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苏佳燕从他校转来时,读中三,我是她的班主任。
方方正正的国字形脸,清汤挂面的发型,一看便知道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她那大而圆的眸子,没有潋滟的水光,反而像两口干涸的井,空荡荡的,叫人看了心慌;更令我吃惊的是,她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潮涌著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和焦灼。
我去查阅她的背景档案,发现她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母亲已逝,父亲是建筑督工。
我静静地读她。她心里有话,但是,那些话却像是一树蒺藜,九曲十八弯地藏得很深很深。也许,她担心,如果让这些话滚过舌尖,她会有止不住的疼痛吧!这样的个性,使坐在班上的她像个外星人一样,和朝气蓬勃的同学显得格格不入。
除了极度不合群之外,惜字如金的苏佳燕,倒不是一个问题学生。作业准时呈交,虽然表现不佳,可我看得出她已经尽力了。由于她成绩平平,各科老师都很少提及她。然而,有一天,她的名字却出其不意地从周老师口里跳了出来。周老师教的是家政,那天我们一起在食堂用餐,周老师突然对我说道:“苏佳燕是你班上的学生吧?”
“是啊!”我应,抬头看她,“怎样?她给你添麻烦了吗?”
“才不呢!这学生,实在太棒了!”周老师竖起了拇指,说,“那天,我教学生做水饺,她搓面粉的劲道、包水饺的手艺,可媲美专业厨师哪!当同学们还笨手拙脚地搓弄面粉时,她早已擀好了面团,手指灵活万分地捏捏压压,一只一只形状姣美的饺子便好像有了生命,活灵活现地趴在盘子上了。你们称赞作文好的学生时,常常说‘下笔如有神助,苏佳燕在烹饪上,就属于有神相助的学生。”
周老师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她的味蕾,敏锐得不得了。水饺煮好后,她对我说:‘老师,圆圈缺了一个角。我起初听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指的是水饺缺了一种调味品,原来我忘了在馅料里洒上麻油了!又有一次,我在家里卤了茶叶蛋,带去请学生吃。她尝过之后对我说,如果能在煮卤汁时加入一点点当归,茶叶蛋就能活起来。我依她的话去做,果然发现茶叶蛋有了一种过去没有的深邃滋味。她居然能在我所用的十多种卤料当中品尝出我没放当归!你说,奇不奇呀?”
周老师这一番话,听在我耳里,十分新鲜。在上我的课时,苏佳燕静得像个石碑,迫不得已时,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然而,在家政课里,她居然是个主动向老师提出看法和意见的学生、一个备受老师重视与赞誉的学生。周老师让我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学生,我觉得这是一个接近她的突破点。
第二天下课后,我偷偷观察苏佳燕。当其他学生都一窝蜂地涌向食堂时,她拿着一个塑料盒子,慢慢走到校园一隅,安静地坐在树下的石椅上。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微笑着说:“佳燕,怎么没到食堂去啊?”她垂下眼睑,半晌,才以细若蚊子的声音应道:“我自己做了三明治。”我说:“我喜欢三明治,家里常做,不过,我通常只会做最简单的鸡蛋三明治。”
她看了我一眼,眸子里开始有了一点亮光,主动掀开了盒子,问我:“老师,你要尝尝吗?”我一看,忍不住暗暗喝彩,她做的是多层三明治,五彩缤纷,真像艺术品啊!我问:“你用了什么馅料啊?”
她一听,便来劲了,给我细细讲述了多层三明治的做法,眉飞色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她把盒子递给我,里面放着两个三明治,我取了一个。吃着时,犹如乐队在味蕾上奏着多重交响乐。我把周老师的话转告她,看到笑意从她的眼角一直蜿蜿蜒蜒地流到嘴角去。
谈着谈着,上课钟声响了。我向她道谢,就在我站起来时,她忽然仰头对我说道:“老师,我其实不想念书,我觉得读书很辛苦。我喜欢厨艺,我希望能当个厨师。”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她在对我说出这些话时,其实已经痛苦得近乎崩溃了,我只是老生常谈地劝她:“先把书读好。”她一听这话,眸子又快速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更不知道,因为我的这几句话,她好不容易打开的心扉,又紧紧地关了起来。她就像一个热水瓶,表面上看起来完好无损,实际上,瓶胆已经四分五裂了。
我是在学校小考来临前一周,看到这个可怕的“裂痕”的。那天,天气热得连墙壁也沁出汗来。我正教导学生如何应付某个考试项目,突然瞥见苏佳燕低着头,头颅上上下下地移动着,仔细再看,天啊,她正在舔语文练习册上的字!
我赶快对班上的学生说:“现在,限你们在一分钟之内,把答案找出来!”趁大家全神贯注地寻找答案之际,我快步走到苏佳燕身旁,敲敲她的桌子,她神情茫然地抬起头来,嘴里蓦然吐出了三个字:“字,很苦。”一股悲凉的感觉在此刻很强烈地掠过我的心头。
很明显,苏佳燕的精神已经出现了状况。
当天下课后,我去找其他科目的老师,细谈之后,更证实了我的看法。我与校内的心理辅导员莫先生安排了时间,带苏佳燕去见他。在那长达两小时的晤谈里,莫先生巧妙地把苏佳燕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话掏了出来。
莫先生于事后呈交的报告明确指出,苏佳燕精神状况失常,是因为她无法承受过于沉重的考试压力。他建议让她暂时休息几周,等精神状况平稳了,再回来上课;在这期间,最好由家长带她找精神科医生诊治。
我拨电话给她父亲苏明华,请他次日到学校来谈谈。
第二天,苏明华准时到校。他一坐下,便搓着双手,说:“是不是佳燕触犯校规了?”我把苏佳燕在学校反常的举止告诉他,请他让苏佳燕暂时居家休息。一听这话,他原本非常柔软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坚硬。他语调激动地说:“啊,只因为孩子上课偶尔有些顽皮的举动,你们便要她在家休假,这是什么道理?”
看到我愕然的表情,他叹了一口气,降低声量,继续说道:“我要供她念大学,这是她母亲的遗愿啊!她母亲在她六岁那年患绝症走了。我一个人把她拉扯长大,不容易啊!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上大学的费用,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说到这儿,他钢铁般的目光突然闪出了柔弱的祈求,“老师,您就让她继续上学吧!”
接下来的两三天,苏佳燕又恢复了常态。不过,走路时,一下一下地踩在空气里,好像个飘浮着的纸人。我担心,但又无能为力。
小考那天,苏佳燕居然缺席了。拨电话给她父亲,他的声音非常沉重:“我今早送她去学校时,她不慎从电单车的后座跌落,受了伤,现在在医院。”
我赶去医院,探访过后,她父亲把我送到停车场,口口声声自责疏忽导致意外。我听着听着,忽然脱口而出:“其实,这场意外的发生,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己想寻死的。”
他脸色大变,失去控制地喊道:“你是老师,怎么竟然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夏虫不可语冰,我快速发动车子,绝尘而去。有句话,被我嚼碎于唇齿间而未宣诸于口:“你是父亲,怎么竟然将女儿往死里推?”
她生而为一个木瓜,他却毫无商量余地地要她做一只西瓜,最后她是会被逼成一个傻瓜的呀!她生而为一只桃子,他却毫无转圜余地地要她做一个椰子,最终是会把她逼成疯子的啊!
一周后,苏佳燕出院返回学校。年中考试迫在眉睫。正当大家紧锣密鼓地积极备战时,苏佳燕又出狀况了。
有时,她会蹲在草地上拔草,将拔出来的草砌成一个小小圆圆的“绿色蛋糕”,还摘些花卉当作是“糖霜”点缀其上;有时,她会坐在草地上,将一大叠剪成方形的白纸折成一只只元宝的样子,再仔细一看,这哪儿是元宝呢,一只一只,分明就是等待下锅的饺子呀!
我们把苏明华再度请来学校。这一回,校长、心理辅导员、所有科任老师都出席了会议,大家一律劝他让苏佳燕退学。然而,谈了老半天,他就只有一句话:“我要她上大学。”苏佳燕种种失常的举止,被他看成“释放压力”的方式。
正当大家都束手无策时,周老师突然以诚恳的语调说道:“苏先生,苏佳燕在烹饪上很有天分,或者,你可以考虑让她转到烹饪训练学校去……”话还没说完,便触怒他了。“你们怎么啦?一个劲儿要她退学,现在,还要劝她去当厨师!你们这样的态度,也配当老师吗?”
大家面面相觑,会议不欢而散。过了一周,大考终于掀开了序幕,只是,苏佳燕又缺席了。
我拨了许多通电话,都联系不上。学校杂务排山倒海,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再打电话过去,电话铃声一直响、一直响,却没人接听。我拎着沉甸甸的考卷,赶回家批阅。
当天晚上,收看电视新闻,我赫然知悉苏佳燕在当天凌晨五时许从自家的高楼飞跃而下,当场殒命。
痛楚如刀,在我心上捅出了一个个窟窿。
葬礼过后一周,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苏明华拨来的。电话里,是湿漉漉的那种静。良久,他说:“对不起。”我的眼泪如磅礴洪水,汹涌而下。
苏佳燕,原本可以做一个很甜的桃子;而桃子,是可以很快乐的。
(大浪淘沙摘自新浪博客,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