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与梅花香

2023-11-16 20:50陈雪宁
青年文摘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丁逝者胸腔

陈雪宁

窗外有人嬉闹着打雪仗,隔着窗户传来几声稀疏的欢笑声。头顶的灯管用了有些年头,投下来的灯光在白大褂上微微有些泛黄。外面雪天的灰蓝色将将映在老师脸上,等他的头稍稍转过去一点,脸色便在阴影里显得愈发细腻白皙。只是他周身还被灯光打着,两种色调一匀,人就氤氲在一片朦胧之中了。

我察觉出老师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他的一壶茶吹了又吹,既不一饮而尽,也不小啜细品。我把解剖台整理好,递了副手套过去:“老师,我们这次先剖哪里?胸腔还是腹腔?”

我面前的男人,是院里心脑血管的名手,我们常叫他老丁,有时也叫丁爸。他四五十岁的年纪,手却比年轻女人的都要小上半圈。他常年拈着柳叶刀上下飞动,更显得这双手灵巧细腻,穿针引线,任谁都说,他缝出来的刀口比奶奶做的棉裤还天衣无缝。

他摆了摆手,示意这次由我自己进行实验:“胸腔旁侧入刀,先依次检查心肺。我旁观,你执刀。”

我用刀片刺入肋旁,并没有鲜血涌出,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化学药液——在这个雪夜,我没有做手术,而是面对一位相对新鲜的“大体老师”,进行我最后一次重要的实操练习。

“胸膜囊完好,双肺无明显病征。心脏正位,出入心脏大血管及进入和通过胸腔的气管和支气管等未见明显不妥。”我做了浅表的判断,心想这次的“大体老师”身体状态非常理想,无论是肌肉状态,还是保存情况,都像是新一批入院的老师。

“很健康的胸腔,对吧?”就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老丁抿了口他的茶叶水,“争取用最小创面分离腹直肌,查看一下腹腔。”

这不是他的风格。老丁虽然性格和善,但在解剖台上,他会进行细致近乎“冷酷”的分析。医者的仁心,总是经过这样的淬炼,在看似麻木的解剖中练习千万刀,才能避免在患者的身上划错一刀。今天这种走马观花的流程,让我一时分不清是敷衍还是谨慎。

我熟练地完成了老师的指令,排除了肝脏、胃部、肾脏的致病因,最终在子宫中发现了卵巢病变。病魔的手指在这位形象良好、身体康健的女性腹部轻点了一下,甚至无须第二下,生命就从这小小的三寸地方开始流失,直至整个人陷入枯萎。

“以你的水平,很容易就能走完解剖流程。皮肤怎么切,神经怎么分离,刀怎么拿,你都已经掌握了。”老丁打断了我出神的思绪,“这既是最后一节课,你需要明白的,也不仅仅是这些。跟我来。”

他起身,指引我来到逝者面前,轻轻撑起逝者的眼皮。她的眼睛还没有蒙上明显的白翳,仿佛只是怔了怔神,遥望着某处,像孩童凝望云彩一样。

“阿辰,你知道解剖最关键的是什么吗?不是分析好每一寸身体,而是体会生命的渴求。比如,你看到的这双眼睛,来自一位平静大于挣扎的病人。这与非自然死亡的人有极大不同:落水的人慌乱,猝死的人惊惧,通过各种体征,你都能感受得到。”

“再如,你会发现逝者与生者有那么大的不同。每位‘大体老师的触感都是冰冷的,遗体会源源不断地带走你手指的温度,促使你审视自己与他的不同。逝者已往,一切归于恒定与静止;生者仍存,心绪波动难停。枯槁与鲜活,不可往复与明日可待,都在一具躯体上得到了具象,使你感受到生死天堑。”

我隐隐发觉老丁今天的情绪不对,他看似在教我一些温情的知识,实际却像说给自己听,但显然老丁在克制。

“我们再来看她的子宫。与其他健康的肌肉相比,触觉上更感觉它粗糙、紧绷,包裹着身体最本能的挣扎,呈现出一个极不美观的形态——它是求生的信号,也是死亡的烙印。”他说这些时,双手戴着手套,但一直在距离尸体几厘米的上方游走,不像往常拿着工具轻快地翻覆。

“老师,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此时我再愚钝,也明白了些什么,“您想要跟她独处一会儿吗?”

“看来你知道了,”老丁仰起头,吃力地笑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我爱人。我没想到她会被送到这里。”

我也没想到,原来这位“大体老师”,不仅是我们院里的儿科前辈,还是我的师母——老丁的夫人,是迎接了无数新生却无法挽留自己的医生。

我心里涌上无名的酸水,又是愧疚自己的唐突和迟钝,又是面对这种巨大感情砸下来时的茫然。我生出一种怜悯,看着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的老师,却又觉得没有资格怜悯,他们之间连接着深重的情感,我无法涉足,只能怀抱敬意。更何况是位鞠躬尽瘁的师母,甘作后人的坦途——我无法细想,被药水熏得酸痛的眼睛淌下几滴泪。

“阿辰,把线和针给我。”老师的目光不再游离,他做了万全的准备,直视他最亲密的人。这是何等残忍的离别,需要亲自完成对至亲身体的奉献。这时的老丁,是以怎样的心情,竟用他最擅长的手法,来送别他的爱人?

“阿辰,你知道学解剖能教会人什么吗?”

细密的针脚仿佛落在我的心窝里。

“是告诉我们,每个逝去的生命,都是后来人的宝藏。再残破的身体,我们也要付与敬畏与感激。”他细细地缝合好肋骨边的印记。

“我们不是麻木,而是对世间万物都有情义。一草一木,都应该是我们的老师,生命的价值,有时正是在生死之间。”

针脚细密,我甚至看不出腹部的伤口。

我实在惭愧,觉得无力胜任:我哪里经受得住这生命和泪水灌注的一课?

屋外人声渐渐散去,鹅毛一样大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朝窗外看去,卻什么也装不到眼里。“我受教了,老师,”我哽咽的语言顿显苍白,“谢谢您为我上了这样的一课。”

老师再也撑不住,爆发出一声胸腔深处的呜咽,伏在爱人身上喘息,他好像要把最后的感觉刻入记忆里。

这时敲门声响起,刚才在楼下打雪仗的学弟上来,手里攥了支腊梅。他也红了眼眶,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这是丁老师……下午托我摘的一株腊梅。”

学弟递过来,花朵开得一簇簇,沾着尚未融化的雪粒,幽幽地冒着一阵冷香。

老丁抬起涨红的脸,接过花来,抚摸着抻开师母弯曲的手,轻颤着把一簇腊梅放进了她的手心。

枯萎的皮肤上开出了香凝的花。

(摘自《视野》,一刀图)

猜你喜欢
老丁逝者胸腔
胸腔巨大孤立性纤维瘤伴多发转移1例
逝者师友二题
不一般的“老丁”
爆炸一周后,贝鲁特停下来缅怀逝者
胸外科术后胸腔引流管管理的研究进展
让逝者安息生者慰藉 无锡水警老许16年打捞百余尸体
老丁
我寻找你是想帮你找回诚信
尿激酶联合抗结核药胸腔内注入对结核性包裹性胸腔积液治疗及其预后的影响
我寻找你是想帮你找回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