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网与留白

2023-11-15 22:16:08邹瑜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朱朱清河县结网

邹瑜

摘要:在《清河县》中,朱朱着笔编织了情欲之网、自缚之网和监视之网,它们分别勾连着朱朱诗歌情欲书写的张力、照亮人性幽微之处的能力以及刺戳文明之“常”的批判力。朱朱精妙的“织网”技艺让他的诗歌异彩纷呈,但在他织造的精致、繁复的网之下,总是透出一种“空”与“无”的意识,这让朱朱的诗歌呈现出繁复与爽净并立的面貌。本文着力于分析朱朱在《清河县》组诗中展露的诗艺,同时探看他诗歌中的留白意识。

关键词:朱朱;《清河县》;结网;留白

“网”隐于生活中,它有不同的形态、不同的联结方式。在文学世界中,“网”时常隐喻人生困境,而网状的叙事结构恰好是小说成熟的标志之一。张竹坡评《金瓶梅》“独罪财色”,其中各路人物形如“缀网劳蛛”,在财与色的网中挣扎与自缚,整部小说的架构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1。朱朱的《清河县》组诗“故事新编”地让语言的丝线伸展出去,织造了具有诱惑力和裹缠性的情欲之网、“澄清生命的原址”的人性之网、窥视着整座清河县的监视之网。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Charles Wright)认为,“诗应该从一个人的身体,或者说生命中流出,就象蜘蛛网由蜘蛛吐出一样。”2朱朱在诗中织造繁密的网,其生命经验也顺着流出。网虽密,但却有洞眼,呈中空貌。《清河县》中的密网也是如此,感官经验、人性体验、命运试验缠杂在其中,但其底色确是“空”与“无”。翻阅朱朱的诗歌和散文,不难发现“空”的意识弥散其中,譬如:“不必盛满她的那个姿势,或者/完全就让它空着。”(朱朱:《青烟》)、“他/蜷卧成一个零,一个圆,/一个可以被抽空的结。”(朱朱:《流水帐》)、“而我的凝视已经衰败,不再有/一生这么漫长的机会用于凝视了。”(朱朱:《码头上》)。这种“空”的意识在《清河县》中体现为其留白的诗艺和疏离的姿态。更具体地说,是他在书写情欲时留白且克制、书写人性时呈现而不评判,铺展故事时饱含跌宕,却又以疏离且悲悯的眼光审视世界。总而言之,繁复的织网技艺与省净的留白之美交织在朱朱的《清河县》中。

情欲之网

在《清河县I》中,情欲总是被朱朱视觉化为丝线或类似丝线的造型,譬如:“她的身体就是一锅甜蜜的汁液/金属丝般扭动,/要把我吞咽。”(朱朱:《武都头》);“它们胀裂开像子宫的黏液/孕育一张网,/在那一根又一根的长丝上”(朱朱:《百宝箱》)。朱朱在其中牵动这些情欲“丝线”,让它们游走于每一个“我”的故事中。他精微且富有造型感的语言,宛若一根羽毛,撩拨着读者的想象力,带来“搔痒般舒适”1的阅读快感。譬如《顽童》一诗,诗中的“我”,也即西门庆,看到“那些蒸汽成了精似的/从卵石里腾挪着,往上跑。”触到雨丝居然联想到甘草清冽、甘甜的味道:“雨点像敷在皮肤上的甘草化开,留下清凉的味道。”这里的雨,应是一场为万物蒙上细纱的牛毛小雨。“我”的感官在丝丝缕缕的雨中逐渐大开,“我”成为一个饥饿的狩猎者,捕捉街上任何一丝可带来云雨之妙的细节。这种想而未得的渴盼状态,“既适度又带着临界的刺激”2,读者与“我”一同被雨丝浸润,沉溺于情欲饥饿的状态。又如《武都头》中“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旋涡/和一份末日的倦怠”,延展出一幅美人倦卧的画面:蜷曲的发丝如弧度饱满的旋涡,它的温顺被一个“垂”字点活。“旋涡”“倦怠”是饱满的元音,从音声上勾出哈欠感。这些都与“脸孔像睡莲”的慵倦之美相得益彰。发丝四散和织物摩擦产生静电,随着静电噼啪释放,“我”仿佛感受到微微的刺痛和酥麻的快感。当然,以上这些狎昵的画面仅在“我”的想象中展开,朱朱将精细如显微镜的语言对准这些想而未得、情欲尚未得到满足的瞬间,这样一来,他诗中的情欲因其靶心虚空着而更显充盈,极富张力和引力,读之易流连忘返。

联觉之妙只是朱朱情欲书写的冰山一角,利用视觉为情欲穿针引线,织造情欲之网,才是朱朱笔力最老到的地方。在《清河县I》中,《洗窗》一诗无疑是一场视觉的盛筵。“我”(也即武大郎)的仰视、清河县众人的窥视、“我们”(被郓哥引入诗歌的“我们”)的旁视,就是那把“用锈铁丝缠着”的旧椅子,在潘金莲身下支撑着她,让她成为全城的尤物。同时,这些视线还织成一张视线之网,牢牢地黏在洗窗的潘金莲身上,抓取這具肉体的每一个细节和动作。顺着它,“我们”看到了一幅身体与力争吵、合作的绝妙画面:

一把椅子在这里支撑她,/一个力,一个贯穿于她身体的力/从她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它本该是绷直的线却在膝弯和腹股沟/绕成了涡纹,身体对力说/你是一个魔术师喜欢表演给观众看的空结,/而力说你才是呢。她拿着布/一阵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涨起来,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3

“身体对力说……而力说你才是呢。”在诗句打情骂俏的语气中,身体与力的互搏与推拉跃然纸上,每一寸力和肉体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身体的线条因此而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型,为与饱满的线条之美适配,诗歌词语的声音形态也变得圆鼓鼓:“膝弯”“腹股沟”“涡纹”都具有饱满、绵柔的元音,与潘金莲的肉体美相得益彰。此外,朱朱在描绘潘金莲时,巧妙地让光线穿透她的身体:“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这种摄人心魄的通透感,瞬间就将“我”和“我们”的视线吸牢,开始不知餍足地抓取、把玩这具肉体。处在洗窗动态中的潘金莲,也乐于和这些粘附在她身上的视线你来我往:“现在她的身体往下支撑它的空虚,/它受压而迅速地聚拢,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顶。”当她的俯视和“我”“我们”的仰视越牵越紧时,欲望到达顶峰,由视线织成的情欲之网也在蠕动、收紧:“一张网结和网眼都在移动中的网。”

可就在此处,在情到浓时,所有的视角突然被调转和外移:“哦我们好像离开了清河县,我们有了距离”。这里的人称“我们”颇值得玩味,它可以是“我”和潘金莲,这样一来,“我们好像离开了清河县”就挑明了武大郎渴望将“她”独占,与“她”厮守。但也可以是“我们”,被郓哥带入的“我们”。有前文本《金瓶梅》作铺垫,“我们”知晓武大郎和潘金莲的结局,也清楚这张“网结和网眼都在移动中的网”,不过是性无能的武大郎的一番空想,从而极易从私密、充满性张力的洗窗情境中脱身,“有了距离”,得以旁观“我”的情欲、占有欲的落空。不管这里的“我们”究竟指谁,当欲望之网也即视线之网收拢时,“从外面箍住”的,是“一个很大的空虚”。这个空虚,是收网动作的扑空,也是欲望的瞬间平静。这个空虚刺戳着“我”:“她”绝不可能被“我”独占。在这里,《洗窗》以“故事新编”的形式,让《水浒传》《金瓶梅》中蒙在鼓里的武大郎有机会开口言说,他其实明白潘金莲从来就不属于他,也不可能被他占有,人物的自卑与可悲在此展露无遗。其实,潘金莲也不属于旁观者“我们”,这个站在环形剧场1中央的尤物,仅仅是历史故事中“祸水”的又一个复制品,点缀在古往今来有关痴嗔贪念的故事中,可以被任何一人赏玩,也会被任何一个历史的失败者嫁祸。

在《洗窗》一诗中,“我”和“我们”充满肉欲的观看,成为诗歌真正的主角,那些层层推进的感官呈现,其实是语言在伸出丝线,捏塑潘金莲肉体的每一个细部,布局洒在它身上的每一寸光线,这几乎改变了这首诗的肌理,诗句绵长、散文化,有别于《清河县》组诗中其他结构精致、严谨的诗歌。这便是朱朱微妙、精准的语言能力和织网技术,但这无法使他满足。吸引朱朱驻足的,还是织网过程中如何把控织网与留白的分寸感,如何让诗歌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繁复与爽净的交叉点上,才是他更想挑战并让观者看到的。在《洗窗》中朱朱是巧妙地让这张绵密的情欲之网最终扑空,让诗中的欲望层层爬升但却未及爆开和释放,就将视线转开。这能为观者留白,让观者在想象中获得比现实中的情欲满足更饱满的感官享受。毕竟官能享受总是短暂而空虚的,“看客”们在“过”了眼“瘾”之后总会觉得无聊。

朱朱有意设置的留白,实际也袒露了写作的无力和无奈之处。书写与刻绘总是容易言不逮义,“在词语与‘物之间产生了某种令人惊诧的互逆,越发精细地描绘,越发让人产生虚幻感”2,因此“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既写出了潘金莲那具肉体在近乎完美的同时,也近乎虚幻;还道出了由写作带来的无力感和晕眩感——越是想看清越难以看清,越是想刻画清楚,越容易言不及义:“人看一个词时离得越近,词回头注视的距离就越远。”3同时,情欲之网的最终扑空,还牵扯着朱朱的历史虚无感。像潘金莲这样的“红颜祸水”,经过无数轮写作的消费后,其实早没了肉身和原型,徒留其美艳的形象被不断复制:“原版等于零,是一个无限弥散的虚无之中心,一个语言的漩涡”1。在这样的现实前,身为写作者,难免会生出诸如“写下的书页变成千帆路过”(《码头上》)的沮丧感。《洗窗》中情欲之网的中空与虚无感,同样联结了现代读者的经验。当我们处在欲望、快乐的顶端,当我们凝视极致美丽乃至完美的事物时,一种“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惋惜感和空落感也应运而生。在这样的瞬间,我们每个人都是《洗窗》中,那个仰视“她”的“我”。

自缚之网

在《金瓶梅》中,王婆看到潘金莲的欲望缺口,并利用西门庆的色欲,为二人搭桥铺路。从整个故事来看,王婆是《金瓶梅》财色游戏的开局者、“色”“空”大局的始作俑者,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在朱朱《百宝箱》一诗中,让王婆这一重要的剧情推动者,从隐处走到了显处,成为诗歌中的一张网的中心。王婆就此具有了更强大的操控力,她形化为一只阴鸷的蜘蛛,“孕育一张网”,从清河县的家家户户中穿堂而过,她蹲守在网的中央,以敛财来填满贪欲,以贪欲的满足来弥补色欲的空缺。

朱朱在《百宝箱》中写出了情欲的另一种面貌。在年轻貌美的潘金莲那里,情欲书写鲜丽诱人,在王婆身上,情欲因蒙上了年龄的尘灰而变得不洁和卑耻,令人读之不适:“我这活腻了的身体/还在冒泡泡”“它们胀裂开像子宫的黏液”。王婆泄漏出去的情欲也备受道德的鄙视,饱尝人们的唾弃:“他们的一瞥/要使我变成煤渣,/扔落的铜钱/像一口污茶泼上我的脸。”久而久之,她渴望释放甚至企盼一场毁灭:“容易暴躁的老姐姐啊,/当你吹得我的茶肆摇晃着下沉,/我才感到我活着,/感到好。”

毁灭欲几乎是“阁楼上的疯女人”们的集体“病症”,譬如红房子中的小简·爱、像一道闪电撕开郁热氛围的蘩漪,又如《清河县II》中的潘金莲:“即使高高的绞刑台,也好过/受囚于一份永远看不见头的绝望!”(朱朱:《小布袋》)。“疯女人”们具有强大的颠覆力,王婆早已暗中蓄足了力,盘踞在她的大网上,从不洁、受缚、被动的弱者,变成利用自己织造的网,玷污、束缚他人的邪恶之母:“在那一根又一根的长丝上/我颤悠悠的步履/横穿整个县。/你看,我这趴在柜台上的老婆子/好像睡着了,/却没有放过一只飞过的人形虫。”(朱朱:《百宝箱》)。这种被动者翻转其身,走向中心控制他人的情况,在潘金莲身上得到了更好的展演。在《武都头》一诗中,朱朱借武松的视角,将潘金莲的肉身描绘成一张蠕动的网,“她的身体就是一锅甜蜜的汁液/金属丝般扭动,/要把我吞咽。”(朱朱:《武都头》)武松感到“一个巨大的诱惑/正在升上来。”的同时,也顿觉情欲的致命性,逐渐产生窒息感:“而我被自己的目光箍紧了”。在潘金莲令人晕眩的诱惑中,英雄武松败下阵来,这解构了《武都头》以武松的凝视为中心的情色叙述。在《清河县II》中,潘金莲调转视线,观视四方。有了更多近乎癫狂、临近毁灭的抒情瞬间:“我有母马的臀部,足以碾死/每个不餍足的男人”(朱朱:《寒食》);“我想要一种最辗转的生活:/凌迟!每一刀都将剜除的疼”(朱朱:《围墙》)。当然,最精彩之处呈现在下面的诗段:

叔叔,/你的道德从不痉挛吗?十根手指/永远攥成一对拳头,除了你认为是人的/其他都是老虎?且让我幼稚地发问:/倘若那天不喝醉你敢在景阳冈上打虎吗?/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至少你需要酒……1

潘金莲娇滴滴地连连发问,在连续的退半步的话术中,其妩媚、轻佻的表情如在眼前。相比强硬的质疑,这样绕指柔般的连绵发问,让英雄的自尊在她眼波流转间倏忽瓦解,变得轻飘飘。此类以阴柔之力回敬凝视、挣脱束缚的书写,就是朱朱戴着柳如是的面具所说的:“我相信/有一种深邃无法被征服,它就像/一种阴道,反过来吞噬最为强悍的男人。”(朱朱:《江南共和国》)

不过朱朱并未止步于书写用阴柔对抗、翻转阳刚,在朱朱的诗歌中,有一种幽深和悲凉的生命意识,他通常将目光安置在一个更高更静的地方,穿过邪恶之母们织造的诱捕之网,聚焦于她们何以如此邪恶,透视她们的可悲之处。比如王婆将一套“被手指摩挲得褪了色”的新娘行头珍藏。对王婆而言,嫁作新娘的少女之梦、闺房之愿,早随岁月逝去,对年老色衰的女性而言,就不该有象征性欲的“湿火苗窜起”,人之常欲变成一种耻辱。在《百宝箱》的末尾,诗人重复使用“我”加上动词的句式:“我选择”“我逃脱”“我要”,如此决绝的语气似乎在宣告:“我”主动且自愿地成为钱财的奴隶。实际上,它们翻开了“我”被动、空虚和寂寞的内面。“我逃脱一切容易被毁灭的命运”,看似主动,实际最后是画地为牢地把自己锁进了百宝箱。在这个层面上,王婆与潘金莲形成了一种镜像关系,只是潘金莲比王婆更可悲,在《小布袋》一诗中,“我”加上动词的句式再次出现:“我向你借日子,借/一根柴禾点亮老女孩的梦。”朱朱在这里美化了潘金莲,在《金瓶梅》中,她和王婆是一样的恶女,她利用色相与肉身,编织一张诱捕男性的网以此填满欲壑,改变命运。但“我洗……”“我借……”和王婆的“我选择……”相似,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宣告,语气越是决绝,就越能反衬她们的被动与可悲。潘金莲深知自己只有“洗”掉身上的积垢,“借”来光亮和甜蜜,才能逃离眼前干枯、困窘的处境,但即使下定了出卖色相的决心,失望、空虚和百无聊赖同样会造访心门:“我活着,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妹,/一个长着翅膀,一个拖动镣铐,/一个在织,一个在拆,她们/忙碌在这座又聋又哑的屋檐下。”(朱朱:《小布袋》)而当她终于得偿所愿后,却发现“那颗忧郁了我整个童年的/被卖货郎的担子挑走的糖,/仅仅是二手的、被别人舔剩的/甜。”(朱朱:《围墙》)这就是潘金莲比王婆更可悲的地方。她逃出了充满泔水味的小巷,却落入了更冰冷的高门大院,哪怕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独享宠爱。“虚无的水位不断在上涨”,她依旧难填欲壑,依旧把日子过成了“空”。在朱朱的书写中,无论是王婆还是潘金莲,她们都在织造一張诱捕他人的网,但最后又都被这张网反捕、吞噬,王婆因贪财而葬命武松屠刀之下,走入重门的潘金莲,又进入了另一座围城:“被推远的围墙仍旧是围墙”(朱朱:《围墙》)。

朱朱曾在访谈中说:“我尤其要将王婆这样的人称之为我们民族的原型之一,迄今为止,我的感觉是,每一条街上都住着一个王婆。”她们是“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乃至于你可以说她们所居的是一个隐性的中心”2。朱朱对这一“文明的黑盒子”投去了探照灯,全息式地“澄清生命的原址”探照恶女的复杂性。他腾空自己,做“一阵誊抄爬墙虎的风”1 (朱朱:《永福寺》),记录繁如密网的人性。这是朱朱“成为他人”的诗学意识大放异彩的地方,他“进入到与‘他人的互动中,去做一个世界风景的‘记者而不是站在世界中心纵情歌唱”2。读者则借他的这把“略长于人性的尺子”(朱朱:《别院》),看到了是非对错、善恶淫邪的人性背后,人人虚无、悲凉又可怜的一面。

监视之网

朱朱在《清河县I》中,还铺设了一张更大的监视之网,无处不在的被窥感探入寻常百姓家,打入人们心中。监视的视线极密实,被网住的人难以喘息:“你看那些紧邻的屋脊/甚至连燕子也不能转身。”(朱朱:《武都头》);“背和背挤紧,像这条街上/彼此咬啮的屋顶,不容一丝缝隙。”(朱朱:《浣溪沙》);“但清河县更可怕是一座吞噬不已的深渊,/它的每一座住宅都是灵柩/堆挤在一处,居住者/活着都像从上空摔死过一次,/叫喊刚发出就沉淀。”(朱朱:《威信》)。朱朱善于从高处一览无余地俯瞰这张网,但他更乐于用特写镜头,透视这张监视之网。从《清河县III》的结尾处,我们可知王小妮《一块布的背叛》是其前文本,在此不妨串读。这首诗如是说:“我没有想到/把玻璃擦净以后/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别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王小妮写出了一种身居屋宇之下,却袒露于四壁之外的被窥感。在《清河县》中,监视之网刺入了人心——被监视、被束缚、被同化,成为人们的普遍的命运。

《金瓶梅》里陈经济因父遭难而携财随妻来岳父家避居,也继承了其岳父亡于色的命运。朱朱用诗歌特有的碎片拼贴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陈经济的堕落“前史”。在《威信》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组具有镜头倒放感的诗句,记录了“我”即陈经济“出生”“生长”的过程:

我害怕这座避难所就像/害怕重经一个接生婆的手,/被塞回进胎盘。/她会剥开我的脸寻找可以关闭我眼睑和耳朵的机关,/用力地甩打我的内脏/令这些在痉挛中缩短,/而他抱着双臂在一旁监视着/直到我的声音变得稚嫩,最终/睡着了一般,地下没有痕迹。3

在这一倒放过程中,暴力的动作充斥其间:“塞”“剥”“甩打”由此带来的强烈的肉体疼痛感,象征着陈经济的心灵之痛。在倒放中,“我”被带到了生命的“起点”——西门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操纵、利用、监视,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命运。这道监视的目光宛若他的“胎记”,也理所当然地探看他的性生活,见证他的无能:“即使当我们爱抚的时刻,/你的身体也有最后的一点儿吝啬:/窝藏他。如此我总是/结束得匆忙。”陈经济对这种被当作棋子的命运心知肚明,早在进入清河县之前,他就看到清河县的外形:“一条盘踞的大蟒,/不停地渗出黑草莓般的珠汁,/使芦苇陷入迷乱。”他明白这是一座深渊,但他逃无可逃,只能以“精神胜利法”来充塞自尊:“把他交出来,让他和我一对一,让我狠狠地揍他,/踢他,在东京他没有成群的朋友和仆人。”经过朱朱此番拓写,陈经济身上多出了几分困兽犹斗的悲剧意味:他与潘金莲癫狂的乱伦,可以视作是他“精神胜利法”的必然结果;他放浪形骸的人生,更像是在以自暴自弃来完成自我反抗;而他一次次变通途为死路,最终依旧死于色欲,死于与春梅私通。宛如俄狄浦斯,斗争一番后还是掉入命运的藩网,在《威信》一诗中,被监视者最终还是被那道监视的目光同化。

这种众人“浓痰般的目光”粘着在身上的不快感,这种终将被同化的无力感,在鲁迅笔下的S城中比比皆是。被监视之网笼罩的清河县也具有“铁屋子”的隐喻功能。类似S城、清河县这样的空间,几乎成为一个城市的文明原型,镶嵌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中,成为一种文明之“常”。在其中,“被看”者最终成为“无主名的杀人团”,世世代代的每个人都“吃”过几片人肉。朱朱敏感于这种循环的命运:“活着就是观看已经编好的剧本/如何在彼此的生活中上演,意外的毁灭/不过是比想象中提前拆除了布景”(朱朱:《马可·波罗们眼中的中国》)“我们最大的才能难道不就是/反复发明同一种命运?”(朱朱:《别院》)。在《清河县》中,朱朱将这种文明之“常”视觉化为清河县凝固、世代不变的城市样貌,在其中,光是静止的:“淡漠的阳光,是锈在弓弩上的箭。”(朱朱:《寒食》);街景始终如常:“听众都恢复了角色,/他们依旧是铁匠、箍桶匠和裁缝”(朱朱:《雨霖铃》);“‘清河县的边线一直延伸到现在,它既代表着民族的精神幻象,又构成现代世界的原型图景。”2朱朱聚焦于笼罩在清河县之上的监视之网——也即一种难逃的命运感,敏感地捕捉它如何延伸、繁衍。这种记录世事留以众人观的方式,其克制与留白无疑无声胜有声。诚如他自己的诗句所言,“唯愿后来的每一次阅读/都是镜像的重生”(朱朱:《码头上》),读者受邀进入一场命运的展览,自行照见和察觉那些束缚己身的监视之网。

在《清河县》中,朱朱用他一贯深邃、精细的笔触,刻绘出一个纤毫毕现的情欲之网。同时,朱朱怀揣“成为他人”3的意识,腾空了自己,戴上王婆、潘金莲的面具,刻写人性的幽微;而那张盘踞于清河县之上的监视之网,则勾连着朱朱对人类命运的观照。这些具有覆盖力、能够与多点联结的网容纳了全世界的色相。但朱朱更着意显出一切“色”背后的“空”。他巧设留白,谨慎地把控力度,将笔触停在欲望上升、膨胀却尚未得到满足的瞬间。这种想而未得的空,这种期待感,才是情欲之妙。在刻写王婆、潘金莲时,朱朱折射其多面的人性,但不轻下定论。最后,朱朱呈现人类命运的曲折起伏、循环往复,但目光饱含悲悯,记录世间响动,任由一切发生。总之,朱朱的织网与留白的诗艺和诗思,在《清河县》中复杂地交错着。他极尽精细地刻绘世界,但又清醒地看出其“空”與“无”的底色。“写作是对抗时间侵蚀的一种方式,那么它也可用来抵制现实与内心的虚无”4,他以记录抵抗空无,发挥诗歌“无用之大用”。

1 《金瓶梅》从说话体小说向阅读型小说的过渡,也反映在从线性结构向网状结构的转变上。”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4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75页。

2 [美]查尔斯·赖特:《我的诗歌之路》,曹明伦译,《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王家新、沈睿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5页。

1 朱朱:《晕眩》,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页。

2 朱朱:《晕眩》,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页。

3 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165页。

1 马小盐:《〈清河县〉:朱朱所构筑的诗歌环型剧场》,《延河》,2011年第2期。

2 张桃洲:《寻找话语的森林——论朱朱诗中的词与物》,《诗探索》,2004年第2期,第188页。

3 [德]本雅明:《發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80页。

1 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47页。

1 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188页。

2 朱朱、木朵:《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了——朱朱访谈录》,《诗探索》,2004年第2期。

1 爬墙虎在朱朱的诗歌中也是一个特殊的象征,他这样写道:“她是绝望的,无法进入到屋中,/但她至少遮蔽了外面的一切,/年复一年,她是真的在爱着。”(朱朱:《爬墙虎》)这和王婆、潘金莲这样终其一生未能触到欲望边界的人物相似,但正如他所言,“她是真的在爱着”因此,朱朱对这些人物复杂人性的展现,就是在以一种不做判定的态度打量人性。

2 李章斌:《成为他人——朱朱与当代诗歌的写作伦理和语言意识问题》,《诗探索》,2020年第1期。

3 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175页。

1 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175页。

2 张桃洲:《寻找话语的森林——论朱朱诗中的词与物》,《寻找话语的森林:朱朱研究集》,张桃洲编,华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页。

3 朱朱曾在创作谈《候鸟》中陈述:“是的,成为他人,自从多年前写下《我是弗朗索瓦·维庸》之后,这已经成为了我的顽念,并且作为方法论式的存在,一直延续到我现在的创作中,它帮助我走出狭隘的自我中心主义,走出一时一地,乃至走出一种趋于僵滞的文化内部。”,朱朱:《候鸟》,《钟山》,2017年第6期。

4 张桃洲:《寻找话语的森林——论朱朱诗中的词与物》,《诗探索》,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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