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声音的交互乐章:《女勇士》中的互文性分析

2023-11-17 06:03段敏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17期
关键词:女勇士亭亭互文

汤亭亭的处女作《女勇士》出版当年就获得美国国家图书批评界非虚构小说奖,被誉为振兴美国华裔文学的开山之作。她的“边际人”身份使她受到中美两国不同文化的影响,文本中必然存在中美两国不同文化碰撞的痕迹。因此,运用互文性理论分析《女勇士》对了解美  国社会文化具有重大价值。接下来,本文将从三个角度出发论述该小说中存在的互文性现象。

一、小说文本与美国社会文本的互文

申丹教授指出,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常 常有两个视角交替出现:一是叙述者“我”追 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正在体验 事件时的眼光。前者担任叙述者功能,后者则 担任人物功能。故事在“叙述之我”与“经验 之我”间缓缓展开,展现不同的“我”在不同 时期对事件的看法以及认识程度的不同。《白 虎》一章中,“经验之我”是少时天真的“我”,梦想着自己率领军队推翻皇帝的统治、打败鱼 肉同乡的地主,身为女子,却受到同乡爱戴,英雄的故事流芳百世;而后来的叙事评论中的 “我”则是成熟的、了解人情冷暖的“我”, 这个“我”无力改变社会现状,对老板种族歧 视无可奈何, 反抗的声音咕咕哝哝。在社区里,因为是女孩所以备受冷落,出生的时候没有拿 鸡蛋在脸上滚过、没有满月酒、照片也没有给 过奶奶,甚至是同乡人眼中的“坏女孩”。少 时的“女英雄”最终成长为咕咕哝哝的“小人物”,身为华裔少数族群与身为女性的双重枷锁在文 本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汤亭亭文本中所描述的现象又与美国当时的整体社会环境形成文本外互文。罗兰·巴特认为互文性不仅要关注文学文本本身,而且要关注社会文化文本。美国社会之殇便是弥散整个社会的、持续且强烈的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氛围。自美国建国伊始,就一直存在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政策。随着“二战”后黑人群体对自身权利的追寻所引发的平权运动,美国政府 与社会开始转变对黑人的政策。华裔族群也就此开始争取更多的平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存条件与就业机会。

伴随着黑人以及少数族裔争取自身权利的斗争,女性解放潮流也在20世纪60年代兴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女性走出家门,在工作岗位上取得成就,争取与男性同工同酬并取得巨大成功。但在战后,女性再次退回家庭的“私人领域”。伴随着民权运动、学生运动、新左派运动的进一步发展,美国政府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与法律支持,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家门,追求平等、独立、民主、自由。《女勇士》正是在此时成书并发表的,书中的“我”虽未成为打倒地主的“女英雄”,却是勇于反抗不公正待遇的女青年、勇于反抗重男轻女思想的“坏女孩”。

华裔妇女所受的中国式家庭教育使得白人雇主对年青一代华裔妇女存在偏见:一方面认 为她们温顺可欺,适合被雇佣为秘书;另一方 面认为她们软弱无能,无法承担重大工作责任。这也正是饱经风霜的“叙述之我”所经历的痛苦,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如不满意,便可被任意 辞退。而“我”所真正希望的是如幼年时的自 己一样,打破枷锁、建立功业、流芳百世。

美国社会通过对华裔族群的虚构的异化与妖魔化处理,努力加强自身作为世界最强大的工业国家的认识,从而建立作为美国人的优越心理。但是,身处充满歧视、隔离的美国社会的汤亭亭,不接受这样的污蔑,她通过作品发声,与当时美国主流社会的民权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相应和,发出自己作为华裔族群的声音,呼吁美国社会的公正对待。

二、小说中的中国文化现象与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互文

汤亭亭所生活的20世纪美国社会对华人极不友好,充满对东方人的各种各样的刻板印象。面对如此的社会境况, 相比于采取“反抗”措施,使用“纯正”的英语来表达和书写,汤亭亭选择采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抗争”策略——看似“顺应”美国社会的“东方期待”,实则维护本民族语言发声、文化存在的权利。

《女勇士》一书中存在大量的中式英语表达,虽然采用的是美国的单词拼写方式与语法规则,但却是中国的词法规则。例如,长城并非按照传统翻译为“theGreatWall”, 而是翻译为“theLongWall”。而之所以采用这样的表达方式,是因为当时美国社会普遍认为中国人学不好英语,是愚蠢的民族,对华裔族群实施语言独裁政策。但实际上,汉语的字形结构与表达方式与英语的字形结构与表达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汉语用句多短小,且单字单词的含义非常丰富;英语则以从句结构表达丰富含义。汤亭亭在《女勇士》中所使用的也是美国刻板印象中的英语表达方式,表面上是迎合美国主流社会对中国的污名化,仿佛证实中国人确实学不好英语,甚至连“长城”这样耳熟能詳的专有名词都无法使用。实际上,这是一种对白人语言观的拒绝,并通过这样的拒绝创造属于华裔族群自己独特的语言景观,重新声明作为华裔族群所拥有的选择句法和用词的自由,这份自由无须美国社会的承认,天然就是华裔族群所应有的权利。

除了采用中国式的用词与句法外,汤亭亭还大量使用中国传统意象, 例如在《白虎》中,她对“龙”的概念的重新描绘。在美国社会中,龙是凶恶、残暴的象征,但对于中国人而言,龙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意象之一,是中国最为神圣的动物神,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是中国人美好精神的象征。在写作中,汤亭亭将中国的自然写意手法与“天人合一”的思想融入其中,而“我”最接近整条龙的东西是“把一棵三千年老松的一段树皮割开。树脂从树皮下蜿蜒奔涌而出,如同一条条龙”。同时,汤亭亭也将中国古代朴素的矛盾思想融入其中, “龙生活在天空、海洋、大泽和高山之中,可高山又是龙的脑袋”,汤亭亭笔下的中国“龙”与西方“龙”形成鲜明对比,并在相互指涉过程中相互区别。

西方的龙是邪恶、灾难的化身,故而西方自古就有“屠龙”文化。晚清以来,中国贫弱,在中国语境中具有美好寓意的“龙”为西方“龙”所挪用改写, 并调换概念,赋予其贬义,将暴虐、邪恶与“中国”相联系,从而对中国文化进行刻意消解与贬斥,对中华民族的尊严进行刻意侮辱。

借用中国语言文字与传统文化符号,汤亭亭向美国社会证明华裔族群并非低等无能的族群,而是拥有几千年辉煌文化与璀璨文明的族群,她用笔发出呐喊, 要求美国社会打破藩篱,要求给予华裔族群更多的平等与权利。

三、读者解读文本与文本理解之互文

互文文本不仅包括前时代、同时代的作品,甚至也包括后来时代的作品。后来读者对先前文本的解读可以成为先前文本意义的一部分,读者在解读先前文本时可能会参考之前读者对这一文本的解读,从而帮助自己形成新的互文意义,这一过程无限往复, 以致文本无限互文。  由于读者群体不同,所拥有的文化背景不同,对同一文本的理解也不同。关于汤亭亭《女勇士》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争议,即她对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重写,尤其是她对于木兰故事的改编。而其中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中国与西方读者所拥有的阅读视域不同,所拥有的阅读期待也不同,因此,对文本的接受程度必然不同。

木兰故事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历经数代而流传至今。南北朝的《木兰辞》中,木兰并无姓氏,且未结婚;及至元代,《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碑中,忠勇木兰辞官不受,受到皇帝欣赏,要将其纳入宫中,木兰不为所动,自尽而亡;明徐渭的《雌木兰替父从军》中则出现了最广为流传的木兰故事版本, 他将“花”姓赋予木兰,并在木兰归乡后,为她安排了一段美满的姻缘,其后的木兰故事大多沿袭该剧的情节安排。木兰故事的核心意义虽然并未变化,但是其外延一次次被扩大,所代表的文化符号也越来越丰富,是每朝每代对木兰故事做出的适应社会情况的传承与发展。

中国的木兰是忠、勇、孝、义的化身,而汤亭亭笔下的木兰虽然看似有着中国传统木兰一样的核心,她作为女性带领军队平定天下、惩治恶霸,最终享名乡里。但实际上,这个木兰是美国勇于追求爱情、追求事业的女性解放的符号,是汤亭亭根据美国社会的情况而改写的木兰。在世世代代的文化传承的过程中,中国读者对汤亭亭笔下木兰的接受程度比西方社会更低,其原因正在于此,中国读者对于木兰有着一整套的互文文本,互文性阻碍了中国读者对汤亭亭文本的理解和阅读,因此无法接受这个异化的木兰也顺理成章。而西方读者则没有这样的悠久绵长的木兰文化传承,他们接收到的代表女性解放的木兰正符号他们那个时代女性的呼声,因此,这一形象受到热烈关注和广泛接纳。

汤亭亭的改编并非心血来潮。霍米·巴巴 在《作为奇迹的符号》一书中指出,被殖民者 接受殖民文化是有选择的,并非全盘接受;文 化输出从不是单向的,有其本土化的过程。同样,主流社会接受非主流边缘群体文化是有选择的,文化间的输入与输出从来都是双向的。中国传 统文化与美国当时的主流社会文化不相符合, 如果全盘移植西方,并不一定能够被西方社会 所接受,而只有经过本土化改编,才能够更加 广泛地为人所熟知。因此, 《女勇士》中的木 兰相关元素虽然充满着浓郁的中国色彩,但并 非对中国元素的简单介绍,而是借用木兰的故 事原型,装填新的“核心”的故事,是根據美 国当时社会文化环境而创作的、符合美国读者 阅读视域的作品,是汤亭亭所创作的反映美国华裔族群共同体声音的乐章。

四、结语

东方是被言说、被表达的对象,实际上的不在场局面导致东方的真正情况也不为西方学者所知;为了各种各样的政治、经济、文化统治需求,西方学者按照自己的想象来建构华裔族群。而只有华裔族群真正站出来言说自我、表达自我,才能够掌握话语权,真正实现自立自决,这在当今的时代背景下尤为重要。《女勇士》正是一部自我言说的故事,是一部文化反抗的赞歌,是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形态、美国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与华裔族群意识形态三重声音的交织,通过自我言说建立话语权,为在美 艰辛谋生的华裔族群发声与正名,努力创造了属于美国华裔族群共同体的“神话”。

[ 作者简介 ] 段敏,女,汉族,山西怀仁人,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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