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 雅致 醇净 丰赡

2023-11-15 08:50:22常智奇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价值追求艺术风格散文

常智奇

摘要:黄国钦的散文,澄澈,雅致,醇净,丰赡,散发着一种水乡的审美意味。作者站在历史的评价与审美的评价相统一的基础上,从民间立场出发,表现家国情怀,诗酒文心,伦理责任。诗化生活,立象尽意,境在象外,是他极力追求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黄国钦;散文;艺术风格;价值追求

黄国钦,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有才情、有成就、有影响的当代散文家。他的作品,文脉深远、厚重,文理畅晓、通达,文心澄澈、纯净,文气蓬勃、生动,文情真挚、赤诚,文思敏捷、奔涌,文质朴茂、刚健,文风舒缓、徐婉,文辞熨帖、隽永,文体自由、灵动,文采清新、雅丽,文笔娴熟、优美,文品方正、端庄。读他的作品,一片天机,从胸臆直发,见性情,不伪饰,显本真,不造作,情感跨越文字的栏杆,理趣突破时空的阻隔,在精神上达到高度的默契,使人感到一个南国学子的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五车风采。

潮州,是黄国钦生长的地方,这座具有二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赋予了他一颗饱含文化审美含量的“诗思”之心。他的散文带着哺育他生命成长的潮涨潮落,月盈月亏,花开花落,水木清华、湖光渔歌、风土人情,叩击人的心灵,给人一种明月山涧照,林花各自妍的审美感受。我读他的散文,犹如沐浴在春和景明的清风中,绾起裤腿,仄起脚后跟儿,踩着浅水,走在海滩上,侧耳谛听远处水面上的水鸟,嘴里噙着朝辉闪耀的露珠,在一声声地啼唱。我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几个不同的黄国钦的形象。

民间立场的黄国钦:黄国钦的祖上也曾是殷实之家,他幼童时家道中落,他也曾像鲁迅一样,经历过寄物于当铺的窘境。少年蒙阴,童稚受馑,成年后又沉在基层工作。这种人生阅历,使他的文学创作始终保持着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关系。他的散文作品,是一个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为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的利益和愿望歌与呼的言说。在《潮州传》中,他忠实地记录了韩愈被贬潮州,忍辱负痛,带领民众修筑韩堤,文中说:“堤,是一种民生,一种民愿,一种民心,一种民间安居乐业的根本。”

他写嘉靖年间,壬辰榜第一甲第一名,钦点状元——林大钦,在北京当了不到三年的翰林院修撰,最后,终于还是找了个借口,以母亲身体不适为由,辞官,奉母回乡尽孝,在宗山书院开馆讲学,有教无类,造福于民。他写“曾出任潮州路总管,监督循、梅、惠三州的王翰,晚年黄冠野服,混迹于田夫渔父、沙门释子之中,与最底层的百姓民众,结交朋友,视自己为芸芸众生之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他写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潮绣女工林玩英,艺人林智成,木雕大家张鉴轩、陈舜羌、金子松,剪纸艺人杨雪友,瓷雕高手陈钟鸣等人,巧夺天工,技艺超群的非凡才能,给潮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带来的现实主义的荣耀。他在《横山村的扶贫使者》中,写一身泥水,满脸灰土的林锡雄,为横山村的贫困户排忧解难,废寝忘食;在《身边的英雄》中写,吴根添用一颗仁爱之心,耐心说服,循循善诱地教育犯人;在《九江焚稿》中,那“一袭长衫,一双布鞋,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教书育人,不去蝇营狗苟,不去同流合污的九江”;那以身祭水的吴知府;那77岁高龄的大峰和尚募化修桥……在这些人物的身上,无不闪烁着来自社会底层人民性的审美之光。

家国情怀的黄国钦:表现“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是黄国钦散文的底色。他情系故土,酷恋家园,饱受传统文化浸润,执道德评判之律,写亲情、友情、人情、爱情;写世道人心、物竞天择、柴米油盐、爱恨情仇、风物方志、社会变迁、历史发展;写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给了他生命的形式――结构――功能,他用它认识事物的发展,社会文明进步的规律,精神超越物质的人性本质。他写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血肉相连;写“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与“向北望星提劍立,一生常为国家忧”的爱恨情仇;写行走在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先贤们,对这座文化名城的历史贡献;写这块土地上培育出来的一种尊德崇礼,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理性尺度、伦理界限。他说:“生长在潮州这块土地,每天每夜,总有一种异样的神韵在吸引着我,昭示着我,那是一种遥远历史的回声,那是一条丰沛的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远古的先民在吟哦。”“八百里韩江日夜流,流得走的是漫漫的贫穷和岁月,流不走的是刻骨铭心的乡思和乡魂。”

诗酒文心的黄国钦:黄国钦是一介书生,他长期从事文学工作,也有深厚的史、地素养。历史,使他明智、深远;地理,使他开阔、高迈。同时,也使他背负着沉重的“文化”负担和社会责任。历史上的韩愈、苏东坡、袁宏道、张岱等人的魏晋风度,唐宋诗酒,对他有影响。同时代的秦牧、林非、碧野、陈国凯、熊育群等人的率性求真,诗酒情怀,对他有激励。他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从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境遇出发,袒露真实的自我,冲破陈陈相因的东西,把文学的“辞达”直通“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根性本源。他在《韩江》杂志的“卷首语”呼吁,潮州的文学作者要“以人为本,弘扬人性,积极表现健康向上,进取的人生;要准确的把握自我,藻雪心灵,遵守基本的道德规范和审美情操,勇敢承担自己应该担负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积极主动的反应现实生活的本质和时代变革的主流。”《流浪的朋友》《重读林非》《朋友来了有好酒》《新疆诗缘》《碧野回乡》《高原纪行》等文章,都应该是这方面的美文佳作。

童心永驻的黄国钦:童年的生活经历,人生第一印象的心灵烙印,往往是一个作家终生创作方向和审美追求的逻辑起点。正如此,他有过这样的感叹:“哦,童年镌刻的记忆,总是深刻和永恒的,总是令人时时想起又难以释怀。”“世俗的追逐,使我浑浊。童年的回忆,却使我纯真。人,就是这样,一只脚站在世俗,一只脚,却迈进了‘精神。现在,我依然会常常去我童年去过的地方,去找回我失落的真诚,去找回我无瑕的童心。我想,一个人,在社会上欠缺真诚,他会站得住脚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丧失了求知和上进的童心,他还会长盛不衰吗?!”(《走近童年》)“人啊,你感觉到了吗,在你的童年能够亲水、近水,在你的一生中能够亲水、近水,你的童年的记忆,就不会干涸,你的一生一世,就能够滋润。”

在黄国钦的心里,散文之心是性真之心。他经历了生活的苦难,情感的磨炼,人生的况味,“懂得友谊,懂得珍惜,懂得逆水行舟,懂得什么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正直做人,认真做事,率真作文,无嗔无欲,无怨无悔,无惭无愧。”“将心比心,掏心换心,以一种尊重回馈尊重,一种真诚回报真诚,以一种礼貌回应礼貌,一个知音回答知音。”

在黄国钦的心里,散文之心是虚灵之心。一切浪漫主义的酒神精神——情欲、权欲、钱欲的原罪欲望,都应该被严酷的现实原则——理性无情地磨砺,使之“灿烂之极”归于平淡,“洗尽铅华”唯留清白,一切封建士大夫的怀才不遇,孤芳自赏,放浪形骸,恃才自傲,唯我独尊,文人相轻的陈腐陋习,都应在一种清静虚灵的审美感情藻雪和羽化中,变得纯洁和崇高,敏感和灵验。他的神思在谛听岁月的匆匆脚步声中,能够感受到:“匆匆把人异化了,匆匆把人变成了机器人;匆匆是一片沙漠,人是沙漠中一个个焦躁失群的‘发烧友。也许,匆匆是我们人类自己折磨自己的法子;也许,匆匆又是人类自己原谅自己的借口;也许,匆匆是现代人自己臆造的。匆匆的背后还是匆匆?”(《珍藏的友情》)

在黄国钦的心里,散文之心,是仁爱之心。他为发生在潮州港的开市,外国列强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不平等条约而挥泪哭泣。他为历史上的文化先贤“为民立命”的善举而感动。他站在文天祥望海的那一块大石头上,眺望海门海,心里默默地为一个文弱青年为追求理想,风餐露宿,四海飘零的人生悲剧而悲哀。他写洪武年初,俞良辅统兵征讨未归附的潮阳县新兴乡溪头寨,被六旬老妪郭真顺,白发苍苍,长跪道中,马首陈词,真情流露,一字一词,发自肺腑,委婉诚恳,不假虚饰的真诚陈情所打动,遂下令退兵。即使是对历史上的青楼妓女:竹姑、贞娘、月凤、郭十娘、麦凤莲、吴小金、麦风妹、濮小姑、曾春姑等人,他也是站在人情同理,惺惺相惜的立场上,极尽表现她们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精神品质。

在黄国钦的心里,散文之心,是自省之心。他面对林非《辟韩》文中的思想表达,他反省自己背负的传统散文审美情趣的思想太重,片面地认为“只有珠圆玉润、华彩丰赡、细腻缠绵的文字,才是审美的快乐阅读”的局限。他从饶芃子、黄培亮、程贤章、杨干华等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文学前辈为培养文学新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良苦用心。他从陈前讲故事的叙述中,感受到了一个音乐人的自尊、自爱、自省、自查,斜出一枝,讨人喜欢之处。他从业桐绵里藏针,不随声附和,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格中,感受到了他内敛自省,自我藻雪的纯净的感情。

在黄国钦的心里,散文之心,是忧思之心。他说:“童年是一个忧伤的字眼,它留给我的是一片哀怨和凄凉。”作者用自己这种童年的忧患,浇灌自己辛勤培育的散文之花。你听:正月里,闹元宵热闹的场面中,“风中响起了一支旋律,古老、忧伤、凄惺,流行、悠扬、舒畅……苍茫中,我裹在等待的人群里……五千年的历史在等待中,一年又一年依然地走过。《孟姜女》的歌声在等待中一代又一代依然地流传……迷迷茫茫中,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会站在这里?!”(《落日》)

韩江—汨罗江,卧牛山—桑浦山,黄国钦—屈原,这是一条一衣带水,山水相连,“形散神不散”的理趣之线。黄国钦以一隅之地人生经验为“经”,以《离骚》的人文关怀为“纬”,在潮州与神州、现实与理想、感性与理性、精神与物质、实在与想象、民族与世界、时间与空间中,精心编织自己家国情怀的忧思花篮,努力把它悬挂于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的彩门之上。

黄国钦的散文,是在潮州的这块丰腴而广袤的文化沃土上,精心培育出来的一朵喷霞吐露,绚丽夺目,芬芳袭人的鲜花。这花香透过五羊城、长安城、紫禁城、湘西的边城、伊犁的雪城,通过中央电视台等国家级的媒体,把艺术审美的芬芳播撒在各行各业,各个角落。作者在把生活的“真”向艺术的“美”地转化中,携日月星辰之精华,天地人伦之烟火,花鸟虫鱼之声色,炼物理与美趣于一炉,斟天真与诗意于一盅,表现作家水中望月,雾里观花,匠心独运,别出心裁,举重若轻,点石成金,鬼斧神工般的禀赋。他像汪曾祺之于高邮,老舍之于北京,孙犁之于白洋淀,竭诚地表现自己所生活的土地上的美味佳肴、长袍短褂、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湖光山色、风土人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竭尽全力把艺术的深井打在自己的院子里,用深井清水,精心浇灌自己辛勤培育出来的审美之花。不同的是:黄国钦在南国旖旎的风光中,透过南海的海市蜃楼,潮涨潮落,浮桥渔歌,屋脊嵌瓷,极尽表现他生活中的那一份纯净、真诚、闲适、淡泊、宁静、恬逸、明媚、温馨的诗情画意。在韩江畔、古城下、旧宅院、寨街上,他常常发思古之幽情,念先贤舍己为民之高伟,感天地人生之正气;在凤凰山、百丈埔、涵碧楼,他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凭古吊今,叹世事沧桑之艰辛,赞精神超越世俗之永恒。他笔下的潮州,不仅是一个历史地理之潮州,文化文明之潮州,更是一个美感美化之潮州,诗情画意之潮州,象征寓意之潮州。

黄国钦笔下的潮州,散发着一股南国水乡的清澈、灵动的抒情意味。他用生命的呼吸融化历史的“硬块”,用情感的血液稀释哲思的“艰涩”,在“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的双重叠加中,表现韩山书院的书声琅琅,牌坊街的古香古色,孔庙学宫的苍松翠柏,广济桥十八梭船廿四洲的绮丽风光……他极力表现潮州的“灵山秀水,古屋老桥,还有奇妙的饮食起居,一杯潮州功夫茶,一席清淡潮州菜,一曲婉丽潮州戏”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样态。潮州的文化历史积淀,在这里化成汩汩流淌的艺术清泉,涓涓细流,最后汇成汹涌澎湃的韩江大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激扬出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的审美浪花。《烟雨潮州》,在如诗如画的情绪渲染中,烘托和浸润出古香古色的历史文化名城――潮州的神采和风韵;在明快、简洁却充满诗意的节奏和音乐感的语境中,把一个烟雨缥缈、亦真亦幻、光彩照人的潮州表现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韩江流过潮州古城》,站在历史地理的制高点,俯瞰民居民俗:“门肚凹进、天井种莲、青瓦滴雨、粉墙描花、杉门虚掩,老厝新茶……”“下雨了,路人就往门肚里一站。这时,瞧一眼一种韵味,嗅一口一股清爽”。艳阳天,步入民宅天井,莲溢香色;秋日里,倚墙临风,爽意与浓绿袭人;当此时,光天化日透纯情,遗世独立显高标,别有天人合一的意味在。读着这样的散文,恍若感觉,起风了,粉墙开着栏杆门,斜雨飘进读书桌,一阵清爽,一股愜意……黄国钦把一股赤子般的乡恋之情,别出心裁地表达出来,给作品平添了一种生命的真实感,生活的新鲜感,艺术的审美感。

黄国钦认为,潮州的文化,是一种“雅致而清纯的文化”。雅致,是说历史形成的文化品质和审美风格;清纯,是说潮州文化有着与时俱进的“苟日新,日日新”,有着与时代精神同步更新的去芜性、进步性。在这种“雅致而清纯的文化”的滋养下,“灵精慧秀的潮州人,既善于经营,又耻于铜臭。面线巷的李嘉诚,官塘墟的谢慧如,开元后巷的庄静庵,就是蜚声港澳星暹的大慈善家。”他们守住了传统道德观念的底线,守正创新,乐善好施,近于钱财而恪守“诚”,行于商海而严遵“道”,扶贫于寒舍之孤,助困于冻伤之躯,这是一幕幕温暖人心的“思乡曲”。《春诗――潮州元宵民俗侧记》透过潮州元宵节古老的民俗,表现潮州人缅怀前贤,追求一种新时代的开拓精神。陈尧佐是北宋咸平年间的潮州通判,因他清正廉洁,为民做了许多功德无量的好事,人们怀念他,纪念他,把他“神化了”,给他以新时代的祭祀仪式。“潮州人世代祭拜的每一个‘神,都有一段卓有建树的史实,一个爱民如子的传说,一节流芳千古的故事”。黄国钦爱故土,爱故土上的人,爱故土的仁人志士、社会贤达,爱故土上的“水稻一年两季熟”“群星参斗风气开”“粤船北去闽船南”“潮音一曲牵人心”“一里长桥一里市”。

黄国钦的叙述,是一种传统的、惯常的、自我的第一人称,这种平常、自发、自觉、自主、自控、自在的叙述,使他的散文具有一种从生活中的自我经验出发,推己及人,人情同理,把人带入一种沉浸感、融合感、亲切感。例如,读《那天我在畲寨逛荡》,你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对畲寨文化的神秘感所感染。这种感染是一种神与物游,主客一体,情随景转,意随境迁,意与境谐的审美感受。作者正是在“眼前还朦胧着乌龙茶袅袅的香气”,“这香气使我半醉半醒忘乎所以,我踏着圆和不圆的卵石走在畲寨的街上,好像在走一条通天的路。”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情绪渲染,把你带进一种移情化境,天人合一的氛围。

黄国钦的散文,给中国传统散文意蕴的审美情趣,增添了新时代、新社会、新生活、新思想、新观念、新内容。他在“天、地、人,”“真、善、美,”“情、意、志”的整体统一中,沉淀生活的情感,澄明审美的意趣,除蔽明道,立象尽意,吐故纳新,以虚写实,脱胎换骨,以静显动,在“境”与“意”的和谐中,追求“境”在“象”外的艺术境界。例如,他在《花草含情·玉兰》中,写到邮电局一个职工步曹,喜欢在晚上持鸟枪打歇在高大的玉兰树上的鸟。荒唐岁月,打砸抢的人看上他,拖他入伙做事,他不愿意,于是被围攻、侮辱、放逐。文章最后写大树被风吹倒了,步曹也不见了。树倒人散。“境”在“象”外,余味无穷。他写父亲穿的一件“中山装”被送上当铺柜台的一段心酸的生活遭遇,只写舍衣割爱,换取温饱的酸楚,未写“中山装”本身的文化含义。比如中山装:后背不破缝,代表民族和平统一之大义;前身四个口袋,表示国之四维:礼、义、廉、耻;袋盖代表着重文兴教;封闭式的翻领,代表着严谨治国;门前五个纽扣,分别代表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袖口三个纽扣,代表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这些寓意,文中并未涉及。很明显,作者清楚地知道,对于现代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常识。不写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只写他和母亲出没于当铺的生活窘迫,这就给读者阅读时留下了再创造的余地。在《夜思》中,作者用电熨斗——木炭炉——煤球炉烤湿衣褥的物象,表叙母子深情,使人感到一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落日》显然不是表现自然的落日,而是在自然的“落日”的形象、意象之外,表现对一种传统文化、对一种或将会消逝的传统节俗的惋惜、怀恋与回望,这是人类一种挽歌式的思绪和流连。《千古风流潮州城》,不仅是表现潮州城的风流,而更重要的是强调历史上建设潮州的仁人志士、社会贤达的一身正气,惠泽后代的高风亮节。作者写韩公祠前的那“一株高可擎天的木棉树,铁骨铮铮地耸立着,给八百年前的祠堂,撑出了一片森然的肃穆和暗绿”;写“韩山的林木是常绿的。一年四季的绿叶,就掩映着一座绿色的青砖砌就的祠,还有祠旁苍苍的绿苔下,那一道流水潺潺的深深的涧”。“荫子”“泽后”的思想、观念,对象化成为一种艺术的诗化形式,打着窗子给门听,项庄舞剑,敲山振虎,指桑骂槐,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弦外之音,味外之旨,是黄国钦散文的一种境界。

黄国钦是一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能够拧出水来的抒情艺术家,他的作品,是在携情带韵,移情化物,缘情写景,借景抒情的语境中,展示一种审美意绪包裹、浸润、消解、融通思想、观念、意志的艺术。这种审美传达,散发着南国水乡的清灵之气,如碧水映月,春染江南,翠绿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弥漫着南国风情的情感和意绪;如柳浪闻莺,软语潮音,漫过绒绒青苔,萦绕着三月里的新芽嫩绿的婵桂,烟雨朦胧中听一曲唱腔悠长悠长的潮剧,把散文的意境、情绪、感性,润泽到这种春水柔柔,白云渺渺的程度,实在是黄国钦的独特个性。

黄国钦的散文写得很美。这美,一是清纯,二是真切,三是优雅。清纯,是指在他的笔下描绘和叙说,是一种清清灵灵,纯纯净净的思想感情,没有恐怖、暴力、血腥、污秽,有的是自然、恬淡、宁静、优美的自然风光,迷人的风土人情,浓郁的传统文化。真切,是指他表现的事物、场景、对象,真实可感,真挚自然,真情贴切。黄国钦太爱他的潮州了,他带着一腔挚爱,在歌咏潮州的一花一草、一街一巷、一山一水。这种感情流露在字里行间,完全出自本能,这种本能转换成为一种艺术的真切,成为一种审美感情的骨血、气韵、氛围、天赋。真切,在这里是在叙述的层面上,把修辞推向情感化、心灵化、意绪化的一种情景交融的个性化形式。优雅,是指他诉说、辞达、抒情的一种优美、优雅、端庄的形式,恬静、舒适、蕴涵的姿态,以一种文雅的笔触,表现一种文雅的情怀,是作者骨子里带来的一种天光水韵之质。这种优美是一种幽静、闲适的空灵之美,儒雅、文静的恬淡之美。

黄国钦的语言,是在简洁、洗练、明快的短句节奏中,寻找一种鲜活、生动、丰富的音乐感、语境感、语气感、语序感,寻找一种语言的音速、声响、音像、音量、音色、音质与体验、感觉、情思、意念的相对和谐统一、协调合适。他很重视重字叠词的“炼字”,这能增强抒情的效果和艺术的感染力。例如,“春雨来了,纷纷洒洒,迷迷蒙蒙,雾一样袅袅,岚一样盈盈。洒在鉎牛的身上,鉎牛愈黑愈亮;洒在桥上行人的头上,毛发便沾上了一层银光;洒在女儿的花衣裳上,衣裳就显得更绿更红。”(《登山微雨中》)“兰叶青青,兰花白白,兰香淡淡,真妙不可言哉。”(《画花人》)“秋风乍起,路人匆匆。一刀刀干硬如铁的豆荚,孤零零的挂在空中。”(《花草含情·金凤》)读着这些朗朗上口、擲地有声、叠词优美的词语,我有一种春风化雨、润物沁心的享受。黄国钦的散文是以造境取胜,以抒情感人,以澄澈明心,以丰赡见境。

中国当代散文创作,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了一个自“五四”以来从未有过的“井喷”现象。老、中、青三代散文家,经过一番历史的疾风暴雨后,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地汇聚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960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呈现出一派云蒸霞蔚,霁虹灿烂的喜人景象。

但是,到了21世纪初叶,中国的改革发展到了深水区,随着文化的多元融合,西方现代、后现代、战后“末世情绪”大量地涌进,“名实”之辩,“文野”之争,“历史终结论”的叫嚣,似乎是一夜之间,几千年来被人类普遍认知的公理、公律、公约、公正、公道、公德,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一切文明成果,统统都遭到了拷问、质疑,或正等待拷问、质疑:不管是什么,似乎都可能是错的,或可能是有问题的。既存在的一切传统认识论的东西,都统统地被推上了有待否定、批判和重新评断的审判台。在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影响下,一些非理性主义、怀疑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享乐主义、纵欲主义、个人主义、厌世逃遁,消极颓废、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阿猫阿狗、杯水风波的散文竞相亮相。一股怀疑一切的时兴风潮,在中国文坛骤然而起。

在这种情势下,黄国钦仍然坚持立足于脚下的这片沃土,写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理性,道德情操,理想愿望;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民族传统;写岭南人匍匐于南粤大地上的质朴、勤劳、善良、刚毅、率直;写人的认识是建立在人的生命—形式—结构—功能基础上的界线、尺度、标准;写人类不可能自己提拔着自己的头发而离开地球的客观实在。在黄国钦看来,把科学工具主义推向远离人的理性认识之外,推向脱离了人的主体认识—非理性的“真空”,或者把人的理性推向非理性的“真空”,完全否弃人类迄今为止认识论所建立起来的一切文明性的规律、契约、公德,奢谈什么事物“无本质,无规律”,这种用“规律”否定“规律”的非人性,反人类的昏言梦呓,不是我们今天的文学所需要的。

一部《潮州传》,就是一部表现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文明发展史,是表现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动力的唯物史。这部46万字的散文体城市传记,从舆图、疆域、自然、经济、政治、文化、宗教、习俗、商贸、战事、瘟疫、职官、山川、名胜、风俗、物产、赋税、乡里、衣食、住宅、建筑、节庆、礼仪、园林、金石、人物等方面,比较详尽地叙述了潮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起落沉浮,前世今生。作者由衷地感叹:“潮州的历史文化,是靠一代代潮州人来传承、发扬、光大的。中国的历史文化,也是靠一代代中国人来传承、发扬、光大的。历史不能断裂,文化不能绝传。”

古老的哲学命题“名实之辩”,在今天中国的当代文坛,却成为一些有影响的作家“精神焦虑”的根源。黄国钦以自己身边的事物的命名,回答了现代人关于“命名”的身份“焦虑”。他说韩江,“在远古的年代,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或者说,是没有命名的河流。”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走进了公元纪年,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员水。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翻开东晋至隋的典籍,都是这样称呼这条河流的。也有后人用‘筼水来指称这条河流,我觉得这就对了,筼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岭,满山遍野生长着茂密的筼筜之竹,和风吹过,郁郁葱葱,翠绿满目,窸窣满耳,透过叶隙筛落的阳光,在坡地上变幻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任你去自由的猜想和解读。”到公元819年3月25日,韩愈到了潮州。“他驱鳄鱼,筑堤坝,疏涝渍,劝农桑,释奴隶,兴教育,开人心。”人们感恩这位伟大的韩文公,才把这条向南的河流定名为韩江。

接着,黄国钦笔锋一转,又以民国初年的一则政事,来阐述“命名”的现实意义和重要性:“民国三年(1914)一月,国民政府公报公布了《内务总长朱启钤呈大总统拟改各省重复县名撮举理由分别说明请鉴核批示文》,公文里列举了改重复县名的必要性,其曰:‘两汉迄于明清,年代久远,拓地恢廓,建置并析,纠纷参错,混郡邑而从同。其时,自两汉乃至民国,随着历史的发展,以及各朝各代建置并析等原因,重复的县名,愈来愈多,故在推行政务的时候,省与省之间、县与县之间,容易混淆。公文概而括之曰:当其时,‘二县同名者七十四,三县同名者十有二,四县同名者四,五县同名者三,六县同名者一,施之政事则彼省与此省糅杂,播诸重译则甲县与乙县混淆,乡土之观感易泯,地理之名实不符”。“故对全国重复县名126处进行重新改名,其执行的原则是:保留设置较为远古,政区较为稳定的地名,而改掉重名的其他地名;已开为商埠,并且对外条约中所涉及的县名,考虑其影响,虽设置时间较晚,但也尽量不改;保留边疆地区的县名”。(《潮州传》)

远在珠三角中山市的东升,它的命名,也被黄国钦辑例钩出:“东升在珠江三角是有名的水乡,仅主要的河涌,就有59条,总共长128公里。在过去的岁月里,东升并不叫东升,叫‘鸡笼,因为镇里最大最有名的河涌叫‘鸡笼涌,所以,镇就叫‘鸡笼镇。日子直到了公元1987年10月10日,富裕起来的鸡笼人,才觉得叫了一辈子又一辈子的‘鸡笼不适合了,应该叫一个寓意非凡的名字。他们看到,太阳从东方的珠江口升起来,觉得这是一个无限美好的象征,于是,就把祖祖辈辈叫下来的‘鸡笼改为‘东升……‘东升,那是一个丰邃、鲜活、充满生命力、喷薄而出、光芒万丈、日日崭新、天天向上的太陽的意象。”(《旭日东升》)在黄国钦看来,东升的命名,在这里是象征着太阳的子孙,沿着“夸父追日”的脚印,向着太阳走,寻找光明,遵循着土地与生命血肉联系的内在的规律,在寻找生命成长的光能和热量,在寻找精神成长的元气、血质、骨髓和泉源。

二十世纪末以降的中国,是一个大变革、大改组、大发展的历史时期,黄国钦在这样一个大变局之中,他不可能没有困惑、迷惘。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消沉,没有颓废,没有绝望。他依然站在历史的评价和审美的评价的“中道”线上,用羞恶之心把握民族精神在走向现代化建设中的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

坚持历史的判断和审美判断的统一,是黄国钦散文能够站立起来的内在筋骨。他写“宋末年间,布衣诗人谢翱,典尽家当募捐乡兵数百人,追随文天祥抗元。抗元失败后,谢翱将家人留在潮州,自己隐姓埋名,碾转潜入浙东,隐居于山林之间,与一帮南宋遗民,结‘汐社、‘月泉吟社,暗图恢复故国。”“在《小元祜歌送刘君鼎》中,谢翱慷慨高吟:当秋淮甸枯草黄/弯弓北向射天狼/孤星南光天狗坠/入蔡生擒完颜王。”(《潮州传》)此中,既有热血报国的情怀和志向,又有亡国遗民对国破家亡的哀思和怀念。

掩卷遐思,一座潮州城,叙说千年历史;一条文星路,铺陈朝代兴亡;一条韩江水,流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座浮桥,承载历史沧桑,各色人等粉墨出场,或介绍族谱,数点先哲前贤,或考古发现,注释来龙去脉,或稽查史料,勘校真伪,历史的评价在唯物主义的轨道上运行。

把握历史,需要有正确的历史观。在《五月的旅行》中,黄国钦写道:“我就在这个温热的五月,踏上了旅途,去追尋一段悲壮的历史,去找寻一种不灭的精神。”这段历史是龙岩——古田——长汀——瑞金。紧接着就是审美精神的引用:“遥想当年,毛泽东就是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驰骋。吟出几多悲壮的英雄诗篇: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红旗跃过汀江,直指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清平乐·蒋桂战争 1929年秋)”。

黄国钦散文的历史判断与审美判断的统一,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特殊和普遍的统一,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观念与形象的统一。历史,在他的笔下,是人的理性、理想、智慧、力量创造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历史,是人的精神驾驭物质,物质磨砺精神,精神提升欲望,欲望推进文明的历史。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马发、张达、陈吊眼、许夫人、陈璧娘等仁人志士,在血与火的战争中孤守一城,在危与难的困境中扶危济困,在文与野的选择中取义舍生。他们的生命选择和行为方式在推动社会文明和历史前进的过程中,与社会基层的普通劳动者的利益和愿望保持了统一步调。审美,在他的笔下,使这些闪耀着历史光华的人物的行为方式,更具有一种人性、人格、人伦的精彩,更具有一种终极关怀的救赎“灵韵”。在他的笔下,金山的美,是因为它承载着潮州人民千百年来创造文明的集体智慧;韩江的美,是因为这里流淌着当官要为民做主的精神;状元故里的美,是因为它凝聚着这里的仁人志士,读书、修身、齐家、平天下的立身、立业、立言、立功的历史标签;西湖涵碧楼和湖心亭的美,是因为这里曾是革命先烈们策动社会变革的发源地。

黄国钦倾情说故土,秉笔写潮州,这是一位既立足于潮州文化创作,但又不局限于潮州地域文化创作的散文作家。他散文创作的立场观点、思想感情、艺术修养、文体意识、审美创新、诗性叙事、语言风格、视野襟抱,都显示出一种不可低估的历史存在。是的,他性格内敛、谦虚、谨慎,是一个低调的作家。但是,文坛是一个以作品说话的客观的文坛,文坛不可能低估一个低调的作家。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空间的拉大,他的散文作品的艺术价值将会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了解和青睐。

作者单位: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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