都好喜欢他。”她说,“每次听他的课,都要提前去占座位。”

“可惜,去世了。”他说,“直肠癌。”

“啊?”她惊叫了一声。

他默默抽着手上的烟,一言不发。她坐在那儿,为无法打破沉默而局促。她不是个口齿愚笨的人,但此时面对他,总有不敢轻举妄动的谨慎。气氛眼看着一点点拧紧,快要把她四肢也紧上了, 好在他抽完最后几口, 抬起头问她:“可以开始了吗?”

演播室一切准备就绪。两人各就各位后,她的紧张并没消散。他器宇不凡,镇定从容的样子,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出陈旧粗粝,底气全无,她觉得自己成了其中之一。

开场白重来了两次,第三次,她又在老地方卡住了。

“太不好意思了。”她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不着急。反正今天不录完,外边的人也不会让我走。”他说完,现场工作人员都逗笑了。

录制结束,工作人员等在门外。她想起还没签名的书,跟了过去。他像是有所感觉,放慢脚步朝后面看过来。

“辛苦了。”签完字,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台长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做一个梦——录完节目她说不出地累,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外面亮起了路灯。她在黑暗中坐了会儿,惊讶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换上早晨出门时穿的衣服,黑色套头衫、牛仔裤。衫子是松松垮垮的蝙蝠衫,袖子盖到了手心。她补了妆,又检查了一下假发片。

路上她想着那个梦,还那样清晰。南宫教授俯身看她,汗水悬在发梢摇摇欲坠。她还记得汗珠的形状,先是椭圆,接着慢慢拉长,带着一点软糯的弹性。他的手掌也是汗津津、热烘烘的,托着她后颈。她扭头嗅了嗅肩膀,还有淡淡的薄荷清香。

宴请已进行到下半场了,领导走了几位,大家也更随意了一些。台长把她叫到主桌坐下,服务员撤掉谁吃过的碗筷,换了套新的。台长跟大家介绍说:“这可是南宫教授学生的学生。”

“合并同类项,就是亲学生嘛。亲学生来晚了,得好好敬敬老师才行。”有人说。

她找到了那个说话的人,果不其然,是本县的一个领导。在这个小县城,她的故事无人不知,面对她时总爱拿腔拿调,看她的眼神也多是轻飘飘的。

她端着饮料,说自己不会喝酒。那领导笑了笑,没说的话全在那个笑里——装什么装,搞得像个贞洁烈女。

“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儿。”南宫教授等大家闹了一阵,起身,远远看着她说,“就喝饮料。”

话一出,没人再敢坚持,这事儿算是翻了篇。饭局续上先前的流程,每个人打圈儿敬酒,包房里很快嘈杂混乱起来。她坐在那儿,犹豫着要不要去敬一下南宫教授,又因为那个梦,担心被他看出什么。一位女嘉宾坐到他旁边,附耳低语。女的算不上年轻漂亮,但很会说话,南宫教授不时仰头大笑,主动举杯跟她干了两个。她被醋意催生出胆量,瞅准机会,端着饮料绕到他旁边。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有点醉了,看她的眼神有点专横。

“你身边人太多了。”她想学刚才那个女嘉宾,表现得老练狡黠一点。一开口,还是有些看他脸色。

晚上安排了民俗表演,饭局掐着点结束。南宫教授和其他嘉宾被簇拥着离席,到了门口彼此谦让了一番,才继续往前走。她走在最后,眼睛一直追着他——他个子在人群里是最高的。快进电梯的时候,她见他捋了把头发朝后转头,像在找什么,她赶紧看向别处。

出了酒店,小王打来电话。她想都没想,说还在台里加班。小王没多问,挂了。出车祸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疑神疑鬼,她也从来没对他隐藏过什么,今天撒谎,是第一次。她在车上坐了会儿,想着要不要去办公室待着——她想留点时间检验心里的预感。

果然车还没开出多远,他打来电话,问哪儿能吃到河粉。她想到一家老字号河粉店,就是有点远,最快也得四十分钟。

“去吧?你有别的事吗?”他问。

“没事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小王幽怨愤怒的脸在她脑子里晃了一下。

她把车停在酒店对面,看着他穿过马路走过来。路灯把他的风衣染成浓稠的橙黄色。夜色中,他矫健的步子显出几分柔情。

“说说,你是怎么从队伍里溜号的?”她问。

“我说,我要跟一位姓骆的主播去吃河粉。”他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完问她,“你平时接待不多吧?”

“很少。讨厌那些劝酒的男的。”她说。

“小地方的人就这样。”他说完意识到什么,“我是说那些劝酒的人。”

那家店在县城对岸的一个小镇,夹在几个更大的夜市摊中间,门口的桌位全部爆满。她问他要不要去阁楼,没下面宽敞,但安静。他点头说行。

木梯又陡又窄,梯面上有着老店该有的油渍和斑驳。她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看他。“经常来吗?”他问。

“都是以前,现在来得少了。”她爬得气喘吁吁,想起什么,又突然回头,差点撞上他的脸。他没挪动,像是很享受这种甜蜜对峙,又像是有心看她慌手慌脚的样子。

“哦,我是说,这老板是地道的广西人。”她转过身,几大步走完木梯。

“来的路上你说过。”

说过吗?她看着他嘴角浮起的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逗她。

“我以前来过这里。”他说,“九二年,告别三峡游的时候。回去的时候改了陆路,在市区住了一晚。当时对一栋楼特别有印象,就在我们住的酒店旁边,叫满意楼。据说民国初年就有了,修葺复建了一次。我们去的那会儿已经改成了百货大楼。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看着她,“那会儿你应该还在上小学吧。”

“十岁。还真巧,那年暑假我第一次来市里舅舅家玩儿,也许还擦肩而过了呢。”

“那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他说。

很快,河粉送上来了。他吃了几口,很快冒起汗,于是脫了风衣,摘下手表放到一边。

“你好像很怕热。”她抽了纸巾递过去,没敢多看他。楼下喝酒划拳的闹成一团,好在没什么熟人。

“当年没想过留北京吗?”他擦着汗问。

“没,舍不得故乡呗。”她揶揄地笑了笑,没好意思告诉他真正的原因。班上的同学都是大学毕业,只有她是个中职生。班上每周都会组织一场艺术沙龙,不管什么主题,她都插不上嘴,坐在一旁像个傻子。有一次,老师邀请到了一位画家。那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但若用漂亮、美丽之类的词来形容又太过单薄。她知性温婉又明媚率真的气质,将美做出了更丰富的定义。她大概看出她从头到尾的不适应,临走时抱了抱她,跟她说,你还年轻,没什么可怕的。这话让她差一点哭了。进修结束后,她特意买了她的一幅作品,她的自画像。这画到今天还挂在家里。

“留不留也不重要,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他说。

“嗯。”她听出话里的安慰,低头搅着碗里的粉,缓缓地,一圈又一圈。他盯着她走了神,差点让烟烧到指头。

吃完东西,她带他去附近的河心公园走了一圈。四周的垂柳刚刚吐绿,纤细柔弱。她走到一棵树干前,在弯处捏了捏。“听说垂柳的树干较柔软,捏一捏,树就变直。”她说。

“跟人差不多嘛。”

“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尴尬笑着,指着远处问,“那是座跨江大桥吧?”

回到车上,她突然笑出了声,“这时候才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她说。

“你这网速有点慢了,2G的吧?”他说完把她拉进怀里,给了她一个绵长的深吻。她差一点就昏厥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就在她打算以更热烈的方式回应他时,他的嘴唇移到她额头上。

“不早了,走吧。”他说。

回去之后,南宫教授给她寄过几次东西。一次是书,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梅尔·梅洛的《两全其美》,另外还有几本科幻漫画。第二次几罐正山小种,她也是照着包装上的字百度了一番,才知道这是上等红茶。后来他去鄂尔多斯讲课,又给她买了条羊绒围巾,砖红的颜色,很衬她皮肤。她也想给他寄点什么,很久都没想到合适的,唯恐选得不好,让自己的品位露了短。有一次她听说他颈椎不太好,接完电话就开车去了国贸,挑了个一万多的枕头,才算安下心来。

整个冬天,那条围巾都是她的独宠。其间进过一回干洗店,她魂不守舍,每天去问。她买了一套昂贵茶具,认真研究冲泡,又把那间乱七八糟的储藏间清理出来,布置成一个像样的茶室。至于那些书,她常常通过这些书目揣测他的心思——是想帮她查漏补缺,做某种内在上的提升吗?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他认识的异性朋友里最没文化的那一个。

这种担忧有些多余——他从没联系过她,唯一的一次,就是问她要了一次地址。她没办法像他一样冷静克制,主动发了几回信息过去,他又会表现出极大热情,跟她聊到手机发烫。她时常陷入一种疑惑,自己在南宫教授心里,究竟属于什么样的角色呢?只是聊得久了,这种疑惑渐渐消融在她对他的怜爱里——他还有旁人所不知的孤独。

他三十岁就离了婚,这些年一直独自生活。几年前,他在市郊买了套独栋别墅做养老房。装修时他规划了未来的生活,不再像一个人孤独终老。为此,他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还特意留出很大的衣帽间。装修费七七八八算下来,差不多能再买套别墅了。

别墅有个很宽敞的院子,他开荒拓土,种了不少蔬菜。蔬菜年年丰收,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便买了个冰柜,把那些豆角之类的焯水后冷冻,到最后还是扔掉了。去年除夕,他在沙发上躺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吃了几口饺子。

“当初为什么离呢?”她问。

“她是画画的,思维方式也跟别人不一样。互相改变不了,就分吧。”他语气平静,没有遗憾也没有恨意。

“谁提的?”

“她。正好有个去法国的机会,不管我们分不分,这个机会对她都很重要。”

她更多的是羡慕。这么洒脱又还不忘成全对方的解决方式,对普通人来说是奢望。她和小王也早到了互相改变不了的地步,却还得凑在一起吃饭、散步。日子对于他俩是泥潭里,陷在里面,淹不死,也起不来。

“一个人还是挺没意思的,可能现在年纪大了。”他说。这话让她特别难受,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

那次活动之后,她经常喊广告部的姑娘们来办公室喝茶。品茶是假,听她们闲聊是真。有一回,她们果然聊起了南宫教授,但早不是初见他时的激动。问起原因,才知道还有个插曲。送机的那天,南宫教授对会务组一位美女很欣赏,主动要了微信。

“那美女是我同学。”其中一个说,“听说,大教授后来给她发了几回信息,还邀请她过去度假。我那同学说,就他那条件,要不是差着辈儿,她还真动心了。”

“还以为他与众不同呢。”另一个说,“原来也这么博爱。”

她边倒茶边听,笑着,努力不让自己的两只手抖起来。这天回家,她谎称心情不错,跟小王分了一瓶酒,醉得不轻。晚饭后她坐在茶台前,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我来见见你吧?

小县城在大山深处,长长短短的车程加上空中的时间,差不多要九个多小时。她不觉得这时间有多长,别说九个小时了,就是十九二十个小时她也愿意。相比长途辗转,让小王不做怀疑才是最大的难题。

每晚七点,小王会准时打开电视。他只看中央一套,先是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接着是电视剧。他追剧有点像买东西认准大品牌,在他眼里,追央视的剧,绝对错不了。这习惯谈恋爱那会儿就有了,每次看完,他会在客厅踱步,分析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腰上挂着一串钥匙,上面有把银白色指甲剪。走路的时候,这些小物件彼此轻撞、推搡,发出细碎的响声。

她不喜欢他的那些分类,还莫名其妙地对那把指甲剪生出厌恶。她经常租一些碟片回来,比如《2046》《花样年华》《我的野蛮女友》等等。小王乐意陪他看,只是每次都会在中途睡着。

认识小王时她刚满二十一岁,在电视台干临时工。那工作的工资不高,除了跑腿打杂,还要帮那些外出采访的女记者拎机器。有一次,文化局局长来台里开办公会,临走时跟人打听了她。那段时间,台里的大姐们谈到她,都撇着嘴说她命好,擦个桌子端几杯水,就成局長准儿媳了。

小王大她六岁,黑,矮胖。为了不让人看到门牙间那道裂缝,他说话时习惯嘬着上唇。她知道自己和小王的婚姻,附加着很多客观因素,转正、当主播都跟这段婚姻有关。她爸妈下岗后一直在医院后门支推车,卖那种只有乡下人才会吃的廉价盒饭。结婚后,小王帮他们盘下一个面馆,又弄到一套经适房,让他们从那个城中村搬了出来。因此,父母也是这段婚姻的受益人。

她做过一道减法,把这些附加因素逐一减掉,得出的答案是,她从来就没因他脸红心跳过。但对她,小王是满意的。经历简单,身体健康,又比前妻年轻貌美。他不太擅长表达,更不会将这种满意转化成浪漫的方式。大概在他看来,他能拿出最好的爱她的方式,就是务实本分地活着,日复一日地重复昨天和明天。不过这些总归是内因,即便她看清了那道减法的答案,依然能理性地权衡,选择忍耐和难得糊涂。

但外因是她无法把控的。那时候她三十岁出头,褪去青涩,尽显熟女的丰腴饱满。小县城里每个人都认识她,看着她播报的新闻吃晚饭是每个家庭固化的习惯。那些新开业的店铺若有她的光临,顿时就高出几个档次。她走在街上,那些经过的路人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

像是必然要为头顶的光环付出代价,她经常是酒桌上的谈资。大家习惯杜撰一些故事,让僵硬的气氛得以舒缓,让原本就轻松的氛围变得更热烈。这些故事在县城转着圈,所到之处再被加工、润色,到了小王这里已经难辨真假了。起初,他努力当个聋子,但他时常会在旁人眼里捕捉到一些戏剧性的眼光。她给小王解释过,事实上,那些传言稍微过过脑子就不攻自破,但慢慢地,小王开始给出另一套逻辑。苍蝇不叮无缝蛋。小王说。

让大家集体狂欢的一次,是她卷入了一场权力斗争。在那个故事里,她和某位领导在酒店待了一个下午。服务员去房间送餐的时候,认出了裹着浴巾的她。那一次,小王没挺过去。他垂头坐在那里,哭得十分难看。她的忍耐到了极限,为了他的软弱和愚蠢,为自己这些年来的委曲求全。

那就离吧。她说,离之前,你带我去见传话的那个人。

那个深夜,她把车开出城外,去见小王说的那个人。从一处工地经过的时候,车子与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

她擦破了点皮,小王断了一截股骨。她由此成为别人口中蓄谋已久、手段高明的恶毒女人,并照此推断,那些流言就是真的。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什么都没做,最后却落得如此结局。

小王那只瘸腿为他换来婚姻的持续稳定,于她则是一副透明的镣铐。之后的这些年,小王高低不平的身体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该对命运和因果轮回保持敬畏。她认命,强行把形容枯槁的皮囊置身于这个家庭之中,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女儿,便又收起从江心沉没的念头。

去年,无根无据地,小王又闹了一次。她什么也没说,去台里提了转岗申请,扔在小王面前。这事让小王紧张了好一阵子,他不笨,明白她是在告诉自己,他赔了半条腿,她也赔了半条命,自此两人扯平了。

小王发现了她的变化。

“你最近有些不正常。”他盯着她说。她浑身窜过一阵凉气,面不改色地喝茶。“变好看了。”小王又说。她的心落下来,难得跟他话多了一回,说这茶是她在网上挑的,贵是贵点,但口感真不一样。小王喝了口茶说,“我要做个小手术,胆结石。”

“什么时候?”

“先住院检查,具体哪天还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突然说,“这可怎么办?台里安排我下周出差。”

“哦。没事,到时候看情况吧。哪天去?”小王问。

“下周一。”她说。

“下周一萱萱他们开班会呢。”小王问,“非你去不可?不都调部门了吗?”

她冒上一股火:“你以为我想去?”

“谁知道呢?”小王拉着脸。

她看着他身后的窗户,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她被自己的邪念吓住了。她这才发现,自从认识他之后,她潜意识里一直在为毁灭和重建做准备。

“去打电话啊,打电话问办公室,看我有没有说谎。”她差点打翻了茶杯。小王见状,反倒理亏起来,悻悻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订好机票,她在家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因为心情不错,她把那些藏污纳垢的死角也统统清理了一遍。周日下午,她送女儿去寄宿学校。路上,她千叮万嘱,让女儿足球课上一定要多留点心,别再踢伤了脚。女儿觉得奇怪,被足球踢伤都是去年的事儿了,怎么现在还拿出来说。她说:“我的意思是,要注意安全,高一了,耽误不起了。”

女儿鬼笑着问她:“怕我受了伤,把你紧急召回啊?”

“什么意思?”她惊诧女儿的洞察力,假装没听懂。

“等我上了大学,你俩离婚吧。”女儿说,“实在不行,现在也可以,我无所谓的。”

她吓了一跳:“一天到晚琢磨什么呢?”

“还用我琢磨吗?”女儿说,“傻子都能看出来。”

她有点被理解后的委屈,又不太好意思顾影自怜。“真要跟你爸爸分开了,你不会觉得我不是个好母亲吧?”

“什么年代了?最重要的是,是能在你俩脸上看到笑容。”女儿伸了个懒腰。

她忍着快掉出来的眼泪,差一点对女儿和盘托出。这段时间她陷入各种幻想,但女儿始终是她的软肋。现在,她有了更多的决定和勇气。没有什么好畏手畏脚的。她想,除非你打算在那个泥塘里耗一辈子。

“你该多学学你那个偶像。”女儿说。

“哪个?”她问。

“那个叫叶离的画家啊。你天天转发她的视频号,难道不是对她的人生充满羡慕吗?”女儿看着她的表情,笑了,“你是忘了对我设置不可见吧?”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女儿,“妈妈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幸福。”

那是一个让她心旷神怡的清晨。她拖着行李,感受着这场奔赴中的新生,仿佛之前的一切清零不见,仿佛她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她紧盯着窗外,想要眼睁睁地看着小县城的一切都被自己抛在身后。

去他妈的。她在心里说,最好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自从得知她要过去,南宫教授变得有些黏人,每天向她汇报他的所做所想。他提前两天就叫了家政收拾房间,并计划了几条周边游的线路。她出发后这一路上,他一会儿询问路途、告知天气,一会儿发来他从超市买回的肉、咖啡以及甜点。

她感受着他的诚意和迫切,很安心。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

他在出站口等她,一身西装,手持玫瑰。他看见了她,张开双臂,等着她扑过来。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的绅士让她显得紧张而笨拙。她走过去,走到他面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累吗?”他把手里的花递给她,接过她的行李箱。“不累,等很久了吧?”她看了他一眼,西装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合身且洋气,皮鞋也是仔细擦过的。

“四十多分钟吧。好多年没来机场接过人了。”他牵过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躲闪。抱着花,由他那样牵着,不自觉就走出点小鸟依人的撒娇模样。

一辆黑色路虎在远处亮了亮灯。车厢里干净整洁,她的行李箱置身其中,显得有些寒酸。该换个箱子的。她想。

车驶出停车场,走了一截又靠边停下。他脱了西装递给她,又解开衬衣袖口的扣子。“胖了,西装有点儿紧。”他吐了口气。

她抱着他的衣服,用指头抚摸着,心也怦怦直跳。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宽大厚实,手背上有一小块老人斑,但并不刺眼,反倒显出一种与时间和解之后的坦然。

天色慢慢暗下来,车里放着鲍勃·迪伦的歌——也是广告部的姑娘们给她普及的。歌声让她稍许放松下来,隐隐生出点醉意。

一双天青色的女士棉拖鞋摆在门口,很欢迎她的样子。她换好鞋进了房间,才发现拖鞋的颜色不是随便选的。在这套装修得跟样板房毫无区别的别墅里,找不出任何突兀的颜色,每一件居家物品都呈现出细节之美,更别说那些更高级的艺术摆件了。

“你是处女座吗?”她说,“装得真好。”

“你喜欢就好。”他说着,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我来帮你吧?”

“不用,你随意。”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心差点跳了出来,但他已经转身去忙了。她很想从身后抱抱他,又怕他觉得矫情。在他面前,她還做不到游刃有余。

她去客厅坐着。客厅里有一整面墙全用来做了书柜,深咖色的柜子嵌在墙体里,书按照厚薄大小摆放有序,没有一点凌乱。靠左边的角落是个咖色的沙发躺椅,旁边的茶几上也堆着书,一盏银灰色的落地灯从沙发后面伸过来。书柜对面是个长长的茶桌,周围散放着几组棕色皮沙发。平时,他大概就是在这里会会朋友,有时候也会一个人躺着,落寞地听着音乐,她在那个斗柜上看到一部唱片机和满满几盒子黑胶唱片。

她不想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拘束,再次走到厨房,问他要不要去菜地摘点什么。他忙着煎鱼,头也不回地说:“紫苏、葱。”

菜园在客厅后门,方方正正,一人多高的栅栏上爬满各种藤蔓,墙角的大水缸里,荷花开得娇羞妩媚。院子里随处可见他对种植的经验和耐心,一旦离开那些学术,他也可以把生活捯饬得如此有烟火气。她摘了紫苏,站在那儿,恍惚看自己穿着居家服,跟他一起打理着院子。

他拿过紫苏,洗净后丢进砂锅。她想到即将开始的晚餐,去房间换了身衣服,一条黑色的V领连衣裙,口红也换成了珊瑚色。出来时他挑了挑眉,西方人一样耸了耸肩,“哇哦。”他也取下围裙,去卫生间洗了手,并整理好衣服。

菜一个个端上桌,乳鸽汤、凉拌海蜇、三鲜饺、香煎的三文鱼搭配清炒的芦笋。上好菜,又耐心地摆好餐垫、骨碟,将筷子搁在青色的瓷质筷架上。

客厅的窗帘缓缓合拢,餐厅的灯光也被他调成暖黄色。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来的,她怀疑是不是有第三个遥控器。

“坐吧。”他给她拉开凳子,转身去酒柜取了红酒和高脚杯。她心想,即便明天就去赴死,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来,正式欢迎一下。”他举起酒杯。她想说点什么,手上却等不及,将红酒全送进了嘴里。他愣了愣,又给她倒了半杯,“慢点儿喝。”他说。

“我想放松点儿。”她吐了口气。

“紧张?”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会紧张?”

“不知道,就是——”她有些语无伦次,索性又喝了一口。

他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趁我还没喝醉,咱俩认真说一件事情。有没有想过,过来跟我一起生活?”

她当然想过,想过无数次,只是没想过这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从来没听你提过。”她说。

“这种事,当面说比较慎重。”

“可要是我没主动提出见面呢?”

“你会的。我知道。”他把她的两只手放在手心。

“可是你并不缺女人啊。”她鼓起勇气说了这句。哪怕是面对面喝着酒,她还是不习惯去追究他的情史,质问他究竟是不是一个花心的男人。是的,卑微,卑微让她无条件地通情达理。

“可是我不可能跟所有女人结婚。”他放开她的手,自己喝了一小口,“我相信眼缘,看着对了,就行了。”

她没听到那种推心置腹、带着点山盟海誓的表白,有些失望,也有些不放心。当然,她也可选择在这个问题上不予深究,遵循他的行事风格,将事情简单化。怕就怕,她赴汤蹈火地来了,他却惊讶她玩大了。

“我会认真的。”她说。

“我也不是闹着玩儿。”他说。

他牵着她上了二楼的卧室。卧室很大,深灰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他抱着她,眼里全是柔情。

“去洗个澡吧。”他说。

她只有听命执行的份儿。转身之前,她重新抱住他,把脸埋进他胸口——这一幕,她幻想了无数次。她紧紧抱着他,像下一秒就会离开似的。他笑了笑,拍拍她后背,“先去洗。”

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幅画,竟然跟她家里的是同一幅。

“你也喜欢她吗?”她欣喜地抬头看他。

“什么?”他轻描淡写,“啊,还行吧?”

“没想到我们还有共同喜欢的画家。”她走到那幅画跟前,说完又回头看着身后的大床,“连挂的位置都一样。”

“女儿非要挂在这儿,没办法。”他说。

“所以,是她喜欢?”

“也不是。”他犹豫片刻,说,“主要是因为,这是她妈妈画的。”

“你是说——”

他点点头,“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她说,“一幅画而已。”

她拿着睡衣去了卫生间,关上门后才彻底露出震惊的神色。她靠着门站了一阵,将手机调至静音,打开叶离的公号。更新了,她跟朋友刚抵达阿尔卑斯山,准备在那儿待到第一场雪后再回来。每次旅行,她的装扮更显年轻,墨绿色的短夹克、牛仔裤,短发掖在耳后。依旧是温和沉静的样子,笑起来,依旧那么抚慰人心。

一分半钟的视频,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带着跟以往不同的心境,将之前的视频全刷了一遍。她看着她,想象着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眉心、鼻尖、脖子。对她,他一定是宠溺的、爱不释手的,而她一定是骄傲的、自我的。那时候的他们多么年轻啊,那么多刻在回忆里的过往,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她一点点卸了妆。直觉早告诉她,南宫教授选择自己,无非基于现实考虑。此时,她也需要面临另一个现实,十五岁的年轻差或许只是一张通行证,未来,这份所谓的年轻是需要被量化的,量化到具体的标准,以配得上他的精致和完美主义。

可她拿什么来配他呢?镜子里是一张素颜,汇集了蜡黄、松弛和大块小块的斑点。最近两年脱发严重,取下假发片,人就有点像大病了一场。她索性脱光了衣服,直视那些赘肉、褶皱以及布满毛囊粗大的后背。她差一点忘了她是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的资本已所剩不多。她自惭形秽,为自己那些愚蠢的念头。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出去吧,出去,你就是死路一条。

她在马桶上坐着,直到外面听不到任何动静。侧躺着睡着了。她看着那幅画心想,也许并非是女儿的意思。

她站了会儿,去了对面的客卧。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的信息,是女儿发来的视频。班会的亲子互动环节,小王和女儿各绑住一条腿,玩两人三足的游戏。小王比以前更胖了,加上腿脚不利索,很快被其他的队员落下。女儿并不着急,紧紧搀扶着他,放慢速度跟他保持一致。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女儿就长大懂事了,成为他俩的依靠。小王的腰间扔挂着那串钥匙,那把银色的指甲剪夹在其间,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样。她心里一酸,有些心疼小王,这些年里,他何尝不是过着卑微苦楚的日子呢?

她放下手机,很快睡着了。这竟然是她这几个月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醒来,他没在卧室。她有点心灰意冷——他在她前面起床,却并没有过来在她旁边躺一会儿。

下了楼,见他在院子里浇花。她走过去打招呼:“早啊。”

“早。”他走过来,笑着,“见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

“我去做早饭,面条可以吗?”她问。

“好啊。”他想了想,“面条在最左边的橱柜里。”

她很少進厨房,对着网上的教程手忙脚乱了一番,煮了一锅看相很差的面条。他坐到桌前的时候,眼神踉跄了一下。她很沮丧,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水放少了。”他吃了几口,说,“要不,我来做点别的吧。”

两人在灶台上各自忙碌,他做早餐,她收拾那锅稀糊糊的面条。其间她想说点什么,看向他时,被他客气的笑逼回去了。

很快,他煎了面包、鸡蛋,煮了香肠,还拌了一份蔬菜沙拉。“咖啡要加牛奶吗?”他问。

“不用,谢谢。”她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

吃早餐的时候,他没问昨晚的事。快吃完的时候,他问她有没有特别想逛的地方,这边的博物馆和美术馆都不错,或者去更远一点的山庄,晚上就住那边。

“我可能——”她支支吾吾一番,狠下心说,“家里出了点事,昨晚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打算今天回去。”

“这么赶?机票来得及?”

“昨天买了。”她说,“别生气啊,实在是——”

“没事。”他给她夹了一块鸡蛋,“一会儿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叫车就行。”她说。

“当然要送,快吃吧。”

出门的时候,他去楼上取了件东西,是一个天鹅绒的首饰盒。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条项链,细细的链子,坠着两颗被丘比特射中的心。

“太贵重了吧?”她说。

“拿着。”他把项链放回盒子里,扣上,装进她包里。

两人在机场道别,他拥抱了她一下,“有时间再来。”他说完就松开了,并没有吻她。

“会的。”她说。她又想起那个傍晚的梦境,他的汗水包裹着她,落在她的脸上,像泪流满面。

她冲南宫教授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安检口,她走得有些快,毕竟那是她唯一的路。

【作者简介】马南,湖北秭归人;作品散见《作家》《上海文学》《山花》《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现居湖北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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