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瑛
摘要:新诗已经百年,但人们对于新诗未来的发展依然莫衷一是。讨论世宾的诗歌和他的诗学追求,实际上是在讨论新诗发展可能抵达的高度和深度,讨论诗歌可能的未来和方向,讨论一种诗歌理论的可能性。首先,以“人”为中心的完整性写作理念,回答了诗歌何如、诗歌何为的问题;其次,世宾认为诗歌的责任和担当是建构一个适合人类诗意栖居的光明之地;再次,世宾指出诗歌的另一个责任是驱除人性中的黑暗,他相信人性黑暗的深渊里自涵救赎的能量;最后,要求灵肉合一的诗人对肉身有了新的认知和体验,他发现通过内审,我们的肉身与灵魂一样可以与光明之地展开隐秘的对话。世宾的诗和诗学理念,始终把人置于写作的源点和原点,他的诗歌探讨之路,可能是最接近诗歌本质的路径之一。
关键词:世宾;完整性写作;新诗
新诗已逾百年,但迄今为止,我们尚未能够建构出一种权威的新诗理论,人们对新诗的理解更多地限于对诗歌,准确地说是对古典诗歌的理解。中国古典诗以其几乎不可逾越的辉煌和高度衬托出了新诗的捉襟见肘,新诗历史上每一次对新诗的讨论似乎都在见证新诗的弱小和茫然。但新诗终究是在顽强地生长之中,在逐渐显现作为新型诗歌类型的生命力和生长势头。岭南诗坛山头林立,不同的诗歌态度都在坚持各自的声音。世宾论诗的声音从众声喧哗中标出,他以诗为武器说出了他的诗观,同时他也以诗论为武器说出了他的诗。世宾诗歌的意义,浑融于他的诗和诗论中。讨论世宾的诗歌,实际上是在讨论新诗发展可能抵达的高度和深度,讨论诗歌可能的未来和方向,讨论一种诗歌理论的可能性。
新诗何如?新诗何为?
我们这个时代对诗歌的态度宽容又苛刻。说宽容是因为我们几乎接受了新诗的所有形态。口语的雅语的、写实的写意的、现代的后现代的、审美的审丑的……诗歌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沉重在寻找自己的路——有时候诗歌似乎只剩下了分行排列,但几乎所有的分行文字都会受到严格的审视,人们对作为语言精灵的诗歌会有一种来自文化传统的情怀。说苛刻是因为我们总是不满,新诗总是很难让人满意,人们企望新诗可以与熠熠发光的中国古典诗歌相媲美。宽容使得诗歌可以轻松生长,可以以不同的姿态和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代允许诗歌无数次试错。苛刻则时刻在匡正不属于诗的部分,希望引导新诗进入高蹈的诗歌王国,与梦想中的诗一样。当下的新诗创作、对新诗的各种尝试以及对新诗的各种思考众说纷纭,究竟哪一种理路才是适合新诗的?
关于新诗人们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终究能够说出的部分并不多,尤其是对新诗的去路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大多咕咕哝哝,语义难辨。一百年了,人们更愿意回顾往事,谈论往事时人们的声音清晰且明亮,我们很清楚新诗的来路。但对于新诗的形式、功能和作用,共见和歧义一样多,它们都化作新诗成长的营养,培植新诗之树生出许多往不同方向伸展的枝丫。表面看来,这一棵诗歌之树枝繁叶茂,时时花开锦绣,却难见硕果。诗歌的生产与诗歌的质量出现了巨大的反差。
如何从这种尴尬的境地中突围出来?许多人从国外经典诗歌、中国古典诗歌、中国新诗传统以及当下诗歌语境中去寻找新诗的生路。应该说这些寻找都是有意义的。无论古典还是当下、国内还是国外,只要是在诗的王国讨论诗,总有些经验可以启发诗的未来。
世宾思考诗歌的角度是人,他试图建构一个关于人的完整性的诗及诗学王国。“面对着我们当下的文化资源、原生社会所塑造的人格心理,建构具有人类意义的诗性世界和诗意世界,无疑成为当代诗歌写作的最高追求。而个人觉醒作为当代诗歌写作的重要成就和写作方向,我们如何守护、如何充实其文化内涵,也就成为诗人在写作和自我建设方面无法忽视的内容。”1以人为中心觀察文学艺术的角度其来有自,中国艺术从来都是为人生的艺术,每一种艺术形式和艺术主张都高举了为人生的大旗,“为人生的艺术,才是中国艺术的正统”。2世宾高举诗歌作为人生拯救的武器,他认为,“现代文明之后,人的完整性就不再自我呈现。”3人灵肉分离、个人与人类整体分离、人类与自然分离,不复具有完整性,他认为并且相信诗歌应该可以一定程度上修补现代文明下破碎的人。在他这里,梦想的世界是人具有完整性的世界,而诗歌,“作为现实和梦想的桥梁,它的责任在于在现实之中,通过言说关于存在直至把人引渡到存在的世界,……梦想既是关于存在的思想资源,也是存在之地的雏形。对于当代诗人来说,他们的全部责职就是从事‘渡的工作。”4世宾把他的诗学主张称为完整性写作。
2016年7月,《作品》以《完整性写作》为题介绍了该诗歌群体诗学主张:“完整性写作的惟一目的就是使人重回人性的大地,使人类坚定而美好地活着。”该文从命名、写作主体、客体、美学追求、价值观、本体论、方法论等不同角度围绕目的阐述了该诗群的诗歌主张,有八条原则:一、“‘完整性写作是对‘清洁精神深怀渴望的心灵并以此心灵面对破碎世界、在具有抒情极大难度的世界上写作的称谓。”二、主体内心圆盈、洞彻生命;三、反口语化;四、其诗歌美学以批判作为武器在现实世界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借以修复被现实撕碎了的心灵;五、在自然和传统文化中采撷灵思;六:诗歌高于个体人生,相信诗歌会把人类带往澄明之地;七、完整性写作指向一个可能的世界;八、它既是本体论,也是方法论。1处于完整性写作诗学中心的是人,人的此在可以通过诗歌抵达的可能性世界,即世宾所说的“渡”,以诗为舟,化诗为光,把人送到一个光明之地:“为人的完整性写作便成了整个现代的写作理想。在这里,完整性包涵两个层面的意思:① 回到人自身,使灵魂和肉体达到和谐统一,警惕物化、异化对人的侵蚀。② 它怀着一个隐秘的渴望,就是人不再孤零零地散落在这被喧哗和各种欲望淹没了的人间,而是回到世界的整体中。”2
世宾所说的梦想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诗歌是否能够成为照亮梦想世界的光?诗歌如何才能成为照亮梦想世界的光?世宾的诗学建构激情,是否能够落实到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什么样的诗歌,才是能够表现完整性写作的诗歌?或者用世宾的话来说,什么样的诗歌,具有“渡”的功能?世宾的诗学主张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个体的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性的完满成为其建构诗学体系的出发点。就此而言,或者说落实到当下诗歌而言,梦想世界值得期待,完整性写作值得深入探讨,因为人,终究是诗歌以及其他文学艺术品类的出发点和归宿。
践行者:光明之地与诗意世界
世宾的诗学充满了乌托邦激情。在《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一书中,世宾用抒情诗一样的语言和激情建构他的乌托邦诗学,他的诗论充满激情和想象,甚至可以把这部15万字的诗论当作长篇抒情诗来读。在这首长诗里,他构造了一个人类诗意栖居的世界,指出诗人对这个世界应有的责任和担当。他给这个世界命名为光明之地。光明之地“既存在于高处,也处于幽暗的体内”,“置于最高处的顶端,却无法踏入/可以被看见,却只是一个召唤”,“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却也从未远离”3这是一个兼具神性和人性的完美王国,它在最高处的顶端,但从未远离我们所在的世界;它也居于幽暗的体内,肉身醒悟的时刻,可以通过内视与之对话。在那里,人类灵肉合一、人与人亲密无间、人与世界浑融一体。世宾认为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膨胀了人的欲望和私利,破坏了人类诗意的生活。诗人的职责,便是要尽可能复原诗意世界,让人的完整性尽可能得以呈现。
杨汤琛说世宾的诗歌诗趋光的书写是非常有道理的4,世宾的诗歌布满光辉。他信任诗歌的力量:“老杜的诗魂/从不因为贫病,而缺席浩荡的江山”(《谒杜甫草堂》);愿意在日常的细节里充满喜悦地发现来自光明之地的光芒:“光从上面下来,一尘不染 /那么远,又那么近 /一点点,却笼罩着世界/光从上面下来,/一尘不染/光把大地化成了光源”(《光从上面下来》);他赋予光以神性,祈愿光把整个大地化成光源,化成一个没有黑暗、没有阴霾的桃花源。他鼓励人们去寻找俗世的每一点微光:“去吧!那光告诉你的/是真实的存在,虽然只是一闪/去吧!超越这一道道迷障/坎坷正是上升的阶梯/去吧!那善良照耀的宽阔/——才是栖居之地/去吧!那圣洁之地/在沉默中为你安放/所有的世界都那么广大/通向每个世界,都有一个锁眼”(《去吧!那光告诉你的……》)他以自身的体验告诉人们光蕴含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如此蛮横,闯入我/在夜里,我睡思沉沉的时候/你并不强大/有关你的信息还很稀少/却有足够的能量/凝聚成一束光/击毁我,俗世的坚壳”(《如此蛮横》)。
或许是因为执着于一个光明世界,世宾对微小却有力量的事物非常敏感。他几乎能在世俗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里洞见光明的事物,它可能是路过的一个旧武馆,以静默的方式呼唤新生的力量重启往日辉煌:“作为一个深邃的空间,它依赖/沉默,把旧时的什物/和易于消逝的碎片,暗中收集/以连缀起时光的整体性/它在某一瞬间会轻轻一动,借助/某个青年人的选择/又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中”(《旧武馆》);它可能是齿轮间的一道缝隙,透进了希望的微光:“正是它,让咬死的局面/有了新的可能/正是它,让微微的光透了进来”(《缝隙》);它也可能只是一个钉钉子的动作,砸着砸着感觉不对味:“是什么在猛砸着钉子的背帽?/是什么使木板在绝地硬顶?/如果是爱,那它的背后/一定有一团巨大的无知/那么深,那么深地夹杂在/每一次欢愉的拥抱中”(《钉钉子》);或者是司空见惯的一堵墙,它分裂了空地,也取消了空地对于自身空的自在:“墙的体内自带着利刃/它的出现,就把整体割裂成碎片/在一种宿命般的力量的指引下/一片碎片绝地反对另一片碎片/已忘记:它们曾经是一个整体”(《墙》);它也可能是我们桌上的每一只杯子,无辜乖巧,被锻造出来服从于某一种功能,不会反思,也不会有批判意识:“每一只杯子只服从它的功能/装水,或者被使用它的人/挪用,这种情况,它空虚的怀抱/同样来者不拒”……在诗人笔下,这些饱含隐喻的微小事物不再是其自身,而是一个个批判的武器,或反思或揭示或指引,告诉人们欲望和利益并不能遮蔽人性的善和大爱,人对于自身完整性的追求,无时无处不在,生生不息。
世宾对光极为敏感,哪怕只是微弱的萤火之光,他也能从中看见一个完美世界的侧影,光明之地,梦想抵达,人类诗意栖居。光明之地与诗意世界是世宾语义库里的双生词,“光”与“诗”具有同样的内涵,杨汤琛认为世宾诗歌里诗与光一体:“在世宾诸多诗歌中,与光有着同样本质的‘诗的吟咏赞颂也如萦绕不绝的光线从他的诗篇內部流溢而出;‘诗化身为‘光的肉身,成为世俗世界高悬天穹的发光体,彰显了光的神性维度”1,建构神圣的光明之地,终究是为了人的诗意栖居。这就是世宾的睿智处,也是世宾诗学最有价值的地方,人本应该是我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目标,离开“人”的任何事物,包括诗歌和关于诗歌的思想,都有舍本逐末的嫌疑。
救赎者:黑暗深渊里的自渡和他渡
“黑暗是什么呢?它可能是一次小小的失恋。……黑暗源于我们自身的迷失也可能是由于别人强加给我们的不公平,它造成了我们的贫困、绝望。当然还有许多不可抗拒的力量,譬如生老病死等自然规律,它也能造成我们心灵的伤痛,成为我们人生无法逃避的黑暗……它包括我们内心的怯懦、恐惧、仇恨和过度的自尊,以及文化中的谬误、偏见和我们人性中的弱点;在我们的生活中,黑暗还包括那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战争、疾病、灾难和强权。这黑暗,如同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的人生”2。世宾对黑暗的界定非常宽广,几乎把人生中所有的不美好不完美都涵纳进去了。
黑暗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几乎出现在人性的每一个侧面。趋光的旅程同时也是克服黑暗的旅程。世宾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光警惕黑暗对人性的侵蚀,这使得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种孤傲和坚硬的底色,我们可以在他的诗中看见黑暗与光明的对峙,看见黑暗对人性的压制,看见黑暗的野蛮生长;同时,我们也可以看见他绝不妥协,看见他的勇猛反抗,看见他的尖锐批判,凝视黑暗和歌唱光明是世宾完整性写作的路径,我更愿意认为这是同一条路上的不同风景,他要追求的和要克服的相互缠绕,却泾渭分明。
我们几乎在他的每一首诗里同时看见黑暗和光明,他对黑暗从来就没有好脸色,但对光明却极尽呵护,情感态度对立性反差。世宾似乎很愿意呈现一种鲜明的对比度,黑暗更黑,光明更亮,并据此赋予诗歌尖锐的批判力度。在《废品收购站》,他嘲笑“旧花瓶的金边”暴露了“安逸者的软肋”,满怀希望地凝视进进出出的手推车,“仿佛在引渡/让废品重生”。“重生”的主题在《冬湖》里也出现了,山坡、草木以及雪窝里的锦鸡在寒冬里都生存艰难,但湖中的冰,却“孕育了鱼群、水草/下一个春天”。这两首重生主题的诗是世宾诗集《交叉路口》的第一首和第二首,这不能不让人遐思。废墟疮痍、严冬萧瑟,都不能阻挡新生命的诞生,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诗里都有一种慈悲的力量在引渡新生命,前者是手推车,后者是湖中的冰。《构成》的对比度同样鲜亮,每一节都是一幅独立的画,每一幅画在显示阴影的同时也凸显出生命自在自为的蓬勃和朝气;合起来,便是一曲生命力量的颂歌:一朵无人处兀自盛开的花,推开窗前后的热闹和寂静,忧郁的内心和爱恋者的笑声,个体的轻和作为群山一个部分的重,黑暗可能无边无际,但生命会冲破阴霾,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倔强成长。与前两首的他渡不同,《构成》里的引渡者是生命自身,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暗涵自渡的力量。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时候,世宾便自身化为引渡者,试图唤醒沉湎于黑暗却不自知者。他悲悯因为战争客死他乡的蚂蚁,把虚无当成终生事业(《蚂蚁》);他提醒在风雨中赶路者要保持觉醒的自我,“因为此时的黑,已黑掉了/他们的双眼”,身处此中的人,无法发现黑暗中的危险(《风雨中》);曾经沉醉在酒池肉林里指点江山,曾经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觉,也不过是赢得一时“领导一切的幻觉”,“撒满灰尘的角落/早就为它,安排了/最后的归宿”(《被遗弃的筷子》);他告诉行走在黑暗深渊的人,努力的方向不对,离真理越远:“一个人掉进了黑洞,他所遇见的/所有的数,都是负数”“至于真相,往往就在身后/却越走越远。他们无论/走多远的路,流多少汗/只是为了回到消失的原点。”(《消失》)他甚至直接面向人类发出警告:“那个死去的人,他的痛/会在一个活着的人身上重现”“死去的太过无力,而/活着的,不能过于喧嚣”(《警告》)。诗歌本是一个充满隐喻的世界,世宾的隐喻世界里,黑白分明的对比切割出鲜明的是非对错,他就那么热切地想告诉人们黑暗的深渊是如何腐蚀甚至最后消亡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他告诉人们必须克服黑暗超越黑暗,他发现人生的漫漫长途中处处都有引渡的力量,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之地:“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在诗歌中去除我们人性和文化中的弱点造成的黑暗,使人生和社会呈现出一种指向光明的趋势。”1
世宾赋予诗去蔽的功能,他相信诗歌的力量,无论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都可以经由批判去拒绝平庸的日常生活,超越笼罩生命中黑暗的部分。他说:“诗歌不仅仅是抵达之歌,也是途中之诗。消除和承担黑暗是一个新世界的建设的开始以及它漫长的责任。”1一旦自觉肩负起这一份责任,作为诗人的思想者和作为思想者的诗人便在他的诗中汇合,世宾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诗人,他凝视黑暗信任光明,他用诗的方式思想,用批判的方式写诗,无论是建构诗学大厦还是具体到一首诗的创作,世宾都自觉地捕捉这三千世界中的微光,因为每一点光芒,都来源于光明之地,都在引渡人们驱除人性的黑暗。
体验者:我们的肉身与我们的诗歌
人世间所有的思想,都要落实到思想者自身身上。那句有两千年历史的“认识你自己”每说每新,每说每叹,盖因“你自己”便是这人世间最大的迷障。思想者的思想如月照山河,践行者跋山涉水一路求索,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光亮下自己小小的影子,这小小的影子里有灵与肉的争执与和解,有自我与他者的相互凝视,有个体与世界的彼此争锋与护佑。当思想者开始思想,他的思想从他的自我中生长出来,当践行者开始行路,他的自我是动力也是负担。思想和实践的质量,都需要这个小小的自我擔负起责任。人世间自有千般事物万般故事去经历去体验,然则这千般万般身外事务,却不若反躬自身来得艰难和有价值。提倡为人的完整性写作的世宾,是如何看待“自我”的形象,体察“自我”的诸种感受?或者说,他是如何通过内视,与光明之地展开隐秘的对话?
在世宾这里,自我包含肉体和灵魂两个部分。二者有时合一有时分离。世宾赞美灵肉一体,批判灵肉分离,认为灵肉分离是人缺乏完整性的症状之一。他对肉身不太信任,指责肉身往往耽溺于欲望和利益,把自我引诱至人性黑暗的深渊,人的完整性缺乏,肉身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他对肉身的批判不遗余力,对灵魂的赞美溢于言表。可以说,他对灵魂的拯救力量有多强烈的希望,对肉身的批判力度就有多猛烈。《肉体》一诗详细叙述了肉体是如何挣脱灵魂的约束,以为它是“自我”的王,它在黑暗中随心所欲、发号施令,独自与世界签署和执行所有的契约,力不从心的时候它表现得像个无赖,或者恼羞成怒,或者故意遗忘,肆无忌惮毁约。“但这样的时光总是有限/灵魂会回来,收回它的替身/努力修正它在世上犯下的错误/道歉,与肉体重新修订契约/修复肉体放纵的漏洞/毕竟它们无法割舍”,灵魂王者归来,拯救了肉身也拯救了自我。如果这首诗到这里结束,它也就只是重复了世宾以前的思想,一种乌托邦一样的美好愿景。“但如果死神光临,那才是/——唯一的话事人/它可以随时剥夺它赠与的期许”,话题一转,死神降临,自我的生命在最激昂的时刻急转直下,表现出极端的脆弱和无助,诗歌的情感也由冷眼批判到激情赞美,转到彻悟后的悲凉,说明诗人对“自我”生命的理解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充满浪漫主义激情的诗人开始理性体察生命,“自我”曾经生机勃勃,肉体曾经的放肆,灵魂的高洁正道,都无法阻止自我有朝一日的陨落。再回头看自我曾经的荒唐与修正,每一个阶段都变得无比珍贵。诗中的批判锋芒依然犀利,诗人依然旗帜分明地要求灵肉合一,但他对生命,尤其是对肉身的态度已经变得更为宽容了。
世宾对肉身有了更多的怜惜。他发现肉体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如此易坏易朽。它既不能承受来自外力的打击,也不能承受来自时间的压力。这个世界对肉身并不总是太友好。“疾病会随时宣布你的管辖失效/像一个隐藏了许久的自我/突然现身,告诉你它的存在/并用猛烈的疼痛、晕眩代替你”(《疾病》)“如若痛风症爆发,偏于/身体一隅的那点微肿/便形成了旋风,像众多的民意/突然来到街头/以它不可忽视的痛/再次召唤起,回忆和深深的忏悔”(《痛风症》)“只有拉远距离,眼睛/才能重新对焦”(《远视》)“如果你想返回,重回/混沌的状态,却已没门/你必须站在门外/目睹自己怎样被拖入/一个身不由己的天地”(《失眠》)“如果它的警告,不足以/加深你对沉默的了解/它就随时用暴力的方式/大声地说出它的诉求/更严重的,此时你就失去/与它讨价还价的机会”(《咳嗽》)……这一组关于肉身的写作非常精彩,当然它不仅仅是在表达肉身的遭遇,但至少是从对肉身的观察开始。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观察肉身的痛苦,就像我们在观察一棵生病了的树——世宾有一首《树身上的结》,借了树的隐喻表达生命中某个时刻的哀伤——感受、观察、分析、思考,诗人发现了一个新的自我,在这个自我里,肉身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灵魂守正庄严,但在这样的自我里,灵魂是否就是一个标准答案,对肉身做出的每一个决定画勾打叉?这世界是需要体验的,肉身的体验首当其冲,来自肉身的经验告知我们这个世界的外形和内蕴。灵魂和肉体相爱相杀,当我们理解了肉身的遭遇,对肉身有了更多的体谅和怜悯,灵魂也会随之升华,我们对自我、对生命、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认知将会更为幽微更为深刻。
而诗歌,帮助我们表达、传递对自我、生命和世界的认知。世宾说“诗是世界的投影。”1这个投影,自自我开始。
结 语
当我们谈论新诗,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谈起?我们是否要给每一次谈话以结论?可以预测的是,关于新诗的谈论一定还会滔滔不绝,一定还是众声喧哗。虽然人们对新诗的语言、形式和功能的认知逐渐趋同,但关于新诗的诗歌美学、关于新诗的诗学建构还有太多的空间,这恰恰是诗歌发展的生路,说明诗歌拥有广阔的未来。世宾的完整性写作理念从人的人格完成的角度出发,以自我的浑融和圆满为圭臬,他对诗歌寄予厚望,希望诗歌为人的生存开拓出一个新的境界,诗歌因此得以突围:“如果可能,还必须具有重建我们人类文明,提供新的思想、文化的努力,它能直接把人类的生存提高到或者开拓出一个新的境界。这就要求诗歌不能止步于个人的欲望、趣味、诉求和情感里面,而必须在一个更宽阔的地方扎下我们的根。“大其心”而怀天下,这是从日常写作突围的唯一道路。”2无论作为思想者、实践者还是体验者,“人”始终是世宾诗歌和诗学问题的中心,这契合了立言本身的性质,无论是来自我们传统文化的兴观群怨说、熏浸提刺说,还是来自异域的诗意地栖居,人始终处于写作的源点和原点。世宾说,“诗歌的自我就会去观照现实生存,只有依靠诗歌的人格,才能打开一个具有诗意、诗性的空间。”3在诸种关于诗歌美学的讨论中,提倡完整性写作的世宾的意见,可能是最接近诗歌本质的路径之一。
1 世宾:《诗歌写作的精神积弱》,《文学自由谈》,2019年第1期。
2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9页。
3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
4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1 世宾:《完整性写作》,《作品》,2016第7期。
2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页。
3 世宾:《交叉路口》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49页。
4 杨汤琛:《趋光的书写:世宾诗歌论》,《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1 杨汤琛:《趋光的书写:世宾诗歌论》,《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2 世賓:《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78—79页。
1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页。
1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页。
1 世宾:《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页。
2 世宾:《日常 诗性 存在者:三种诗歌的发生学》,《粤海风》,2015年第5期。
3 世宾:《生命意识及其写作》,见《交叉路口》,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