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维
统编高中语文教材设置了“古诗词诵读”部分,关联“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研习”任务群,该任务群在学习目标与内容中有“体会其精神内涵、审美追求和文化价值”的阐述,可见这是重要目标。《选择性必修》上册古诗词诵读部分选入四篇诗词,分别为《无衣》(《诗经·秦风》)、《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将进酒》(李白)、《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时间跨度由先秦至宋,题材跨征战、写景、抒怀、悼亡多种。刚刚进入高二的学生处于今天这个智能时代,重读这些文本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呢?这些文本又将在学生“立德树人”的成长过程中产生怎样的力量?本文将就此进行论述。
古诗词中那些鲜活、高贵、丰富、卓然的生命便是学生生命力量的重要源泉,也是学习中重读这些文本的核心价值。因此,从这些诗词中读出生命的气韵盎然将对学生产生深远而有益的影响。何为“气韵盎然”?朱良志先生《中国美学十五讲》中在“气韵”一节有这样的陈述:“中国美学重‘气,到了六朝时,与‘韵结合起来,凝固成‘气韵这一重要范畴。在谢赫的‘六法中,‘气韵生动高居第一,这是在气化哲学影响下所形成的重要的审美标准”,“气韵生动强调艺术要有活泼泼的生命感”,“中国艺术以气韵为尚,体现出对‘生生而有节奏的生命精神的追求”。转换成学生的阅读和生成,笔者认为主要是读出生命的流动性和延续性。
一、读出生命的流动性——对于改变的迫切决然的需要
什么是“流动”?闻一多先生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那流动就应该是活,生命活的姿态。
《无衣》中的秦军将士物资匮乏,匮乏到什么程度呢?不只是外穿的战袍不足,内衣和裤子也严重不足,兵器铠甲均需修补,但即使这样,他们依然同仇敌忾,奋进高歌,这背后深层的力量又是什么呢?结合史料,当兵而“无衣”的记载,三百篇中仅见于《秦风》。秦军包含不同出身的人,秦地有征战时允许奴隶参军,但他们没有能力置备服装与甲兵,这样一来,“无衣(没有军衣)”的问题便出现了。由此推断,不能排除这些秦军将士决然出征的原因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为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地位殊死奋斗一次。这是一种抗争,是生命奔腾的标志,是一种“活”的生命状态的激荡。这种激荡,是秦地好勇背后生命本质的征服之力量的喷发,是秦军将士同心的慷慨化为言语与行动上的遒劲的苍天之树。这些秦地士兵的出征,是生命的出征,是他们要在战场上搏击自己生命原始的“活”的出征,是他们彰显“人”的抗争的出征。
生命的流动性在《春江花月夜》同样明显,张若虚笔下的每一种景象都充满了生命“活”的力量。春江入海,海上生月,月照寰宇,就已经是循环涌动的生命之流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与自然皆有永恒的一面,但人是更迭的,所以更具生命的流动性。而这种力量,在李白的身上达到彰显的顶峰。李白毕生都在追求外界对其自我价值的绝对认同,这本身源于他对自身价值毫无质疑的承认。李白向来以“大鹏”自居,认为命运不济是“不遇于时”,是“无人为之隐惜”,并不是自己不行,这一份超绝的自信异于常人。所以才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大鹏一日同风起”等奇崛之语,直至绝笔“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李白都不改大鹏本色。大鹏欲展翅寰宇,需要有风,李白为了寻风,从青年起便开始走走停停的盘旋之旅。25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30岁“西入秦海,一观国风”,42岁奉诏入朝,再入长安,挥笔写下“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从驾温泉宫醉后赠杨山人》),这次的长安之梦因“赐金放还”的大幻灭而告终。但李白并未停下脚步,755年,56岁的李白怀着“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的热忱入幕永王李璘,埋下流放夜郎的祸根。李白的脚步直至生命垂暮都没有停下,762年秋他仍作《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可见他仍期待见用于朝堂。“杜甫、李白以诗齐名……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宋代葛立方在《韵语阳秋》)李白的生命是流动的,且不甘寂寞,一直在奔流,毕生为改变当下困境而努力奔走,这份真实的迫切是李白最鲜活的生命。
二、读出生命的延续性——对囿于时空世相鲜活的复刻
朱光潜先生说:“像一般艺术一样,诗是人生世相的返照。”
人类的繁衍存在了多久?圣贤的奋斗持续了多久?人们的思念绵延了多久?这些问题可追溯至非常遥远,但不可改变的是,再长久的历史长河也必须流逝更迭,变动不居是其常态,人世间的时空世相,每一日每一時,都是一刹那,不可复制。那么,生命恒久的生命力与魅力又在哪里呢?
我们先来看奋斗,从秦军将士到李白的奋斗,时间已经走过一千多年。《秦风·无衣》中每一个人出征时视死如归的奋斗之姿让人动容,而那场战争的背后动因,楚国大臣申包胥为救即亡之国的哭死求助也是殊死的奋斗,《左传》曾对此详细记载:“(申包胥)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李白为此专门有诗曰:“楚邦有壮士,鄢郢翻扫荡。申包哭秦庭,泣血将安仰。”(《酬裴侍御对雨感时见赠》)可见李白对这种热血的敬仰,一人一生的奋斗是不可复制的,但奋斗的气血会一直在生命的传承中绵延成一座巍峨的山脉,给后世以力量,这后世中,当然包括价值观正在形成的学生。
我们再来看思念,从张若虚到苏轼的思念。
读《春江花月夜》,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人,在月色清朗之下,带着他的思绪开始流转、游走。当我们无限地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要去哪里寻他?归有光《项脊轩志》中是去妻子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树下去寻,这是生命与空间的链接,那没有链接的时候呢?我们将去哪里寻一个人。此刻张若虚笔下“月”的状态便是“寻”的状态,处处愿有你,处处不是你。思念是极个体的,因人而不同。何时思念,何地思念,为何思念,思念久长与程度如何?在每个时代每个人身上都是不可复制的,甚至是瞬间的,但张若虚用艺术对其予以完整的形象,那便是:思念因离而生,思念无所不在,思念绝难消解,思念渴求寄托,思念痛且美好!苏轼虽然身处宋代,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对其王妻的思念仍然再现着张若虚笔下思念的整体形象。这种整体性让无数天下后世人心领神会,感同身受,深陷其中,这每一个思念的一刹那便获得一种超越时间性的生命,成为生命的钟鼓,成为生命的终古。此时,我们自己思念的小天地获得了一种具有恒久共性的自足,降低了在情感体验面前绝对孤单的滋味,生长了“生命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的英气。
生命的气韵盎然,首先是要有力量。他们是有力量的。不然秦地将士何以喊出“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张若虚是有力量的,不然怎能见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李白的力量更是喷薄而出无法阻挡,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让大鹏巨羽振翅眼前;苏轼也是有力量的,不然何以支撑他一面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一面在密州为老百姓不遗余力奔走呼号。但力量背后必须有真实,学生才能从中透视出他们生命的卓异与高贵。秦地士兵在为国征战的荣光下也有一己之身改变身份与地位的真实需求;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从未回避离别与思念的存在与痛苦,并且用艺术对思念予以完整的形象,这是人类在离别面前真实的心理体验;李白在《将进酒》中借数句真言为我们吼出了真实且丰富的他。“高堂明镜悲白发”中对生命迅疾逝去的悲叹是真的,“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中万般寂寞是真的,“但愿长醉不愿醒”中对现实失望想要出逃的无力是真的,“古来圣贤皆寂寞”中对无人赏识的万古之仇确认是清醒的。但与此同时,“天生我材必有用”中超拔的自信也是真的,“径须沽取对君酌”中不困于人情世俗的洒脱也是真的,“与尔同销万古愁”那言语姿态永远的豪迈是真的。李白的真实与力量的拉扯,正在于“天生我材必有用”与“但愿长醉不愿醒”这两端落差的存在,落差与矛盾越大,李白的痛就越深,作为真实的人就越真实,同时李白在黑暗中透视出的力量就越闪耀。《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的苏轼是真实的,在生死时空相隔前,谁能不惊心,苏轼对妻子锥心的思念,对十年以来生活劳顿沉浮和自己内心疲累的倾吐是苏轼真实的脆弱与无助,但这样的苏轼同时也是在密州奋力为民的苏轼,力量与真实同驻。
弗洛姆曾说:“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是他生命的活力。”中国自孔子开始便有“诗教”的传统,这都是因为其中有生命的气韵盎然。诗,是最灵巧的老师。
◇责任编辑 苟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