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流芳:现代广东文学的发生与流变

2023-11-15 22:16:08陈希杜云飞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脉

陈希 杜云飞

摘要:广东新文化运动发生于陈炯明的广东模范省运动,呈现以旧含新、新旧并行,化俗为雅、雅俗互动之局面,显示多元复杂的文学景象。文学高潮的到来不是1930年代,而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岭南文化孕育岭南现代文学的发生,作为“面海的中国”的部分,现代广东文学采用日常生活叙事方式和言文一致(粤方言)话语,建构一种沿海-城市风格的叙事和话语。现代广东文学的气象、路径和文脉与全国文学同中有异,表明“现代性”的展开不是均质流动的一个过程。

关键词:现代广东;文脉;新旧交织;雅俗互动

“广东之文始尉佗”,南越王赵佗的《报文帝书》被称作“岭南史上第一文”。屈大均《广东新语》中认为广东文学“始燃于汉,炽于唐于宋,至有明乃照于四方焉”1。但广东文学辉煌于近代,以黄遵宪、梁启超等为代表的近代广东文学峰峦崛起,成为翘楚,引领中国文学的转型和发展,将“变旧诗国为新诗国”2。近代广东文学呼风唤雨,星光璀璨,涌现不少思想文化领军人物,但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没有广东人身影闪现。其中有人才代际和地缘时局问题,也有对此缺乏深入了解和研究的原因,文坛学界忽视甚至遮蔽了现代广东文学的流金溢彩和自身文脉。

《现代广东文学史》以五四新文化运动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多年的广东文坛为观照对象,发掘珍稀史料,全景式展示现代广东文学创作、运动和风貌,深入论述小说、新诗、散文、戏剧和旧体诗词、民间文学等发生流变,主要围绕从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的现代性转型展开,描绘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广东路径、经验,彰显岭南文学进取求变、新旧交织、雅俗互动的态势和异质性,阐述现代广东文学在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的地位、与现代中国文学分合关系,提炼岭南文学的价值和特色,凸显影响和贡献,让被遮蔽的景观浮出历史地表。

一、现代广东文学的发生及意义

广东地处祖国大陆的南端,南有茫茫大海、北有五岭的重重阻隔,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经济、文化较中原内陆文明相对落后。但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广东是中国的风气之先之地,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不约而同和广东联系在一起。近代中国,经历由闭关自守走向被迫开放,再到向西方学习,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在古与今、新与旧、俗与雅、现代与传统的复杂斗争中,广东处于东西新旧文化碰撞交融的要冲,最先深受其害,而且反抗最为强烈,同时也是觉醒最早的省份。这使得广东一再成为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的发生地、近代思想家革命家的摇篮、革命运动的策源地,推动了中国现代化进程。在思想文化上,广东得天独厚,兼容中西,包容开放,不断创新,形成自己的特色,走在时代的前列,并且辐射影响全国。

现代广东文学的发生,与社会变革和时局发展密切相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作为现代革命的策源地,广东经历二次革命、护国运动,正发动护法运动。五四风云激荡,但广州处于护法军政府治下,与京津沪江浙等地不属同一政府管辖。由于地理、政治和社会环境等原因,广东相对于京沪,思想文化比较保守和沉闷。五四风云激荡,京津沪江浙等地学生罢课消息屡见报端,广州学生也人心思动。但作为革命的大本营,1917年孙中山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形成南北两政府对立的政治局面。对这一时代的特点,徐绍桢概括:“外既无可以自固之藩篱,内更不能自安之社会而吾尚南与南争,北与北争,党与党争,军与军争”1。一国民众不可能长久忍受这种不战不和、不生不死的状态,1919 年的巴黎和会让中国看清了本国所处的国际地位,五四运动的兴起把压抑多年的民间的声音,释放了出来,其能量之大,如地下奔涌而出的熔岩。五四运动在广州各界引起关注,但并没有掀起波澜,而是形成热烈中的冷静。

“现代广东文学”關注的不是广东作为书写对象的地方性,而是将广东作为主体,探讨文学现代化过程的路径、经验和特质。相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岭南新文学出现较晚,与当时广东政治和社会环境等原因造成的思想文化比较沉闷有关。广东最先出现的新文学,是宣传革命的文学,或者具有革命因子,作者多为革命者,譬如杨匏安、朱执信等。另一方面,岭南旧文学譬如旧体诗词、小说和戏曲的根基深厚,创作经久不衰,影响甚大;民间文学活跃,在晚清民初的社会转型时期焕发新的生机和功效。现代广东文学首先是通过旧体文学和民间文学进入中国文学。广东的新文化运动,新旧文学、雅俗文艺不是彼此对立、互相批判的关系,而是改良和融进的关系,以旧含新,化俗为雅,新旧交织并行,雅俗互动。广东文学现代化的路径和方式与众不同,独辟蹊径,比较特别。

从时间上看,广东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时期,诞生于陈炯明广东模范省运动。陈炯明主政广东,推行“联省自治”主张,实行政治、经济、教育、社会生活等多方面改革,支持陈独秀在广东实验“新文化运动”所主张的措施。

社会转型产生文学变革。五四新文化运动“晚风”吹拂岭南,广东新文学应运而生,旧文学、俗文学焕发活力,体现了岭南文化守正创新精神。现代广东文学诞生于中西文化交汇点,得益于岭南文化的孕育和晚清文学改良余韵的启发,受到市民社会和商业文化的影响,现代传媒和新式教育的推动,而海洋文化则培养和建构现代广东文学的审美方式、叙事模式和发生路径。

五四新文学作家大抵是从外国的作家作品中获得的文学资源,而广东本土诗人作家却更爱的是晚清谴责小说、狎邪小说和旧体诗词、旧戏曲,以及活色生香的民间俗文学。中国近现代的作家大多秉持的是“历史进化论”,但岭南作家对此有所不同看法,他们的创作资源、动因和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从文学的发生来看,作为“面海的中国”的部分,现代广东文学采用超越于宏大历史判断的日常生活叙事方式和言文一致、雅俗互动的话语,建构一种沿海-城市风格的叙事和话语1。现代岭南文学逐步形成自己鲜明独特的文学形象和文化品格。

“现代性”的展开,不是在各个国度和地区均质流动的一个过程,而是呈现地方性和差异性2。中国幅员辽阔,每一地区有每一地区的民情风俗和文化。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指出,广东“与他地绝异,言语异,风习异,性质异,故其人颇有独立之想,有进取之志。两面濒海,为五洲交通孔道”3。现代广东文学的形成,浸染于独具特质且系统完整的岭南文化。广东地处祖国南疆,北负五岭,南濒大洋,物华天宝,地灵人杰。由于地理、语言、风俗、民情等原因,南越文化、中原文化和海外文化交融碰撞形成岭南文化,显现务实、宽容、进取、低调的岭南文化特征,包含海洋文化的重商意识和平民意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背景下,孕育岭南现代文学的发生,表现出既多姿多彩、气象万千,又自成一格、气质鲜明的审美风貌。

粤地原不是主流文化中心,不时被人误解为“文化沙漠”。但广东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唐代宗教改革的发祥地,岭南学术文化在经过明末清初的低谷之后,自道光年间开办“学海堂”、重修《广东通志》和编印《皇清经解》,而后有陈澧为代表的东塾学派和朱次琦为代表的九江学派崛起,已逐渐展现出全国性的高度。近代以来经世致用、读书明理、崇尚科学的风气浓厚,广东人才辈出,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登上历史舞台,文教事业在全国跻身仅次于京师、江浙的“前三强”位置。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地方的文学。最好的文学,往往不是世界主义的,而是带着地方的烙印和异质性。以省为单位的文学史写作,具有全国文学史看不到的风景。相比中国其他省份,广东一直呈现出比较强的地域文化色彩。但现代广东文学史不是中国文学史的局部放大,而是在中国文学史背景下一个具有独立研究价值的整体,像探讨中国文学史一样来研究地方文学史的脉络、派别和价值,描述民国时期广东的文学运动和创作,既有对文学现象和趋势的概括和论述,又有对重要作家作品的分析与评价。

“现代广东文学”探讨广东作为一个创作主体在文学现代化过程彰显的路径、话语和经验,涉及主体的时空和内涵问题。判断作家的年代隶属“现代”不难,一般不以生活年代而以作品发表的时间为限;但认定作家的地理身份,则比较复杂,因为现代社会流动性很大,作家远游和寓居比较常见。究竟是以粤籍作家还是在粤创作来定义广东文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地方”不应狭隘地理解为作家的出生地,而应看作文学的“在地性”。文学的发展和特性,受到“在地性”的影响,文学史叙述应重视文学的“在地性”。毕竟在同一个时空工作生活,人缘相亲、民情相近,审美体验相似,更容易形成相近的认知方式、价值取向、性格气质和创作倾向、表现方法、审美风格。

“现代广东文学”主要包括这样三类作家的创作:一是生活在广东的本土作家,二是客居在广东的外地作家,三是广东出生、成长,但客居在外地的广东籍作家,创作内容与家乡有关联,也纳入论述范围。前两者构成广东文坛的主体,显示文学的“在地性”;后者属于岭南文学的构成之一,但知人论世,因作品内涵而异,侧重“关联性”。所谓“现代广东文学”,主要涵义有三:从时空上看,是发生在1915至1949年现代时期的岭南文坛范畴的文学;从内容上看,具有广东“在地性”和“关联性”的文学;从性质上看,是与“广东文学现代化”和“现代文学广东化”相关的文学,是与时俱进、求变图新的多元开放文学。

现代广东文学的构成,是多元和复杂的,包括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切具有现代品质的文学,除了白话新文体文学,还包含旧体诗词、小说、戏曲和民间文学等传统旧形式文学、通俗文学。梁启超指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1王国维也有此说,注意新旧雅俗的互动。1928年,胡适《白话文学史》标举“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的对抗是文学史发展动力的“双线文学观”,开启了中国新文学的出场。在颠覆传统、重构意识形态的话语策略下,胡适将“白话文学”等同于“民间文学”,建构中国新文学的话语合法性根基2。胡适论述古代文学时提出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雅俗双线并行”的文学史观,当时元气淋漓的广东文学显现新旧雅俗互动的特质和景象。

五四新文学开启并一定程度上主导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进程,理所当然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甚至是核心部分,但不代表整体和全局。实际上,文学的现代品质并不取决于语言体式等外在形式问题,而体现于内在的观念意识。旧体诗词、戏曲、章回体小说和民间文学在五四文学革命后都还在发展,也有艺术水准高、思想先进的作品,但长期以来被排除在现代文学史之外。

文学不论新旧,不论雅俗,也不分中外,只要蕴含现代品质,推进现代化进程,相同时空下的创作和现象都成为现代文学构成资源和研究对象。近年一些学者对五四后旧体文学、戏曲,民间文学的研究取得良好的成果,证明形式虽然是传统的、民间的,但已经转化为现代文学了。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亦曾把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旧文学、民间文学收入,但分量太轻,而且单列(分开来各作各的研究),分别由古代文学、民间文学专家撰写。殊不知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旧体文学”“俗文学”已不是封建社会背景下的旧文学、俗文学。如果对现代文学的背景和流变不熟悉或没有深入理解,很难把握准这一时期旧文学、俗文学的特质禀赋,更难彰显和揭示新旧雅俗双线文学的关联和互动。新文学正是从与他者(旧体文学、民间文学)的关联互动中获得主体确认和定位,反之亦然。

“文化史上亦只有演变而无革命”3,学贯中西、融古化今的岭南骄子梁宗岱如是说。现代广东文学从发生到发展,生动展现新旧并存、雅俗互动的“双线文学”奇异景观,而不是对立、断裂和突变。这样的研究视野和观念,不仅有范围的拓展,而且有新的发现,可能揭示文学史的真实面貌和完整版图。

二、发展脉络和走向

现代广东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有机构成部分,与全国文学有着分合关系,有同步发展的方式和主题,也具有地方性知识的特点与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时空特质。依其历史进程和发展脉络,1915年至1949年的广东现代文学史大体可分为发生、发展、崛起、成长、繁荣五个节点和阶段:

1915-1921年为第一阶段,此为广东现代文学发生萌动期。广东新文学的发生较晚,迟于全国新文学2年左右时间。1919年9月朱執信的白话文小说《超儿》发表在上海《建设》第1卷第2号上,被视为广东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岭南1923年才诞生第一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1。放眼全国,广东近代文学独步全国,勇立时代潮头,引领风气之先,产生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等思想文化领军人物,但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没有广东人身影闪现。这一方面有人才的代际问题,更有岭南时局原因,当时广东政治和社会环境等封闭落后,思想文化比较沉闷。

岭南最先出现的新文学,多为宣传革命的文学,或者具有革命因子,作者多为革命者,譬如杨匏安、彭湃等。1918年《广东省学生联合会月报》、1920年《工界》、1921年《劳动妇女》等刊登不少新诗,不少是民歌体,民间俗文学显示活力,但与语言形式革新的五四新诗运动无紧密关联和直接呼应,更多的是农工主题,宣传革命思想,艺术性不强,文学品格不高。众声喧哗语境下,自由主义思潮与马克思主义较早在岭南风行,“南社”革命文学和国民革命文学争奇斗艳。五四时期话剧在广东各地兴起,主要由民气使然,而非艺术魅力所致。

广东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时期。五四新文学作家大抵是从外国作家作品中获得文学资源,而广东本土诗人作家却更爱的是晚清谴责小说、狎邪小说和旧体诗词、旧戏曲,以及活色生香的民间俗文学。五四时期《广州礼拜六》《广州中外小说林》《妙谛小说》等宣扬趣味主义文艺,这些杂志以小说为主,黑幕小说和鸳鸯蝴蝶派小说,成了广东文坛的流行色。中国近现代的作家大多秉持的是“历史进化论”,但岭南作家对新旧、雅俗有不同看法,创作资源、动因和方式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从发生学意义上看,岭南文学的现代转型,超越二元对立、突变式的宏大历史叙事窠臼,采取存旧立新、雅俗交织互动的渐进式的日常审美方式,是一种不同于京沪和内地的沿海风格叙事和话语。

“二三千年光荣的诗底传统,那是我们底探海灯,也是我们底礁石”2。传统有因袭负重成为危险礁石的可能,也有可供利用转化的现代因子,焕发生机活力的可能。岭南旧文学根基深厚,创作经久不衰;民间文学活跃,在民国时期绽放魅力和光彩。现代广东文学首先是通过旧体文学和民间文学进入中国文学。1920年创刊的《南风》杂志,倡导白话,但不反对文言;刊载白话小说和新體诗,但也有旧体诗,并未拒斥“旧文学”。岭南新文化运动,新旧文学、雅俗文艺不是彼此对立、互相批判的关系,而是改良和融进的关系,以旧含新,化俗为雅,新旧并存,雅俗互动。广东文学现代化的路径和方式比较独特。

1921-1927年为第二阶段,此为岭南现代文学发展期。广东新文学应运而生,逐渐形成规模和声势,各方面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一些领域独领风骚。广州文学研究会、倾盖社、火焰文学社、南中国文学会等新文学社团先后成立,遍及省城广州和潮汕、海丰、梅州等岭南各地。1925年12月《政治周报》第3期刊登李春涛的《东征纪略》,记述了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的战斗历程,堪称报告文学之先河。梁宗岱的《晚祷》是岭南第一本新诗集。梁宗岱留学法国,与瓦雷里相识相知,深受罗曼·罗兰赞赏。既心怀学习西方先进文明的文化自觉,也深具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化自信,是中西文化双向交流的先驱,中国文化“走出去”成功的践行者和引领者。

李金发的诗集《微雨》发表,标志中国象征派异军崛起。从岭东山区走出的诗人李金发,格调奇异、诗风晦涩,有“诗怪”之称,被公认为中国象征派诗歌的开创者。如果说胡适尝试以白话写自由体新诗,揭櫫新诗第一次革命,那么李金发则引发新诗的第二次革命,从诗学观念和审美方式上建构现代诗美传统。

张资平“是开始用流利国语写作新小说的人”,《冲击期化石》写于1921年9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语言与形式上发生了从文言章回体到现代形态的嬗变,深刻地反映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社会生活和生存状态的变化,是20 世纪广东客家文化小说的拓荒之作。《梅岭之春》描写梅州客家地区的民情风俗和婚恋,反思消极因素,批判陈规陋习。

冯乃超、黄药眠、冯铿的诗歌,许地山、钟敬文的散文,洪灵菲、欧阳山的小说各有特点,形成百花争妍的态势。黄节、陈洵等旧体诗词创作以旧含新,岭南俗文学也得到发展,民间歌谣、粤讴、咸水歌、木鱼书、曲艺、地方戏曲等焕发艺术魅力,抒写时代,开启民智,使社会观念的变革进一步向纵深发展。

此期岭东潮汕地区的文学期刊远胜于广州大城市。潮汕文化以海洋文化为基础,又受大陆文化的改造。张竞生的移风易俗、新潮另类和温廷敬的方志修纂、诗词整理,并行不悖,相映生辉。岭南文学呈现一种新形态,不一定遵循雅俗分裂的发生机制和从中心城市——边缘区域的推广模式,由此“激活”“生发”现代文学多种路径和资源的可能。

1927-1937年为第三阶段,此为左翼文学崛起期。在现代岭南文学的第二个十年中,经历血雨腥风,比起“五四”时期,在各个方面都有了新的发展,一边是汇入全国左翼文学崛起的大潮,一边是立足于本土进行探索和创新。

大革命失败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蓬勃开展,岭南文坛迅速崛起左翼革命文学。作为中国近代革命策源地的广东,经过1927年“四·一五”大屠杀、广州起义失败和海陆丰农民运动被残酷镇压,从大革命时期的中心变成了白色恐怖的南粤堡垒,许多文化人纷纷避难上海或流亡海外。但是,革命的低潮并不意味着文艺的低潮,无论是流亡在外的革命者,还是留守广东的文化人,他们都以自己的作品,以超乎我们想象的创造力,充实并丰富了这一个历史时期的文艺创作,生动地记录和呈现了这动荡的、残酷的十年。

洪灵菲长篇小说《流亡》描写一对革命恋人在“四一五”广州反革命政变后的坎坷经历及思想的升华,在当时小说艺术形象里还是第一个,无疑具有开创性意义。冯铿的小说《重新起来》写女主人公小频在革命斗争的洪流中,告别旧日恋情,坚定不移地投身工农革命斗争行列,完成革命文学从“革命的罗漫谛克”到革命现实主义的过渡。戴平万以朴实犀利的笔锋,描绘动荡年代的时代面貌与个体状况,被誉为“新兴文学的花蕊”。

从“太阳社”革命文学倡导到左联的革命文学活动、文学创作,广东作家都豪情满怀,积极参与。参加左联第一次筹备会议的八人中,广东籍作家有三人。出席左联成立大会的四十余名代表中,广东籍代表近十人。洪灵菲参加过两次左联筹备会议,为左联七常委之一;左联七常委,广东籍人士占了两名。冯铿是左联五烈士中唯一的广东人,且为唯一的女性。戴平万是上海孤岛时期共产党的领导者之一,他接替周扬的位置,成为左联最后一任党团书记。冯乃超参与左联筹建,被推举为《理论纲领》的起草人,并任左联第一任党团书记兼宣传部部长。欧阳山、丘东平、戴平万、蒲风,都是鲁迅先生名单上最有代表性的左翼作家。中国左翼文学有丰盈的岭南血脉。广东籍的青年作家,用激情和生命,创造了无愧于那个时代的作品。

从革命实践到文学写作,左联精神深深地影响广东文学发展。1932年,欧阳山等人在广州成立广州普罗作家同盟,致力创作大众文艺和方言小说。1933年,中国戏剧家联盟广州分盟、中国诗歌会广州分会分别成立。不久,蒲风回到家乡梅县,将“中国诗坛梅县分社”扩大为“中国诗坛岭东分社”,出版了《中国诗坛》岭东刊。蒲风是时代的歌手,倡导大众化诗歌,追求通俗易懂,刚健、质朴、明朗诗风。《六月流火》是一首叙事长诗,其中《铁流》一节最早歌颂红军长征壮举。冯宪章从中学时期就投身文学创作和革命斗争实践,参加“广东新学生社”和青年团组织,他的诗歌“流动的情绪比火还要热烈”。任钧的《冷热集》被誉为中国新诗坛上第一部政治讽刺诗,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犀利的战斗性,有意与“新月派”和“现代派”的诗风相对立。温流致力于华南新诗歌运动,走大众化、歌谣化的道路。而欧阳予倩南下广州,创办了广东戏剧研究所,开展戏剧活动。在这个阶段中,广东左翼文艺社团及其作家的活动,构成了1930年代广东新文学的主流。

黑炎的中篇小说《战线》,描写1926至1927年的北伐战争,不以描写血与火的生死厮杀称著,却以描写哭与笑和平凡生活见长。小说从小处下手而忽略了大处着眼,“失却历史的意象”,但被称为“中国的《西线无战事》”1,属于另类革命叙事。

1937-1945年为第四阶段,此为抗战文学主导期。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岭南吹响抗战文学的号角。在文艺创作上,岭南抗战初期出现了大量的小型作品,及时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报告文学和小说是当时广泛运用的文学形式,从多方面反映了抗日战争的真实情况,描绘了中国人民的英勇面貌,成绩较为显著的有丘东平、巴金、司馬文森、华嘉等。丘东平创造新的战争叙事美学,一方面“防备单纯化”,一方面“祛除浪漫化”,取得了异常真实的艺术效果。初期的戏剧也以灵活多样的短剧为多,如街头剧、活报剧等。诗歌创作上出现了许多短诗,并开展了具有广泛群众性的朗诵诗、街头诗运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1939年6月,徐迟提出“抒情的放逐”的观点,认为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轰炸已炸死了许多人,又炸死了抒情”,抒情已经不再需要2。同年,穆木天在广州《文艺阵地》撰文,号召作家“彻底地去抛弃自己,打进大众里边去”,“彻底地去克服我们个人主义抒情的感伤”3。广东作家诗人以笔为武器,走出艺术象牙塔,直面现实,塑造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角色,也绘出一幅幅生动感人的画卷,发出抗日救亡的高亢呐喊。李金发、鸥外鸥的诗歌由现代转向写实,最具有代表性。抗战爆发后,不少新文学作家纷纷“勒马回缰作旧诗”,弘扬抗战精神和抒发爱国情怀。

现实主义是抗战文学的主潮, 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深入人心,但浪漫派文学和现代派文学仍存。抗战文学是近代经世致用思潮和俗文化运动的体现,实现了启蒙立场向救亡立场的转变,精英立场向民间立场的转变,高雅文学向通俗文学的转变。先锋文学出现转向和分流,化雅为俗,这是时代趋势和普遍现象,但在广东文坛诗界表现得格外突出和明显。广州《中国诗坛》蒲风以及雷石榆、黄宁婴、陈芦荻、李育中等的诗歌,于逢的《溃退》、郁茹的《遥远的爱》的抗战叙事,表达真切感受,发出时代呼声,是这一时期岭南文学的贡献。

大批作家南下广东,转战桂林和香港。同时,不少岭南作家如杜埃、黑婴、司马文森、陈残云等往来南洋与岭南,从事抗战文化活动和文学创作。不同于西洋、东洋叙事,这些作家的南洋写作,具有体验性和纪实性特征,凝聚了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奏响救亡强音。

岭南话剧活动空前活跃。抗战爆发前后,广州成立了锋社、蓝白、艺协三大剧社;各学校戏剧团体纷纷成立,主要有春雷剧团、奔风剧团、前锋剧团、邮局剧团、炬流剧团等。广州沦陷后,岭南剧人纷纷到韶关及东江游击区等地,反映抗日斗争生活,激发军民抗敌士气。如何芷执笔的《北粤丰碑》和陈卓猷执笔的《胜利的反攻》,真实地反映了1939年在粤北两次抗击日军进犯的战斗,演出时震撼南国,成为史诗式的战歌。欧阳山执笔的《敌人》,描写广州陷落之前,在抗敌部队里的两个士兵大敌当前忘却私仇,共同抗日的故事。他们以话剧为武器,广泛宣传抗战,演出的剧目主要有《走私》《汉奸的子孙》《放下你的鞭子》《黑地狱》《飞将军》《保卫卢沟桥》等。1938年3月历史剧《黄花岗》的公演,标志广东剧坛的繁荣。

1945-1949年为第五阶段,此为广东文学收获繁荣期。抗战胜利曾极大地振奋了国内民心,但之后国民党政权在接收时的腐败行为、对国内民主势力的镇压以及执意发动内战的行径让老百姓大失所望。中国共产党在华北和东北根据地开展的土改运动和在国统区发动的争取民主运动,赢得了老百姓的支持。在国共之争中,民心和胜利的天平都很快向共产党倾斜。这些史实,不仅是时代背景,也反映在当时的文学创作之中,敏锐的作家感应到了时代的变化,将这些变化揭示和描绘出来。

气派相通的华南作家群创作引人瞩目。黄谷柳的粤味小说《虾球传》影响最广,具有浓郁岭南特色,颇具“大时代写照”气质,兼具成长小说、地域小说、红色小说三重特征,是左翼文学创作与民族化、大众化有机融合的成功典范,生动回答了“岭南人民如何参与大历史”的问题。

此期广东文学没有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在外地的广东作家和在本土的广东作家共同创造了文学佳绩。小说方面,产生了欧阳山的《高干大》、草明的《原动力》、侣伦的《穷巷》、碧野关于“客家族”故事的书写等重要成果,于逢和易巩“完成了文学的力作”;诗歌方面,涌现了阮章竞的《漳河水》和黄药眠的《桂林底撤退》、黄宁婴的《溃退》、楼栖的《鸳鸯子》等叙事长诗;戏剧方面,阮章竞的《赤叶河》与《白毛女》并称为解放区红白两大歌剧,广受赞誉;散文方面,则有黄秋耘的《浮沉》异军突起,抨击黑暗的社会,同时地解剖自己;楼栖的杂文、黄药眠《抒情小品》以及秦牧的杂文,深刻而独到。另外,冼玉清、程坚甫的旧体诗词咏怀纪事,发出时代新声。南社、南园等诗人赓续文脉,汇成了一股强劲的“南音”。这些成绩,与当时全国任何一个省份相比,都是毫不逊色的。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广东现代文学到这一时期进入了收获繁荣期。

现代广东文学在这个时间节点,迎来收获与繁荣,与全国1930年代文学辉煌相异,与其他省份不同。从广东作家代际构成上看,张资平、许地山等第一代作家和李金发、梁宗岱、洪灵菲、冯铿、丘东平等第二代作家或退出文坛、或病逝、或牺牲,而欧阳山、黄谷柳、草明、阮章竞等第二代、第三代作家在1945年至1949年间大都40岁左右,这正是作家的黄金时代。抗战和抗战胜利后,大批作家南下,广州、香港成为实际上的文化中心和大本营,省港报刊、书店林立,文化资源丰富,为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重要支持。作家之间的来往和交流增多,嶺南本土作家见识增长,视野拓宽,才能提高,创作得到发表和成名的机会增多。欧阳山、草明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与中共领导人有交流,创造了良好的人和氛围,有助于广东作家的成长。

1945年至1949年,华南作家群崛起,广东文坛幸逢天时地利人和,涌现一批全国有实力有声誉的作家,创作出文学史有价值能流传的力作。这一时期的广东文学,不仅为现代广东文学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为当代广东文学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文学史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不同于黄河、长江水系,广东河涌交错,水网纵横,主要河系为珠江的西江、东江、北江和三角洲水系以及韩江水系。河流水量充沛,自北向南,交流汇合,奔向大海。广东潮汕、广府、客家,文化略有差异,发展稍欠平衡,但较少冲突龉龃,晚清以来共融共荣。如何描绘现代广东文学万千气象,揭示流变动因,我们认为文学走势和脉络是构成文学河流的波澜,采取从文学创作和文学现象本身出发,以现代广东文学发展的真实原貌和自然时间节点来建构原生态文学史,而不是作家论或作品论体例。作家作品是河水,思潮、运动是风和地势,风起浪涌,波澜起伏,形成文学史的流变。文学创作是珠,文学史是链,串珠成链,绽放光彩。

栉风沐雨,春华秋实。现代广东文学创作活跃,特色鲜明,产生了一批有实力的作家,有价值的作品,有影响的活动。《现代广东文学史》全书论及的重要作家包括新文学、旧文学和民间文艺家大概有160多位,其中有4位代表性作家是列专章来论述的:一是象征主义先驱李金发,二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双向哥伦布”梁宗岱,三是开启新的战争美学叙事的丘东平,四是“粤味小说”创作代表黄谷柳。他们都是广东文学的骄傲,在全国现代文学谱系中具有独特价值和显著地位。

文学史研究是一种历史性和差异性研究。借鉴吉尔兹的《地方性知识》理论,不是各个地方表现相加的平均值等于“中国”,而是“中国”本身就有不同的体现形态,每一个“地方”的经验都是“中国”。现代岭南文学之所以值得论述,首先是因为在这里出现独特的文学经验和现象,而不是全国现代文学的分解和下沉,也不是从整体看局部,对地方的认定不能以整体的概念为基础。

本文探讨“广东文学的现代化”和“现代文学的广东化”。前者侧重广东文学的现代性追求,主要围绕从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的转型展开;后者则是关注现代广东文学的个性和价值,主要围绕地方性特征阐发。这仅是我们对文学史河流的观澜方法和打开认知广东文学的方式,粗浅不成熟。我虽不敏,请尝试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相信,建构脉络清晰、气象生动、元气淋漓的现代岭南文学,才有重绘现代中国文学地图的可能。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意象派与中国新诗》阶段成果。

1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一·文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6页。

2 丘逢甲:《黄公度人境庐诗草跋》,黄志平、丘晨波编:《丘逢甲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03页。

1 徐绍桢:《徐绍桢论不和不战之失策》,《申报》,1919年12月12日。

1 费正清:《作为小传统的面海的中国》,《剑桥中华民国史》(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5页。

2 周宪:《作为地方性概念的审美现代性》,《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3 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连载《新民丛报》1902年4至6月第6、8、9号。

1 费正清:《作为小传统的面海的中国》,《剑桥中华民国史》(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5页。

2 周宪:《作为地方性概念的审美现代性》,《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3 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连载《新民丛报》1902年4至6月第6、8、9号。

3 梁宗岱:《论画》,《诗与真》,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60页。

3 梁宗岱:《论画》,《诗与真》,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60页。

1 凌冰:《〈战线〉书评》,《现代》,1933年10月第3卷第6期。

2 徐迟:《抒情的放逐》,《顶点》,1939年6月第1期。

3 穆木天:《关于抗战诗歌运动——对于抗战诗歌否定论者的常识的解答》,《文艺阵地》,1939年12月第4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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