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温度

2023-11-30 09:10胡笑兰
青年作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世贞本草纲目李时珍

古城蕲州,历史人文底蕴厚重。蕲口镇可追溯到宋代,陆游的《入蜀记》中对其就有鲜活的呈现。陆游来到这里,面对蕲口镇市井的热闹,商旅贸易的发达惊讶不已,感慨万千:“自别蜻蜓浦,斯游十载无。”他不由得诗兴大发:“居民繁错,蜀舟泊岸下甚众。”陆游和友人相邀,“夜与诸子登岸,临大江观月,江面远与天接,月影入水,荡摇不定,正如金虬滚动,惊心骇目之观也”。虬龙,传说中一种头上长角的龙。想象吧,金色虬龙,张牙舞爪,这是多么惊心动魄。长江的浩然之气与古蕲口的盛世繁华相照彰。是日,陆游“买熟药于蕲口市,药贴中皆有煎煮所须。如薄荷、乌梅之类”,激动于自己在蕲口买到了好药:“此等皆客中不可仓卒求者”“药肆用心如此,亦可嘉也”,在《入蜀记》中留下一笔。可以想见,早在李时珍诞生数百年前,蕲春药材就已闻名于世。

蕲口镇最盛时,街道自蕲口沿长江北岸一路延伸,东抵广济——现在的武穴田家镇,素有“四十里长街”之称。1970年,蕲河修水利,一条长约里许的石街路面被挖了出来,用作下水道的凿空巨樟就有数十筒。南宋末年,知州王益将州政府迁入蕲州之后,蕲州的发展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文人墨客踏歌而来,留下无数墨迹与诗篇,在时间的长河里闪烁璀璨的光华。有诗为证:“四十里长街驻商贾,百里笑闻买卖声”。

时间来到明正统十年,即公元1445年,明仁宗朱高炽的第六个儿子、朱元璋曾孙、荆宪王朱瞻堈将王府迁至蕲州城,传十世,钟鸣鼎食,繁华200余年。“西尽大江,东南距濠城外,半隶广济;惟北跨赤东湖(在州北十里),走安平、永福、青山、暨崇居、大同之尽境,遥控几三百里”(见《云溪杂著》)。明代蕲州,始称蕲州府,洪武九年(1376年)降为州,但是领有二县,即广济县、黄梅县(见《明史·地理志》)。蕲州的经济、政治地位,在明朝时期的江淮一带非常重要。

明嘉靖《蕲州志》有载:“其城周围九里三十三步,一千一百三十丈,高一丈八尺,城门六座,城上串棂九百九十间”,可以想见古蕲州的恢宏气势。进入明清时期,“夜市千灯照碧云,犹自笙歌彻晓闻”……古城的胜景有迹可循,荆王府排场繁华的盛景非同一般。

而今,遗落在荆王府地段的石础随处可见,最大的几块柱础直径超过1米,朝阶中央雕刻有龙形图案。

来时天空晴朗,我有幸近距离一睹千年古城雄武门的风采。

雄武门,又名拱辰门,因面北而立,俗称北门,是薪州城唯一幸存的古城门。城楼下,两座穹形城门。举目向上,城楼依旧巍峨庄严,城墙、垛口、马道和飞檐翘角的阁亭,流转着古建筑无尽的美。手抚青灰的城砖——明砖特有的那种细腻、坚硬——曾经的蕲州古城在我面前一点点明朗。古城楼的主要功能是防御,千百年来,她站在那里,遥看江水滔滔、百舸争流。她见惯枪林弹雨,数风流人物,拱卫着一座城,给人以安宁、平和的支撑。于是,城内城外,金戈铁马,市井繁昌。

城墙上的苔藓兀自绿着,保持着始终如一的静默,不惊不诧,似在和老城轻吟浅语。几丛爬山虎缠绕而上,长得明媚,织出满城门的篱笆墙,一根幽思的藤蔓,爬满蕲州人的心房。蕲州人更爱在古城楼下谈古论今。在城门洞下行走,抬头举目,城里城外,推开窗仿佛就能看见历史的烟火风云,嗅到祖先的生活气息,又仿佛走进了幽深的时空隧道,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码头、船只,那一家家古老的商铺伴着阵阵悠长的叫卖声,正由远及近,漫漶而来。

那是人类这辆巨车碾下的一个辙印子,是人类肌肤上的一个胎记,是蕲州人胸口上的一粒朱砂痣。天上的云在游走,白云让蕲州人抬起头,也让我抬头仰望,对这座古城楼充满敬仰。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那么一两段可供取暖的记忆。是的,你没听错,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仿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微妙的感受。

古蕲州,有城里城外之分。城内王孙公子,城外商贾百姓。过去的雄武门,是从城内到城外仅有的一条洞开的路,一条长达300余米的斜坡将城门口与城外紧密相连。两旁,大大小小的商铺顺坡而下,买卖的人群形成一条涌动的小河,缓缓地流进蕲州的商业中心馋头尖,形成了热闹非凡的北门口。

今天的雄武门,城内是居民,城外是商业街。一条不宽的马路把热闹的街市分成两边,店铺与酒肆发布于里,白墙黛瓦,木门木窗落地及顶。街面上不时有小轿车、旅游客车驶过,自然少不了市井的嘈杂、人的谈笑之声。药材铺最多,门首挑着各色的幡,满街流溢着好闻的药香。最明显的是蕲艾的香味,让我一下子从复合的药味中将它捕捉出来。

素知黄冈文化,它是一张名片,飞扬于九州。来到蕲州,我才真正了解这块点燃文脉的灵醒之地。古有一门十进士,近百年走出教授达五千,博士更是不计其数。伟大的医药学家李时珍和他的“东方医药巨典”《本草纲目》,还有著名的文史学家顾景星和现代文艺理论家胡风,更有一大批莘莘学子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这些文化居然还落实到一条街上,一条仅长500米的东长街就诞生了50多位中外著名教授、学者、专家,成为名副其实的“博士街”。

碑、墓、楼、院,亭台楼阁更是遍布古老的蕲州。说到碑,立于蕲州镇东长街中段的《顾氏祠堂之记碑》可谓无价之宝。顾氏何许人也,乃蕲州旺族。“天下清绝,顾问顾阙”,顾问,嘉靖十七年进士,顾阙,嘉靖二十九年進士,孙子顾景星为一代鸿儒,清康熙十七年(1678)曾授职翰林院,一生著述颇丰,著作《白茅堂集》流传至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八十一云:“景星记诵淹博,才气犹纵横不羁,诗文雄赡,亦一时之霸才”。碑文为明朝重臣刑部尚书王世贞为顾氏祠堂落成而书,立于明嘉靖三十四年。走过数百年的岁月,风雨剥蚀了碑的容颜,高高的汉白玉碑身斑痕累累。镂刻在上面的字,原本苍劲雄厚,时间之手让它们变得轻浅,甚至模糊不清。顾氏祠堂之记碑,位于蕲州东长街中段,今博园小区内,它兀然卓立于居民小区的高楼群中。

她背后的故事更是让人喟叹。命运给人以磨难,也同样给人以馈赠。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顾问、顾阙之父顾敦,在东长街为顾氏家族新修的祠堂落成,顾阙请当时同朝为官的好友王世贞写下这篇碑记。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曾独领明代文坛二十余年。由于这篇碑记写得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因此被收录于《四库全书》之弇州稿卷。

因为这篇碑记,王世贞与顾问、顾阙兄弟结为世交,与蕲州结下不解之缘。

因为老师顾问、顾阙的引荐,刚完成《本草纲目》书稿的李时珍,找到王世贞,于是成就了那篇名闻天下的《本草纲目序》。

因为王世贞的《本草纲目序》,南京著名书商胡承龙才认识到《本草纲目》的价值,于是《本草纲目》才得以刊行。

《顾氏祠堂之记》碑,顾景星的《白茅堂集》中的《李时珍传》和金陵版《本草纲目》王世贞序一样,是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见证。

引领我走向蕲州的还有一个令后人仰望的人物,李时珍。蕲春县文物局蕲州文物管理员刘斌嵘先生让我有幸见到馆藏《李时珍传》,顾景星《白茅堂集》中描绘的李时珍,在时光的缝隙里渐次明朗。

李时珍,明代蕲春人,曾官至楚王府奉祠正兼良医所,太医院判。他毕生从事医学、药学研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27年艰辛,三易其稿,著成《本草纲目》。

李时珍祖父李晓山,当年自福建上杭来到蕲州,即被蕲州的美景和丰富的药材资源所吸引,便定居在蕲州东门境内的瓦硝壩。李时珍的祖父是一个走村串户的“铃医”。一个走方郎中,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医术高明,为人忠厚,深受邻里赞赏,在蕲州城里小有名气,渐渐融进了顾氏、郝氏等名门望族。尽管如此,他仍只是一个民间郎中,直到一个突发事件之后,才让荆王府和蕲州官府对他刮目相看。他救了已故荆和王朱祐橺(1471—1504)的王妃刘氏的性命。中风的刘氏老王妃吃了李言闻开的几服药,慢慢调养,病就完全好了。由于荆王府的推荐,李言闻获得了一个“太医吏目”的从九品官衔。

明正德十三年(1518),一代医圣李时珍,诞生在瓦硝坝旧居内。李时珍是李言闻的次子,嘉靖十年(1531),十四岁时就考中秀才,但后来三次参加乡试,次次名落孙山。通过科举平步青云的美梦破灭了,嘉靖十九年(1540)乡试落第后,他征得父亲同意,不再应试,决定从父学医,救死扶伤,“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此后,李言闻拜访荆王府,出入顾家、郝家,有时也带上李时珍。凭借父亲积累的人脉,李时珍得以结识蕲州众多王公贵族和豪门大户。李家不富裕,藏书有限,而荆王府、顾家、郝家,则收藏了很多珍贵的典籍文献,荆王府藏有皇帝赏赐的名贵图书,顾家藏有丰富的传统文化典籍,郝家藏有许多医药医学典籍,李时珍常去借阅,刻苦攻读。有父亲亲自传授,又有珍贵的医学典籍以供参考,勤学深思的李时珍医术精进,声名鹊起。38岁那年,他治好了武昌王世子的怪病,被任命为楚王府奉祠正,兼管良医所。41岁那年,朝廷下诏延揽天下名医,经楚王推荐,李时珍被引荐到京城太医院任院判。进入太医院,这个国家最高等级医院,李时珍可以接触这里的名贵药物和珍稀医书,为日后撰写《本草纲目》打下了良好的基础。61岁时,在东门的寓所内著成了医药学集大成的巨著《本草纲目》,李时珍被尊为“医中之圣”。

蕲春县博物馆有专家评析说:“荆王府是李时珍进入上流社会的起跳板,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荆王府成就了李时珍。”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了1932种药,蕲州所在的蕲春县就有1000余种。当地人有数千年的采药种药习惯,及至宋朝,蕲州已成为长江中游一带的药材贸易集散中心。在今天,蕲州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还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药材批发店。蕲州不因医圣李时珍立,却因李时珍名。

李时珍籍籍无名之时,修撰完成的《本草纲目》不被时人所识,近一百九十万字,如要出书,所耗银钱必然不菲。商人是追名逐利的,这无可厚非,金陵书商要求必有王世贞的序才肯出书。王世贞为当世大儒,求其作序谈何容易。李时珍叹道,没想到学医难,写书难,这出书更难。所幸其时在顾府谋职的李时珍得顾问、顾阙兄弟引荐。李时珍决定千里求序。他翻山越岭,安步当车,到达都城金陵,李时珍终于得见王世贞大人。李时珍给王大人留下了印象,三十年独立修撰《本草纲目》的执着深深打动了王世贞。王世贞问其是否已修订精准,确认无误?李时珍答说,修撰本草,事关百姓康健、万民福祉,欲将此书再详加考订。本于严谨,这一修订又是十年。十年之后,李时珍再次见到王世贞,获得《本草纲目》的书序。此序果然文采斐然:“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禁以医术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箓,臣民之重宝也……”

有了这篇序,金陵城内著名书商胡承龙认识到《本草纲目》的价值。从此,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才得以流传于世。世有慧眼如王世贞,是李时珍之幸,是《本草纲目》之幸,更是天下苍生之幸。

岁月的风雨已将故人的行迹冲洗得七零八落,但在这些诗行、书籍典藏里,蕲州以及蕲州的人物却鲜活着,在历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辉。在我看来,经世之作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可抒怀,可言志,可养心,更能铭史鉴今。

艾是《诗经》中的一种植物,而《诗经》成书于周朝,可见在两三千年前,艾已被用来食用、治病或者祭祀。我对《本草纲目》所提及的“蕲艾”尤其感兴趣。

一株艾草,如何点“草”成金?蕲艾更是名扬天下,只此一家。

梭罗说,野地里蕴涵着世界的救赎。匍匐在大地上的草,生命卑微却隐藏着无穷的神秘。在医圣的眼里,这些乡间的野草,是普罗大众的良药,因人而异,因草为异,就像数字中的排列组合,可排列出无数的可能。这何尝不是人与自然沟通交流的方式。人与草木共沐日月,相互依傍,才有了这人类的生生不息,这是时间的仁慈,也是先民的智慧。

这小小的一根艾里,好似包罗万象、无所不能一般。

时至今日,艾草已然进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习俗中,挂艾草、戴艾虎、艾草沐浴;食品中,有艾草面、艾草青团、艾饼、艾茶、艾饺、艾草糕点、艾草酒等;日用中,有艾草牙膏、艾草沐浴露、艾草精油、艾草手工皂、艾草枕头、艾草染布等。

至于药用,驱蚊防疫,“以灸百病”,研究证明,艾叶具有抗菌、抗病毒、平喘、止血、抗过敏、增强免疫、护肝利胆、解热、镇静、降压等作用。

全国的艾有这么多种,为什么偏偏说蕲艾的好呢?

或许因为纬度,或许因为土壤。蕲艾多产于江北,蕲艾叶宽厚,布满绒绒的毛,制出的艾绒也质优。据《蕲州志》载,“白艾蕲州出”。蕲艾因产地而得名,也因李时珍的父亲而闻名,李言闻对蕲艾颇有研究,著有《蕲艾传》,说蕲艾“产于山阳,采以端午,治病炙疾,功非小补”。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首次提出了“蕲艾”之名。书中写道:“自成化以来,则以蕲州者为胜,用充方物,天下重之,谓之蕲艾。”从此,蕲艾跻身中国名艾之列。明清医家皆重视并推崇蕲艾。明代《本草乘雅半偈》记载,“艾叶生山谷田野,蕲州者最贵,四明者亦佳”。书中还说,“蕲州贡艾叶,叶九尖,长盈五七寸,厚约一分许,岂惟力胜,堪称美艾。”

“千门万户悬菖艾,出门十里闻药香”。蕲州的大地,你走着走着就会和她不期而遇。除了稻田湖水,旱地上就是成片的蕲艾。风吹麦浪是绿色的海洋,风吹蕲艾,掀起的是白浪,一波波白浪随叶片翻卷飞扬,蕲艾的香也特别,悠长醇厚,有中药味,也有甜香,靠近了若有若无,远离了却又香味浓烈,直抵你的鼻息,抵达五脏六腑,使你的身心每一个毛孔都被那种香所沉醉。

穿过医圣楼,经过麒麟山,顺着时珍路前行1000余米,来到蕲州城东,便到达雨湖。

这是一个三十余平方公里水面的湖泊,雨湖东接马口湖,北通沿市湖、赤东湖,西南直下长江。在它的周围,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洪铜湖、八里湖。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雨湖受百湖将养,拥众水环抱,湖水自是清澈。风起时,有如柔缎轻舞;安静时,直叫明月镶波。几树斜柳在湖面上飘来拂去,给美丽的雨湖平添几分柔美,那些迷人的光线把动荡轻轻藏起,湖的秘密不会轻易袒露给一个人,我想,得走近她。

李时珍更是与雨湖有着深厚的渊源。他的老家瓦硝坝与雨湖仅百步之遥。他学习、诊病的玄妙观也在雨湖边上,从北京太医院回蕲州后,他又把家搬到雨湖北岸的红花园,以雨湖为邻。于是,李时珍索性给自己取了号叫“濒湖”。雨湖流传着李时珍的故事,李时珍的故事也在后人的心里生长。

雨湖后是一个半岛,李时珍纪念馆就建在这个半岛上。这是一栋全木质展馆,门额邓公亲笔提名,湖馆相连。本草纲目馆以蕲艾叶与星象的糅合设计,用建筑语言去承载李时珍及明代记忆。

走过李时珍纪念馆,转角回环,曲径通幽,便来到后院李时珍陵园。陵园有宽敞的绿地,四周绿树花影,背倚小山。墓前一座汉白玉雕像,着汉服的李时珍面容清癯,端然而立,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

登上石阶是两座圆形墓,石壁环拥土丘,李时珍和妻子的合葬墓与他的父母墓葬并立,一旁的香炉烛火摇曳,墓前贡台上放了水果、香烛,显然是游人供奉的。

一座土丘,一抷黄土,安息了这样的人杰、这样的李时珍。我点燃三支香烛,躬身叩拜,如此三番,充满虔诚。伫立墓前,仰望良久,我愿医圣在前,烛照我以明亮,愿身体修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蕲州的大地之上有无数让人敬仰的人们。比如田桐,辛亥革命先驱;詹大悲,反封建义士;黄侃,国学大师;胡风是浠水人,纪念馆却在蕲春……如今,那些熟悉的身影正逐渐消失,但他们的精神永远都在。我愿心头的万千感慨凝成一份庄重的禮物,赠给长眠在这灵山秀水中的先哲。

遥看河对面的山峦,青山云雾缭绕,想起了古代形容美女的眉毛“眉若春山”,再看山上的云朵,一个“岚”字跳出我的思想,岚的意思便是山上的云,对面山峦的脉络,让人想起了米芾的点皴勾勒。极目看去,水天一色。湖对岸一排山峦就这样映入湖中,那是大泉山。

大泉山是蕲春、武穴两地连绵最长的山脉,全长约26千米,风景不可谓不美也。

当地文化保护协会学者告诉我说,那座最高的山峰上,有数位荆王的墓地。考古发现,大泉山荆藩宗室墓有49座,有荆王、郡王、将军、中尉各个等级。多年以来,荆王古墓发现了很多文物,众多的金银首饰,比如金镶宝石凤穿花顶簪、金镶宝蜂蝶赶菊挑心、金镶宝石龙凤分心等。这些首饰制作精细,选材以花卉、龙凤等富贵题材为主,镶嵌宝石与珍珠,极尽繁华。其中部分明荆藩王墓珍宝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并入选省博《湖北明藩王墓出土珍宝展》。有些墓葬由于盗掘、开荒、农耕、水利等诸多原因遭受毁损。帝王将相、皇子王孙、达官贵人,最终也不过黄土一抷。昔年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皇家气数已尽,如风飘过,蕲州城也渐渐成了百姓的家园。极目远望,只剩了一片苍蓝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心下不由生叹。山取其高峻,以山为陵,尽显皇家威仪,又当如何?世人犹记李时珍,又有几人知荆王。但文物就是活着的历史,这一件件明藩王墓出土的珍宝记录了主人们生前的骄奢淫逸,重现了时代的工艺匠心。有血、有泪、有记忆,让我们能触摸到历史灰烬的余温,聆听到岁月深处的叹息。

李时珍热爱雨湖,濒湖而居、濒湖而葬。小船安宁地停泊在湖面,长脖子的白鹭翩翩飞翔,河岸边的杨柳挥动长长的水袖,枫叶闯进了我的镜头,时间和温度之手把它们染成红色。这里有远山的巍峨、水的温润、树的葱茏、花开的声音,又有园的静美。一个伟大的灵魂终于安得其所,安息于雨湖。

蕲州拥有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和湿地资源,有蕲艾,当然还有莲、藕、菱、芡实、蒲草……

“蕲州美、雨湖春水绿,蕲州美、荷池多鲜藕……”

时至白露,荷已入秋,一池的枯荷,横铺在碧水之上。她们收了粉面,不再浑圆饱满。边缘的线条早就不流畅了,叶面已呈焦黄,绵延出去,成片铺满的枯荷,就有些壮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千多年前,晚唐诗人李商隐,用一句诗,把枯荷请进人们的心里。置身于霜雾之中,一叶枯荷,借着淅淅沥沥的雨,用一抹枯色,在人们的心里,活出了遗世而独立的姿态。

忽然想起黛玉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冥冥之中,暗合了四大家族的命运。老祖宗造的文字就是这么美妙:残,即坏的、破的,是不完整的;而枯是失去了水分,干瘪的。残和枯表达的意境就完全一样了。枯荷不一定残破,只是季节到了深秋,萎黄枯槁而已;而残荷不一定非得枯萎,即使春夏之际的荷叶,也会因外力作用而残破,这样我就读出了改笔的深意。

水天之间,所有的鲜艳,纷纷落幕,只留下生命里最原始最本真的颜色,那是紧贴着大地的元素。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在枯荷上,那凄清的、错落有致的声韵,是何等美好的至境。生命该经历的过程,谁也不能逾越,又何必徒生伤感呢?

风起荷塘,在我面前吹动起另一种成熟。它们似乎以谦虚的姿势告诉人,该起塘泥,该采藕了。它们除却芳华迎来的是生命的另一种绽放,以丰盈的美味奉呈于人间,馈赠于芸芸众生。

蕲州藕,九孔,她的独特还不仅仅于此。凭外形来定义,它属于温婉类型的,如果加上葱姜蒜和胡椒等调味品,汤汁更浓,内涵又厚阔了。倘若什么都不放,只将藕和大骨配伍,又能吃出一种绵长的单纯。我在雄武门外的酒店就尝到了这样的美味。汤与藕同时入口,不需要劳动牙齿,入口即化,一种软糯从牙齿到舌头,已盈满口腔。但吃到口中的时候却又感觉绵软,有韧性,越嚼越香。这样的香紧紧地裹着你,上一口汤藕刚一入肚,下一口汤藕又迫不及待送入口中。只是香味与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口舌只成了一种过渡。当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心满意足已爬满每一个食客的面额。饭后多时,我依然感觉唇齿之间留有余香。

蕲州的美食很多,油姜、佛手山药、蕲米等等,不一而足。食药材,研制藥膳,讲究“寓医于食,药食同源”的道理,又是医圣故里的另一个生活智慧。

路上尽是农家小院,两排两层或三层的砖房,立于一条宽阔的马路两旁,又或者藏于田野的深处。远处静谧的村庄,近处翠绿的果园,衬在身后。抬头看天,浩远的天空,几朵白云随意飘荡,一棵古槐树立于村庄的入口处,枝干高过了红砖屋顶,树身布满瘢痕。树像一位老者,慈爱地俯视这个村庄的过往,它成为这个村庄的记忆之树,也为这个村庄注入了一份文艺气息,这是与树同行的时间所赋予的。

橘子树很多,这是山里人家种下的果树,果子成熟之后也不忙于采摘,而是任游客、行人随便吃。那随手一摘的橘子多汁微甜,透着新鲜。见我吃得甜蜜,村民说再摘点、多摘点。这是大地的馈赠,而质朴的人又向每个人敞开无私的胸膛。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之于礼教的涵养,让我感受礼仪之邦的温厚,这一刻,一缕温暖在心头冉冉升腾。荆楚大地是有温度的,这温度,是人的情浓于水……

【作者简介】胡笑兰,安徽人;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红豆》等刊;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华夏杯”征文二等奖;著有散文集《拾花记》;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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