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象

2023-11-30 09:10王琰
青年作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娜岳母小羊

王琰【美国】

我的印度妻子娜夏成了植物人。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秘书宁檬刚接到一张法庭传票,上面写着她被起诉偷窃罪、五级非法持有赃物罪,并要求她去曼哈顿刑事法庭出庭。她接到传票莫名其妙,大叫冤枉:“诬陷,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是谁?” 她怀疑的眼神在我、安姐和实习生小羊脸上打转,最后锁定小羊——

电话来了,我们都听见了但没谁去接,因为宁檬的事太突然,如不及时处理,将直接影响公司声誉。安姐,我的合伙人、公司元老,紧锁双眉,凑近我耳语说:“看你干的好事。”她眼神灼灼,交织着烦躁、怨恨,如果我没猜错,还有一丝妒忌和幸灾乐祸。自从宁檬和小羊一前一后坐進办公室,她眼里这些内容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看你干的好事。” 她几乎狞笑着说。我刚想反驳,电话铃又响,这次,争吵恰好出现停顿,铃声格外急促,仿佛尖厉的警报,听得人心惊肉跳。宁檬吓得躲在我身后说 :“这么快?这么快就来抓人了?” 安姐横她一眼,把她硬拽出来咆哮:“接电话去。”

宁檬战战兢兢走向电话,实习生小羊为证明自己清白,丰满的胸往空中一挺说:“我去。”

小羊不叫小羊,因为她肤如凝脂,腰肢丰腴,让我联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就自作主张叫她小羊。她喜欢穿超短裙,整天在我眼皮底下裸露两条年轻白嫩的大腿。上班第二天她涨红脸告状,说隔壁公司那个爱画画的下流家伙总盯她屁股看,还说她屁股大。你看我屁股大吗?她滚圆的屁股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一再盯着我问,要我目测她屁股的大小程度。我随手一挥说:“滚一边去。”

小羊说去接电话,宁檬突然理清思路,冲上前兴师问罪:“你那天陪我逛Coach店,是不是顺手牵羊偷了钱包,然后嫁祸于我?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小羊躲避她攻击性的手势,等她尖叫完,才冷静分析说:“如果是我,当场会被保安抓住,你不也在场?你看到保安抓我了吗?” 宁檬语塞,安姐在她们的争吵中拎起电话。

我隐隐感觉这个电话与我有关。现在正是傍晚时分,窗外天色昏冥,这个时候家里通常只有我父亲和印度岳母,他们各自在厨房忙碌,准备中、印两份晚餐,我担心他们因为一言不合又吵起架来。

安姐捂着话筒看我的眼神,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不想接电话,用手语暗示安姐,让她说我不在办公室。

安姐说:“好像是娜夏出事了。”

娜夏的名字意为“夜”,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她喜欢黑暗,喜欢一年四季穿长裹裙——孔雀、复古羽毛和大象是她钟爱的三类图案。

我第一次遇见娜夏时,她还没发胖,结实的腰肢系一条手工拓印的印度棉大象裹裙,裙子蓝底白象,在风中飘扬,好像信天翁宽大的翅膀,掠过一片遮天蔽日般炫目的白。信天翁终年漂泊在海洋上空,常被喻为招来灾难的鸟。我遇见她的第一天想到信天翁,冥冥中是否已为我们的悲剧收尾埋下伏笔?

我们恋爱时,娜夏喜欢听我描述见她第一眼的怦然心动。为讨好她,我隐瞒信天翁这个不太吉祥的联想,我说她裙子上的大象一头头排列整齐,它们浑身雪白,体大如山,好像把我带进了一片“白象似的群山”。

我无意中说出海明威一个短篇小说,其实从不读小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却歪打正着,正中娜夏爱好。娜夏在一所社区大学教英文,喜欢跟学生分析经典文学,于是,我们就有了类似《白象似的群山》的谈论。我们刻意模仿小说里男孩女孩的场景,坐在火车站月台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煞有介事地给杜撰的生活矛盾寻找出路。小说中亟待解决的难题是女孩怀孕了,男孩希望她流产,但女孩不愿意。我们一致觉得这个难题过于普遍。娜夏突发奇想说,如果他们的难题是女孩得了一种怪病,必须终身囚禁病室,男孩该怎么办?她期待地望着我问:你说男孩该怎么办?她的眼神半是忧伤半是怜悯。我从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一头头大象,我认为这是好兆头。我对追求娜夏有了信心。我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男孩也陪女孩囚禁病室,一人生病两人分享,病也就不成为病了。她说:“你真这么想?” 我用力点头,她出其不意地扑进我怀里,我们就此确定恋爱关系。

父亲知道我找了个印度女孩,没直接反对,他端详着娜夏送我的一只石雕印度白象说:“白象不是象的品种,而是一般的象得了白化病,所以白象只能用来供养,不能劳动。”我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那时我和娜夏如胶似漆,我对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听而不闻,一心只想着娜夏。

娜夏出事的时候,岳母正和父亲吵架。岳母英语流利,跟做过访问学者的父亲吵起架来毫不费力。他们首次开战是为了一碗水。岳母顺手将净水器隔夜剩下的水倒进水池,恰好被父亲看见,父亲说太浪费,这是净水器,隔夜没关系的,就像瓶装矿泉水,不知道隔多少夜呢。两人就一碗水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说得唇干舌燥,岳母端起茶杯,将一杯白开水一饮而尽。

一碗水之后,两人经常为一点小事争吵。这天吵架起因却跟我有关:岳母整理娜夏书桌,从散乱的备课讲义中读到了我们这段跨国婚姻的某种不和谐。岳母冲进厨房,差点被自身裙裾绊倒,那颗点在眉心的吉祥痣散发出异常猩红的血光。父亲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看看你儿子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岳母一手扶住冰箱,另一手高举讲义,大声朗读来自娜夏心底最隐秘的抱怨。

父亲忍不住打断岳母的话:“什么一夫多妻?”

娜夏竟认为我有色情倾向,说我潜意识对印度某些地区的一夫多妻感兴趣。这个父亲如何能接受?他义正词严地呵斥:“简直是无中生有,乱七八糟。”

两个吵架的时刻,回家路上的娜夏被地上的石头咯噔一跳,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当时夕阳西下,一轮又圆又大的落日悬挂路的前方,把整条街闪耀得金碧辉煌。 娜夏倒在地上,嘴唇浮动一丝微笑。送她回来的邻居说应该没事。岳母和父亲也说,娜夏看上去不像有事,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用手摸着后脑勺说:“还好,没出血。” 她看了看两只同样苍白的手,又说:“还好,没血,只是有点热。” 她摇摇晃晃进房间躺下,父亲听到一句奇怪的话:“太阳大概跑我脑子里去了,太热了。”

娜夏被邻居送回家时,父亲和岳母正吵得热血沸腾,各自脑袋嗡嗡嗡回荡着激烈辩词,忽略了娜夏的受伤和喃喃低语。父亲一向不苟言笑,很注重在晚辈面前保持为人学者的儒雅风度,突然被娜夏撞见这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实在有失尊严。他目送娜夏进卧室的很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过道上,反复摩擦双手,嘴里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呻吟或叹息。

岳母有点做贼心虚,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让娜夏察觉她偷看讲义,赶紧一溜小跑进书房,手忙脚乱还原“现场” 。窗外,又圆又大的落日正以最快的速度西沉,似乎一眨眼工夫,刚才还明晃晃的光线瞬间黯淡了。岳母走出书房,最后瞧了眼书桌,恍恍惚惚地,似见娜夏小时候伏案疾書的模样,心里滑过一道异样的情愫,眼眶没来由地红了。

我的妻子娜夏热衷练习瑜伽,每到傍晚,她就迫不及待地骑上自行车出去上课。她穿着那条“白象似的群山”的长筒裹裙,骑出去很远了,依然能听到裙裾随车轮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那段时间的街区异常宁静:天上,几只乌鸦无声地扇动翅膀在树枝间盘旋;地上,小松鼠们在草地上追逐玩耍,玩兴过头了,从草地跑到马路,偶有车子经过,便撒腿狂奔。娜夏心情好的时候会加快车速,故意吓唬这些小松鼠,这样的恶作剧让她感觉放松、惬意。她似乎不需要我的陪伴,而我也实在是太忙了。

我和安姐组建的公司正风光无限,安姐,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安姐,丈夫常年在国内做生意,我和娜夏闪婚后,她总在我身边嗅来嗅去说:“别把咖喱味带到办公室来,我最讨厌咖喱。”我知道她吃醋了,也知道她这些年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潜意识期待着什么,但我无法强迫自己跟年龄大的女人调情,这种感觉不好,让我有犯罪感。

娜夏出事时我们正在为宁檬从天而降的“偷窃罪”争论不休。宁檬跟了我三年,这个有着象牙般肌肤的女秘书,今年正好本命年,接法院传讯前她还让我看了系在腰间那条用各色红丝线编织而成的丝带,说是家乡风俗,能给她带来好运。见我流露疑惑,她随手撩开衬衣下摆,一扭腰肢说:“你看。”

宁檬不是一个风骚的女孩,眉眼间甚至可以看出日后的慈祥。我面试她第一天便喜欢上这股“少女般的慈祥”。我说,你今后会是一位好母亲。这完全和面试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她涨红脸说,我还没男朋友呢。我说,你会是个好母亲。她鼓足勇气问,你录用我吗?我说,程序员太辛苦,况且没有哪个程序员能同时兼顾做好母亲。我希望你做我秘书,同意的话明天来上班吧。就这样,学了四年计算机科学、会编一手好程序的宁檬,鬼使神差地走进办公室,做起我的秘书。我经常找借口与她一块看文件或浏览女孩感兴趣的花边新闻,又故意忘戴眼镜,凑过去,几乎贴着她的脸盯着屏幕。这样,可以尽情呼吸她身上的芳香,宁檬从不躲闪,似乎把这也认为是秘书必须顺从的一部分。

也许,从答应做秘书起,她也像安姐那样,内心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但我和宁檬并无其他越轨行为,直到她让我看本命年的红丝带。这天,太多不吉利的事情被强行牵扯到一块。当宁檬撩开衬衣,让我近距离观赏那条具有辟邪功能的红丝带时,我的血“嗡”地一下往头顶上直涌。

宁檬裸露的腹部肌肤平滑,以肚脐为圆心,像极了一面紧致光洁的鼓。鼓点已在耳膜响起,声声带着召唤,我想象自己任意在鼓面上拍打、撩拨、敲击的肆意妄为,手心出汗了,情不自禁弯下腰,附耳过去。宁檬被我的举动吓到了,但没有退缩,而是将身子微微一扭,嘴里发一阵叹息似的风铃声。我的膝盖开始打颤,怎么也控制不住,手指痉挛地张开,耳膜内鼓点已被嘴里粗俗的喘息替代——安姐就在这关键时刻,手里捏着法院传单,急匆匆推门进来,她首先被我为“美”折腰的古怪造型吓了一跳,倒退一步,正撞上随后而来的小羊。小羊一看乐了,说道:“头儿,你这是要跪舔宁檬的肚脐眼啊?” 安姐爆发出一阵大笑。

娜夏被邻居送回家时的弯腰屈膝跟我很像,她说:“太热了。” 那一刻我也是,热得浑身发汗。

电话铃响了,自从娜夏出事,家里共打来三次电话,第一次是父亲,他还没意识到娜夏病情严重,只想提醒娜夏对我的不满,让我早点回家,哄哄娜夏。我当时正盯着宁檬的肚脐眼意乱情迷,对电话听而不闻。父亲第二次来电话时,宁檬的coach店“盗窃案”像一颗炸弹凭空而落,宁檬被炸得哇哇乱叫,一再尖叫否认,然后,拿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说我相信你。这句话让安姐和小羊再次爆发,安姐说:“你又不是她,凭什么相信?” 小羊被宁檬瞪得恼羞成怒:“跟我没关系,是,那天是我陪你去的coach店,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一头雾水呢,怎么反倒怀疑我栽赃陷害?我和你有什么天大仇恨,要栽赃陷害?” 我一听小羊分析,瞬间茅塞顿开。“有了。” 我说,“小羊,既然那天你和宁檬在一起,她有没有顺手牵羊拿coach包你最清楚——”

小羊知道我想让她做证人,证明宁檬清白,退缩道:“别,我怎么能证明?我又没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个怎么证明?你睁眼说瞎话,在法律上是包庇罪,比真偷了更严重呢。”

宁檬一听气得差点吐血,说:“不稀罕,清者自清。”

电话铃第三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仍是我父亲,他刚叫了救护车。岳母率先发现娜夏不正常,上楼叫她吃晚饭,怎么也叫不醒,岳母肥胖的身体从楼上连滚带爬着下来,惊慌失措,手舞足蹈,叫父亲快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来把娜夏接走了,娜夏被担架抬走时,依然穿着白象长裙,一头头白象在父亲眼里,真像得了白化病。父亲在电话那头叹息似的说了句:“果然被我言中了。”

我骨子里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宇宙定律。娜夏变成植物人后,我去医院探望,坐病床边,望着沉睡中的她,心想,如果宁檬没有让我看那条该死的红丝带,如果我看了红丝带却没对肚脐等其他流露遐想,也许娜夏就不会被石头硌倒。

岳母望着病床上没有知觉的女儿,痛心疾首地责问父亲,为什么报应没落到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呢?岳母认定娜夏发泄在讲义里的种种不满,是对我最强有力的控诉。难怪这么多年没孩子呢。根据流行在印度民间的某种说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须有卵子、精子和灵魂的三缘结合,如此结缘才能创造生命、得到人世间的所有祝福。我却喜新厌旧、拈花惹草,这些不忠行为将直接导致婚姻里“灵魂” 要素的严重缺失。

三天后,岳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我和宁檬的暧昧互动,还知道我把宁檬光滑的腹部形容成一面鼓。岳母目光如炬,盯着我说:“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我倒抽一口冷气,把宁檬肚皮形容成一面鼓,只局限于我最隐秘的思想,连当事人宁檬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难道岳母眉心那颗红痣开了天眼不成?又或者是我梦魇,岳母深更半夜坐我床前偷听?我躲闪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脊背冒出一丝冷汗。

岳母公开宣战之后,在家划好“敌、我”两大阵营,时时高举达摩克利斯之剑,张牙舞爪,步步相逼。家里从此再无宁日。

我开始以加班为由,长时间逗留办公室,并且满心希望手下员工能给我一些慰藉。安姐第一个过来跟我握手说:“这下如你所愿了。”我虚弱地握住她温热的手掌,一愣,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这么明白的话还要解释吗?” 我说:“难道我希望娜夏成为植物人?” 她说:“是你说的,跟我没关系。” 小羊也过来与我握手说:“别难过。” 她踮起脚尖,半个身体几乎扑进我怀里,送上一句悄悄话:“这下正好解脱。” 我说:“你怎么说话的?” 她眼底浮起一抹暧昧的笑说:“别装了。这两年,你抱怨娜夏还少吗?要我重复给你听?” 我说:“再抱怨也不希望她成植物人吧?” 我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毛病,反正安姐和小羊爆发出一阵不可遏止的大笑。

宁檬正为她的“盗窃案”烦恼,捧着电话机,逐一寻找证人,她恍惚的神态并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我其实最想惩罚的人是宁檬,她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对我露肚脐眼,让我看辟邪的红丝带。我喷薄而出的指责在遇到宁檬眼神后及时止住了,她和我一样备受煎熬,没等我开口,便流下悔恨的眼泪说:“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极大,也许是后悔不该对我轻浮?果然,她停顿片刻,嗫嚅道:“我那天那样是不是特那个?”

我记起今年是她本命年,她已被一桩莫须有的“盗窃罪”惩罚够呛,不应该再雪上加霜,缓和态度说:“那天那个跟娜夏成为植物人没必然联系。” 宁檬抽泣着问:“可,要是没有那个呢?要是你,你不那样呢?” 她的脸突然涨红了,肚脐以下的那部分,不合时宜地晃荡一下,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的心又随之痉挛一下。

我哪样了?我有点着急,希望她相信我那天真的只是沉浸在对“美” 的膜拜中,心怀虔诚。“你以为我三岁?”她揶揄地睨我一眼,用一脸交换的神情盯着我,将法院起诉书扔过来说:“给我作证,证明我没偷。我就帮你辟谣,说你是正人君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说:“连小羊都知道作伪证犯法,以为我色迷心窍了?不过,如果你能帮我在华人圈辟谣,我可以试着帮你找到那个栽赃陷害你的人。”

我和宁檬击掌,一言为定。窗外有个穿纱丽长裙的身影一闪而过。

得知岳母跟踪偷窥,我并不烦恼,因为我知道她傷心过度,把给女儿讨公道当成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心想你来得正好,正好让你看清楚我和宁檬、安姐以及小羊之间的清白关系。我天真地相信了“人在做,天在看” 这句至理名言,态度严肃,假装没看见躲在窗外那像爬行动物般窥视和闪光的眼神,对办公室三位女生的暗送秋波一概装聋作哑。安姐说:“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以为不苟言笑能抹杀事实,堵住悠悠众口吗?” 我说:“什么事实?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娜夏成植物人的间接凶手?还有,什么悠悠众口?” 安姐一耸肩膀说:“我只想提醒你。”

提醒我?安姐的弦外之音大有深意,我其实只要把关注点稍微从岳母身上转移一下,就会发觉,不知何时,我已深陷华人圈舆论中心。有关我“欲火中烧”的流言就从那时起,以野火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人们不关心我躺在医院里的妻子,也不关心我经历这打击后艰难的心理康复之路,他们唯一关心的,是我的兴趣如何从“小羊的屁股” 转移到宁檬的“肚脐眼”上的。他们自作主张添加猛料,给办公室三角恋情注入更多喷鼻血细节。当他们捕风捉影,把一些我没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或者拿我妻子植物人的悲剧当笑料肆意嘲笑时,都忘了我曾经的体面和对社会的贡献。

曾经的我有多成功,安姐是最直接的见证者。作为一名年轻的华裔创业者,我以独特的眼光看准教育这块空白,先投资做翻译公司,后又承包职业培训中心,美国政府因我公司盈利带动就业机会,表彰我为杰出华裔企业家。表彰证书由州长亲自颁发,我就在那个时候认识同样年轻有为的州长,并和他一见如故。那真是我春风得意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州政府,陪同州长、市长等官员视察访问;我频频接受各大学、中学的演讲座谈,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侃侃而谈。我成为华人家长眼里正面励志的典型教材,学生以能进我公司实习为荣,华人圈的大小聚会争相对我发出恭敬诚恳的邀请。汶川地震,我捐助美金,为此感动整个华人圈。大家以为我是南方人,说我人在海外心系祖国。后来州长准备竞选美国总统,我又放下公司事务,不遗余力地给他提供资金,帮他拉华裔选票,组织啦啦队摇旗呐喊。虽然州长最终没能在竞选中胜出,我们却结下了更加深厚的友谊,他在某次饭局多喝了两杯,跟我结结巴巴学中文,学会一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睛,用拗口的中文说“两肋插刀” 时,我真的感动了。有关我和州长之间的友谊还有很多细节不必再渲染,之所以提,想由此说明一下我当年的辉煌。是的,我曾经的辉煌。

可惜,这份辉煌自和娜夏结婚以来,便像日落般被地平线快速吞噬了。培训中心先后发生两起员工吸毒过量致死事件,闹得人心惶惶。安姐说我娶了个丧门星。如今娜夏出事,晦气的事情果真接二连三发生了。

宁檬的母亲以受害者家属身份,坐进我办公室,就坊间流传的办公室恋情,主动放宽惩罚,要求私了,提出支付一百万精神伤害费。一百万美元。她对我竖起中指。

我忍不住笑了,按下宁母那根中指说:“女士最好别乱模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搞清楚再来,不然会闹笑话的。” 宁母以为我色迷心窍,到这种时候仍不放过调戏女性,涨红脸,扭过脖子,露出两条粗壮的青筋说:“请自重。我是宁檬的母亲。” 我松开她,退后一步,做了个人畜无害的耸肩动作。

我扬长离去,扔下她和竖起的中指,还有一百万的威胁扬长而去。她追出来叫:“你不同意私了,就等着上法院吧。”

宁檬跑来说:“我妈就那样,想钱想疯了,你别放心上,她没有证据,不敢真的去告。”这是我自娜夏出事以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我忍不住眼眶一酸。为掩饰感动,我用力拥抱一下宁檬。她冷静地提醒我:“你没事就好,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去法院替我作证,证明我没有偷盗。”

宁母的造访,在岳母眼里进一步坐实了我出轨的罪名。她天天诅咒,口口声声说我已犯“通奸罪”。 我虽疲于奔命,为自保,也不得不思考对策。

和谈?还没开口,岳母鄙视的口沫已喷了过来。

和谈不成,只好勉强对阵。岳母最近以需要心理咨询为由,雇了一名心理医生。这位心理医生也是印度人,名叫迪让,比娜夏年长几岁;他瘦高个,棕黑皮肤,头发微卷,还算英俊的脸上两只眼睛深邃而忧郁,像历经苦难的“圣徒”。我和他对视的第一眼,被他眼里某种晦涩的东西击中,心里咯噔一跳,躲避着他的注视。

迪让来后,和岳母只用印度话交流,看他们亲昵的神情似乎认识已久。我由此得出结论:迪让是来出谋划策的。岳母明显得意了,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

父亲也看出端倪,忧心忡忡地说:“看来她真不罢手,想从你这里敲诈一笔呢。” 我假装轻松地说:“我是谁?这么容易被敲诈?”心里则忍不住暗自寻思:导致娜夏婚后抑郁,到底是何原因?

某天趁岳母和心理医生出去散步之际,我在娜夏的讲稿里发现了被撕毁的半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他真的爱我吗?” 这句话被反复涂写,重重叠叠,可见娜夏当时的心情有多困惑和痛苦。娜夏曾把对我的抱怨和不满写在讲稿上,不可能只有一句话,另外半张纸呢?估计是被岳母当作重要证据收藏了。

“他真的爱我吗?”这个“他”应该指我吧?我将纸揉作一团,准备扔垃圾桶时,却在练习纸背面发现了迪让的名字。

迪让,名字和岳母的心理医生相同。巧合?还是以前就认识?娜夏曾寻求过心理咨询?我带着这些疑问再去观察迪让,忽然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了。他给岳母提供的“心理咨询” 从每周一次发展到三次,每次交谈十分钟然后两人一块出去。心理咨询按小时计费,余下五十分钟用来干什么?我决定跟踪,一探究竟。

他们去了娜夏住的医院。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迪让买了一束娜夏最希望我在情人节送的红玫瑰,然后走进医院,岳母则招了辆出租车返回。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快速跟上,见他熟门熟路,一路和护士医生打招呼,很明显,他去探望的次数比我勤快。他手里除了玫瑰还有一本书,没听他朗诵之前,以为是本枯燥的心理著作,谁知却是一本爱情诗选。

他坐在娜夏床边,因为背朝门口,看不清脸部表情,只听他用印度口音浓重的英语,略带伤感地朗诵: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 你不知道我爱你/ ……/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 而是彼此相爱 / 却不能够在一起。

解析诗歌不是我的强项,但一连三次,迪让以同样姿势、同样深情的颤音朗诵同一首爱情诗,即便傻子,也能听出这首诗所包含的爱和绝望。我无法解释一个心理咨询师手捧玫瑰,对着陌生的病人朗读爱情诗。

他和娜夏到底什么关系?岳母口口声声指控我出轨,好戏似乎才刚刚开场。

我建议把娜夏接回家,父亲支持,说这样好,大家每天轮流跟娜夏讲讲话,说不定她就醒了。岳母和迪让对视一眼,暗示地拍一下他的手说:“你是心理医生,娜夏回家了,多开导开导她,相信她能听见你说的每一句话。”

娜夏回家了,换掉病号服,重新穿上白象长裙的她,除不会睁眼说话,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为方便照顾,岳母把楼下书房清理成娜夏的卧室,护士定时过来换营养吊滴,迪让也定时过来朗诵。娜夏回家后,迪让手里捧的书全部换成印度原著,对娜夏说话或朗诵只用印度话。

那段时间,宁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栽赃陷害她的那个人就是小羊,是小羊找了个小混混去coach店顺手牵羊,又故意让保安抓住,在口供上写下宁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小羊为何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陷害宁檬?有关两个女孩的明争暗斗,套用安姐的说法,都是我惹的祸,谁让我青年才俊,又喜欢来些小动作,把人撩拨得咬牙切齿呢?

现在,迪让正在对娜夏用印度话朗诵,娜夏面容平静,仿佛很享受这样有诗歌和玫瑰花的日子。岳母不再整天追着我或父亲吵架,她陪坐一边,用手抵住额头,家里难得安静,父亲在厨房准备午餐或晚餐时,习惯性地踮起脚尖,生怕一个动作会引爆埋在岳母心底的那颗雷。我从迪让嘴里发出的熟悉颤音,听出他朗诵的依然是爱情诗,但我已不再猜忌,至少是他让我们获得了片刻安宁,哪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在我和父亲如履薄冰、等待风暴来临的前夜,安姐电话通知我说:“你那两个宝贝在警察局呢,真够丢人现眼的,在警察局都不安分,当众打起来了,快去看看吧。”

我急匆匆去警察局的途中,心中想象着文文静静的宁檬竟会和小羊爆发,真是兔子逼急了會跳墙。可小羊为何要用这么下三烂的手段栽赃陷害?我忽然觉得这起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很有可能是安姐,她才是导致两个年轻女孩矛盾激化的真正元凶。

仍记得小羊来面试时,因为活跃把安姐逗得哈哈大笑。安姐也不征求我意见,当场拍板录用了她。我用开玩笑的口吻提醒她说:“你越权了,应该由我决定是否录用小羊。” 安姐也开玩笑说:“是吗?那我引咎辞职好了,免得好心没好报,反落下个谋权篡位的罪名。”安姐后来说小羊这孩子口语好,性格活跃,不像宁檬,过于文静,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宁檬是我一手招进来的,我说起宁檬眉宇间那股“少女般的慈祥” 时,感觉安姐吃醋了。她自作主张录用小羊,是否有点想借小羊这个“宋太祖” 灭宁檬那个“南唐” 呢?反正自从小羊来后,办公室就没太平过。安姐对小羊的偏爱公司人尽皆知。小羊又聪明过人,业务方面一点即通,且精力充沛,做事积极主动;每天拎一只黑色公文包,在宁檬眼皮下进进出出,仗着安姐的庇护,神态趾高气扬,大有取代宁檬之意。

三个女人一台戏,宁檬在这台戏中的角色必须得忍、能熬,若没有我独宠的眼神,恐怕支撑不到今天。如果幕后策划者真是安姐,她目的何在?纯粹因为妒忌?安姐是我最信任的创业元老,但自从我不顾反对雇佣宁檬做秘书,我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再单纯。

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悲哀压倒:古人异性陌路,尚然能同肥马,衣轻裘,蔽之而无憾。我们生为同胞,在异国他乡却为各自的一点私心,相互猜忌、排斥甚至大打出手了。

宁檬从警察局出来后变得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宁檬,整天阴沉着脸,横眉冷对,对我也不例外,她把我看成安姐、小羊的同谋。那段时间,我策划已久的合作项目正在筹备中,每天和北京、上海两地的文化教育公司开电话会议、修改章程。项目得到各方面的大力支持,跟我结下深厚兄弟情的州长更是不遗余力联系常春藤大学,希望我充分利用和名校合作的机会,进一步推广有特色的留学项目。事业的忙碌暂时冲淡了家庭和下属之间的隔阂,我全力以赴,希望合作顺利进行。父亲总在我耳边唠叨“叶落归根”,我想告诉父亲,不用等太久,就可以替他实现这个梦想了。

自从娜夏被宣布成为植物人,我经历了一段自我压抑、自暴自弃的时光,感觉活着不胜其烦,有时甚至羡慕娜夏可以抛开一切,完全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如今,事业可能再创辉煌,我得到鼓励,心底的死灰渐渐复燃,又开始怀抱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着手安排从国内来的考察团事务,这些原本可以交给安姐负责的项目我亲力亲为,乐在其中。安姐开玩笑地问:“娜夏醒过来了?”我说:“她不醒我就不工作了?” 安姐感慨道:“你们男人啊——” 她只说半截话,然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父亲在某天傍晚提醒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个迪让……那个迪让对娜夏举止过分亲热了。他抱着娜夏帮她做伸展胳膊等动作,还给娜夏清洗、更换贴身内衣,这些都已超出一位心理医生的治疗范围。” 我一听顿感恶心。娜夏是我妻子,成植物人也是我妻子,怎能容忍其他男人的猥琐行为?父亲又说,“他做这些动作时,你岳母也在场。你岳母似乎怕我怀疑,还特意解释说,迪让知道如何利用瑜伽做康复训练。”

岳母,迪让。

我联想起迪让去医院探望时,也是岳母与其同行。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娜夏热衷练习瑜伽,难道迪让才是娜夏崇拜的瑜伽老师?她每天傍晚出门是和他约会?想象中,娜夏出事当晚,急匆匆骑车离家,正是为了尽快赶到约会地点。我越想这个可能性越大,心里充斥奇耻大辱,发誓找到证据,给自己讨回公道和尊严。

我把工作移交给安姐,再次跟踪迪让,并在娜夏房间安置小型录音机,偷录他们对话。岳母得知我怀疑娜夏清白,暴跳如雷,将录音机摔到我面前,跟我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我说如果迪让没有抱着我的植物人妻子练瑜伽,我会怀疑吗?迪让,只要一想起那双手伸向娜夏的身体,我的心里便蹿起一蓬火,后悔没有当场将他手指折断。我说他能坐在娜夏床边朗读爱情诗,说明他们之间的故事不简单。当然,现在娜夏都这样了,我不会追究以前的过往,只是很想知道,假如娜夏有知觉,会允许迪让给她擦身、换衣、清洗吗?我冷笑着问,忍不住加了句:“除非他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

这句话彻底将岳母激怒,她大叫着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我猝不及防,摔倒的身躯直接导致植物人妻子娜夏窒息而亡;父亲在岳母呼天抢地的尖叫中突发脑溢血——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当最坏的事情来临,我看见现实像一条黑狗,对我狂吠着,穷追不舍。岳母指控我是杀人凶手,要我杀人偿命。父亲脑溢血入院抢救,医生叫我做好心理准备,虽可以砸钱续命,也仅能延长几个月而已。我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伴,父亲偶尔清醒,用眼神示意我回家。他的眼神充满着即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种种不舍和担忧,我知道他担心我,安慰他说:“这是意外。放心吧。”父亲的眼神依然担忧,依然固执地暗示我回家、回家。我相信,如果父亲身体健康,一定会厚着老脸,用他三寸不烂之舌,跟岳母斗智斗勇,决战到底。可惜,他动弹不得。

现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岳母。娜夏去世,迪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迪让的突然离席,让习惯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的岳母顿感彷徨无助。她已收起悲伤,把所有精力花在收集能置我于死地的证据上,开口闭口骂我是杀人凶手,要去法院起诉。我试着分析当时情景,我说要不是你推我——

我其实完全理解岳母的心情,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我,命运阴差阳错安排这个结果,某种程度上也是娜夏最好的解脱。话没说完,岳母再次冲上来将我推倒,要我杀人偿命。望着岳母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我想,父亲真是低估了一位母亲最疯狂的绝望和报复。

我来到娜夏墓地,长时间地坐着和她对话。

我情不自禁抬头注视,天空中隐隐约约浮动着一对白象似的眼睛,它们被一股莫名的忧愁牵扯得无比沮丧。娜夏,你是在为我或是为你自己的声誉担心吗?我们曾经年轻、曾经相爱,还记得在火车站讨论《白象似的群山》时我信誓旦旦的話吗?我说如果女孩真生病了,我愿意陪伴她照顾她一辈子。你躺在病床上那段日子,我从没想过放弃,只当你睡了个长长的懒觉,我有耐心,知道你会醒过来,然后,告诉我你的一切,我也告诉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否像我一样有过阴影,不知道你和迪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我已决定抛开这一切,安心等待你苏醒,然后拉着你的手,跑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告诉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现在,你带走了属于你的故事,把隔阂、仇恨、猜忌、眼泪和痛苦留给我和你母亲。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一定也不希望我们陷入永无止境的相恨相杀之中,对吗?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母亲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不是我蓄意策划的谋杀?唉,娜夏,我不想再指责或抱怨了。我累了,回想曾拥有财富和权力时的无限风光,到如今的门可罗雀,顿时深感世态炎凉。娜夏,我很羡慕你超越时空的无拘无束。我知道你一定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也一定听到了我说的这番话。你一定会发出如此的感慨:尘世的灵魂啊……

十一

很少有人会从一个华人和印度人身上看到相似之处,张律师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想起迪让。我以为是幻觉,死者是娜夏不是迪让,他不可能阴魂不散地纠缠我。张律师凝视着我的眼神,和迪让一样莫测高深、波澜不惊。他对整个案件不感兴趣,只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换他的话说,只对“有故事的人” 感兴趣。他说,汶川地震我捐款,从那时起,就开始关注我了。他刻意强调“关注”两字,眼神意味深长。我在华人圈可供人谈资的话题绝不仅限于捐款,他说对我这个人感兴趣,男人感兴趣的话题除权色之外,还有什么?果然,他摸了摸下巴说:“你为何对那个秘书感兴趣?”

我说:“这和案件有联系?”

他说:“当然有。我虽然是律师,但本科读的心理学。我喜欢用心理推理法寻找证据,从而给当事人提供无懈可击的辩护。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当你面对秘书肚脐眼的时候,看到的仅仅是女性光滑柔弱的腹部?是否还看到其他?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一连用两个“告诉我”,对我产生了某种催眠作用。我微微合拢眼皮,闻到一股久违的啤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我的小娜九岁就知道跳鼓上舞了,她在一只只酿酒桶上欢快地挪动足尖。

我终于提到小娜,张律师困惑地问:“小娜是娜夏的小名?”

“不,小娜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强调女人,因为我已经看到我的小娜成长为女人的样子了。

“等等。” 他似乎也闻到啤酒和阳光的味道,手指痉挛地张开,打断道,“小娜的故事待会儿详细讲。先说说你岳母,为何她认定你犯了通奸罪?”

我说除了娜夏的抱怨,还有宁母跑我办公室大闹,岳母便口口声声说我犯了“通奸罪”,开始在精神上、道德上对我上纲上线地“杀戮”。通奸罪是什么性质?在古代要遭受浸猪笼、沉塘、活埋、骑木驴等酷刑。我鼓足勇气说出心底的困惑:其实,和娜夏结婚没多久,我就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性功能障碍者。

张律师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手指因用力过猛,几次发出似要断裂的咔嚓声,我中断叙述,担心地望着他,他催促我说:“很好,请继续。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梦和小娜了。”

我说好,终于可以讲讲我的小娜了。小娜是我童年时的邻居加玩伴。我比她早出生三天,她毫不犹豫地叫我哥,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任何决策。那年我们九岁,某天放学回家,我自作主张带她去啤酒厂玩,那里有个车间顶楼,平台上晾晒着一只只用来酿酒的圆形橡木桶。我喜欢呼吸这股酒和太阳混合的味道,不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跑上这平台,心情便顿觉开朗。小娜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酒桶,说它们长得像在学校里练习腰鼓舞的腰鼓,只不过体积庞大,没法系腰间。一想起腰鼓舞,小娜情不自禁翩翩起舞。她开心地在橡木桶之间的缝隙处游走,手势做击鼓状,不时蹲下敲击桶面,然后快速起身,旋转到另一只桶前敲击。她越敲越刺激,突发奇想爬上桶面,把木桶当鼓,用她灵活的足尖踢踏出想象的节奏。

站在橡木桶上的小娜,白裙子、黑头发,马尾辫上扎着一朵粉红的蝴蝶结,她像喝醉了一般,脸泛酡红,身轻似燕,在空中快速旋转。多年后,当我从一部电视剧中看到赵飞燕的鼓上舞时,我想起了我的小娜。我的小娜九岁就能跳鼓上舞了,她一定是赵飞燕转世。她的小手在空中舞出万千旖旎,一阵风起,掀起白裙下摆,露出里面一条鲜艳的红短裤。那年,距离小娜本命年还有三年,小娜就穿着她奶奶亲手缝制的红短裤,在木桶上跳舞。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成了传说中的精灵,张开一对透明的翅膀,似乎随时会腾云驾雾而去。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我的小仙女,嘴里发出几声雄性呐喊,心里既激动又恐惧。我的伴奏刺激了小娜的表现欲,她一把扯下蝴蝶结,任由长发披肩,脚尖灵活地一蹦,开始在木桶之间来回跳跃腾挪。

每个生命都有她最灿烂的绽放,小娜绽放在她九岁那年,因为有我热烈爱慕的陪伴,她的绽放虽然短促,但十分圆满。我清楚地记得她坠入平台时的脸部神韵,不带一丝恐惧和挣扎,像一片过早凋零的花瓣,悠悠地从天地间飘逝了。

小娜刚走头两年,天天来我梦里跳舞,跳各种各样的鼓上舞。等我十二岁本命年一过,小娜再没托梦。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想我已经忘记小娜了,直到第一任女友出現,她和小娜一样喜欢跳舞,我很快坠入爱河。我们拉着手一起看日出日落,她在海边给我跳舞。不久,我又遇见另一个有着小娜般闪烁眼神的女孩……

娜夏来了,率先引发我交往欲望的是她名字中的“娜”字,然后,她进一步解释说“娜夏”指“夜,安详、静谧的夜”。 我骚乱不安的心似乎终于找到停泊地,渴望休息了。

张律师听完我的故事,望着窗外,过了很长时间说:“现在你的娜夏也终于找到停泊地了。”

十二

张律师正如他之前说的,对案件本身不感兴趣,更醉心于我这个人和隐藏于我行为后的心理阴影。“我正在构思一部心理小说,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现在好了,谢谢你的故事,我终于找到写作这部小说的灵感。”

接下来,他用“白象效应”分析小娜意外夭折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小娜是你这辈子不能碰触的伤痛,你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淡忘,可惜事与愿违,你非但没有忘记,反而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又一个小娜。你以前的女友及妻子和小娜都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唯独宁檬和小羊例外。 她们似乎和小娜没任何共同点,于是,你又试着用想象去弥补这些缺失。知道你为何痴迷小羊的屁股和宁檬的肚脐眼吗?”他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烁片刻说,“因为它们的面积是圆形的,像小娜曾经在上面跳舞的啤酒桶——”

我及时打断张律师津津乐道的自我推理,提醒他宁檬与小羊和现在的“谋杀命案” 没任何联系。他轻松地敲了敲案卷说:“找证人。迪让和你父亲是关键目击者。另外,最好还要有一份来自你下属、同事及朋友能够证明你人品的有力证词。”

就这样,在张律师的建议下,我走上了艰难的寻证之路,说艰难,因为迪让像从人间蒸发,没谁知道他的行踪。父亲突发脑溢血,生命垂危。我最信任的安姐已全盘接手工作,以我需要处理家事为由,对我封锁公司的全部动态和信息。宁檬被她解雇了,我那天去公司,还不知道宁檬已被解雇,一路想着和我关系亲密的三位女下属,想着将由她们来共同证明我良好的人类品格,我踌躇满志,想象着她们看到我时的亲切和激动,眼眶没来由地湿润了。

安姐似乎掐准我去的时间,站门口亲自迎接。她身量不高,喜欢留长发,穿西装套裙,一副规范的职业打扮,我有次开玩笑建议说,如果她把頭发盘起来,穿上长裙和高跟鞋,肯定显个子。她就以这副崭新的形象迎接我,脸上擦一层厚厚白粉,涂着鲜艳唇膏,裙子黑底红花,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香气。我打量她片刻,开玩笑说:“红花朵朵,够妖娆的啊。晃眼一看,还以为你是——” 她知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速打量我一眼,把我拉向一边,低声说:“你来得不是时候。” 我说:“这是我公司,想来就来,还讲什么时候?” 她拦住不让进,坚持说:“真不是时候。” 她讲话含蓄,不跟我多解释,只让眼神诠释弦外之音,并用眼神将我拒之门外。那眼神熟悉,是我位高权重时对弱小者常用的同情、睥睨的眼神。我想起我犹如困兽般的处境,心里没来由一酸,对我最信任的安姐流露出怯意,问:“没影响你工作吧?” 她又微微一笑说:“快走吧,你来得不是时候。”

会议厅传来一阵喧哗,里面夹杂着亲切的普通话,全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我脑袋灵光一闪,难道今天是北京考察团来访的日子?这可是我花大量心血主抓的一个项目,真是忙昏了头,竟错过如此重要日子。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我的秘书宁檬呢?她人在哪?还有小羊,安姐,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板?难道不知道这个项目对我的重要性?我充满质疑的眼神并没让安姐产生丝毫不安,她点头证实猜测说:“是,今天他们来了。可你这样——” 她欲言又止,以我装束太随便为由,拒绝我出席会议。

装束?我一转身正对玻璃门,里面显出的人影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他一米八的个子好像突然间缩水,被扭曲揉皱包裹在一件黑色夹克中;头发又乱又长,胡子拉碴,这副形象称得上寒酸落魄,这样的形象在所谓成功者眼里应该算低等动物。我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顾影自怜,只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我缩了一下肩膀,再次对安姐流露出虚弱说:“自从娜夏去世,我哪顾得上什么形象?”说罢,忍不住揶揄:“可穿了乞丐衣服的王子依然是王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句话让我底气回升,我整理一下头发,拉了拉夹克下摆,咳嗽两声,不再顾忌她执意挡驾,径直去会议厅见我的合作伙伴。

“你,回来。”身后传来安姐严厉的声音。她毫不退缩,拦住我的去路说:“对不起,为了公司形象,我必须这么做。这也是您以前一再要求我们的。当然,如果您一定要参加,晚上还有欢迎酒宴。”说着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

“公司形象。”大楼上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烁烁,似乎想唤醒我回忆公司初创时的所有艰辛和不易。安姐是有功之臣,她曾一再对我表忠心,即使全天下背叛我,她也不会。她说:“我属狗,忠诚是我的天职。”

想起她有关忠诚这句话,我笑了,用手指着她的心脏部位,提醒说:“记住,你属狗。”

十三

我们遇到事情通常最直接的反应会先埋怨环境和人事,很少有人反思自己的言行和举止。我在这方面算个例外,命运给了我事业上无与伦比的风光和财富,就要在生活上让我吃苦头、遭遇不测,也算一种平衡吧。至于安姐的态度,我认为也属于人之常情。自古雪上加霜者多,安姐是人,一个凡人,自然不例外。所以,被安姐拒之门外的同时,我便把这些自以为的屈辱和不平抛之脑后了。

我决定晚上盛装出席欢迎酒宴。

娜夏生前陪我出席过两次年度酒会,她高挑丰满的身躯很适合盛装打扮,记得有次她不知从哪弄了条孔雀开屏的曳地礼服,羽毛质感细腻柔软,绿光魅惑,每走一步都令人遐想无穷。

我给宁檬打电话,想邀请她陪我出席酒会,并建议她穿带有羽毛饰品的礼服。羽毛,让我在思想上暂时脱掉了一层束缚的紧身衣,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比喝了酒更舒服。

打过三次电话,宁檬终于接听,没等我开口,便说:“我被安姐解雇了。”我半晌没回过神,问:“被谁?”她说:“安姐。”我说:“她凭什么解雇你?”宁檬冷笑一声说:“你问我?”然后,挂断了电话。

宁檬只想躲得远远的,还自己一个清静。我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扰?我把宁檬的名字从取证单上划掉。名单上只剩下安姐、小羊和州长。

州长排最后一位,因为他是我最后的筹码。

至于安姐,代理了几天公司总裁,野心真膨胀了。暂且让她膨胀一段时间,过过瘾吧。我认真刮好胡子,认真地梳理头发,穿上昂贵的西服、领带和鞋袜。人靠衣装马靠鞍,镜子里的形象又符合世俗对于成功的定义了。我嘴角一歪,用力抽紧领带,抽得差点憋过气去。如果再用点力,就可抛开这虚假、丑陋的一切,就不用强迫自己像小丑一样,对一群虚假丑陋的人卑躬屈膝,或为某种目的演戏了。我为何松手?为什么不再对自己狠一点呢?

我妥协了。当我对这些虚假丑陋的人妥协,是否也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妥协,是你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唯一证明。

我离开镜子,将名单折叠好,放入西装口袋。聚会人多,说不定有临时志愿证人加入,毕竟,生意好时受我恩惠者不计其数。我细心地系好鞋带,提早半个小时出门赴宴。

十四

这是一家我非常熟悉的中餐馆,名叫“龙阁”,这儿环境优雅,音乐悦耳,端盘子的女人都穿旗袍,非常有味道。

这天我西装革履,尽量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做到像以往一样从容。我走进龙阁,有服务员过来问是否有预订,我说了安姐,服务员告诉我包厢名字,这间可容纳百人的包厢,是我们公司宴请贵宾的主要场地。包厢中不时有服务员进进出出,大部分是生面孔,我有些惆怅。

包厢里传来客套的寒暄和自我介绍,安姐还请了哪些人?我猜测除州长外,应该有使馆大使、华社社长、华人企业家联盟主席等当地风云人物。当年汶川大地震,我捐款的那场募捐活动,正是由联盟主席主持,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再说我真是一个好人。

怎么把联盟主席给忘了?只要他重复一遍当年说过的话,证明我是一个有慈善心的好人——很简单,只需要他这句证词。

我快走两步,恨不能一脚跨进包厢。联盟主席果然来了,似乎有预感,与我对视的刹那,他快速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以为他过来迎接我,心跳加速,尽管记忆中他比我小两岁,仍尊称他“您”,我说:“老师您好。” 他目不斜视,与我擦肩而过。

室内的喧哗声突然沉寂了。熟悉的、陌生的人们微微张着嘴,拿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他们的眼神不像刀子,却像一团浓雾,在我们之间落下一道厚重的屏障。

州长没来。

宁檬没来。

小羊穿着超短裙,正在给一位官员递烟,她朝我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安姐的手被从茶杯里晃出来的水烫一下,脸色痉挛片刻,很快恢复镇静,试图把我介绍给考察团领导。考察团共十人,一排整齐的黑西装、白衬衣加红领带,晃得我眼花缭乱。之前跟白总和杨总两位经常视频,共同商讨合作项目。我们相互以“总”尊称,白总有个女儿想来美国留学,得知某常春藤大学也将与我公司合作,对我热情非凡。白总就站在一排黑西装中间,个头最高,相貌最出众,我对他露出老友重逢般亲切的笑容,本该过去握手,但我一心在联盟主席身上,甚至忘了寻找同样在视频中对我热情非凡的杨总。

我追出门,心里遗憾对白总和杨总的失礼。不过对白总和杨总的失礼还有机会弥补,联盟主席难得一见,错过了,不知上哪找他。我加快脚步,主席被我拦住,面无表情,不置一词。我说:“老师您是否还记得汶川地震那年——”他依然爱理不理。我提醒他说:“还记得您主持的那场捐款活动吗?”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十多年了,那年捐款人太多,我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故意回避,也就直言不讳地问:“那您应该了解我现在的情况吧?我急需一个证明——证明我的人品,我不是……” 我实在难以说出“杀人犯”三个字。他说跟我不熟,无法出具这样的证词。再说捐款和人品怎么可以画等号呢?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我追他到楼下停车场,坚持要他作证,他一再拒绝,然后绝尘而去。

我追着车子骂了句脏话。安姐出来嘲笑:“你真出息了。” 我很快将怒火转向她。安姐静等我发泄完说:“怎么不问问我呢?是否在你心里,我早就背叛了你,是不是?”

十五

我走下台阶,仰望餐馆顶部,这幢玻璃楼外观极有气派,玻璃尖顶一半高耸入云,在太阳的亲吻中散发着绚丽光彩。安姐跟着我走下台阶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你那位州长兄弟也出事了——”

我戛然止步,难以置信地追问:“哪个州长?他出什么事了?”

安姐说:“还有哪个州长?当然是你好兄弟啰。他最近因贿赂罪被抓,都上报纸头条了。”

我愣了半晌没说话,脑中一片麻木:州长出事了,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你最大的保护伞,如今他一出事,树倒猢狲散,你说,我们再不小心,会有什么结果?这是其一; 其二,万一他为将功赎罪,把你供出来怎么办?你送他名画、女人,这些可算得上行贿罪,是要坐牢的。我的意思是,你这段时间不要再来公司,并且最好把教育公司的法人名字换成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这么做只想帮你。你想,如果法律认为你行贿,除坐牢,罚款会很严重。我们公司主要由教育和翻译两大块组成,你不希望它们全军覆没吧?所以听我安排没错,我这么做是在帮你保住教育这一块。等你官司清了,肯定把公司完好无损地还你。我说到做到,还可立下字据,怎么样?不放心?公司是你的,就像你孩子,换个名头罢了,血液、骨头、肉仍是你的,我独吞不了。”

州长被抓的消息让我喘不过气来,难怪最近总联系不上他,还以为他是怕被我连累,故意回避。我想起和他共事的点点滴滴,他给我提供的许多帮助,很想替他做些什么。

“你能做什么?”安姐说:“先管好你自己吧。”安姐走之前再次要我考虑她的两全之策。她真真假假的言行举止让我捉摸不透,她没有私心吗?我不得而知。可,即使知道又怎么样呢?该发生的最终都会发生,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挣扎有用吗?

自此,安姐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我被完全架空。随着州长被抓,有关我和他的谣言也纷纷四起。一夜之间,我被彻底妖魔化。我想抗争,想去法院告他们诽谤罪,张律师说:“他们用化名,你没证据,告不了。”张律师又问我,是否已找到证人?

我说联盟主席、安姐、宁檬、小羊、岳母、迪让,还有我手下的员工以及街坊邻居、华人圈朋友等等,他们都是证人。我做出一个既往不咎的微笑,停顿片刻,又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作证的人是我老父亲,是他给了我生命,他最有发言权。可他正躺在医院,每天生不如死,只好用眼神求我在“安乐死”文件上签字。我很想结束他的痛苦,又怕人言可畏,到时背上个“杀父罪”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那天辞别律师,我去医院探望父亲,我坐在病床边,想起他“叶落归根”的愿望,心底感到一阵酸楚。我请求他原谅我的无能,父子相处一场,身体好的时候并不珍惜团聚之乐,每天就是各种烦:烦他多管闲事,烦他说话唠叨、英语发音不好听,烦他处理不好和岳母之间的关系。回想那一场场为了“今天是吃印度饭还是中国菜”的争吵,恍然隔世,甚至涌上一种莫名温暖。这些被我忽略的琐碎全成了生动的回忆。我抓住父亲的手,絮絮叨叨,说了我们父子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话,然后想象着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替父亲拔掉插在鼻子里的管子。

父亲的眼神第一次对我流露出嘉许,那眼神像一道曙光,穿透浓重的黑雾,我感觉身子轻盈起来,向着曙光奔跑,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对我已经不重要。我只想在光亮熄灭之前快速奔跑,奔跑中,可能撞翻了医院里的设备器械,到处是一片瓶瓶罐罐的破裂声。手术刀、氧气罐、纱布、针筒、呼吸机等这些试图拯救人类的器械,一旦脱离医生的操控,便成为凶器:它们在空中飞舞,张牙舞爪,寻找可供吞噬或敲击的牺牲者。

世界破裂了,我不知道娜夏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是否是这种断裂声。我眼前的落日逐渐被冰冷刺目的白色替代,周身仿佛水银流动。快跑。我听着父亲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命令,紧张起立,准备奔跑,却被一位长相可人的护士拉住臂膀,她惊讶地瞪着眼睛,叫我快看——

我用力甩了甩头,睁开一对疲惫的眼睛:病房静悄悄的,外面正是日暮时分,夕阳就挂在窗外的树林间,微微晃动,我、父亲和护士沐浴余晖,似也成这晃动的一部分。父亲睁开眼睛了,他望着我,眼神急切,嘴唇颤抖。我忙问是不是有话说?父亲急切焦虑的眼神紧紧盯着护士手中的笔和记录本。

我瞬间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眼泪溢出眼眶。

我将笔放入父亲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间,这口牙可以说是他一生的骄傲,这口牙曾经毫不掩饰对美食的喜爱,大声咀嚼,发出我认为最粗俗的噪音。现在,这口牙正拼尽全部余力,一笔一画写下我渴望已久的证词:

“我要作证——”

父亲的脸在暮色中呈现古铜色,我知道这一画面会永久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带着父亲的证词,我走出医院。远处隐隐约约起伏的山峦,在天幕的映衬下,仿佛一头头得了白化病的大象,这一头头白象又幻化成联盟主席、安姐、迪让、岳母和小羊以及其他的酒肉朋友,他们以排山倒海之势,整齐地对我甩动着长长的鼻子。天快要黑了,想起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我加快脚步,走进苍茫的暮色中。

【作者简介】王琰,199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94年出国留学,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著有长篇小说《繁尘过后》《天才歧路》《我们不善于告别》等;现居美国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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