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遵宪对晚清儿童诗歌的现代性开拓

2023-11-15 22:16:08朱蓉崔昕平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黄遵宪现代诗歌

朱蓉 崔昕平

摘要:晚清时期,以黄遵宪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关注到了儿童的特殊性并为他们创作出第一批诗歌,它们富含现代性意识和中西乐理知识,贴合儿童的身心特征,表现出了新的诗歌面貌。作为近代“儿童诗的开山者”,黄遵宪不仅打开了晚清儿童诗歌的现代视域,借鉴民歌形式推动了诗歌的通俗化转型,还使儿童诗歌具有了分级创作意识和现代读者意识。在此意义上,其儿童诗歌成为了中国儿童诗歌现代化中的里程碑。

关键词:黄遵宪;现代诗歌;儿童诗歌;儿童意识

中国现代儿童诗歌旨在以“儿童”为中心,用儿童喜爱的形式表现和助益其生活、思想、情感,促进少年儿童的身心发展。现代中国,儿童诗歌创作最早见于19世纪末林纾的儿童读本“闽中新乐府”诗集,相关创作倡导发生于20世纪初,而明确的“儿童诗”一词则出现于1922年程莞写给晨报副刊编辑的信中。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提出:“今欲为新歌,适教科用,大非易易。盖文太雅则不适,太俗则无味。斟酌两者之间,使合儿童讽诵之程度,而又不失祖国文学之精粹,真非易也”1。作为梁启超诗歌主张的实践代表,黄遵宪于1902年所做的新体儿童诗以相当的适配性出现于文坛,既显示了中国现代儿童诗歌的萌芽形态,也影响和带动了一批诗人着手创作儿童诗歌,他因此被称为“中国近代创作儿童诗的开山者”2。

一、以现代意识入诗,开知识性诗歌之始

黄遵宪的新式儿歌是儿童诗歌从古代步入现代的枢纽,其鲜明的现代意识和读者意识,使诗歌不再是承载封建思想的“死物”,而变为开启民智、重建国民精神的关键。古代中国虽重视蒙学教育,但所教内容不出修身、读经之外,儿童被牢牢地钉在封建价值体系之中,很难触及自由、民主、科学等现代内容。1877—1894年,黄遵宪先后出使日本、美国、英国、新加坡,对域外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进行了深入了解,并借助这些新的思想资源重构了自身的思想大厦。正如黄遵宪本人所说:“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3黄遵宪对各先进国家的政治、文化、经济等方面进行研究后,形成了兴教育、开民智而实现强国的理想。回国后,黄遵宪一方面推动教育的改革,将“中外史志及格算诸学”纳入教学,主张“今日已为二十世纪之世界矣,东西文明,两相接合”,打开了儿童接触现代性知识的渠道;另一方面,也在报刊上积极发表文章、诗作,“归见当道者之顽固如此,吾民之聋聩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觉为己任,借报纸以启发之,以拯救之”。在创作后期(1901—1905年),他一边居家讲学、一边与梁启超推进“诗界革命”,创作出了中国第一批知识性童诗,其诗歌内容对于国家、世界和历史等观念的表达,早在新式学堂改革前便传递出了新的思想信号。

(一)民族国家观:从“蛮夷戎狄”到“同生吾国胥吾民”

现代国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这一概念兴起于近代欧洲,鸦片战争后传入中国。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国家与其说“国家”,不如说“王朝”,那时人们认为中国是文明的中心,“边缘”地区的民族皆为“四方之夷”,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中原人对“非我族类”的歧视和敌视。19世纪后半叶,帝国主义的进犯让中国人意识到“夷敌”之国的强盛,甲午战争更是彻底击碎了中国人“天朝上人”的骄傲自信,晚清志士为求自强而大力发展“西学”“新学”,呼吁各个地区的人们撇除种族成见、团结起来抵御外辱。黄遵宪在其诗作中曾反复使用“一家”来形容华夷关系,如“华夷共主皆思服”“休唱攘夷论,东西共一家”,由此可见其现代国家民族意识早已产生,并且随着亡国危机的加深而不断强化。在其创作的儿童诗歌中,“国家民族”观念更成了黄遵宪鼓励新生一代振兴祖国的口号:

勉勉汝小生,同生吾国胥吾民。南音北音同华言,左行右行同汉文。索头椎髻古异族,久合垆冶归陶甄。于戏我小生,愿合同化力,抟我诸色人。

《小学校学生相和歌》1903年(节选)

诗句“同生吾国胥吾民”“南音北音同华言”所包含的共同体观念,是近代西方以国家主权定义的国民观念,而非“华夏中心论”中的子民。黄遵宪在“弱肉磨牙争欲啖,四邻虎眈眈”的时代中,唯恐今日之民“唱类族者,不愿汉族、鲜卑族、蒙古族之杂居共治,转不免受制于条顿民族、斯拉夫民族、拉丁民族之下也;唱分治者,忽变为犹太之灭,波兰之分,印度、越南之受辖于人也”,最后导致中国灭亡,因此他高呼:

南蛮北狄复西戎,泱泱大国风。蜿蜒海水环其东,拱护中央中。称天可汗万国雄,同同同!

《出军歌》1902年(节选)

黄遵宪认为“蛮狄戎夷”是中国的一部分,各民族应该如环绕在边界的海水守护岛屿一样保卫中国,若坚持民族偏見而进行内外分治,则国将不存。他在诗歌中呼吁各民族团结对外,勉励学生“誓竭黔首愚,同救苍天死”(《小学小学生相和歌》1902年)。黄遵宪将民族国家的概念运用于校园儿歌中,既符合晚清对“保国保种”的时代要求,也为五四之后的爱国诗、现代诗奠定了理念基础。

(二)世界观:从“天朝上国”到“现代世界”

世界是一种空间意义上的概念,现代“世界”指人类生存的地球,包含位于不同经纬线上的五大洲7大洋。晚清之前,中国人没有“世界”概念,而以政治意味极浓的“天下”来指代所生活的世界,以“天子”为天下权力的拥有者,因此古代社会尊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840年的鸦片战争刺激了极少数先觉者睁眼看世界,林则徐、魏源等人把视野从“王朝”拓展为“海国”,在编纂世界地理时开始将“天下”的概念建立在近代地理科学的基础上。1880年,黄遵宪在论及俄罗斯想要“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时,认为“天下皆知其志之不小,往往合纵以相拒”,“今天下万国,互相往来,近而中东,远而欧美”。对于俄罗斯吞并周边国家之事,“天下”皆知,“万国”互相往来、借合力抵御外侵。文中的“天下”并非中原而泛指所有国家,此处便已显示出黄遵宪对现代世界观念的使用。1898年,他在给学生做演讲时提及:“何以谓之国?分之为一省、一郡,又分之为一邑、一乡,而世界之国则以数十计,则郡邑不足以集事,必合众郡邑以为国。故国以合而后能为国”。黄遵宪认为国家乃合群之产物,而不是“家天下”中皇帝的私人物品,在现代世界观念中融入了新的民主思想,且将其广泛地传达给了学生,此类观念的引入初步构建起进步学生的现代政治思想体系。1902年,《幼稚园上学歌》在《新小说》中发表,更将知识传授的视角下移至民间妇孺:

天上星,参又商。地中水,海又江。人种如何不尽黄?地球如何不成方?昨归问我娘,娘不肯语说商量。上学去,莫徜徉。

大鱼语小鱼:“世间有江湖。”小鱼不肯信,自偕同队鱼,三三两两俱。可怜一尺水,一生困沟渠;大鱼化鹏鸟,小鱼饱鹈鹕。上学去,莫踟蹰。

《幼稚园上学歌》1902年(节选)

诗歌蕴含着鲜明的现代观念:“人种如何不尽黄?地球如何不成方?”否定了世界上只有中国所属的黄种人,地球也并非“天圆地方”的方形,打破了传统中国的封闭世界观;有“江湖”观的大鱼化为鹏鸟走向了辽阔的世界,而故步自封的小鱼“一生困沟渠”,成了鹈鹕的盘中餐,则体现了晚清“睁眼看世界”的观念。

在《小学校学生相和歌》中,黄遵宪将国家处境进行直接描述,勉励学生担负起创造新中国的重任:

勉勉汝小生,汝当发愿造世界。太平升平虽有待,此责此任在汝辈。华胥极乐华严庄,更赋六合更赋海。于戏我小生,世运方日新,日进日日改。

《小学校学生相和歌》1903年(节选)

黄遵宪认为世界形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因此中国年青一代必须放下“天朝上人”的优越感,与时俱进地更新自身观念和知识水平,创造新的国家甚至新的世界。在“世人已识地球圆,更探增冰南北极”的全新时代,黄遵宪敏锐地察觉到现代启蒙的重要性,其诗歌中的世界观念赋予了儿童诗歌现代知识色彩,他也以诗歌为载体传播了先进的思想文化。

(三)历史观:从封闭的王朝年号到通用的公历纪年法

晚清时期,中国人认识本国经历了从“天下”到“万国”、再从“万国”到“世界”的观念转变,其历史认知也从纵向的朝代史融入了纵横交错的世界史,进而厘清了中国在世界中的位置。古代中国的时间观以年号为单位,年号纪年法自汉武帝始、辛亥革命止,其作用除记录和指代时间外,最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明正朔、彰美德、昭祥异、计功伐”,而现代公历纪年法则重在统一世界各国的时间标准,记录并推演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进化论传入中国后,“天不变,道亦不变”等凝固的、循环的、封闭的观念开始改变,现代世界观念逐渐为人们所接受,19世纪后期开始,中国被整合进了全球时间秩序中,从“地方历史”正式进入了“普遍历史”。

黄遵宪的诗歌中出现过许多诸如“二十世纪”的词语,这类名词在写给小学生的诗歌中出现,表明当时中国已破除认知上的“闭关自守”,许多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已经接受了全球史观,未学习现代知识的孩童也能通过新式作品诗歌了解当下的思想观念。这种世界性意识在其儿童诗歌中可见一斑:

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完全土。二十世纪谁为主?是我神明胄。

《军歌二十四首》1902年(节选)

游手坐食民流离,黄金世界正在手,人出只手能维持。于戏我小生,而今廿世纪,便是工战期。

《小学小学生相和歌》1903年(节选)

黄遵宪将中国的未来定位在了世界秩序之中: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中国饱受帝国主义劫掠,而黄遵宪却跳出自怨自艾的氛围,从西方工业革命和政治改革所带来的巨大进步中得出二十世纪乃“黄金世界”,改变国民游手好闲、流离失所的途径是加入“工战”,借此翻身成为二十世纪的主人。黄遵宪在出使过程中亲历了别国之先进与中国之落后,劝告学生“世运方日新,日进日日改”(《小学校学生相和歌》1902),他将自己对世界和中国命运的思考写进儿童诗歌中,想要以文学之力促使“平民之智识渐开”,是其儿童诗歌所具有的超越时代的价值。

黄遵宪认为作诗“务使诗中有人,诗外有事”,他基于自己对西方现代地理、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认识,从国家观、世界观、历史观三个层面为儿童诗歌中注入了世界性的观念与科学知识,打破了中国千年以来的“华夷之分”观、“天朝上国”观以及“王朝国号”的封闭历史观,这种以现代观念取代封建意识的诗歌创作方法,给当时的儿童提供了全新的现代意识和审美体验,拉开了现代儿童诗歌之序幕。

二、借鉴民歌童谣,推动诗体的

通俗化转型

晚清诗歌创作陷入僵局之时,黄遵宪将民歌形式与传统诗歌格律结合,创作出了大批“新体诗”,其中儿童诗歌以浓厚的童谣趣味显示出文人文学与民间文学的互动,表现出了新的审美面貌。梁啟超于1902年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倡导以新思想、新意境变革诗歌,这与当时黄遵宪的诗歌主张及创作实践一致,于是二人一边讨论、一边创作,在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共同推进“新体诗”变革。这一时期,黄遵宪提出了“杂歌谣”设想,倡导将民间弹词与客家民谣相结合,以三言、五言、七言、九言等长短不一的句式及通俗的语言、符合时代的素材作成新诗,其儿童诗《军歌》《幼稚园上学歌》《小学校学生相和歌》便是杂歌谣实践之作。这些诗歌保留了客家山歌结构和说教功能,节奏朗朗上口、一气呵成,以维新、自强、爱国等思想启发民智,其中《幼稚园上学歌》被周作人赞为“百年内难得见的佳作”“不愧为儿童诗之一大名篇”,梁启超也称其为“一代妙文”。黄遵宪的创作离不开民间文化的影响,其后期所作的儿童诗歌更是对客家童谣的直接借鉴。

黄遵宪自幼在民间文化的浸润中成长,因此能够充分理解民间文化的独特魅力,认可其文学价值。正是在这种开放的、活泼的文化氛围下,他才能在二十岁便写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杂感》1868年)的豪言壮语,才能关注到民间文学的价值:“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山歌题记》1891年)1899年后,黄遵宪居乡讲学,因“深知东西诸大国之富强,由于兴学”,于是创作《军歌》《幼稚园上学歌》等53首儿歌,以勉励学生求学上进。

以《幼稚园上学歌》(节选)为例,其句式和语言明显带有客家民谣的痕迹:

摇钱树,乞儿婆;打鼗鼓,货郎哥。人不学,不如他。上学去,莫蹉跎。

邻儿饥,菜羹稀;邻儿饱,食肉糜——饱饥我不知。邻儿寒,衣裤单;邻儿暖,袍重茧——寒暖我不管。阿爷昨教儿,不要图饱暖。上学去,莫贪懒。

阿帅抚我,抚我又怒我;阿帅詈我,詈我又媚我。怒詈犹可,弃我无奈!上学去,莫游惰。

打栗凿,痛呼謈;痛呼謈,要逃学。而今先生不鞭扑,乐莫乐兮读书乐!上学去,去上学。

儿上学,娘莫愁;春风吹花开,娘好花下游。白花好靧面,红花好插头,嘱娘摘花为儿留。上学去,娘莫愁。

上学去,莫停留。明日联袂同嬉游:姊骑羊,弟跨牛;此拍板,彼藏钩。邻儿昨懒受师罚,不许同队羞羞羞!上学去,莫停留。

《幼稚园上学歌》1902年(节选)

首先,在格式上,古典诗歌要求句式齐整,以五言和七言见多,极少有三言诗,客家民歌则“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长短句”,此诗大多是三言、五言、七言混用,不对仗、不匀齐,可见采民间诗歌之形式更多。其次,诗歌内容对客家儿歌有明显的借鉴改造,如“上学去,莫停留,明日联袂同嬉游。姊骑羊,弟跨牛,此拍板,彼藏钩。邻儿昨懒受师罚,不许同队羞羞羞!上学去,莫停留。”旧时梅县儿歌有“羞羞羞!小蛮牛。背书背唔(不)出,总是吮指头,明日打屁股,目汁(眼泪)两行流”1,两首儿歌都写幼童因不好好学习而受到老师惩罚,被同伴笑话“羞羞羞”,但相比于梅县儿歌,黄遵宪的诗歌更加通俗、精神世界更为丰富。最后,《幼稚园上学歌》不避俗字俗语,而以日常口语、俚语的方式写诗,诗中如“儿今断乳儿不啼”“一一图,一一谱,某某某某儿能数”“打栗凿,痛呼謈;痛呼謈,要逃学”之类的表达极多,这也与其“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杂感》1868年)的主张遥相呼应。

此外,组诗《军歌》中的24首诗歌在句式也都融合了三言、五言和七言,配以民间“口号”式呐喊,将每首诗的最后一字相连组成“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订约,张我国权”的宣言,鼓舞国人勇于反抗、战斗到底,体现了黄遵宪对现代诗歌创作路径的新尝试。

黄遵宪所作新体诗歌,以活泼的形式和内容为晚清的诗歌改革注入了生机,他将民间文学提高到与庙堂文学同一地位,引领了新诗通俗化的创作方向,也正是在雅正与通俗的融合中,产生了现代儿童诗歌的雏形。黄遵宪的诗作不仅是梁启超所提倡“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的优秀成果,也是他早期“我手写吾口”的真正实践,其创作既推动了古体诗向现代诗转型,还为儿童读者提供了适读、乐读的文本样例。

三、投身基础教育,改革儿童诗歌观念

黄遵宪对国内外学校教育的长期关注及亲身实践,形成了他先进的儿童观念,为其儿童诗歌的创作奠定了重要基础。黄遵宪受日本自由主义民权运动影响,认为改革要以开启明智为先,应“当先多设学校以教之,后定取士之法以用之,则平民之智识渐开”2,初步形成了他以学校教育改革国民精神的想法。湖南新政期间,黄遵宪将学校教学内容扩展到“‘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等十项内容”,推进国民知识观念的更新。维新变法失败后,他又提出教科书要“考核学生年龄之大小,度其脑力、精力之所能受,分时分课,分年分级”,至于幼儿教育则“调查学生之数,凡童幼十四岁以下,六岁以上,均为入小学年纪”,从而达到“今则事事有图,明白易晓,使儿童欢喜信受”的目的。这一时期黄遵宪的儿童观念已成型,他认为启蒙应该从学校和中小学开始,教育内容也应该加入中西基础学科以及中国地理和历史。黄遵宪意识到儿童在各个年龄阶段中身心发展状况并不相同,其学习内容应该随之改变,因此他将学校分为“蒙小学、小学校、中学校”,将学习内容分为“普通学”和“专门学”,并将教育重心放在前者。黄遵宪认为要按年龄特征对学生进行区别教学、而不是广泛地进行知识灌输,教育内容也须使儿童“欢喜信受”“智识渐开”,这种分级教育以及尊重读者需求的意识,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以儿童为本位”的现代读者观念。

以现实需求为主导、民间歌谣为形式,黄遵宪写出近代第一批专为儿童而作的诗歌,构成了现代儿童诗歌的萌芽形态。首先,在预期读者的定位中,《军歌》主要为了鼓舞国民勇于奋战,又因黄遵宪创作时正值中国灭亡危机渐深,其時梁启超等人倡导“少年强则国强”,因此《军歌》的鼓舞重心实际上是青少年;而《幼稚园上学歌》和《小学校学生相和歌》在题目上就将读者定位为初入学堂的幼童和有一定知识基础的小学校学生。其次,在语言表达上,《幼稚园上学歌》全文以描述性语句进行叙事,穿插幼儿对话、动物对话,显然是给幼童看、听的内容;《小学校学生相和歌》则以讲述性语句进行说明和劝勉,是诗人与读者的直接对话,其预期读者学识水平明显高于幼童。最后,从诗歌内容分析,《军歌》是写给年龄和能力较长的少年所看,低年级儿童既对战事毫不熟悉,也对国民之权利无甚关心,便不需要识得军歌;而《幼稚园上学歌》组诗,黄遵宪作诗时便解释“所谓恩物者尚未叙入,因孩儿口中难达此情状耳”,可知黄遵宪已经将幼儿所能接受、理解作为其创作的重要标准之一,难达儿童之情状的事物在写作时他便有意舍去了;而《小学校学生相和歌》中,每节诗都以“来来/听听/勉勉汝小生”开头、以“于戏我小生”作结,充满了对小学校学生的鼓励和训诫之意,这组诗所述内容可分为介绍国内外形势、鼓励学生立志高远、号召国人团结一致,其内涵远高于《幼稚园上学歌》。这三组诗歌在内容和形式上的不同表现,蕴含着黄遵宪对各阶段儿童的不同教育理念,表现出了其独特的儿童读者意识。

黄遵宪投身于基础教育中,将中外科学知识引入学堂之中,让学生具备了现代性的视野,还针对不同年龄特征的学生创作了一系列教育诗歌,使教育者(诗人)和受教育者(读者)都逐渐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读者本位意识。这是黄遵宪诗歌之所以被视为现代儿童诗歌之始的根本原因,也是其诗歌在众多学堂乐歌中脱颖而出的关键。

结  语

黄遵宪以先进的现代观念、文学观念、儿童观念创作出的诗歌,形式灵活、内容新颖,这是古代诗歌与民间歌谣未有之面貌,它们也超越了同时代文学家、音乐家所作诗歌,初步显示出了现代儿童诗歌色彩。但需注意,尽管黄遵宪的儿童诗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和现代性,但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儿童诗歌,其创作虽打破了古典诗词的格律但与自由体诗歌相去甚远,在语言上仅“引白话俗语入诗”而非创作“现代白话诗”,其改革儿童教育的切入点是开民智、兴民权进而实现政治变革,而不是促进儿童自然生长、满足儿童阅读兴趣。晚清之于“五四”,传统之于“现代”,有着不可突破的时代局限,黄遵宪诗歌对于现代儿童诗歌的开拓,是在种种局限下所表现出来的新特点。同时,正是由于黄遵宪等人的尝试为现代诗歌找到了新的出路,中国现代意义的儿童诗歌才能够在下一历史阶段得以逐步成型。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社科学术社团主题学术活动资助项目《百年中国儿童诗演进与发展研究》(批准号:20STA065)。

1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7页。

2 胡从经:《晚清儿童文学钩沉》,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页。

3 黄遵宪:《黄遵宪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 管林:《黄遵宪与民间文学》,华南师范大学近代文学研究室编:《中国近代文学评林》,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转引自邢丽凤:《黄遵宪与客家民间文化》,山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

2 黄升任:《黄遵宪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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